這會兒功夫,宿業已經站在兩人跟前了。他看看面無表情的一行,再看看一臉皮笑肉不笑的裕陽,“你知道自己在偷懶,還不躲起來?在這兒晃悠什麼?”
“我這不是特地來謝謝一行師父。”裕陽瞟一眼一行,話說得咬牙切齒,頓了頓,補充道,“哦,今天之後,就是一行師兄。我特地來謝謝一行師兄!”
一行念一聲佛號,“小施主尚未剃度,算不得佛門弟子。”
宿業本來還想做個和事佬兒,一聽到剃度,心裡咯噔一下,怎麼就忘了當和尚要剃成禿驢。他憐惜著自己的頭髮,唉,寄人籬下,剃就剃吧。等他回過神兒來,裕陽已經就著「是否算佛門弟子」和一行爭論起來。
不得不說,一行不愧是出家人,理論了幾句,就不再爭辯,轉身離開。偏偏對方不依不饒,拉著他繼續爭論。
“阿彌陀佛。”
熟悉的聲音。宿業轉身就看到熟人,暗自腹誹,“裕陽逐漸拔高地音調,果然把悟道樹下的一禮給吸引過來了。”他衝對方笑笑,熱情地打招呼,“喲。真巧。一禮小師父,躲在這兒用功呢。”
一禮此刻正捧著經書,溫柔的目光將他們三人依次看過,語氣溫和地提醒,“寺院內,禁止喧譁。”
“你來的正好!”裕陽指著一行,對一禮抬了抬下巴,“你師弟說我不算佛門弟子。你說他這種行為算不算執念過重?是不是該被開除僧藉?”
宿業本準備附和幾句,沒想到,旁邊的裕陽彷彿被踩了尾巴的貓,莫名其妙地炸毛起來。他狐疑看一眼裕陽,看看一行,最後看向一禮。
“一行師弟在此修行,破除我執是修行之一。那麼,”一禮正視裕陽,“小施主,你呢?”
裕陽冷哼一聲,憤憤瞪著一禮,“我……”
“我們也來修行!”宿業眼疾手快,捂住裕陽的嘴,一邊禁錮他的奮力掙扎,一邊對一禮陪著笑臉,“還請師兄們多多指教,多多指教。”
“稍後舉行開班儀式,請按時到大殿集合。”一禮說完,念一聲佛號。
宿業答應著,連拖帶拽把裕陽拉走,不忘對兩人道謝,“知道了。我們馬上就去。”
當他們回到眾寮,和其他人聊起來。才知道這些發心者,來自五湖四海,有年長者為修身養生而來,有青少年為戒除網癮而來,有年輕人因感情受挫而來,也有為體驗生活,或改善生活而來。
在被問到時,宿業自然不會說自己是為了免費食宿而來,他搬出經書裡的一句,“學習一種心靈解脫的方法。”得到不少人的讚歎。
開班儀式,比皈依法會還要隆重,步驟也更為繁瑣。在奉請三寶、焚香頂禮、梵唄唱誦、白文誓願之後,由住持為出家班每位戒子剃頭,口中唸唸有詞,“一剃舍斷煩惱絲,二剃啟開智慧門,三剃心誓不染,四剃精進學佛道。”
他只念四句,也只在每個戒子頭上,前後左右各剃一下。其餘的,則交由其他僧人代勞剃完。
宿業隨手摸著自己的腦袋,總覺得有些涼颼颼。他看看水盆中自己的禿頭,苦中作樂,沒有太難看。再看其他人也是清一色的光頭,有的人看來起來眉清目秀,有的人則像個怒目金剛。
剃度儀式結束。住持高聲說道:“發心者既然來到白鹿寺,就要自我要求,學習放下,不攀緣,體會清淨的出家生活。戒子要持有六心,以感恩心出家,以歡喜心受戒,以謙卑心學習,以精進心……”
宿業站在隊伍裡,左耳進右耳出,什麼也沒記住。住持冗長的講話剛收尾,又有戒律師上前發言,強調寺院規矩,不得散心雜話、談論世俗,應互相包容、和諧共住,遵守規章戒律。
最後,剝奪了他們使用電子裝置的權利。
有些人開始提出反對,“我這兒還有緊急業務,不能把手機交給你們。”
戒律師念一聲佛號,“已入釋門,需六根清淨,五蘊皆空。”
大家先後交出自己的手機、手錶等裝置。也有各別拒不上交的,被戒律師指派僧人當場請了出去。
“乖乖,比想象的還森嚴。”宿業暗自嘆氣,把手機乖乖上交給寺院保管。可如此一來,怕是要改變趁機在這月找工作的計劃了。
終於熬到「散會」,宿業回到眾寮,立馬倒在床上,語出抱怨,“這一下午,膝蓋都不會打彎兒了。讓我睡一覺,回回血。”
還沒歇息多久,他猛地睜開眼睛,雙手抱著肚子,蜷縮地像只蝦米,“午飯……有毒!”
“啊?”裕陽一臉茫然地看著宿業,“不能吧?這都傍晚了。”下一秒,對方一個烏龍絞柱,翻身下床,拿著他的半包抽紙,眨眼功夫,衝出眾寮,恰巧與迎面走來的一禮,撞個滿懷。
一禮伸手扶一下宿業,溫和提醒著,“寺中禁止跑跳。”
“師兄!人有三急!”宿業說完,甩開一禮的手,一路飛奔。
夕陽染紅半邊天,白鹿寺內幾乎不見香客。
宿業拖著一雙打顫地腿肚子,一瘸一拐地朝著眾寮走去。還沒到門口,就見大家穿著整整齊齊的僧服,先後從屋內走出來,井然有序地向大殿走去。
他快走幾步,拉住裕陽,“什麼情況?你們去哪兒?”
“師兄帶我們熟悉寺院。”裕陽看他姿勢怪異,“你的腿怎麼了?”
“蹲太久。”宿業看看其他人,再把裕陽打量一番,“你們這些行頭是哪兒來的?”
“師兄們送過來的。你的放在床上了。”裕陽說完,匆匆跟著隊伍走,“子宿,你換了衣服快來。”
他答應一聲,急忙進屋,頓住身形。
偌大眾寮,此刻只有倆人。一腳邁進眾寮的他,和在他床邊,站地挺胸拔背的一禮。宿業愣了片刻,走到自己床邊,禮貌地打招呼,“師兄。”
“你肚子不舒服?”一禮關切詢問,“吃過藥了嗎?”
“沒有。小問題,已經沒事兒了。”看到自己床尾的小桌上,放著一堆衣物,隨手翻翻。兩套長衫,兩套短褂,外加一雙布鞋,三雙灰色長襪。
宿業抓起一件長衫,使勁兒抖開,暗自嘀咕,“這衣服圓領方襟,腰寬袖闊,穿身上像個唱戲的。”他雙手提著領口兩端,同時向後一翻,並向上一拋,趁著衣服在半空撐開的時候,舉起兩隻胳膊,等待衣服自然下落。半天沒等到,他疑惑地轉頭看一眼。
衣服落下來了,但是在一禮手裡,還被仔細地疊起來。
“作為出家體驗班的戒子,需要學會基本的威儀。你剛才有事,現在補上。”一禮雙手端著服飾,溫和說道:“接三寶需雙手合十,口稱答謝。”
宿業呆呆地點頭,依言照做,雙手接過衣服,“謝謝師兄。”
“阿彌陀佛。”一禮認真講解,“為了整肅儀容、莊嚴道風,不做苦行,不做區別。出家僧人需統一穿著法衣。著法衣後就要表法,不能輕慢和放逸。”他頓了頓,“你剛才錯誤的穿著法衣,是對三寶不敬。”
“這就不敬了?!”宿業瞪大眼睛,看到一禮逐漸轉為嚴肅的目光,立馬變臉,笑著說,“你長得帥,你說的對。師兄,請繼續。”
一禮雙手托起宿業的另一套海青,“我現在示範如何正確穿著法衣,你仔細看好,跟著我做。”說完,他雙臂向上,舉起海青,輕輕收回,雙手交疊,慢慢展開。在看到對方的反向操作,連聲嘆氣。
宿業當然分得清上下左右,也知道怎麼調轉映象。他就是想逗逗一禮,卻沒想到,對方放下手裡的海青,繞到他身後,將兩隻胳膊由上身的兩側伸向前,托住他的兩隻手。
“首先,雙手托起,舉過眉頭,放下來,慢慢展開。接著,用右手託著領口,繞到腦後,左手也繞過來。順著領口,找到左袖,胳膊穿進去,然後是右手和右袖。”
宿業腦子早已宕機,任由一禮擺弄。從懂事起,就學會自己整理內務的他,第一次,被別人手把手地教穿衣服。對方溫柔的話語,句句主動鑽入耳中,在腦海裡徜徉,始終不肯離去。
“記住,一定是先左再右,千萬不可蠻力拉扯。”一禮強調著,回到宿業面前,略微垂首,整整衣襟。一手捏住海青右腋下的帶子,一手撩開左半邊,抓著裡面左腋下的帶子,再次繞到對方身後。
“像這樣,繫個如意結。”一禮說話的時候,順手幫宿業繫好。他用右手託著對方的右手,擱在左肩頭,又把著對方的左手,拉起左邊衣襟末端,在右肋下扣住。然後,教對方合掌,再變換為雙手當胸,“這是彌陀印。我佛以右為尊,結印時,左手在下,右手在上。無論站立或行走,皆不可將雙手下垂。”
“要領都記住了嗎?”一禮正視著宿業。
宿業機械般地點點頭,“一禮。”他忽地警醒,趕緊找回腦子,“師兄,是不是少了什麼?”說著,一手捏著自己的海青拽一拽,一手指了指一禮,抬了抬下巴,“怎麼沒有你身上那種披風。”
“短期出家班的戒子們,非正式登壇受戒沙彌。在日常禮佛修行時,只許著黑色海青便可。”一禮說著,俯身雙手托起床上另一套,“這是羅漢褂,用於出坡勞作時穿著。記住,僧服屬於三寶,不可毀壞。”
他放下羅漢褂,發現宿業那一雙清澈的眼眸還在盯著自己,輕咳一聲,“另外,還有一些需要注意,上階撩前片,下階撩後片,不能拖地,不能踩;跪拜時,必須兩手同時撩起前片,自然攤開。”
宿業點頭如雞啄米,一副好學生地模樣,“我都記得了,師兄辛苦。”
一禮點點頭,“我該去坐禪了。你如果沒什麼事情,就去跟著熟悉熟悉寺院吧。”
兩人一同步出眾寮。宿業自覺走在後面,目送一禮走遠。他昂首望著天空,轉身回到眾寮,躺在床上。直至,被裕陽叫醒。
他完全沒想到,出家生活連洗澡都有規矩,具體說,是戒律。因為現在領著他們進入浴室院的,是戒律師。
只聽他高聲說道:“佛弟子需每日洗澡淨身,只有清心淨身,才可以禮佛。在這裡,禁止裸露無慚,高聲笑語,嬉戲打鬧;禁止任何有香味的洗護用品,使用毛巾和皂角就可以了。”
宿業趁機觀察一番。浴室院整體木質,有頂遮頭。其中一面按照七十公分左右,劃出許多格子,隔板落地但不封頂,每個格子裡面,只有一個簡單的淋浴,外面是一扇六十多公分的腰門,用來擋住重要部位。
他沿著過道,悶頭往最裡面走。沒想到,已經有人在用,是一禮。他驚訝看著對方,對方眼中也露出訝異地神色。只好退後幾步,進入旁邊的格子。
在戒律師的指揮下,進行多項繁瑣步驟之後。他擰開水閥,忍不住打個哆嗦,左右調了半天,始終都是冷水。
“師父!我這兒怎麼沒有熱水?!”有人高聲問道。
“都是一條管道里出來的水,哪裡會有什麼不同?”戒律師言詞犀利,“你們是來出家的,修身修心。若是想著逃避責任,以為可以在白鹿寺混吃混喝,享受優待,那就趁早離開。”
戒律師說完,就聽到眾僧人,齊聲念一句佛號。
宿業雙肘撐在腰門,探頭看著隔壁的一禮,壓低聲音,“師兄,你們難道都磨練出金剛不壞身了?”見對方沒理他,轉身看一眼身後,彷彿就義般地站進水裡。
折騰一天,一班新弟子,身心疲憊。當宿業洗完澡回到眾寮,不由得一驚。屋裡不少人打著赤膊,露出各種紋身,橫七豎八地躺著。與之對比,裕陽像個乖孩子,坐在自己的鋪上。
宿業想起自己剛入堂會時的情景,那時的他,就像現在的裕陽。他笑著走向悄悄衝他招手的裕陽,低聲問,“怕了?”
“才沒有。”裕陽縮排被窩,忍不住問,“子宿,你身上有嗎?”才問完,就看到對方脫了上衣躺下。他有些驚訝,宿業身上竟然沒有紋身?!但仔細看看,會發現有多處交疊的瘢痕。
暮鼓之後,屋子裡的呼嚕聲,此起彼伏。宿業輕手輕腳地拿起書包,鬼鬼祟祟離開眾寮。手機雖然交出去了,還有後備方案。他拿出筆記本,嘗試尋找網路訊號。
在偌大寺院裡轉悠半天,找到一個風水寶地。
他在白天有意測試過,推斷寺裡有機房。而在此地,網路訊號達到滿格,只是這條無線網路有密碼。他一屁股坐在石臺上,開始滾鍵盤式地盲猜密碼。試了幾次都不對,調出一個軟體,準備強行突破。
旁邊突然響起一句佛號,本就做賊心虛,嚇得他差點兒扔了電腦。驚魂未定地看向聲音來源。在「悟道」的石碑後面,探出一顆光溜溜的腦袋。
看清楚是誰之後,宿業毫不客氣地甩個白眼過去,低聲嘟囔,“緣份真不淺。”注意到對方盯著電腦,他連忙合上,態度客氣,嬉皮笑臉起來,“一禮師兄,這麼晚了還在用功?怎麼不早點休息?”
“子宿,你沒有遵守戒律。”一禮走到宿業面前,盯著他,“筆記本也屬於電子裝置。”
宿業連忙把筆記本抱在懷裡,繼續討好,“一禮師兄,行行好,你就當沒看見。這可是我吃飯的傢伙事兒,不能上交。”
“戒子需要遵守寺院戒律。出家人不該執著於身外之物。”
“那我不還你錢,行不行?”宿業憤憤問道。
“行。”一禮一臉嚴肅,向對方伸出手,“把筆記本交給我。”
“你這和尚瘋了吧?!那可是錢?!五千塊錢!”宿業揮開一禮的手,再次抱緊筆記本,“我可沒說這倆是交換條件。”他厚著臉皮,“但你同意我可以不還錢。那我就謝謝一禮師兄的慷慨了。”說著,起身離開。
“子宿,出家班戒子若沒有遵守戒律,則會被趕出白鹿寺。”
一禮慢條斯理地一句話,讓宿業硬生生停住腳步,回頭看著對方,“你威脅我?”
“師弟,把筆記本交給我。”一禮抬手按在宿業肩頭,“一週之後還給你。”
宿業本想拒絕,聽到有個時間點。心中狐疑,為什麼一週之後給我?轉念一想,反正還沒到招聘高峰期,這周刷不刷簡歷也沒人看。筆記本留在眾寮,萬一被其他人發現,說不定會被寺院處治。他把筆記本休眠裝回揹包,鄭重交給一禮,“一週!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!”
一禮接過揹包,並未離開。而是重新坐在悟道旁邊,雙目微闔,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勢。
“嘖嘖。師兄這樣虔誠,哪天要是立地成佛,別忘了超渡師弟我。”
“師弟願意受渡?”
宿業怔住,半晌低聲說了句,“我隨便說說,師兄還是渡別人去吧。”見對方沒再出聲兒,他一手悄悄蹭到揹包上,還沒等開啟扣,察覺一禮投來的目光,尷尬地笑了笑,“反正你現在也不回去,我坐在這兒用一下電腦總可以吧?”
一禮搖搖頭,“君子,言必信,行必果。”他頓了頓提醒宿業,“師弟,別忘了寺內作息,晨鐘起床。”
宿業狠狠瞪一禮一眼,“記得!”說著拿出作息表,“不就是早上……”
三點半。這個本該熟睡的時間,寺院鐘聲響過,眾寮裡體驗班的戒子們,一個都沒起床。
不知過了多久,一陣噪雜的吵鬧聲,驚醒宿業。才睜開眼,看到門口的異常狀況,他一個激靈坐起來,低聲問縮在旁邊的裕陽,“什麼情況?”
裕陽見宿業醒了,連忙湊過去,抓著對方的胳膊,小聲說:“好象是因為被吵醒,起床氣比較重。他倆就和那個師兄打起來了。”
宿業聽出裕陽說話聲音有些顫抖,明顯是被嚇到。到底是小孩兒,沒見過什麼陣仗。他拍了拍裕陽後背,“沒事兒。快穿衣服。”
就這一會兒,進來六七個僧人,兩名起床氣重的戒子也被制住。戒律師走進來,以「觸犯戒律,毀壞三寶」為由,把兩人除名。兩人先是服軟幾句,見沒有效果。收拾東西,罵罵咧咧地離開眾寮。
好嘛。這才剛過去一天,就請走了五六人,照此下去,估計能撐一個月的沒幾人。
由於眾寮裡所有戒子,沒有一人能做到穿戴整齊,虔誠普佛。並且因為鬨鬧,錯過了朝課。戒律師要求他們,灑掃寺院。
向來好吃懶做的宿業,早就遛達到沒人注意的地方去了。天還沒大亮,只有大雄寶殿裡傳出敲擊木魚的聲音,以及住持率領僧眾繞佛,唸誦著經咒。
朝課結束。見到寺裡僧人各司其職、各有分工,互不打擾,宿業心中稍稍提升了對和尚的好感。
而此刻的他,正與其他戒子們,坐在一間佛堂內,等候法師來上課。
不一會兒,寺院鐘聲響起。幾名身著褐色海青,外加五條衣的僧人,依次步入佛堂。各自將手上的法器擱置在桌上,輕手輕腳地入座。
宿業皺眉瞅著面前桌案,一尊佛像,一鼎香爐,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器,推斷這些應該就是唱佛歌需要的樂器。他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,目光有了著落點。
一禮穿著一身黃色海青,覆著褐色七條衣,手捧經書,步履不疾不徐。朝陽落在他身上,光芒更勝。
宿業暗自嘀咕,“怎麼又是一禮來教?到底是他全能,職務多,還是寺裡沒別人了?”
一禮領著一屋子僧人和戒子,焚香頂禮,正式上課。他先講述了梵唄的歷史、音樂形式,然後講到作用,可以陶冶性情、修養身心,傳播著積極、平等、和諧的精神。接著,對桌上的磬、鐺、鉿、鈴、鼓、魚等法器,一一詳細介紹。
最後,由其餘幾名僧人手持法器,在一禮的磬聲引導下,奏起佛樂。
本來昏昏欲睡地宿業,在聽到一禮唱出第一個音節後,倏然抬首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一禮的一舉一動。 這聲音與一禮平時說話有些不同,他唱梵唄的聲音正直和雅,清澈深遠,不偏不缺,節奏如大海潮水波浪,令聽者有一種輕安的感覺。
宿業雙手托腮,聽得極為認真,忘乎所以地鼓掌叫好。聲音戛然而止,眾人用怪異眼神兒看著他。
“阿彌陀佛。出家人需時時持平常心、平靜心,切勿大喜大悲,反應乖張。”
宿業非常給面子,連忙起身,雙手合十,面帶歉意,“師兄說的有道理。受教了。”
整個上午的時間,就在一禮極為耐心的,一字一句教他們梵唄中結束。
聽到打板聲,宿業拉著裕陽,直奔五觀堂。他們的上一頓還是在昨天中午,又偏不巧,他昨天下午就把肚子倒空。再加上今天上午的體力消耗,現在就比其他人更餓,已經感覺到自己眼冒金星、腳步虛浮。
他度秒如年的等到第二次打板,跟著排隊的僧人進入齋堂,依次向後,在裕陽旁邊就座。看著眼前的倆空碗,暗自嘆氣,不著痕跡地揉揉肚子,就怕冷不丁發出聲響。
直到第三次打板,住持進入齋堂,帶領僧眾和戒子們,行儀唸咒,做五觀想。隨後,有幾個僧人抬著飯菜進來,逐一為桌上的每個碗派飯菜。
宿業看著眼前的半碗大鍋素菜,一小個饅頭,忍不住吞嚥口水。已經前胸貼後背的他,早把這點兒東西當成珍饈佳餚。可是,還不能動筷子。
戒律師圍繞著飯桌,強調儀規。什麼舉止手勢、捧碗持筷,不得出聲,不得狼吞虎嚥,更不許剩飯剩菜。更離譜的是,前三口只能吃飯,每吃一口都要發願,第四口才能吃菜。
一頓飯吃得是心力交瘁,還只是墊了個底兒。宿業覷一眼因為出聲捱了板子的戒子,猶豫再三,不敢要求添飯,想著等一會兒出去,多喝點兒水。他想離開齋堂,卻忘了戒律師說過的飯後步驟是什麼。
見其他人雙手合十,嘴皮子動一動,片刻起身離開。他跟著有樣學樣,成功蹓出。
與昨日同樣。戒子們在午休之後,出坡勞作。宿業開始懷疑,短期出家班,是為了給寺裡找免費苦力。他回到眾寮,換上羅漢褂,低頭審視自己一番。對這一身看起來像電影龍套僧的裝扮,較為滿意。一時玩兒心大起,趁著周圍沒人,耍一套拳。
眼角瞥見一道壯實的身影,他猛地停住。戒律師手持戒板,不怒自威。站在不遠處,不知看了他多久。整個下午,宿業被扣在五穀輪迴之所打掃。按照戒律師的意思,叫他放下傲慢。
又到了洗澡淨身的時間。宿業特地磨蹭了好一會兒,拿上毛巾和皂角,不緊不慢地走出眾寮,晃晃悠悠地進入浴室院,只為能等到最後一個格子空閒。
然而,當他路過一大片空格子,還沒走到最後一格,就聽到嘩啦啦地流水聲。他好奇地檢視,登時愣住,尷尬地笑笑,“好巧啊!師兄。”
心裡卻在嘀咕,“這也太不巧了。怎麼就趕上一禮也這麼晚過來?他不是應該按時按點兒的洗澡嗎?”
半晌沒聽到回答。宿業側身朝向隔壁,一隻胳膊架在腰門上,單手撐著腦袋,看了一會兒一禮,笑著問:“師兄,需要幫你搓背嗎?我看你好像不太會洗澡的樣子。”
浴室院裡,只有流水聲。他討了個沒趣,無論怎麼耍貧,對方全程沒有說一字一句。
夜晚,宿業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,小心翼翼地穿衣服,輕手輕腳地走出眾寮。藉著月色,摸到五觀堂。推門進去,頓時愣住。
原來已經有人比他來得早,大家不約而同,分開找吃得。最後,在籠屜裡找到幾個饅頭,一人一個。
宿業就著夜風,啃一口饅頭。沒有隨著那幾人回眾寮,而是腳步一轉,繞過拱門,來到悟道樹下。
“師兄,你果然在這裡。”他說著,照舊坐在老位置。
一禮看到宿業手上的饅頭,“戒子需持過午不食戒。”
“好嘛。洗澡用冷水就算了,全當鍛鍊身體。一天一頓飯,也太過分了。”宿業調笑著,“師兄,我可是還在長身體。消化地快,需要多吃點兒。”說著,咬了一大口手裡的饅頭。
“佛經有云:‘朝為天人食,午為法食,暮為畜生食,夜為鬼神食。’”
宿業花了點兒時間,才理解佛爺的話,“師兄,你眼裡的我,現在像惡鬼投胎?”說完,把大半個饅頭,胡亂塞進嘴裡。沒想到坑了自己,他被饅頭噎住,俯身撐著石碑,劇烈咳嗽起來。後知後覺地發現,一禮騰出一隻手,在幫他順氣。
宿業咳得滿面通紅,頭暈目眩,眼眶溼潤。他偏著頭問:“師兄,這算是我的現世報嗎?”
“我佛不推崇苦行。”一禮擰開杯蓋,遞給宿業,“過堂時,你如果需要新增飯菜,就用筷子做指示。”他見對方好似想事情出神兒,一隻手又向前送了送。
輕觸到一禮微涼的手背,宿業拉回思緒,接過水杯瞧了瞧。一手叉腰,昂首望天,另一手擎起杯子,在近唇邊時停住,緩緩轉動杯口向下,把水倒進嘴裡。
“師兄,什麼時候回去睡覺?”宿業把杯子還給一禮,“真羨慕你們,天天睡那麼點兒時間,還這麼有精神。”
在白鹿寺內西邊區域的僻靜處,是坐西向東的禪堂。略顯陳舊的木門,上面蓋著幕布,中間掛一塊木牌。木牌兩面皆有字,當翻轉到「止靜」二字時,僧人或戒子們,陸陸續續進入,打坐參禪。
宿業跟著進入禪堂,一眼看到中間的大佛龕,直通堂頂。裡面有一九品蓮花座,上面一尊毗盧佛。而在其外,有十三個小格子圍繞,裡面供奉著十三佛。另有一尊造型不同的,供奉在佛龕正前。
他掃視一圈兒,發現禪堂寬敞昏暗,所有窗子,皆用紗幔遮蔽。四面貼牆放著形制少見的凳子,整整齊齊圍一圈兒。他跟著找個位置,還沒等坐下,就捱了戒律師一香板。
這才知道,禪堂裡的行香和坐香都有儀規。其中,坐香又分兩種,一是屁股的五分之一在凳子上,雙手結彌陀印;一是雙足朝天的蓮花盤,結禪定印。
在看過兩種坐香方式示範後,宿業暗自吐槽,“就是不讓人好好坐!”他想了想,選擇後者。雖然百分之百腿麻,但是照樣可以打盹兒。
然而,他失算了。在坐香一炷香後,戒律師叫所有戒子,起來行香。也就是圍著佛龕轉圈兒。宿業剛從凳子上下來,差點兒直接跪在地上。麻木的雙腿,完全不聽指揮,身上沒少挨戒律師的香板。他是不敢怒,也不敢言。
行香約莫半小時,需要再次坐香。宿業自以為機智的改選第一種坐香方式。沒想到,不一會兒功夫,就支撐不住,雙腿打顫。正不著痕跡地往凳子裡面滑動,身上突然落下一香板。他連忙挪回去,暗自咬牙忍耐,只盼這一炷香燒地快一些。
終於熬到坐禪結束。宿業最後一個離開禪堂,隻手將木牌翻轉至「放參」二字。待戒律師走遠後,直接掛在裕陽身上,“辛苦你,把我拖回去。我的兩條腿,落在禪堂了。”
體驗出家生活過去五天。戒子們的變化很大,數量上也每天都在變化。總有戒子觸犯寺院規矩,落在戒律師手下,輕則挨罰,重責逐出。用師父的話說,每一個因戒律離開的人,都是對其他戒子的警醒。
活生生的例子,一樁又一樁,戒子們不敢含糊。不少人能夠做到聞鍾起床,虔誠普佛,按時朝暮課,態度端正的出坡勞作。
也有皮糙肉厚的,一天比一天起得晚,若不是戒律院師兄的棍子落在身上,絕對能睡到日上三竿。朝暮課時,晃晃悠悠,似夢似醒,彷彿遊魂。
宿業屬於後者。每天最幸福的時刻,就是出坡勞作的時間。對於他來說,就是找地方補覺的最佳時機。不知不覺,練就了一身新本事。隨便一個地方,無論是坐著、靠著、趴著還是躺著,絕對一分鐘之內睡著。他不止一次慶幸,自己居然沒有被戒律師趕出去,真是佛祖保佑。
陽光明媚。他難得沒有睡覺,在寺裡晃來晃去。只因留意到,除了朝暮課、過堂與暮鼓之後,似乎白天看不到一禮了。講經論法、行香坐禪也換了師兄來教。再就是浴室院內,兩人時而默契,時而錯過的緣份。
他隨便找了個僧人,禮貌問訊,拐入正題,“師兄,請問一禮師兄在哪裡?”
“這個時間,佛學院學僧在上課。”
宿業心中吃驚不小,一禮居然是隔壁佛學院的學僧?!他想起佛學院網站的內容,想起女居士訴說學院如何難以考入,末了想起交給一禮的揹包裡,躺著他列印好的佛學院畢業證。一時有些哭笑不得。
佛學院的大門緊閉,但這難不住宿業。他身手敏捷地翻進去,發現裡面不過是一排瓦房,其中多數屋子靜得出奇,唯有一間傳出梵唄。眾聲之中,他不費吹灰之力地辨認出來一禮的聲音。
站在窗外欣賞著,不料與內中一禮的目光相撞。他一個閃身蹲下,躡手躡腳地爬走。m每間屋子看一眼,把整個佛學院逛遍,消除了他對這裡的好奇,萬一以後混進公司,有那種八卦的人詢問,也能對答如流。
就在這時,幾間屋子的房門先後開啟,學僧陸續步出。宿業立馬找地方躲起來,才知道他翻過的那個大門平時不開放。學僧全部穿過拱門,由另一個方向回到寺院。他很快在一眾僧裡找到一禮,略微思索,跟了過去。
“一禮,剛才的梵唄為什麼引錯了?”一行低聲說道,“真擔心你被師父責罰。”
“是我修行不夠。”
“嘿。一禮師兄!”宿業一手拍在一禮肩頭,然後一副老熟人似地衝一行點點頭,“師兄。”
“你怎麼進來的?”一行語氣中帶著質問,“為什麼不去做佛事?”
宿業被問得一愣,很快找到理由,“我來聽佛法。”
“這裡是學院,非學僧不得入內。”一行語氣更加嚴厲,“你已經觸犯了戒律,還在狡辯。”
或許是對一禮的好感漫延到全寺。宿業沒料到一行這麼難說話,言辭咄咄地質問。他有些惱火,“都是佛弟子,有什麼進不得出不得。”說著瞥了一行一眼,“師兄的分別心也太重了。”
一禮從旁聽著兩人你來我往,直至聽到宿業說出「分別心」。他注視著這個才出家幾日的戒子,心中若有所思。
“你這是詭辯。”一行沒想到會被一個剛出家的,連三藏都沒開始學的戒子教育一番。他轉頭看向一禮,察覺他正盯著子宿出神,“一禮,我似乎知道你剛才為什麼引錯了。”說完,整理僧服,露出一臉惋惜地表情,邁步離去。
宿業對著一行的背影冷哼一聲,滿臉得意之色,“他是不是還在記恨,我報名那天說得他啞口無言?”一回頭注意到一禮投過來的目光,不知怎麼有點兒手足無措。他乾咳兩聲,撓撓頭,“我就隨便說著玩兒的,他怎麼那麼大火氣?”
“師弟找我有什麼事情?”
“沒有。”宿業搖搖頭,“吃飽閒閒,四處逛逛,看到你就喊一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