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禮嘆氣,念一聲佛號,“佛管你吃喝,你卻不肯做佛事。晨鐘不起,朝課打盹兒,出坡偷懶,沒有一點點付出。”
宿業漸漸變了臉色,氣鼓鼓地看著一禮,“是我修行不夠。還請師兄多多指教!”
下午又是出坡勞作。午休後的宿業,打個哈欠,換上羅漢褂。想起上午的佛學院,他意識到自己對白鹿寺還不太熟悉,不如趁著精神好,仔細逛逛。
說是熟悉寺院,其實,他心中目標明確。既然當初被寺院武僧擒住,也見過戒律院師兄調服戒子的身手。那麼,師兄們是在哪兒練功呢?
他找遍白鹿寺每一個地方,連菜園和塔林都沒放過。一無所獲。
“子宿,可以幫我一下嗎?”裕陽指了指腳邊的兩個水桶,不好意思地撓撓頭。
宿業笑著走過去,提起一桶,注意到裕陽通紅的兩隻手。他攔住對方,“有點兒沉,我幫你。送到哪兒去?”
“靜園。”裕陽侷促地跟在後面,“子宿,你還是讓我提一桶吧。”
“你歇會兒。”宿業提著兩桶水,步履穩健。他看一眼裕陽,“沒事兒。你才多大,要鍛鍊有的是機會。”頓了頓說道:“你小子,家裡條件一定很不錯吧。”
“和我哥相依為命。”裕陽低了聲音,眼神黯淡,“他卻總想著甩開我。”
心知自己說錯話,宿業連忙找補,“就是那個讓你失望的?等出了白鹿寺,我幫你教訓他!”
裕陽忍俊不禁,“好啊。”
兩人說著話,來到靜園,走到一處坡地,將兩桶水放下。宿業提起其中一桶,正準備倒水,被一名同修叫停,要求他在另一個地方澆灌。他不喜歡被人支使,“這個位置,倒下去,正好能澆灌這一片,怎麼不能在這兒倒?”
“按照規矩,這半邊由我負責,你們倒那邊去。”對方語氣有些強硬。
宿業斜眼瞅著對方,“澆片兒花草,分什麼楚河漢界?!我要是就想在這兒倒呢?”說完,一腳踢翻水桶。
整桶水衝出去,溼潤了一大片花草。他正準備踢翻另一桶。
有戒子先他一步,提起水桶,笑著說:“這邊可以了。這一桶澆到那邊吧。”
“麻煩師兄了。”裕陽態度非常客氣,悄悄拉扯宿業的衣角,化解一場劍拔弩張。
當晚,浴室院裡,宿業沒有直接進格子,而是走到最後一格,把毛巾往肩上一搭,兩隻手肘撐在腰門上。一雙明亮的眸子,把渾身溼透得一禮打量一番,目光落在對方那雙丹鳳眼上,“師兄,戒律院的師兄們,平時在哪兒練功?”
一禮洗到半截,被盯得有些不自在,略微皺眉看著宿業,欲言又止。
時間彷彿靜止。唯有夜風和流水。
宿業臉上浮現壞笑,“師兄,你在浪費生命之源。”說著指了指一禮身後,挑了挑眉頭。他吹著口哨,進入旁邊格子,哼著不知名的曲子,探頭問一句,“師兄,除了梵唄,你還會唱別的歌嗎?”
一禮置若罔聞,視若無睹。從宿業的眼前走過,出了浴室院。
“寺內最近丟了幾件佛物,本院從未追究。但是,今日又不見了一尊佛像。”戒律師銳利的眼神掃過每個人,“若是哪位弟子把它請回去的,請務必在明日早課前,物歸原位。否則,”他特地停頓了片刻,聲如洪鐘,“報警處理!”
“連這些泥塑像都有窮鬼偷?!”宿業心想道。
當得知丟的那尊是原本放在禪堂的玉座金佛,他立馬來了精神,暗自思忖:“竟是自己走了眼。每天進出禪堂,打坐冥想,就沒想過中間佛龕裡面有真貨!可惜,被人捷足先登。”
禪堂裡沒有監控,也不會有香客進入。金佛又是在這個時候丟失,最大嫌疑人群,就是他們這些短期出家班的戒子。開班不足一週,在各種森嚴的戒律下,現在還剩不到一半的人員。
把眾寮裡的人,依次過濾。宿業連個懷疑物件都找不到。他想:那可是金佛啊,得手的人八成不會還回去。如果寺院這次真的報警,搜不搜得到金佛是小事兒,萬一搜到自己身上的東西,後果不堪設想。
已是三更,宿業輾轉反側,從包裡翻出個小黑包,躡手躡腳地走出眾寮。他前前後後轉悠著,尋找可以藏東西,又不會被搜到的地方。
一禮從師兄的宿舍出來,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,走近發現是宿業,更意外的是,手上的儀器震動起來。
“我真沒想到,居然會是你。”一禮壓低著聲音,掩不住怒氣,呵斥宿業,“現在禪堂沒有人,送回去。”
“什麼鬼?!”宿業被說懵了,“你懷疑是我偷的?!”被誤會是賊也就算了,這人還偏偏是一禮。見對方一副篤定的樣子,氣不打一處來,但也不敢抬高聲音,“一禮,你憑什麼懷疑我?!你有什麼證據?!難道就因為我開過寺內功德箱?!”
“這就是證據。”一禮舉起手上的儀器。
“什麼東西?”
“探測儀。”一禮關了儀器,“你現在把它放回去,不會有人再做追究。”
“你?!你不相信我?!反而相信這個破儀器?!”宿業氣得握緊拳頭,想起手裡的東西。他立刻明白過來,把手上的小黑包在一禮面前晃晃,“你那玩意兒探測到的是它。”
見一禮還是半信半疑,他猶豫再三,抓起一禮的手腕,把東西放在對方手上,問道:“寺裡的金佛是這個重量嗎?你再摸摸看,它的形狀,像是金佛嗎?”
一禮隔著布袋捏幾下,瞬間變了臉色,眉頭比剛才皺地更緊:“你……你這個是……”
宿業連忙收回來:“什麼都不是,你別亂猜。”
“你拿它做什麼?”
“當然是找地方藏。明天就要報警,萬一被搜到……”宿業意識到自己在不打自招,連忙轉移話題,“寺裡為什麼會有探測儀?你在拿它找金佛?”
“向師兄借的,準備明天使用。”一禮躊躇片刻,提醒著,“師弟,你那東西,藏不住了。”
宿業也發愁起來:“用上探測儀,那他的東西藏哪裡都無濟於事。”他拉住一禮,“儀器在你手裡,我們今晚把金佛找出來,放回去。”
“我們?”一禮不確定的問。
宿業堅定點點頭:“我看這儀器挺靈敏的,試試看。既然是在禪堂丟的,就從那兒找起。”
然而,兩人拿著探測儀掃過四堂四臺、三院一亭、鐘鼓樓,以及幾間大殿,一無所獲。
“師弟。”一禮指了指對方手上的包,“你之前準備把它藏在哪裡?”
宿業拍拍兩人之間的「悟道」:“這下面。”他嗖地蹦起來,“我大概知道金佛藏哪兒了!”說完,就帶著一禮,直奔靜園,並向他講述推論的依據。
還沒進入靜園,一禮手上的探測儀震動強烈。他示意宿業後退,自己則輕手輕腳地靠近拱門。儀器震感更加強烈。仔細觀察,裡面果然有兩個人影,正在翻牆出寺。
“是他倆,沒跑了。”宿業低聲對一禮說,“出去擺平他們,我左你右,一人一個。”剛準備衝出去,被人拉住。他疑惑看著一禮,“怎麼?不會打架?”想到第一次被他從佛像身上抓下來,“你不是武僧嗎?”
“小心。”一禮說完,鬆開手,然後弓步沉腰,把兩手搭在腿上,示意宿業,“上去。”
宿業擺擺手,挽起袖子,後退幾步,衝刺、蹬步、上牆,一個瀟灑地轉身,利索地坐在牆上,衝一禮露出得意的笑,然後伸出手:“快來!他們走遠了。”
兩隻毛賊早就發現有人跟著他們,走到拐角藏起來,等到腳步匆匆而來,兩人手上的板磚同時招撥出去。
衝在前面的宿業,察覺兩道涼風鋪面,只來得及抬起一雙胳膊,擋住面門,疼得呲牙咧嘴。一禮箭步上去,抓著其中一個分攤戰鬥力。兩人赤手空拳,應付地有些吃力,身上沒少挨磚頭,花了好大功夫,先後卸掉毛賊手裡的板磚,併成功按倒他們。
“果然是你倆偷的!”宿業一腳踩在其中一人的腰上,“不讓我澆花,是怕衝開你們埋在土裡的金佛吧?!”說著,又狠狠踩一腳下去,呵斥著,“把金佛交出來!”
那人滿地打滾兒地哀嚎:“什麼金佛,沒在我這兒。”
“探測儀,認識嗎?”宿業指著地上斷成兩截的儀器,一手舉起板磚,“還不快拿出來!”說著,真就一磚頭拍下去。
旁邊被一禮按住的那個嗷嗷叫:“你打的是我!”
“你倆一起的!”宿業說著,又一磚頭下去。這次打在他腳底下的人身上。他這樣來回拍幾次。一禮有些看不下去,正準備出手阻止。其中一個服軟了,一手哆嗦著拉開外套。
就在這時,危險悄悄逼近。待到宿業察覺身後有人,轉身的同時,一把推開一禮。出現的第三個人,一棍還沒輪下來,就被在其身後的一行狠狠敲了一棍子,整個人向前栽倒。
繼而,每一棍都穩準狠地打在第三個人身上,直到對方趴在地上連聲求饒。
一行一言不發,一手撥開宿業和一禮,直奔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兩個毛賊,又是一頓棍棒交加。末了,從其中一人身上翻出金佛。他看了看宿業和一禮,問道:“帶手機了嗎?報警!”
宿業從震驚中回過神兒,機械地搖搖頭。他沒有想到,平時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一行,打架這麼狠,那個眼神兒,哪裡像是個吃齋唸佛的,修羅還差不多。想當初,見識堂會群架,也不過如此了。
“既然金佛找到了。大事化小吧。”一禮撿起探測儀。
“對對對。”宿業跟著一禮附和。他折騰這一晚上,就是為了不讓警察上門。
一行憤憤扔了棍子,抓著一禮上下打量:“沒受傷吧?”說著,他把金佛交給宿業,“你把它放回禪堂。”
一禮拿過金佛,交還給一行,說道:“辛苦你跑一趟。我帶師弟去擦藥。” 沒等宿業婉拒,已經被一禮拉走。他小心翼翼回頭,瞥見一行正用能殺了他的眼神兒,目送著兩人。
第一次進入學僧宿舍。屋內陳設簡單,兩張單人床,一張放著筆記本的書桌,一張供奉著一尊銅佛的供桌,牆邊書櫃裡一堆三藏寶典。宿業拘謹地坐在凳子上,“你們學僧條件不錯啊。整得我也想住進來。”
“師弟,你那件東西,想怎麼處理?”一禮一手託著宿業的胳膊,一手擠了藥膏塗抹,“我看你還是把它扔了吧。”
“那不行。有備無患。”
“這都什麼年代了?鹿垣的治安你大可放心,就別拿著它添亂了。”
宿業把胳膊往一禮跟前湊一湊:“師兄,看看我這對兒肘子,”說著,伸手在一禮身上點幾下,見對方明顯眉頭一皺。他臉上掛著壞笑,“還有你身上的傷。”
“放這裡。我幫你保管。”
“師兄。”宿業一臉嚴肅,“你知道嗎?在戰亂年代,一個人要是把自己的武器交給別人保管,那可是性命相托。因為交出武器的人,離死不遠了。”
“你帶著它,離進去不遠了。”一禮抬頭看著宿業,手上略微用力,“好好考慮一下。”
宿業悶哼一聲,不想再繼續和一禮掰扯這個話題。他避開目光:“師兄,你旁邊睡著誰?”
“我。”一行推門進來,冷眼瞅著宿業,“你怎麼還不回去?”
宿業嗖地起身,尷尬地撓頭:“師兄們,早點休息。”他對著兩人行禮,一步跨出門,又探頭提醒,“一禮師兄,記得擦藥。”說完,迅速閃人。
“你今天出手也太重了。”一禮的語氣中帶著責怪。
“太久沒逮到機會打架,手癢。”一行拿過桌上的藥膏,坐在一禮旁邊,“我幫你吧。”他一邊擦藥,一邊說,“如果不是我跟在你們後面,躺地上的就是你倆。”說著,手掌使勁兒按在一禮身上,“跟著一個體驗班的戒子亂來,還記得你是學僧嗎?”
然而,次日,一行就得知令他更為火大的事情。他衝進屋裡,一腳把門踹上,一手抓著一禮的僧服,略微低了聲音:“你竟然要求師父把子宿分給你?!”
“有什麼問題嗎?”一禮掰開對方的手。
“有!”一行憤憤地說,“你別忘了。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月。”他深吸一口氣,“當心被他拉入魔障。”
出家體驗熬過去整一週,到了放香的日子。在這一天裡,除了晨鐘暮鼓和朝暮課,其餘時間空閒,所有僧人可自由活動。
宿業癱在鋪上,吊著兩隻未消腫的手臂,享受著裕陽給他喂水。一班戒子,目前只有十一個人撐過來了。不知道下週又要走幾人?這鋪也是越來越寬敞了。
一覺起來,大哥就變成這樣。裕陽心中著實驚疑,但又不敢直接問。宿業告訴他,昨晚千辛萬苦把禪堂的玉座金佛請回去,不小心掛點兒彩。他更加好奇:“大哥知道是誰偷了金佛?”
“你看我們班上少了哪幾個?”
過堂之後,戒律師來到眾寮,掃視一圈兒:“所有弟子,現在收拾個人物品,搬進你們對應師兄的雙人寮。從今日起,師兄弟之間,譽謗與共。”說完,由一名弟子按組叫法名。
宿業才見過學僧宿舍,聽到這個安排,喜上眉梢。但一聽分在一禮手上,又高興不起來,暗自嘀咕:“怎麼就這麼巧?”
得知裕陽分到一行,不禁想起打架的事情。宿業好心提醒:“裕陽。分在一行手裡,我勸你最好乖一點兒。”
“放心,大哥。”裕陽湊近宿業耳邊,“他不敢把我怎麼樣。”
宿業搬進一禮宿舍的當晚,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電腦,然後詢問無線網路的密碼。
一禮拿出本經書遞過去:“現在是抄經的時間。”
“師兄。”宿業語氣軟和起來,“好師兄。你放過我啊。讓我刷下簡歷,如果這個月不能定下來工作,等體驗班結束,我就要露宿街頭了。還有,”他低了聲調兒,“欠你的五千塊。雖然你說不用還,但我也說過一定還。”
“抄一遍。這是今天的功課。”
宿業看一眼筆記本螢幕,咬牙答應:“好!君子一言。”他一手翻開經書,另一手敲下命令,開啟空白文件,鍵指如飛,抄寫經文,“你可沒說不能是電子版。”
“可以。”一禮微笑著點點頭。他坐在桌前,翻開一本經書,鋪好紙張,提筆抄寫。
屋子裡只剩下節奏極快地敲擊鍵盤聲音。不知過了多久,一禮抄完手上的經書,將其摺疊放好。轉頭看著宿業,發現對方臉上少有的嚴肅,態度十分認真。螢幕上的字密密麻麻,滾動速度也很快,經書抄寫一大半。
抄經是為加深理解經典,也是為修身養性。一個人能安靜地坐在那裡寫寫字,至於是提筆寫在紙上,還是鍵盤敲出電子版,並沒有任何差別。道路不同,結果相同。一禮心中更加堅定,只要使用正確的方便法,還是能夠成功引渡這位師弟。
等到宿業打完全篇,準備向一禮索要密碼,對方正盤膝坐在一旁,雙目微闔。他看一眼電腦右下角,原來已經是坐禪時間,心中大呼:“信了你的邪!比規定時間多抄了半個小時!”
他盯著一禮瞧半晌,猶豫再三,小聲說著:“一禮師兄,畢竟我還是有點兒技術在身的,為了不打擾你坐禪,我選擇強行破譯。你可不要怪我喔。”說完,他坐回自己床邊,開啟一個軟體。
“別亂來。”一禮睜開眼睛看著宿業,“會被一行攔截。”
“關他什麼事情?”宿業吃驚,“一行懂計算機?!”他才反應過來,一行換了屋子,書桌上的筆記本沒了,是誰的電腦,也就顯而易見。
“他以前的專業,現在負責白鹿寺運維工作。”
“那他為什麼跑來做和尚?!”宿業毫不掩飾自己地難以理解。他好勝心強,“一行師兄的攻防技術很強嗎?我就喜歡和科班出身的叫板。”
經過一番折騰,宿業成功連上網路,一臉得意洋洋:“不過如此嘛。”他更新簡歷,然後合上筆記本,拿上毛巾和皂角,衝一禮挑眉,“我佛保佑。希望能早日收到面試邀請。”
“你知道他沒上交筆記本?!”
宿業洗澡回宿舍,剛走到窗下,就聽見裡面一行的質問。
“我會監督他。”
“你監督他破了這條網路的密碼?!”一行生氣一禮不溫不火的反應,在屋裡來回踱步,“一禮,你別忘了。現在你倆是一組,他犯戒律,你也會受到責罰!”
“一人做事一人當。”宿業推門進屋,“一行師兄想怎麼做,儘管去做。”
一行瞪著宿業,說:“你當得了嗎?”他看了看兩人,“你們,好自為之。”說完,怒氣衝衝地甩手走人。 “他這是因為被我攻了,惱羞成怒?”
宿業沒有想到,搬入學僧宿舍,住進一禮的屋子,會是噩夢的開始。每天晨鐘響起,因為一禮過於虔誠的普佛,導致他不能多蹭半小時睡眠;想逃掉早課,但一禮早早準備完畢,站在門口,等著押送他去大殿;熬過早上,準備回宿舍補覺,又被一禮拉著做佛事,出坡顧園、拎水洗地、出寺化緣。
是的。化緣!得知一禮要帶他上街化緣。宿業憋出三五個理由拒絕,甚至拿出早起跟著普佛作為交換條件。被一禮一一駁回,並善意提醒他,“這可是除了放香日之外,難得的出寺機會。”
“師兄,都什麼年代了。哪會有人給錢。”宿業尷尬地用功德簿擋住臉,“我們還是回去吧。”他難以接受行人怪異的目光,偏偏一禮帶他來商圈。雖然不是雙休日,看熱鬧的人依然特別多。
一禮挺拔身形,雙手託缽,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,向每位注視他的路人點頭,道一句:“阿彌陀佛。”
一路走到步行街。宿業一屁股坐在石臺上:“師兄,咱歇會兒行嗎?”
一禮跟著坐下,卻是盤膝而坐,把缽放在上面,雙目微闔,撥著念珠。 宿業捶著自己兩條腿,東瞧瞧,西看看。半晌注意到,他倆跟前聚起人堆。看到人們的目光,聽到人們低聲的交談。他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,一手拽拽一禮的僧服,小聲說:“師兄,我錯了。我們還是走著吧。太丟人了。”
“哥哥,給。”一個兩三歲的小弟弟,蹣跚過來,手上拿著百元大鈔。他太小了,還沒有石臺高,就一手抓著一禮的僧服下襬,一手舉著錢,仰起小臉兒,“哥哥。給你,錢。”
一禮露出溫和地笑容,起身把他抱在懷裡:“哥哥不要,你留著上學。”
“爸爸,說,給,哥哥。”他磕磕巴巴地說著,小腦袋左右搖晃,找到目標,張開雙手,“爸爸!”
人群中,一名穿著講究的男士走上來,滿面笑容地從一禮懷中接過孩子,對一禮說,“小師父,隨喜。”然後把著兒子的手,把錢放進缽中。
一禮連忙行禮,念一聲佛號:“多謝施主。”他吩咐一邊看傻眼地宿業,“師弟,將施主的善行登記在功德簿。”
“哦。”宿業立馬開啟功德簿,詢問了施主姓名,登記在冊,後面寫上數額。
一人善行,很快影響他人。在這對父子之後,向一禮手中缽投錢的人逐漸增多。宿業在旁一一記錄,不知不覺,寫滿三頁。
粗略估算,少說幾百號人,金額約莫兩三萬。他一手托腮,另一手裡的筆桿子,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功德簿上,暗自嘀咕:“才這麼短時間,就有這麼高收益,倒真是個迅速來錢的好路子。如果天天出來乞討,豈不是很快就能湊夠十萬高利貸?”
這時,一個流裡流氣的小夥兒,帶著兩名執勤警員走過來:“警察大哥,就是他倆,他倆在這裡騙錢。”說著,指了指一禮懷裡的缽,“看看,有這麼多人上當。”
“喂!你說誰是騙子?!我們是白……”宿業還沒說完,就被一禮攔下。
在警員的盤問下,一禮拿出學僧證,表明自己的身份。宿業卻拿不出來任何證件,好在有一禮證明他是寺裡的戒子。
而也就是此時,宿業才知道。除了一張畢業證之外,他們學僧還有一個單獨的學僧證。他借來一禮的反覆看看,心裡謀劃著如何精仿一個,以後出來單幹。
在看到一禮把錢整理好,放進紙袋,塞進包裡時,宿業恍然醒悟:那一沓有整有零的五千塊,難道是這樣來的?
“師兄。借我的錢,是你化緣來的?”
“這些錢,要連同功德簿一起交給管賬師兄。”一禮說著,揹包走在前面。
“我從別的師兄那裡得知,你們學僧每月只有一百元生活費,裡面包含你們學習和生活所有開銷。”宿業快走兩步,拉住一禮,“師兄,你哪兒來那麼多錢借給我?”
“平時攢下的。”
“是嗎?”宿業不相信,“出家人四大皆空,更視錢財入糞土,你說你攢錢?況且,五千塊不是小錢兒,就算你每月存下五十,要存十年。”他狐疑看著對方,好似抓到把柄般得意,“師兄,你說謊!”
“艹!找你半個月了!”彪子高喊一聲,大步流星走向宿業,身後還跟著三個小弟。
宿業猛地轉身拉著一禮:“師兄,我們快蹓。”後者一動不動。他驚訝地瞪著對方,甩手單獨蹓。
沒跑出幾步,肩頭一沉,他被彪子按住。然後,又一鬆,一禮掰開彪子的手。
“施主,有話好說。”
在幾句話之後,宿業眼看著一禮從揹包拿出紙袋,數出兩萬五,交在對方手裡。
彪子拿到錢,眉開眼笑:“小師父好闊綽。”又對宿業譏笑道,“你小子,好狗運,遇到真佛了!”
宿業咬緊嘴角,斜眼瞅著對方,雙拳在海青的袖口裡,被攥地咯咯做響。
“嘿!和尚,既然你那麼有錢,不然幫他全……”
宿業怒不可遏,一拳打在彪子臉上,抓著對方的衣襟,壓低聲音,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:“滾!”
彪子大罵一聲,衝著宿業掄起拳頭,卻見執勤警員在附近。他狠狠放下手臂,揉著腮幫子:“你等著,咱們來日方長。”
宿業跟在一禮身後,沉默良久:“一禮。”他叫住對方,拿出手機,“我這裡有五千,先把上一筆還給你。後面的,我會盡快想辦法。”
一禮回身注視對方片刻,笑著說:“出家人四大皆空,無需被身外之物束縛。”
兩人就這樣,一前一後地走著,除了地上一雙影子彼此糾纏,再無任何言語交流。
回到白鹿寺,一禮轉身,對異常安靜地宿業說:“功德簿交給我,需要去和管賬師兄報賬。”
宿業拿出功德簿,想到裡面少兩萬五,根本對不上賬。他開啟功德簿,翻到自己記錄的名冊,提起兩張,就要撕掉。
好在一禮有所察覺,及時出手攔住:“你做什麼?!不可毀壞三寶!”
“那我去交!”宿業說著,向一禮伸出手,“師兄,把紙袋給我。”
一禮怔了一瞬:“你願意去地藏閣,在佛前做三萬功德嗎?”
“願意!”宿業出聲兒快過腦子,更先於理智。他想堅持自己去交賬,可在看到一禮欣慰地笑容時,失了神。
一禮把功德簿拿在手裡:“現在去吧。稍後,我會去檢查功課。”
宿業本想說寫什麼,話到嘴邊,又不知從何說起。他望著一禮,雙腳一步一步向後退。
待到一禮轉身離去,兩人之間,距離越來越遠,連重疊的影子都快要完全分開。他停下腳步,遵循本心,追隨佛陀。
一禮走入賬房,問訊管賬師兄,將功德簿和紙袋放在桌案:“一共三萬三,這裡是八千。”
對方道一聲佛號,從紙袋裡拿出一沓有整有零的錢,數也沒數,稍作規整,放入匣子。然後,雙手捧起功德簿,肅穆恭敬地放在高閣上。
一禮雙手合十,對管賬師兄道:“請問師兄,賬戶號是多少?我將剩餘兩萬五轉入。”
在外偷窺地宿業,把內中發生地一切看在眼裡。他轉身靠在牆上,適時避開邁出賬房的一禮。昂首仰望,天空中自由的流雲與飛鳥,在眼前劃過,心裡泛起一種說不出的鬱結。
他捧著經書,進入地藏閣。兩名香客正在虔誠拜佛,求得是學業有成,身體健康。
宿業舉起經書拍在自己腦門子上,徑自走到中間蒲團,盤膝而坐,翻開第一頁,低聲唸誦:“無上甚深微妙法,百千萬劫難遭遇;我今見聞得受持,願解如來真實義。如是我聞,……”
日落西山,晚霞籠罩白鹿寺,投入地藏閣,與一禮身上的僧服融為同色。他輕手輕腳地走近,看到蒲團前的香分成左三右七,緩緩點點頭。再看宿業膝上架著經書,一手撐著下頜打盹兒,不禁搖搖頭。
一禮把香收拾妥善,單膝跪在蒲團一角。擔心經書受損,想要把書從宿業手肘下撤出。他躊躇半晌,對著猶自酣睡的人,有些手足無措。這位戒子的相貌使人親近,言談舉止卻讓人惋惜。循循善誘,但願有效。
「我不做大哥好多年……」宿業被吵醒,正迷迷糊糊地摸手機,注意到跟前好像有個人。他睡眼稍微聚焦,看清一禮那雙丹鳳眼近在咫尺,上半身猛地向後一仰,雙手撐地,驚疑地問:“你幹什麼?”
一禮趁機抽回經書,小心翼翼地整理:“師弟,萬萬不可毀壞三寶。”
“哦。”宿業不過腦子地回應一聲,似乎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兒,直到被鈴聲拉回思緒。一看螢幕,原來是東哥的簡訊,上面一句廢話:「你他媽的有錢就把十萬全還我!省得老子三天兩頭地浪費人力物力找你要錢!」。他在心裡咒罵兩句,索性關機。
“稍後把手機交回去。”一禮收拾著佛物,“師弟唸了多少經文?”
“啊?”宿業一時沒跟上思路,努力想了想,“三遍吧。”說著,打個哈欠,指著一禮手上的經書,“這玩意兒太催眠,我盡力了。”
“距離三萬功德還有很遠的路,師弟仍需努力。”
宿業霎時愣住,一雙睡眼漸漸睜大,猛地從蒲團蹦起來:“你……啊……”由於盤膝太久,雙腿麻木到沒有知覺,沒等站穩就向後栽倒。
一禮眼疾手快,一把抓住宿業的胳膊,自己被慣性拽個趔趄。他迅速向前邁一大步,單膝跪在蒲團邊緣,同時,另一手撐在旁邊。
宿業反應慢許多,只來得及一手撐地卸力,仰面朝天地摔在蒲團。他一臉驚魂未定,衝著再次近在咫尺的一禮眨了眨眼:“多謝。”
一陣沉默。宿業率先打破:“早知道我就說是兩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了。”
“佛經有云:「相由心生。」”
“啊?”宿業被這句話觸動,拉住起身地一禮,“你是想誇我長得不錯,還是想表達我心地不壞?”
周圍陷入安靜,直至寺院鐘聲響過數次,一禮彷彿才回神兒:“該去大殿做暮課了。”
本月已將近過半,工作遙遙無期。宿業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,無論如何,都不能再拿一禮的錢了。說來也怪,他被東哥的手下追地滿街亂竄,被打地像個過街老鼠時,從未有過自主還錢的想法。但在一禮這兒,情況發生變化,甚至決定,一旦工作,省吃儉用,優先還錢給一禮。
或許是因為這番心思,被慈悲的佛陀看穿。他很快收到面試邀請的郵件,上網搜尋,是一家初創型的小公司,急缺各個崗位技術人員,薪資也算可觀。他高興地把喜事兒說給一禮分享。
“非放香日,不能出寺。”一句戒律砸下來。
“師兄,這可是師弟我攸關生死的大事兒。”
“師弟可以等放香日,請假出寺。”
宿業登時怒了:“正規公司,哪有休息日面試的?!”他鼓著腮幫子,幽怨看著對方,“我如果一定要去呢?!”
一禮地動作從容不迫,淡定地提醒著:“師弟,觸犯戒律會被逐出寺院。”
經過一晚上深思熟慮,宿業決定放棄這個虛無縹緲的機會,畢竟在寺裡還能有吃有睡。但他需要為只能週日出寺,和雙休日不面試之間找個突破口。雖然回覆並刪除了郵件,可總是被「威脅」,他心底裡還是憋著點兒火氣,偶爾故意對一禮的教導唱反調。
“大帥哥!我來啦!”一個女生推開門,一腳邁進宿舍,雙手張開,似乎是等著被擁抱。她身材高挑,穿著一身淺色休閒裝,斜揹著個可愛的小包,洋溢著青春靚麗。此刻,發現屋裡不太對,立馬縮回手腳,乾咳兩聲,甜甜地說著,“你好。請問,一禮師父呢?”
宿業吃驚地盯著對方,這個女生他見過!就是他在酒店救下的醉酒女生。看到對方一臉朝氣,似乎並未受到影響。他心中升起欣喜,笑著說:“他不在,你有什麼事情?和我說也一樣。” 女生狐疑看著他:“那,一行師父呢?”
“也不在。”宿業覷著門口的女生,“我說姑娘,這裡是僧寮,香客止步,更不可以有女生進入。”他把人打量一番,“不過呢,我可以為你破例一次。說說,你找他倆做什麼?我可以幫你轉達。不然的話,我不得不請你,”說著,指了指門外,一臉得瑟,“外面等。”
女生蹙眉聽著,逐漸變了臉色:“你這個人……”
“樂樂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