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8


title: 強行超渡 Chapter 8 date: '2018-10-01' tags: ['CHAO-DU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一禮站直身形,隻手拍了拍宿業的肩頭,溫和地說:“累了就到床上去睡吧。”

  宿業答應一聲,把桌子收拾整齊,一手落在抄好的經咒上,遲疑著問:“師兄,因捨身而往生的人,真的能得到佛果嗎?”

  “嗯。”

  沒過幾天,宿業基本瞭解,白鹿寺的運維都需要做什麼。簡而言之,只要是電子相關,無論軟硬體,都需要運維來處理。還要負責網站維護,線上答疑,以及白鹿寺其它裝置的維修檢查工作。

  現在,寺院正在與時俱進的開始資訊化,以及無紙質化變革。他們目前的主要工作,是為白鹿寺做系統。

  但凡有能力的程式設計師,多少有些潔癖,不喜歡別人亂動自己的程式碼,這種職業病,哪怕是在寺裡修心念佛的一行身上,也不能根除。

  宿業辛苦寫了一天功能,自己測試沒問題,心情愉悅地提交程式碼。可惜在一行稽核時候被打回,詬病他野路子地處理邏輯和解決問題的方式。他正準備搬出「先處理問題,再最佳化處理方案」的理由。

  “寫得什麼玩意兒?”一行瞥了宿業一眼,“還擅自改動我的程式碼。你要是不能按照規範寫的話……”

 “我知道。”宿業搶話,“就趁早滾蛋是吧?”他深吸一口氣,努力擠出個笑臉兒,“師兄放心,我這就回滾重寫。絕對在明天之前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,不會拖延總體進度。”

  一禮坐禪結束,洗漱完畢,準備睡覺,看見對面床鋪規整空蕩。他不放心的來到機房,向內望去,宿業正雙手托腮,對著電腦螢幕連番嘆氣,時不時抓過鍵盤敲一會兒,又暴躁地刪掉,繼續嘆氣,反覆數次。

  “你還在工作,令人欣慰。”一禮毫不吝嗇地誇讚。

  宿業轉頭看一眼一禮,將目光放回到電腦螢幕:“師兄,暮課結束了?”

  “暮鼓響過三小時了。”

  “啊?”宿業看向窗外,再看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,“已經後半夜一點了。”他一聲長嘆,“我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,明天一定會被一行師兄逐出機房。”

  一禮搬著凳子,坐在宿業旁邊,看著電腦螢幕,不言不語。

  “師兄。”宿業想要曲線自救,旁敲側擊地問,“你和一行師兄是老同學嗎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那你也是計算機專業嗎?”宿業一臉期待。

  “不是。”

  宿業立馬洩氣:“好吧。我繼續奮鬥這個問題。”他哀嘆一聲,盯著螢幕,毫無頭緒,注意到一禮好像沒有走的意思,“師兄,你不回去睡覺嗎?”

  “稍等一會兒。”

  “等我?”

  一禮沒說話,只顧盯著螢幕,眉頭緊鎖。

  宿業提醒著:“那你可有得等了。”

  “師弟,你這裡想要解決的問題,”一禮指著螢幕上大段的註釋,“可以換一個思路。”他說著,拿過紙筆,列出公式,一邊計算,一邊細緻地對宿業講解。末了,他一手指向螢幕,“如何轉換成程式碼,你有思路了嗎?”

  宿業驚訝地看著滿紙計算,激動地給對方一個熱情擁抱:“感謝我佛,救我狗命!”說完,坐正身形,放正鍵盤,鍵指如飛地敲擊。此時,他才深刻意識到,科班出身,基礎紮實的高材生,和諸如他這樣,由騙人的培訓機構,三五月填鴨出來的「技術人才」,兩者之間,雲泥之別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宿業終於寫完,滿懷信心地等著編譯透過。轉頭髮現一禮已經趴在旁邊睡著了。對方睡前出來找人,上身只穿了件短袖。

  四月初的天氣,夜風微涼。宿業脫下自己的僧服,輕輕地蓋在一禮身上。然後,小心翼翼地趴在對方跟前,正大光明地欣賞起來。

  他還記得,第一次見到曙光中的一禮,被那一雙丹鳳眼吸引,不經大腦地一句話,嚇得對方轉身就走。

  腦中不禁再次想起一地蓮花燈,想起燭火搖曳,彼此相望。他緩緩伸出左手,慢慢湊近對方臉頰。

  “叮!”電腦突然發出聲響。宿業嗖地把雙手放在鍵盤,端正坐好,正視螢幕。

  一禮也被這一聲驚醒,揉揉眼睛坐起來。看到自己身上披著僧服,再看宿業上身只穿了件背心。他連忙把僧服遞給對方:“你穿上。”

  宿業假裝專心工作,隨意擺擺手:“不用,我現在一點兒都不冷。”對方堅持。他笑著對一禮說,“師兄,是誰在千佛塔看個星星就發燒一天一夜?”說完,拿過僧服強勢裹在一禮身上,“你再睡一會兒,有點兒小問題,我解決一下。”

  當一行捂著肚子從洗手間出來,路過拱門,無意發現機房的燈還亮著。他好奇地來到門外,看見裡面兩個人,共同蓋著一件僧服,後腦勺挨著後腦勺的趴在一起,睡得還挺香。

  他走過去,本想叫醒兩人,看到桌上幾張演算紙,再看螢幕上的程式碼,霎時眼前一亮,嘴角浮現一抹笑容。他脫下外衣,輕輕地蓋在兩人身上,關了燈,關了門,悄悄離去。

  自那日之後,宿業發現一行對他的態度由冷轉熱。會在他工作卡住的時候,友善指導程式設計思路;會把自己的專業課書籍通通帶到機房,拿出一本,翻開某章某節,告知他,認真看看原理,加深記憶。當然,在可以使喚他的地方,也是絲毫不手軟。

  比如此刻,宿業正抱著筆記本,縮在機櫃後面,坐在地上,解決測試伺服器的棘手問題。聽到響動,他看一眼外面,發現是一行,也懶得出聲。

  可不一會兒,出現另一個人的聲音:“哥。我來了。”

  宿業聽著聲音耳熟,偷偷從機櫃縫隙看過去:“果然是裕陽!他叫一行是……哥?”他暗自嘀咕起來,“怎麼跟著一行才個把月,還稱兄道弟起來了?”

  “嗯。坐吧。”一行對著螢幕,手下鍵盤敲個不停,“做完佛事了?來找我做什麼?”

  “做完了。等你一起過堂。”裕陽隨手翻翻桌上的書,“哥,你手上工作處理的怎麼樣了?什麼時候還俗,跟我回家?”

  宿業大吃一驚:“裕陽和一行難道是真兄弟?!”他記得裕陽曾經抱怨過他哥哥,也說過他哥哥是計算機專業,後來讓他很失望。看來就是這位了。不過,這哥倆兒誰也沒透露過,長得又不像,任誰也不會聯想是親兄弟。

  “我還沒和師父說。”一行的語氣中帶著心虛,“等子宿師弟能夠完全勝任這裡的工作,我再去和師父說。”

  “藉口!”裕陽氣得一把抓住一行的僧服領子,怒視著對方,“你說只要我虔誠禮佛,你考核合格,就跟我回去。結果,結業日的晚上,你告訴我,機房的事情需要有人接手,走不開。巧在一禮師兄推薦子宿過來,你也勉強同意。現在,你卻告訴我,你還沒和師父說?!”

  “你耍我!”裕陽狠狠推了一行一把,有些失望,有些氣餒,“你始終不想和我回去。你違背自己的承諾,只想著逃避。”

  電腦彈出一連串警告聲。裕陽和一行驚訝地看著對方,同時望向機櫃,繞到後面。見宿業抱著筆記本打盹兒,兩人相視一眼,皆是鬆了一口氣。

  一行抬起一隻胳膊,搭在裕陽肩頭,低聲說:“午休之後,我就去找師父。”

  “真的?!”裕陽喜出望外,昂首盯著一行的眼睛,“事不過三,如果這次你再食言,我就抄經告訴佛祖,細述你造的惡業。”

  “不會了。”一行彷彿做下生死決定,握緊拳頭,堅定地點點頭。

  裕陽高興地忘乎所以,跳起來撲在一行的背上。

  宿業猶豫一瞬,適時發出聲音,假裝自己被吵醒,從機櫃後面走出來,一手揉著眼睛:“啊。這破筆記本,編譯時候太催眠了。”他看看兩人,打個哈欠,“裕陽,你怎麼到這兒來了?”

  “路過。叫你們一起去齋堂。”裕陽走近宿業,“子宿,工作怎麼樣?得心應手嗎?”

  宿業偷聽半天,自然明白裕陽話裡的意思。他不著痕跡地瞟一眼一行,對裕陽說:“我聰明過人,還能被這點兒工作難倒?”

  “是嗎?”一行在旁,故意拉長尾音,發出質疑,毫不客氣地分派任務,“那你下午回來,把負載問題處理一下。”

  宿業悄悄在僧服上蹭蹭自己兩隻汗手,長舒一口氣,暗自嘀咕:“混過去了。也把自己摺進去了。這大概算得上舍身入地獄了。”他認真思索,原來學僧也不是必須青燈古佛伴一生,既然一行可以,那麼,一禮呢?

  經過兩人加班加點,廢寢忘食的努力。轉眼半個月過去,系統釋出測試版,開始執行。宿業體驗了一次大廠的超負荷工作狀態,心中憤憤不平:“雖然包吃住,但一分薪資都沒有,拼死拼活做專案,我這是為的什麼啊?!”話也只敢自己對著一屋子破裝置說。

  一行抱著一沓檔案來到機房,擱在桌上:“把這些錄入系統。”

  宿業不敢含糊,打起精神,答應一聲。拿起其中一個開啟,裡面是白鹿寺僧人的資料,包含簡單的俗家資訊,以及在寺情況。他擺正鍵盤,進行逐個輸入。

  不一會兒,看到個熟悉的,上面記錄一行是從一流大學以計算機專業,考進佛學院。令宿業訝異的是,一行的俗家名字叫行逸,和裕陽不是同姓。莫非是重組家庭?難怪兄弟倆長得不像。

  “師兄,你為什麼放棄計算機,選擇佛學院?”宿業隨口問著。

  “師弟,你有職業道德嗎?”

  聽出對方語氣不悅,宿業轉頭看向一行,連忙送上個歉意地笑:“當我沒問,當我沒問。”

  他又看到一禮的檔案,心中莫名竊喜:“這下可就知道你的老底兒了。”

  “原來一禮的俗名叫禮諶。”宿業暗自嘀咕。往下看看,資料上記錄著,對方三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績,考入佛學院,進入白鹿寺取得的成就。他又一次感嘆,原來,當和尚這麼不容易。

  一行見宿業對著一禮的檔案發呆半天,從櫃子裡拿出一摞功德簿:“那些錄完,再把這些全錄進去。”

  宿業倒吸一口涼氣,硬是澆滅心中怒意,態度端正:“知道了。師兄。”在他翻開功德簿進行錄入的時候,才知道世上有這麼多的善男信女,他們樂善好施,捐贈金額從幾元到上百萬皆有。他很好奇,能拿出百萬來捐贈白鹿寺,這人會是個什麼身價啊?

  當晚,宿業拖著疲憊地身軀回到宿舍,立馬倒在自己的鋪上,一動不想動。迷迷糊糊聽到有人開門,他睜開眼睛,看到一禮正抱著一個紙箱進屋,才放下,又出去抱一個回來。

  “小黑,去幫幫忙!”宿業有氣無力地支使著癱在他身邊的小黑狗,後者一動不動,用圓圓的黑眼睛,無辜地望著他。

  “果然,比我還懶!”宿業一邊起床,一邊問著,“師兄,你這是在哪兒拿回來的?”

  “從一行那兒。”

  “他真的還俗了?!”宿業說完,反射般地捂嘴,睡意也跟著嚇去大半。

  一禮疑惑看著他:“你怎麼知道?”

  “裕陽跟我說的。”

  一禮搖搖頭:“不可能。”

  宿業只能老實交代:“好吧。是我無意中聽到的。”他連忙解釋,“我知道非禮勿聽,但他倆在機房就那麼聊起來,我當時在修伺服器,又不能出去,就……勉強聽一聽。”

  一禮沒再說什麼。蹲下身,整理箱子裡的東西。拿出一摞摞的書,還有一些文房四寶,以及一些佛物和供養具。

  “師兄,一行當真還俗,離開白鹿寺了?”宿業想起錄檔案時候,看到的資料,雖然考入佛學院不足兩年,但也獲得不少學術成就。就這樣還俗,當初又是為什麼來的呢?

  “修佛從來在心不在身,更不在外界色相。”

  “那你什麼時候還俗?”宿業問道。

  一禮放下手裡的經書,不解地看著宿業,正色反問:“我為什麼要舍戒?”

  “反正在心不在身,何必拘泥於白鹿寺。”宿業現學現賣。

  “既然在心不在身,為何不能在白鹿寺?”

  沒有能力再辯駁下去,宿業心有不甘,沒好氣地說:“師兄佛法高深,師弟自愧不如。我不問了還不行嗎?”他不願再幫一禮收拾,轉身躺回自己的床上。

  一禮望著宿業的背影,良久:“我,沒有想過舍戒,因為我沒有找到舍戒的意義。”

  宿業猛地坐起來,轉頭看著一禮:“那你出家的意義是什麼?”

  “贖罪。”

  “多大罪?難不成你還殺過人?”本就是一句調侃的話,宿業卻後知後覺的意識到,一禮在說出那兩個字時,沉重的心情。他腦中浮現一個疑問,“師兄,你該不會真的殺過人吧?”

  一禮停下動作,沉默許久,緩緩點點頭。

  宿業萬分震驚,一禮現在是學僧,肯定不會妄語。豈不是就是說,確實殺過人?!他再次想起對方身上的滿背佛,以及那些瘢痕。想要證實自己的猜測:“師兄,你以前……”

  不待宿業問出。一禮將沒收拾完的東西,使勁兒向桌下一推,起身出門。宿業呆愣片刻,起床開門,剛邁出去一步,又縮回腳。他懊惱地一手拍在自己的後腦勺:“不問能死嗎?!”

  不能死!但一禮無聲地承認。對宿業來說,這訊息讓他不由不多想。是因為殺人了,來寺裡出家贖罪?可轉念一想,似乎不對。無論什麼理由,殺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。他怎麼還能好好的考進佛學院,太平無事的當三年學僧?

  憶起一禮的檔案,宿業恍然大悟。三年前的一禮,還是個未成年!這麼說,難道是在混社會時,犯下的?他想起找尋金佛那次,一行打人的樣子,以及事後,與一禮的對話。心中更加篤定,自己的猜測。

  這令他想起曾經的自己。想起那一次被別人圍堵,他的兄弟們,死的死,傷的傷,進去的進去。經歷生死,方能成長。他選擇聽取服刑兄弟的建議,換一個地方,換一種方式,重活一次。

  “想去你的屋子找你,又想你或許應該在悟道,就選擇從這裡走過,果然不出所料。”一行說著,坐在石臺。兩人之間,隔著悟道碑。

  “你都收拾好了?”一禮問道。

  “嗯。明天正好是放香日,平平常常的走出白鹿寺。”

  “未來有計劃嗎?”

  “決定舍戒,就免不了俗世的柴米油鹽。我準備找一份工作,穩定下來,把裕陽照顧好。”一行湊近一禮,一手越過石碑,搭在對方肩頭,低聲說,“我去天地,你覺得怎麼樣?”

  “我相信,你這個決定使很多人欣慰。”

  “包括你嗎?”半晌沒有等到回答,在一行心中,就已經有答案了。他站起身,“一禮,明天的舍戒儀式,還需要你幫忙,早點休息吧。”

  燈紅酒綠,煙霧繚繞的包廂裡,一群少男少女聚在一起瘋鬧。有的在盡情歌唱,有的在喝酒擲骰,還有的緊密坐在一起,勾肩搭背,竊竊私語。

  全場最引人注意的,還要數坐在沙發中央的一個小夥子。長得白白淨淨,龍顏鳳姿,一雙丹鳳眼,黑亮有神。他上身只穿一件白色無袖衫,下身配一條淺色休閒褲。一動一靜,皆能顯出身上健碩又不過分的肌肉線條。

  此刻,他正放鬆心情,靠在沙發背,嘴角帶笑,看著其他人玩鬧,偶爾鼓掌喝彩。

  “諶哥,咱倆來一局?”一個小兄弟,拿著兩個骰盅,踢著懶人沙發,一屁股坐下,“猜大小,誰輸了就脫一件下來,怎麼樣?”

  他一說完,其他幾個人紛紛停下動作,圍在茶几,等著看兩人誰先一絲不掛。有人拍著他的肩頭:“小弟,勇啊。敢和諶哥玩兒這個?”

  “好啊。”禮諶笑著接過一個骰盅,看一眼裡面的六顆骰子,“讓你先手。”

  包廂裡的音樂聲,夾雜著一陣哐啷哐啷地碰撞聲。小弟搖了一會兒,露出自信地笑容,衝對手示意:“諶哥,該你了。”

  禮諶把骰盅裡的骰子倒在茶几上,用杯口劃拉兩下,使它們聚在一起。然後,單手掂了掂骰盅,以極快地速度向下一扣,又飛速抬起胳膊,不停搖動骰盅。

  這一連串的動作,小弟看傻眼了。骰盅明明是倒口,卻沒有一個骰子飛出來。

  就在禮諶放下骰盅的同時,包廂門被人一腳踹開。

  行逸怒氣衝衝地進來,撥開人群,一手抓著禮諶的衣襟,把人提起來,另一手揮拳打在對方臉上:“跟我走!”

  其他幾個人不想看著諶哥被打,但來的是逸哥,沒人敢管。眼看著他們敬重的逸哥把他們佩服的諶哥給拉走了,餘下的人面面相覷。

  小弟不甘心地掀開骰盅,大驚失色:“一柱擎天?!”

  來到醫院的病房,父親一臉憔悴地靠在牆上,深深看他一眼,指了指病床上的人,唉聲嘆氣。

  行逸暴躁地扯著禮諶,把人拽到病床前,在對方的膝窩踹上一腳。後者雙膝一軟,跪在床邊。

  病床上的女人,看起來不過四十,雙目緊閉,滿面病容,氣若游絲。櫃子上覆雜的儀器,發出單調地聲響,與心跳地起伏一致。

  禮樂慌里慌張地推門進來,一個箭步撲到床前:“媽,你怎麼樣了?我是樂樂,你看看我。”說到後面,難掩哽咽。

  女人緩緩睜開雙眼,看到床前的兩個孩子,臉上浮現笑容:“看到你們都在,我就放心了。”她用力抬起胳膊,拉著禮諶的手,眼中充滿期待,“能在叫我一聲嗎?”

  房中所有人,將目光投向禮諶。

  禮樂淚眼婆娑地看著他:“哥,你就滿足了咱媽的心願吧。”

  行逸看不下去了,使勁兒推了禮諶兩下:“你啞巴了?!”

  禮諶跪在床邊,一言不發,淚水在眼眶中打轉。感受到對方握著自己的手,失去力氣,緩緩下滑,落在床上。他在心中,無聲地喊出一句:“母親。”

  葬禮低調從簡。禮諶站在墓碑前,望著碑上的陰文篆刻「先母易君之墓」,另外半邊只寫了一個「父」,名字暫時留空。碑的兩側,寫了他和禮樂的身份及名字。

  他自嘲地笑了,對著墓碑低語:“母親啊,我不配署名,不配做您的兒子,更不該來到這個家。因為我的到來,原本幸福快樂的您,變成了他人口中‘拆散別人家庭的小三’,樂樂被迫背上小三女兒的身份。他們看到我身上的傷疤,指責您虐打原配兒子;他們看到我叛逆離家,指責您將原配兒子趕出家門,獨佔家業。”

  “沒有人知道,我的生母,才是拆散別人家庭的罪魁禍首。這些年,您的隱忍與大度,您的關愛與呵護,使我倍感愧疚與自責。作為她的兒子,我不知該如何補償。我選擇逃避,想要找尋一個能夠彌補的辦法。可是還沒有找到,您卻早早地撒手人寰。如今,我只能一生帶著對您,對禮家的虧欠生活。”

  他失神許久,將目光落在做超渡儀式的幾名法師身上。聽著他們唸誦經咒,彷彿找到了贖罪的方式。

 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與佛有緣,在緊急備考三個月後,順利考入佛學院。父親與小妹完全支援他的選擇,只是叮囑他,有時間就回家看看。走累了,回個頭,家門永遠為他敞開。

  倒是與他相處多年的行逸,率先找來,掄起拳頭。這一次,沒有揮在禮諶的臉上:“如果只有這樣才能讓你走出過去,我尊重你的選擇。”

  然而,在一年之後,行逸突然出現在白鹿寺,在名校及成績的加持下,順利考入佛學院。他看到禮諶的第一句話:“做兄弟,同進同退。我來幫你,多做一份功德,你就可以早一點把自己解脫出來。”

  相比出家來說,舍戒簡單許多。只需要按照儀式,舍戒的僧人對著一個能聽懂他所說內容的人,把舍戒說明白,就可以了。

  一行雙手合十,對著一禮說:“我舍佛、舍法,乃至我非沙門釋子如上。”

  住持念一聲佛號:“即使舍戒返家,望你能恪守五戒。出離煩惱,本就不拘泥於在家或出家。身在俗世,心不染塵。”

  一覺起來,宿業迎著三竿高的太陽,邁進機房,一屁股坐在桌前。安靜的機房裡,只有一堆裝置發出聲響,證明著它們在工作。

  人有的時候很奇怪。天天在眼前一副師兄派頭,使他一刻不得閒的人走了,剩下自己和滿屋子毫無感情的硬體。他反而心情低落了起來,很想有個人出來,支使他做點兒什麼。

  然而,並沒有。白鹿寺裡的僧人們,都在專心著自己的事情。善男信女,紛至沓來,敬香拜佛,修心幹活。看上去,每個人都有自己明確的目標,併為之奮鬥著。只有他,看起來活得像個行屍走肉。

  正當宿業在苦思著,尋找著人生目標的時候,身後突來一聲異響。他連忙走過去,蹲在地上,檢查著像蜘蛛網似的一堆連線線。很快找到問題,這個臨時掉鏈子的硬體,是供給備用伺服器的備用電源。他鬆了一口氣,心中很感謝,事兒不急,但有充分理由出寺。

  乘車來到鹿垣商業區,呼吸著寺外的空氣。看著熙熙攘攘地人群,他不禁感嘆:“鹿垣的人均幸福指數好高啊。什麼時候,我也能加入其中呢?”

  走過大半個商業區,在地下停車場的出入口附近,找到電腦城。門面和大螢幕上皆是花裡胡哨的廣告,最新款的數碼產品,最暢銷的筆記本等。

  宿業目標明確,找一個大功率電源。一連找了幾個櫃檯,都沒有滿意的。倒是被一個新出的工作站筆記本吸引,他看一眼配置引數,再看看價格,澆滅熱情。

  “子宿?!”裕陽一眼看到不遠處的宿業,高興地揮手,“這裡!”

  “你不在寺裡待著,偷蹓出來晃悠什麼?”行逸在看到宿業後,出聲指責。

  宿業正和裕陽興奮地聊著,就被訓地一愣。他深吸一口氣,面上堆出笑容:“師兄,機房裡的備用伺服器,對您思念成疾,藥石罔效。”

  “伺服器怎麼了?!”行逸緊張起來,“我早和你說過,盯好機房,有問題及早解決,解決不了,就讓一禮給我打電話。”

  “備用電源燒了。”宿業不再逗行逸,趕緊說出真相。他看得出來,行逸真的非常重視寺院機房問題,“我就是請假出來買電源的。”

  行逸眉頭舒展,對宿業指了個方向:“去那個櫃檯買,選個比原來高兩檔的。買完就快點回到寺裡,不要在外面閒逛,做好本職工作。”

  宿業答應一聲,衝裕陽揮揮手:“有緣再見。”

  行逸走近裕陽身邊,一手搭在對方肩頭:“選好了嗎?”

  後者搖搖頭,指著跟前的幾臺筆記本:“不知道哪個價效比更高。”

  行逸看了看各自的配置引數:“都差不多,買新不買舊。”

  走出電腦城大門,宿業緩緩吐出一口氣,釋放心裡的鬱悶。不怪鹿垣太小,只怪自己想趁機蹓躂蹓躂,跑到商業區的電腦城來,好巧不巧的遇到他哥倆兒。而且,他留意兩人,裕陽買下了那個最新款的移動工作站。一時,心裡有點兒難以言說地酸楚。

  “同學,找工作嗎?”年輕人拿著宣傳單,湊到宿業跟前,“氛圍適合年輕人,工作輕鬆,考慮看看。”

  這時,一陣非比尋常的引擎聲響,由旁邊出口傳出。聲音越來越大,一輛黑色敞篷跑車,緩緩駛出,經過電腦城門前,引起不少人的停步注視,眼中透露著羨慕地光芒。

  宿業也不例外,注意力完全被跑車吸引。他目光灼灼地欣賞著跑車,直到看清楚副駕駛坐著裕陽。雖然主駕駛的人,帶一副墨鏡,不苟言笑。他也能想到,必然是行逸。

  他搜地接過宣傳單,擋住自己的臉,不願被那哥倆兒看到。

  “同學,也可以做兼職,當天做,當天結帳。”年輕人極力鼓動著,“我看你條件挺好,要不然,跟我去看看工作地?”

  宿業望著一眨眼遠去地跑車,低頭看看手裡的傳單,冷淡地吐出兩個字:“好啊。”

  宿業坐在電腦前,一手托腮,一手滾動滑鼠,翻看著網站的兼職招聘資訊,除了高價騙子之外,全是些兩位數的酬勞,讓人提不起興趣。

  要是靠這些兼職,猴年馬月能攢出四萬塊?估計到時候,欠東哥那六萬,都滾成十萬了,豈不是一直在還債,永遠不能脫身?

  他拿出白天接到地傳單,上面寫得天花亂墜。實際上,是在夜店做服務生。具體來說,是在裡面向客人推銷。根據賣出去的酒水拿提成,外加客人給的小費。如果自己本身酒量好,又能說會道,把客人哄開心了,一晚上收入幾百到幾千都有。

  無論從酬勞上,還是從時間段上,這都不失為一個最優賺錢方案。他可以好好地利用職務之便,白天休息,晚上兼職。這樣一來,儘早還錢給一禮。

  “我今天出寺去電腦城,看到一行師兄和裕陽了。”宿業覺得一禮會想知道那哥倆兒的情況,就隨口說出來。

  一禮稍微一愣,點點頭:“應該是為裕陽買電腦,他選了計算機專業。”

  宿業想問問一禮,行逸那麼有錢,又是名校學子,為什麼要來白鹿寺吃齋唸佛兩年多?可轉念一想,一禮八成不會說。於是,他忍住了。

  他思前想後,做下決定。趁著一禮去上課,將自己的尋常衣服拿到機房,藏在伺服器後面。等到夜裡十點半,換下僧服,翻出白鹿寺,直奔工作地。

  來到金色大地門前,宿業給當時見到的豪哥打電話。不一會兒,有個年輕人出來,把他領進去。在透過安檢門時,被保安一雙糙手,上上下下摸個遍,生怕夾帶了什麼進去。

  過了安檢之後,還要上交身上的所有東西,等到下班再來取走。這是為了防止,有人在裡面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,招來警察,影響運營。

  宿業掏了半天,兜兒比臉乾淨,只有一部手機上交。他跟著年輕人穿過門廳,越往裡走,音樂聲越響。等他看到大廳人頭攢動的時候,震耳欲聾地音樂,完全淹沒其它聲音。

  他不適地捂住耳朵,忍受著從舞臺下穿過,乘電梯來到二樓,見到豪哥。

  “你這穿得什麼玩意兒?能有交易就有鬼了!”豪哥打量著宿業,語氣十分不悅,“一會兒找人帶你去領一套衣服。”

  宿業有幾年社會經驗,遇到這種情況,立馬點頭哈腰裝孫子:“謝謝豪哥。”畢竟還要在這裡賺錢,不能得罪了小老闆。

  豪哥看他很上道,打電話喊來剛才的年輕人:“你,帶他去挑一身兒衣服,熟悉熟悉環境,瞭解瞭解規矩。”

  於是,宿業換了一身看起來像小白臉的衣服,在稀裡糊塗地聽完規矩之後,開始巡場,搜尋意向目標客戶。連續碰壁兩三次,終於撿到一個客人。

  就在他伸手接錢的時候,莫名出現第三隻手,搶在他之前,收下客人的錢。他有口難言,還被對方推搡幾下,語出威脅。想到賺錢為第一要務,他又一次忍下來了。

  他迅速向對方道歉,站在角落裡,觀察了半天。場子裡但凡長得不錯,頻繁換人攀談的,多數是他這樣的酒推子。看來,想賺錢,還得要憑本事找生意啊。

  轉眼將近十二點,舞臺上的表演人員清空,全場燈光倏然關閉,陷入一片漆黑中。宿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習慣性掏出手機照明,想起來手機交出去了,只好朝角落躲了躲。

  “準備好了嗎?!”一個鏗鏘有力地女聲,從音響中傳出,迴盪在整個大廳。

  “準備好了!”一群客人熱血沸騰地喊叫,此起彼伏地流氓哨。

  輕柔地音樂傳入每個人耳中,猛然陡轉地同時,場內亮起五光十色的炫彩燈。

  宿業昂首望去,被臺上的景象驚豔到。

  舞臺之上的高臺上,一名身穿黑色皮衣的女生,眉清目秀,頭戴白色監聽耳機,彩色絲帶扎著高馬尾,更顯身材高挑。她站在DJ臺後面,手持話筒。場內眾人,跟著她高聲喊著倒計時,至整點爆炸音效,“嗨起來吧!”說完,低頭調音。

  令人血脈膨脹地音樂,響徹整個金色大地。在她身後的牆上,有幾個人為摳出來地格子,每個裡面皆有一名靚麗的女生,隨著音樂舞動。臺下多數人站起身,走近舞臺,隨著音樂,搖頭晃腦,放聲嚎叫,盡情釋放。

  夜店的後半夜,上客率飛速上漲。畢竟誰都不差那一百塊錢,來此瘋狂個把小時,什麼煩惱鬱結,統統煙消雲散。雖然人數急劇增多,但這些人基本不會花錢在高階酒水身上,就算嗨累了,也只買低價的飲品。

  宿業忙活整個晚上,直到三點收場,一筆交易都沒達成。垂頭喪氣地走出金色大地,卻被幾個酒推子攔住,向他要錢,說是拜山頭。這下點起他憋悶一晚上的火氣:“我今天沒開張,改天再說。”

  “不交錢,你就別想在這兒賺錢!”

  他斜眼看著對方,想起來是晚上截了客人的那位,心裡火氣更大了起來:“你挺橫啊?!我不是讓你一個客人嗎?”

  “每行有每行的規矩,你小子剛來,就學著點兒。”他抬手推搡著宿業,“趕緊拿錢來,不然打得你明天來不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