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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強行超渡 Chapter 7 date: '2018-09-01' tags: ['CHAO-DU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一行正視宿業片刻,臉上沒了佛弟子的淡然:“若不是和你在千佛塔吹半宿冷風,他會病倒嗎?”

  “你怎麼知道?!”話一出口,宿業就後悔了。

  一行和一禮關係非常近,怎麼會坐視對方被罰掃塔,而不去幫忙?那就表示一行昨晚去過千佛塔,但是看到他和一禮,就悄無聲息地走了?過分!怎麼不幫忙掃塔?!想到這裡,他沒來由的覺得,似乎哪裡不太對。

  一行不想和宿業多做糾纏,把藥交給對方,一言不發,轉身就走。

  宿業最終沒有憋出一句道謝的話,還給自己找了個理由:“你們哥倆兒那麼好,說謝就見外了。”

  在他的軟磨硬泡之下,一禮總算是把藥吃了,重新躺回去。

  由於藥效發作,半夜,一禮熱得踹了被子,翻來覆去,背心溼了一大片。

  宿業也睡不安穩,過去幫他蓋被,赫然發現一禮身上好幾處瘢痕,有些看起來是被菸頭燙的。

  更讓他震驚的是,一禮身上的刺青。他輕輕拉扯背心,是一個結施無畏印的滿背佛?!難怪平時換個衣服都遮遮掩掩,洗個澡從來不轉身,永遠躲在最後一格,原來是怕被人看到紋身。

  真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。身上種種跡象表明,一禮出家之前,絕對是個叛逆少年。再看那些煙疤,宿業甚至懷疑他曾有嚴重的自虐傾向。尋找人生真諦,是因為曾經迷失人生?

  “媽媽,別打我……媽媽,我不要打針……媽媽,我不要喝……”

  斷斷續續的夢話,愣是把宿業擾清醒了,也聽明白了。原以為,能夠輕而易舉拿出幾萬塊錢借給別人的人,會像釋迦太子一樣,是一個生活在幸福有闊綽的家庭裡。

  但在聽到一禮的夢話,他開始重新思考:一個在夢裡都在無助的哀求的人,過去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家庭?是向他一樣,悽慘破碎,有一個狠毒又不得不承認血緣關係的母親嗎?

  或許,金剛般堅定的外表,正是為了掩飾脆弱的心。他掀開被子鑽進去,一手摟著一禮,一手輕輕拍打,像安撫被嚇壞的小孩子。直至,耳邊傳來一禮平穩的呼吸。他聽著,聽著,睡著了。

  一禮猛地驚醒,被噩夢嚇出一身冷汗。繼而發現床上不是隻有他自己,而且兩人前胸貼後背。他小心翼翼地轉身,對著宿業發呆。察覺對方眼皮動了,不經大腦地閉上眼睛。

  聽到晨鐘,宿業揉揉眼睛,坐起來,甩著一隻麻木的胳膊,小聲嘀咕:“師兄,你可真是不吃虧。前天我拿你當靠枕,昨晚你就找補回來,拿我當抱枕。”他一手貼在一禮的額頭,自言自語,“還好,退燒了。”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,“萬幸,沒被你傳染。”

  他輕手輕腳地起床,彷彿還原作案現場一般,然後拿著毛巾和一禮的臉盆出門。等他端著一盆水回來,看到一禮已經起床,心中喜不自禁,語出調侃:“師兄。你們和尚不都是金剛不壞身嗎?怎麼連小小的發燒都抵禦不了?”

  “是我修行不夠。”

  兩人相視一眼,啞然失笑。

  最終沒有等到那家公司的入職郵件,宿業心情有些暴躁,看看日曆,四捨五入,就剩一週時間了。不知道寺裡能不能寬容他多住一陣子,或者,再來一個月的出家班?他癱在床上,自暴自棄,謀劃著後路,要不然,就在這兒混吃等死?

  筆記本發出提醒,宿業瞬間來了精神,一個烏龍絞柱,撲到書桌前,郵箱沒亮,是各自單飛的沈澤,打來影片電話。他接通影片,調小音量,彼此關心起來。

  “我提前轉正了,給你看看我的新家。”沈澤說著,舉起手機,在屋裡走一圈兒,對著攝像頭問,“怎麼樣?單身公寓。”

  “真不錯。我要是哪天露宿街頭了,求收留。”宿業心裡著實有些羨慕,單飛沒多久,昔日好兄弟已經有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,人看起來也更加開朗。

  “沒問題,沒問題。”沈澤說著,仰臥在自己的床上,“我家大門隨時為你敞開,這床始終有你一半。”他翻個身趴在床上,“你住在哪裡?找到工作了嗎?”

  “嗯。”宿業扯出一個笑容,“找到了。你看到的就是我現在住的宿舍。”

  沈澤點點頭:“那我就放心了。找到工作,日子會越來越好。有需要幫忙的地方,儘管開口昂,咱倆誰跟誰。”

  “喲。”宿業調侃他,“底氣十足,看來你小子確實混得不錯啊。”

  “一般一般。”沈澤從影片畫面中看到宿業身後有人走過,“誒,剛才是……”

  宿業也在影片中看到一禮背影出鏡,連忙把筆記本轉個方向:“我舍友。”

  沈澤滿臉賊笑,“你這麼快就有新歡了?”

  “是啊。”宿業一臉認真地點點頭,“我困了。改天聊。”

  “行。你好好休息,有困難儘管說話。”

  宿業滑鼠一滑,關閉影片,改為文字回覆:“知道了。拜。”

  一禮在旁聽了幾句:“短短幾分鐘,竟然沒有一句是真話。”

  宿業因為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,心情本就焦躁,聽到一禮挑毛病,張口一句:“關你屁事。”說完,意識到自己語氣過了,但也不願意改口,悶聲收拾書桌。

  “師弟,你可知皈依證上面寫有十戒?其中有一條「不妄語得真實信用報」。”

  “師兄,你別總那麼死腦筋,我這是善意的謊言!”宿業有些無奈,“算了,你個和尚懂什麼。”他一腳踏出門,偏著腦袋,看向屋內,“一禮師兄,你剛才好像犯戒了。”

  一禮動作一頓,點頭承認:“非禮勿聽。”

  宿業衝他豎起大拇指,讚歎一禮的誠實:“師兄,我剛才有一句實話。”他故意停頓一會兒,走到一禮面前,注視著對方的一雙丹鳳眼,漸漸湊近,輕聲吐出倆字,“新歡。”看到對方霎時露出慌亂地神色,後退一步,撞到書桌。他忍不住笑出聲,一手抓起小黑,“來,我的新歡,咱洗澡去。”

  看著桌曆,宿業想起比工作重要的另一件事情。但現在的情況,好像很難偷偷進行。地點肯定只能在宿舍,可只有在一禮去洗澡的時候,宿舍才算私人空間。事情有些冒險,他猶豫了兩三晚,決定賭一把。

  宿業卡著一禮離開後的三分鐘,從自己的揹包裡翻出一個小包,在小包的夾層拿出一小玻璃瓶藥劑,然後又從旁邊依次拿出酒精、棉籤、創口帖和一個未開封的注射針。為了方便,他早把藥劑的包裝盒全部扔掉,連玻璃瓶上的貼紙也被他用酒精擦乾淨。

  他坐在凳子上,熟練的開瓶、抽藥、準備就緒,獻出一條大腿,消毒之後,一針下去。宿業一邊吊著手腕推藥,一邊用棉籤揉按周圍。

  旁邊小黑,偏著小腦袋,一雙黑眼睛,直勾勾盯著他:“嗷嗚~”

  就在這時,有人開門。宿業心中一驚,不假思索地抬腳把門踹上:“先別進來。”他對著被肌肉頂起來的針發愁,這種時候,必須換個針頭,不然容易感染。但是他只拿出來一個注射針,思慮片刻,他把針頭和大腿重新噴了酒精,一咬牙,重新紮下去,將剩餘的藥全部推完。

  宿業使勁兒按壓一會兒腿上的針眼,撕開創口帖蓋住,然後把醫用垃圾用抽紙包起來,塞在一條褲子口袋。他開啟門,看到的不僅是一禮,還有一行。

  看到宿舍門開啟,一禮對一行說:“稍等一會兒。”他進屋走向書桌,拿起一本書,看到桌上的創口帖包裝,低頭看看空空如也的垃圾桶,轉頭看著宿業,從上自下,發現對方大腿上貼著創口帖,關切詢問:“你受傷了?”

  “沒有。”宿業搖搖頭,忽地反應過來,使勁兒點點頭,“昂,劃傷,沒事兒。”

  一禮欲言又止,把經書交給一行:“是這本,裡面有我做的筆記。”兩人一邊談論著經典,一邊走遠。

  宿業鬆了口氣,癱在床上:“好險。”他想起沈澤的單身公寓,暗自思忖,“什麼時候才能有份兒工作,能讓我租個屬於自己的窩啊。”

  一禮再次回來,收拾完畢,就坐在書桌前抄寫經咒。

  “師兄。”宿業猶猶豫豫地開口,“我……那個……踹門的時候,沒撞到你吧?”

  “沒有。”一禮望向趴在床鋪的宿業,“師弟,”他躊躇良久,“沒事。你休息吧。”

  從暮鼓,至晨鐘。宿業起床看到滿桌子的紙,隨手拿起來幾張瞧瞧:“師兄,你不會抄一宿的十咒吧?被罰了?”他打個哈欠,“你早說啊,我幫你抄。”

  “沒有。”一禮把抄完的經咒整理好,換上僧服,虔誠普佛。突然,手掌傳來鑽心地疼。他用另一隻手掐住自己流血的手掌,越掐越疼,篤定有東西在裡面。

  宿業眼角瞥見一禮手掌流血,急忙跑過去,蹲下檢視:“被什麼劃傷的?”

  一禮搖搖頭:“不知道。”他把手在燈下反覆檢視,發現原因,“好像是玻璃渣?”

  宿業正在翻揹包,聽到是玻璃渣,心頭一凜。他找出創口帖和酒精,拽過一禮的手,在傷口處噴灑酒精,把玻璃渣挑出來,再次噴灑酒精,最後蓋上創口帖:“最好別碰水。”

  “我們屋裡怎麼會有玻璃渣?”一禮皺眉深思,目光注意到宿業手裡的酒精,和自己手掌的創口帖。他又把目光移到宿業的腿上,然後,不著痕跡地說,“走吧,去大殿做朝課。”

  只有一禮心裡明白。他昨晚推門時,清楚看到宿業在對著自己大腿打針。

  什麼樣的人,什麼樣的病症,不去醫院,不去診所,而是偷偷給自己注射?如果不是在第一次相遇時撿到那個藥盒,如果不是看懂藥盒上的說明,如果不是接觸過類似人群。就宿業這些怪異舉動,足以使人懷疑,他沾染違禁品。

  也是昨晚,為打消一行對宿業怪異舉動的懷疑,他犯了十戒之一的妄語戒,這是他出家以來,第一次犯戒。為此,他整夜伏案抄經,卻始終無法心如止水。

  即將月底,宿業暗自做下決定,無論如何,不能再向一禮借錢。為避免結業之後,兩手抓瞎,他計劃著出去想想辦法,好歹十幾歲就在社會上混,正規來錢途徑沒有,歪門邪道的路子還是很多。

  “你又要偷蹓出寺?”

  “我……我出去面試。”宿業一手拍在一禮肩頭,一臉自信,“師兄,這次我一定不會被抓到。萬一被抓到,我就心甘情願地陪你去掃千佛塔。”說著衝對方挑眉一笑,轉身朝門口走去。

  “今天是週六。”

  “啊?”宿業一時沒跟上思路,“我知道,怎麼了?”

  “我記得你說過,不屑去沒有雙休日的公司。”

  經一禮的提醒,宿業猛然想起來,自己曾經拒絕過幾個週六面試的小公司,並且在宿舍裡,當著一禮的面,大罵這類公司管理層無良。他腦筋轉得飛快:“這不是,此一時,彼一時。現在,我已經失去了優先選擇權。”

  “你能對我說真話嗎?”一禮走近宿業,注視著他的眼睛,“你是怎麼欠下高利貸的?”

  宿業有意避開一禮的目光:“一時誤上賊船,我能擺平。”

  得知欠債原由。一禮以「向戒律師說明」為「要挾」,阻止他出寺。

  若不是想到一禮平時對他的種種好,宿業真想一棍打暈對方。他一邊腦補著結業之後,沿街乞討,被彪子率領手下圍追毒打,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一禮做佛事,始終在找機會開蹓。

  偏偏今天運氣差,戒律師神出鬼沒,宿業連宿舍都沒成功蹓回,就更別提換衣服出寺了。

  當晚,一禮再次給宿業剃頭,並告知他,明日有傳燈法會。後者心不在焉地聽著,還在為沒能出寺耿耿於懷。

  “另外,明天也是出家體驗班戒子們結業日。”

  宿業嗖地轉頭看向一禮:“你說什麼?!”對方正因為他突然地動作,連忙抬起手。

  “我認為的月底是這個月最後一天,怎麼明天就結束了?”宿業心裡補一句,“那我豈不是真的要睡大街了?”

  “你別亂動。”一禮雙手溫柔地託著宿業的腦袋,調正角度,一邊繼續剃頭,一邊解釋,“歷年都是如此。明天結業,並不是說你們後天必須走,寺裡會給你們幾天時間。”

  他坐得有些矮,察覺一禮需要一直躬著腰。知道這個姿勢,絕對考驗體力。悄悄挺直上身,連帶對方也跟著調整姿勢。

  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?他發現自己什麼正事兒都沒辦,但好像又辦了點兒什麼正事兒。寺裡給幾天時間,也會有個最終期限。他開始發愁自己出寺之後怎麼辦,實在沒辦法的話,怕是隻能先去沈澤那裡借住一陣子。

  小黑在他跟前轉悠,擾亂思緒。宿業一手提起它:“來!給你也剃度!”

  “嗷嗚~嗷嗚~”小黑彷彿聽懂了,驚恐看著宿業手裡的戒刀,奮力掙扎。

  一禮連忙從宿業手裡接過小黑:“它不需要。”

  小黑縮在一禮懷裡,衝著宿業叫喚幾聲,以示抗議。

  次日朝課之後,宿業抱著領到的新僧服回宿舍,一推門,沒想到一禮正在屋裡換衣服。看到他進來,連忙抓過床上的黃色海青穿起來。

  “別遮了師兄。”宿業一雙眼睛在一禮身上掃過,笑著說,“實不相瞞,我已經見過你身上的大作了。驚為天人,一看就是出自大師手筆。”

  他是真心的誇讚,那個紋身,絕對不是一般小作坊的師傅能做出來的。這也是他身上沒有紋身的原因,不是他沒想過紋身,而是年少時囊中羞澀,找不起大師。皮只有一塊,紋上就是一輩子,他不敢隨便給人練手,只好一拖在拖。

  一禮整理法衣的手頓住,立刻想到,那天和宿業擠在一張床上。

  宿業賊賊一笑:“沒錯,你那天發燒,自己脫的。”想起一禮身上的滿背佛,也同樣想到那些舊瘢痕,和一禮那晚的夢話。不過,他忍了又忍,沒問出口。

  一禮不言不語,拿過一件褐色七條衣,披在身上,整理板正:“快換好,一同去大殿。”

  “哦。”宿業脫下身上的僧服,同樣換上黃色海青。然後拿著法衣抖來抖去,“師兄,這玩意兒怎麼穿?”

  一禮從宿業手裡拿過五條衣,右手捏著一角,伸在宿業身後:“胳膊抬起來。”對方依言照做。他左手同樣伸到後面,捏起另一角,順到宿業身前,於胸前將如意環扣住,又仔細整理著法衣,末了,點點頭,“走吧。”

  宿業在原地呆愣良久,望著一禮的背影若有所思。

  為祈福國泰民安、風調雨順,白鹿寺每年都會舉辦傳燈法會。這一法會雖然沒有浴佛節那樣人頭攢動,但仍是有許多善男信女來此參加法會。而寺中所有僧人及戒子,皆在為晚上的法會,準備蓮花燈。

  宿業低聲問一禮:“師兄,都什麼年代了,用這麼多燭火,太不環保了。”

  一禮拿出一個蓮花燈,開啟包裝,遞給宿業:“這是可食用的蠟,點燃不會造成有害氣體。法會結束,全部收集起來,統一銷燬。”

  宿業當真摳下一塊兒蠟,放進嘴裡嚐了嚐,撇了嘴角:“不好吃,當真是味同嚼蠟。”抬頭看到一禮的笑容,他也跟著笑了起來。

  蓮花燈是智慧、光明的象徵。當夜晚來臨,白鹿寺拉下電閘,只靠燭火照明,宣告法會正式開始。

  在共唱香贊和經咒之後,由監院法師帶眾宣誦祈願。住持從佛前供燈引燃蓮花燈,最近弟子從住持手中的蓮花燈續燃,並依次傳遞下去,至出家班戒子,至居士,至香客,直到點燃所有人手中的蓮花燈。

  然後,所有人在唱頌中自發自覺地擺放著蓮花燈。而寺中僧人們,順著大雄寶殿的階梯,逐階向上,將蓮花燈擺成九品蓮座。

  在蓮座周圍,是居士香客們,將自己帶來的蓮花燈,擺成卍字、法輪等寶器。不一會兒,整個白鹿寺,燭火通明,空地、迴廊、殿前、殿後,到處可見點燃的蓮花燈。

  宿業找了塊空地,心不在焉地擺著蓮花燈,完全沒意識到有人走近。

  “一禮?!”裕陽看著地上蓮花燈拼出來的兩個字,揚聲朝不遠處說,“一禮師兄,快來看!”

  宿業沒來得及阻止裕陽,連忙蹲下,隨便拿起一盞蓮花燈,想要改變文字。

  一禮和一行已經走過來,兩人看著地上的字。一行看看一禮,訓斥宿業:“你還真會玩兒。也真夠無聊。”

  聽到這話,宿業將手上的蓮花燈放回原位,站起身,望向站在字首的一禮。

  對方看著地上的兩個字,將目光轉移到宿業的臉上,凝視著他的眼睛。

  燭火照映下,兩人身上的法衣泛出淡淡的光芒,彼此眼中唯有對方。

  這一瞬間,宿業說出在腦海裡盤旋了一整天的問題:“一禮。你想過還俗嗎?”

  此時,寺院鐘聲響起。宿業看到一禮嘴唇動了,努力傾聽內容,心中泛起一股失望地情緒。

  “該準備結業儀式了。我們去大殿吧。”一禮說完,率先走在前面。

  一行皺著眉頭,嫌棄地看了宿業一眼,對裕陽說:“跟我去大殿。”

  裕陽似乎有話說,但被一行拉扯,不得不跟著走。他擔憂地偷偷回頭看去,就見宿業站在原地,狠狠甩了自己一個嘴巴子,撩起僧服,抬腿就要踢翻一地的蓮花燈。腿在半空停滯片刻,輕輕放下。

  大殿內,住持帶領著僧眾,為出家體驗班僅剩的七名弟子主持結業儀式。讚揚他們堅定不移的向佛之心,恪守戒律,認真修行。七對師兄弟依次走出,接受住持摩頂祝福。

  師兄弟改為面對面站立,所有師兄將自己手上的念珠摘下,贈予自己引渡的師弟,併為其戴上。師弟們雙手合十,答禮感謝。

  回到宿舍,宿業癱倒在床上,摘下念珠在手裡把玩,聞到細微的檀香味道。一串十四顆,用他淺薄的佛學知識,知道這代表觀音十四無畏。經常見一禮坐禪時候數珠,也聽他科普過,念珠數滿二十萬遍,來世衣食無憂;數滿百萬遍,能入極樂世界。

  既然這樣的話,豈不是說,師兄們將過往功德,全部贈予師弟?佛弟子的無私精神。

  宿業想起,一時衝動問出的那句話。即使在寺中修行將近一月,他依然是個俗人,沒有斷去七情六慾。當一禮和他站在燭火中相望時,面對清俊善良、溫潤如玉的人,他承認,那一刻,心境變了。

  不知不覺,暮鼓響起。宿業看看對面的空床,拽過被子,蒙起腦袋。

  夜已深,白鹿寺陷入一片寧靜祥和之中。一禮起身離開悟道,沒有直接回到宿舍。在寺內轉悠一會兒,輾轉來到一間僧寮門外,徘徊良久。

  “一禮?”一行捧著經書回宿舍,看到一禮在他的門外猶豫不決。他走上前,“找我有事?”說著推開門,“進來說吧。”

  裕陽正在伏案抄經,聽到聲音,轉頭看向門口,熱情地打招呼:“一禮師兄,進來坐。”

  一禮衝他點點頭,找個凳子坐下,看了看桌上已經不少抄完的紙張:“又被你師兄罰了?”

  裕陽冷哼一聲,憤憤說著:“一點兒都不念兄弟感情。”

  “專心抄經。”一行呵斥裕陽一句,詢問一禮,“你在外面站半天,有什麼事情?”

  “一行。能讓子宿師弟跟著你嗎?”

  一行驚疑:“子宿?你想讓他跟我去做寺裡的運維?”

  “好啊!”裕陽興奮地說,“子宿說,他也是學計算機的,正好可以幫你分擔。”

  一行瞪了裕陽一眼:“你能專心一點兒不?”後者灰溜溜地縮起腦袋,低頭抄經。

  一行思慮片刻:“他如果有技術在身,離開白鹿寺,依然可以找到工作。如果沒有,那他也無法勝任寺裡的工作。”他頓了頓,注視著一禮,“我說的對嗎?”

  一禮點點頭,躊躇著:“或許,他缺少一個機會。”

  “我沒看出來。”一行搖搖頭,“他在寺中的表現,你我都看在眼裡。你心裡也應該清楚,他就是一個因為山窮水盡,才藉著寺裡出家體驗班的機會,在這兒混吃混喝一個月的米蟲。這麼長時間,我就沒見過他認真對待出家,哪怕一次,更沒見他有向佛之心。”

  一行說著,略微湊近一禮,一臉嚴肅:“既然說了。就把話說開。裕陽告訴我,遇到他的時候,正被五個人圍住。不是他想來白鹿寺短期出家,是他不得不躲進來。他第一次來偷功德箱,你幫他在師父面前求情;他第二次來,不是為還你錢,撒潑打賴地留在白鹿寺,混吃混喝。”他頓了頓,“我沒有想通你這樣做的原因,你自己想過嗎?”

  一禮沒有說話。屋裡安靜下來。裕陽小心翼翼地覷一眼兩人,輕輕地翻一頁經書,咳嗽一聲:“我看子宿對一禮師兄挺好的。”

  “小孩子懂什麼?抄經!”一行嚴厲呵斥裕陽,“你再多話,就到外面去抄。”

  裕陽不高興了,氣鼓鼓地說:“我怎麼就不懂了?!無論子宿的出發點是什麼,在一禮師兄的引渡下,他確實有很大改變。”說著瞥一眼一行,“不像某些人,滿口阿彌陀佛,連個遵守承諾都做不到!”

  眼看這倆要吵起來了,一禮連忙出聲:“不提這件事了。”他轉頭對裕陽問道,“你什麼時候回去?”

  裕陽抬手朝一行的方向一指:“看他的意思。”

  一行沒再搭理裕陽,轉而問一禮:“是因為他今晚問你的那句話嗎?”

  “不是。”一禮下意識地回答,反應過來,心中一驚。

  一行一副瞭然的樣子,衝一禮點點頭:“那就讓他過去試試吧。”他送走一禮,收拾完畢,看到裕陽還在抄經,走過去,一手撫摸著他的後腦勺,語氣溫和,“差不多了就睡吧,明天還要早起普佛。”

  裕陽轉頭看著一行,有些失神,幽幽問道:“一行,你想過還俗嗎?”對方動作一頓,下一瞬,大手拍在他的腦袋上,把人按在書桌,語氣輕柔,內容致命,“再抄三遍,抄不完,不許睡覺。”

  也不知過了多久,聽到房門開了又關。他悄悄探出頭,看著一禮輕手輕腳地換下僧服,躺在床上,留個後背。

  “師兄。”

  一禮被嚇了一跳,轉身地同時坐起來,驚訝看著站在床邊的宿業:“怎麼了?”

  “今天太累,我把腦子丟了。做出令人迷惑的舉動,你忘了吧。”宿業說完,走回自己的床鋪。

  “師弟。”一禮叫住宿業,猶猶豫豫:“你懂得把握住機會嗎?”

  得知可以在寺裡做運維工作。宿業瞬間來了興趣,這不就找到鐵飯碗,終身不用為吃住發愁了?但一想到目前負責運維的人是一行,想到與對方接觸的種種。他絕不相信這個主意會是一行提出的。不是一行,那麼就只能是一禮。

  既然一禮透過與一行的深厚友誼,讓他不至於被趕出白鹿寺,流落街頭。宿業決定對施恩的人做出感謝。但,自己現在一窮二白,對方一個學僧,清心寡慾,如何感謝,把他難住了。

  宿業抬起胳膊,手指劃過一顆顆珠子,無意識地撥弄著。連他自己都沒察覺,想事情的時候撥動念珠,已經成為他一個習慣性的動作。

  和一行的相處並不愉快,最起碼,宿業是這樣認為的。

  對方在機房看到他,張口就是警告:“不管你從哪兒學來的技術,不許用那些不入流的方式動伺服器。寫程式就踏踏實實的寫,不是找個工具僥倖解決,也不是隻會呼叫介面。”

  宿業猜測一行八成還記得被攻的那次,立馬點頭如雞啄米,誰讓他現在寄人籬下呢,大丈夫能屈能伸,該裝孫子就得裝孫子。無論一行說什麼,他都笑臉答應,分給他什麼雜活兒,他都立即去幹。

  一行狐疑看著宿業,彷彿變成了虛心向學的人,指哪兒打哪兒。每天勤快地忙東忙西,這在過去一個月裡,可從來沒見過。他暗自思忖,怎麼就突然任勞任怨起來,讓他找不到理由趕人。

  宿業聽從一行支使,修好了白鹿寺的活動電子巨屏。螢幕重新亮起,滾動播放著傳燈法會的盛況。他赫然發現自己出鏡了,還是他腦子丟了做出舉動的那一幕。

  巨大的螢幕裡,蓮花燈擺下的「一禮」,兩名身著法衣的僧人,一個站在字首,一個站在字尾,互相凝望。不知是誰,有心或無意,幫他們將這一瞬間凍結。

  還未從眼前的畫面中走出來。宿業忽地感受到危險氣息,轉頭髮現彪子帶著倆小弟,大步流星地過來。

  他提起工具箱,迅速閃身進白鹿寺,穿過門口,直奔前院。心裡忍不住咒罵:“彪子真是越來越聰明瞭,直接跑寺裡來找他。又或者是,找能給錢的?”

  “你怎麼了?”一禮攔住神色慌張地宿業,抬頭看了看即將踏進前院的人,“他們來找你催債了?”

  宿業抓著一禮的手腕:“別管他們,我們進去。”

  “躲得了一時,躲不了一世。”一禮拉著宿業,迎上彪子幾人。

  宿業使勁兒向後縮,低聲說:“師兄,不用過去,他們一會兒就走了。”他不相信,彪子敢在寺院動手。即使動手,戒律院的師兄們,也會出來維護寺院秩序。

  “施主,有緣了。”一禮強硬地把宿業拉到幾人面前。

  彪子看到是上次給錢的闊綽和尚,整張臉眉開眼笑:“小師父,好久不見。”

  一禮態度相當客氣:“請施主在此稍等片刻。”

  彪子看了看宿業瞪著他的眼神兒,又看看一禮從容不迫地舉止。他衝一禮點點頭:“你,值得相信。”

  一禮帶著宿業到管理處,向師兄借出兩人手機。他開機捯飭一會兒,面上劃過一絲愁容,轉瞬即逝。抬頭對宿業說:“卡號給我。”

  “啊?”宿業呆立當場。這和尚是找到佈施的快感了嗎?可他真的不想再拿一禮的錢,“師兄,你就沒想過是在肉包子打狗?”他有意把自己比做小黑。

  “我相信,你只是一時之急。把卡號給我,我先幫你應急。”一禮見宿業半晌沒動,“你在想什麼?在白鹿寺修行這麼久,你難道還想做違背良心的事情?又或者是,想去賣……”他說著,突然頓住,“賣掉什麼換錢?”

  被戳中痛處,想起上次賣血的狼狽經歷。宿業最終接受一禮的佈施,心中算算,已經欠下對方四萬元整。他後知後覺,目前這種還高利貸的行為,不就是拆了東牆補西牆?總有拆完的時候吧?那麼,下一面可拆地牆,去哪兒找呢?

  因為大部分時間呆在機房裡,宿業自動自覺得給自己免去朝課。認為每天在機房忙到半夜,從時間上和內容上來說,等同於做過普佛與朝課。

  同住一屋的一禮,也不再催他起床,還會將試圖打擾宿業的小黑,抱到自己的床上。然後輕手輕腳地出門上殿。

  宿業睡得舒服,照例起床去機房。剛出後院,就看到寺中前院今日香客格外多。他暗自思忖,難道又是什麼重大日子?很快得到答案。

  今日正是清明節,白鹿寺舉行超渡法會,追思先賢大德,濟度有緣眾生。寺裡僧人,忙碌地打掃祖堂、祖師塔,為亡者消除業障、超生淨土,轉增福德。香客們敬香拜佛,追憶遠逝的生命,表達對歷代祖師先賢的無限感恩和緬懷。

  上午的放生法會,善男信女們將各自帶來的生命,放歸大自然。多數人則聚集在放生池,小心翼翼地將一些水族生物,放入池中。看著魚兒歡快遊動,他們雙手合十,唸誦經咒。將放生的無量功德迴向給已故親人,併發願,惜福與感恩當下。

  吃過齋飯,稍作休息。香客們跟隨住持指引,誦經禮懺:“報眾生恩,普濟十方。祈願一切有情眾生,能夠早日脫離輪迴之苦,得成正果。”

  宿業本想躲到機房睡覺,可是被一行支使,為下午住持登壇講經籌備。他們需要佈置音響話筒等裝置,還要全程在壇下盯著,以備處理臨時狀況。

  他窩在一個角落裡,左耳進右耳出的聽著,昏昏欲睡。

  “法師好。我想請問,我的好兄弟因為幫助我,而意外死亡。十幾年過去了,我始終陷在愧疚與自責之中,請問法師,我該如何做?又能夠為他做些什麼?”

  聽到這個問題,宿業猛地抬頭,先是看一眼提問的信眾,看到對方面上哀慟之色。他轉頭望向壇上,心中期待著住持如何開示。

  “阿彌陀佛。捨身者,往生淨土,蓮花中生。能夠破除我執,捨身為友,所修善業功德,必能早得往生極樂。我們尚在陽世的人們,可以在清明之際,為其抄誦《往生咒》。一來寄託追憶友情,再來感恩緬懷故人。”

  暮鼓之後,一禮回到宿舍,就見宿業趴在桌上睡著了。旁邊放著一小沓抄過地《往生咒》,仔細看看,上面還有一些小字,寫著不同的人名。想起下午師父講經時,宿業的變化,他暗自點頭。

  但注意到那幾個名字,想起信眾的問題。他不由得蹙眉望著宿業,那會是一群什麼樣的人?書寫了一段怎樣的過往?

  宿業迷迷糊糊地抬頭,目光好半天才聚焦到近在咫尺的俊臉上,發現對方好似在出神。他一手在一禮的眼前揮動:“師兄,你回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