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業冷哼一聲,一手抓住對方手腕,反手一扣,在對方慘叫地同時,一腳揣在對方膝窩。他冰冷地掃視其他幾個躍躍欲試的人:“都是出來賺錢的,和平共存行不行?”
“你們還愣著幹什麼?幫我打他!”幾個人應聲而上。
人擅長群體行動,在有領頭的情況下,會聽令行事,以數量取勝。如果有人想要加入,要麼奉承他們,要麼降服他們。擁有豐厚打架經驗的宿業,選擇後者。這些酒推子,一個比一個繡花枕頭,真正動起手來,沒一個能打的。
“沒人告訴你們,不要招惹光頭嗎?!”宿業一腳踩在帶頭挑事人的背上,看著地上橫七豎八,哼哼唧唧地幾個人,“我再問一遍,和平共存行不行?”
“行,行,行!老大,你說了算,你說了算。”挑事人率先服軟。其他幾個也跟著附和。
“為了你們還能賺錢,我可沒往你們臉上打。”宿業面無表情地說著,“回去好好休息,不行就擦點兒藥。”他一手抄兜,離開金色大地。
早已在二樓窺視許久的一名年輕人,嘴角滑出一抹笑容:“豪子,這人新來的?”
豪子看一眼窗外:“昂,今兒晚上才來。我看他挺上道,就留下試試。怎麼了?”
“挺有意思。”年輕人望著遠去的背影,“我想找機會認識認識。”
一晚上沒賺到錢,還搭上了近百塊的來回打車費。宿業一邊換衣服,一邊在心裡咒罵,出了機房,直奔宿舍。他躡手躡腳地進屋,輕手輕腳地躺下,看一眼對面床鋪熟睡的人,鬆了口氣,矇頭大睡。
一禮悄無聲息地睜開眼睛,轉頭看一眼宿業的床鋪,若有所思。
當宿業第二天晚上,再去金色大地。一群酒推子對他的態度,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。好心地告訴他,哪些人最好不要去問,哪些人是常客,哪些人出手闊綽。甚至告訴他,要想多賺錢,就去二樓VIP區域,坐那兒的人個個出手給幾千的小費,就是多數脾氣不太好,難以捉摸。
宿業聽了半天,就聽進去一句話:“二樓VIP客人,出手幾千小費!”他昂首看著舞臺對面的二樓,幾桌客人,穿得人模人樣,手邊皆有美女作陪,像是些人生贏家一般。
直覺告訴他,那些都不是善茬兒。他並不想去二樓發展業務,奈何每天來開工的時候,就已經半夜十一點了。不喜歡後半夜嗨場的人,基本已經陸續撤走了。想說動客人掏錢買酒,實在是有些困難。幾天下來,也就平上個車費。
一禮來到黑燈瞎火地機房,內中空無一人,凳子上放著僧服。他哀嘆一聲,回到宿舍,無心睡眠。是什麼事情,讓他天天半夜出去,晨鐘前才回來。
不知過了多久,在聽到房門開啟時,他連忙閉眼假寐。直到晨鐘響起,都沒再睡著。起床看一眼對面床鋪,宿業睡得很沉,屋子裡被他帶進來一些菸酒味道。
“師兄,你今晚不坐禪,也不睡覺?”宿業看著從暮鼓之後就來機房,坐在他旁邊的一禮詢問。
“你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?”
“師父說的全是至理名言,哪句?”
“身在俗世,心不染塵。”
宿業心中一驚,難道一禮發現了什麼?他點點頭:“很有禪理。希望我也能做到。”
“我也希望你能做到。”一禮說完,起身離開機房,“別忙太晚,早點回去休息。”
宿業答應一聲,對著電腦螢幕發呆。轉頭看向窗外,一禮的背影越來越遠,逐漸模糊。他猶豫再三,換上衣服,關燈關門,走過後院,翻牆出寺。
與此同時,一禮遠遠看著一切。他走進機房,反手把門關上,也不開燈。藉著月色,坐在宿業常用的凳子上,隨手翻著桌上的專業書,一張花裡胡哨的宣傳單,引起他的注意。
宿業照舊在一樓觀察許久,發現二樓有一個位置,單獨坐著一個年輕男士。他努力看清楚對方的穿著打扮,以及桌上的酒。估摸著,或許可以拿下。
對方果然對他很有興趣:“來,你陪我一起喝。一杯一千!”
身為夜場大老闆的獨子,慕璟在二樓有一個單獨的位置。不是為了顯示他身份尊貴,而是需要一個最佳視角,洞察全場。這是身為一個即將接手父親生意的兒子,責無旁貸的事情。
從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教訓幾個酒推子,到每天留意著對方,明明想到二樓來,卻又總是畏首畏尾。他從豪子那裡得知,這人名叫宿業。
這一天,對方主動走上二樓,來到他的桌前,試圖向他推銷酒水。他仔細打量著對方,長相俊秀,身材勻稱,穿著提供給他的衣服,活像個小白臉兒。
“你坐下來陪我喝,一杯一千。”他用略帶挑釁地口吻說道。
對宿業來說,一杯一千的價格,極具誘惑力。若是運氣好,一晚上就能抹平欠一禮的四萬塊。他略微蹙眉,瞧著對方。
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紀,容貌不錯,戴一副金絲眼鏡,襯衣西褲,穿著講究,一看就是典型的富二代。
“好!”宿業答應一聲,伸出手接錢。在看到手腕上的念珠滑出衣袖時,他猛地收手。腦中霎時想起一禮的話,不自覺地聯想到對方一臉惋惜地看著他。
“我不會喝酒。”宿業兩手背在身後,“對不起了,先生。”說完,轉身就走。
“宿業!”
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,宿業心升防備:“先生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”
“我是這兒的常客,聽其他人說的。”慕璟拍一拍身邊的沙發,“坐下聊會兒?”
“不好意思。我在工作。”宿業露出一臉為難。
“我付錢。”
宿業眼前一亮,遲疑著坐下,向對方求證:“我只坐著,不陪你喝,你付錢給我?”
慕璟點點頭,按下桌上的鈴,對走過來的人說:“幫我拿幾瓶酒來。”說著指了指宿業,“提成算在他身上。”
這就是有錢人嗎?宿業有些嫌棄,也很明白,自己這是仇富心理。對方自斟自飲,言行舉止,彬彬有禮。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,句句順著對方意思說。
然而,在幾瓶酒下肚之後,情況開始不對勁。慕璟越是湊近,宿業越是朝旁邊讓,兩人圍著茶几,轉了大半圈兒:“你再挪一下,可就要坐地上了。”
宿業回頭看一眼,自己已經在沙發的最邊緣:“我有點兒熱,先生能稍微拉開點兒距離嗎?”
“這裡這麼吵,我離你遠了,說話還聽得見嗎?”慕璟一手搭在宿業肩頭,把人往自己跟前帶一帶,“你成年了嗎?有物件嗎?”
宿業一隻手握成拳,看看茶几上幾個高階酒的空瓶子,忍下揮在對方臉上的衝動,回一句:“成年了。”
“物件呢?”慕璟再次追問,見宿業沒說話,“猶豫了?看來是有人,但還沒成為物件。”
宿業暗自倒吸一口涼氣,這人看著紈絝子弟,心思倒是不少。他聞到很重的酒味,忍不住推了推對方:“沒有。”
“那可真巧,我也沒有。”慕璟說著,昂首灌下一杯酒,“你覺得我怎麼樣?”
宿業假裝沒聽到,幫對方開一瓶酒。心裡嘀咕著:“使勁兒喝,越多越好。我今晚能賺多少,全靠你這個富二代了。”他小心翼翼地給對方再倒滿一杯,送到對方手邊。
“你很缺錢嗎?”慕璟伸出一根手指,輕輕推一下酒杯。
“人想活下去,就要賺錢續命。”
“續命?!”慕璟重複一句,狐疑看著宿業,“這麼悲觀?”他頓了頓,“你還有另一份兼職吧?不然怎麼天天上半夜快散場才來上工,這可不像一個缺錢的人能幹出來的事兒。”
這富二代還挺有腦子的,就是腦子好像都沒用在正經地方。宿業陪著笑臉,不說話。
音樂停止,照明燈全部開啟。客人們三五成群的離開,留下滿桌滿地的狼藉。颯爽的DJ女生,步子輕快地走下高臺。格子裡那些領舞女生,也都順著電梯下到一樓。
宿業暗地裡給自己點個贊,終於算是應付過去了,等這富二代離開,就可以去吧檯拿酬勞了。
“你把這杯喝了。”慕璟把酒杯推到宿業面前,自己拿起酒瓶,“我把這些喝了,咱們就算是酒友了。”
沒想到會來這麼一下子,宿業一手不由自主地撥動手腕上的念珠,躊躇良久:“我不會喝酒。”
“不肯給我面子?”慕璟一手端起酒杯,一手繞過宿業肩頭,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,將酒杯送到對方嘴邊,“就喝一口。”
“我真的不會喝酒。”宿業語氣中有些惱怒,抬手推拒地力道重了幾分。偏偏對方不死心的和他僵持,雙方推來推去。酒杯一不留神脫手,灑了宿業一身。他稍微眯起眼睛,瞪著對方,一手抓住對方伸過來的手,使勁兒向外一掰,低呵一聲,“你幹什麼?!”
慕璟連忙舉起雙手,以示投向:“別生氣,別生氣。你該下班了。去吧檯拿報酬吧。”
辛苦隱忍一晚上,賺到三千塊錢,他心中什麼不痛快都沒有了。豈料,剛走出金色大地,就被三人圍住,二話不說,一頓棍棒。
宿業應付三人,左支右絀,一邊咒罵鹿垣的治安太差,一邊頻繁躲閃著三人的亂棍。
“老大,錢!”其中一人說道。
宿業發現是自己剛到手的酬勞,從衣服裡掉了出來。一個飛身撲上去,拼命搶奪。對方三人,亂棍如雨,伴隨著拳打腳踢,很快,他就力不從心。
“嘀!”一聲刺兒的鳴笛聲,一輛轎車前大燈照過來,又是一聲鳴笛。
“走!”三人丟了棍子逃走。
宿業只來得及看清楚,是當初在寺裡偷金佛的三人,但已經無力追趕他們。
“你怎麼樣?”慕璟從轎車後排下來,扶起宿業,“我送你去醫院。”
宿業推開慕璟,一言不發,攔下一輛計程車,晃晃悠悠坐進去。
“跟著他。”慕璟上車後,吩咐自家司機。一路跟到宿業下車,走近小巷。他斟酌一瞬,下車跟了進去,直至眼看著對方有些艱難地翻過一面牆。
他沿著這面牆走,繞過拐角,看到牆上四個大字「阿彌陀佛」,再繼續向前,石碑上「白鹿寺」三個字,泛著淡淡地金光。竟然是個和尚?!
宿業忍痛走到機房,推門就見一個人影,坐在桌前。對方的一雙丹鳳眼,透著壓抑不住地怒意。他心中一凜,完了,全完了!
“師弟,你三更半夜,滿身酒氣,與人打架,哪有一點兒佛弟子的修行?”一禮越說越氣憤,眼中流露出失望,“既然一身俗塵,何必入寺?”
一句話出,宿業握緊雙拳,“對!我一身俗塵,我是個俗人,不配住在這種聖人之所。”他憤憤盯著一禮,“你也不用再搬出戒律了,我現在就收拾東西,滾出白鹿寺!”他說完,抓起僧服,怒氣衝衝地出門,直奔宿舍。
轟然開門,嚇得小黑“嗷嗚”一聲,躲到一禮床下。
雖然他確實不該三更半夜出寺,但一禮居然懷疑他喝酒打架去了?!一晚上的糟心事兒,宿業滿肚子怒火,脫下夜店的衣服,狠狠扔在地上。一手抓過自己的衣服,剛準備穿上,手腕被人握住。
“你這一身傷,先擦藥。”一禮恢復平日的語氣。
“不用你管!”宿業使勁兒甩開一禮的手,“別碰我,髒了您佛弟子的聖手!”
一禮執拗地抓著宿業兩隻手腕,語氣更加柔和:“別鬧了,先擦藥。不然,傷口會感染。”
“不需要你可憐!”
兩人各自堅持著,像一對兒本來過命交情的好朋友,突然鬧到感情破裂。一個想要維繫感情,一個不給機會,抵死不從。
寺院晨鐘響過,宿業因身上的傷痛,率先投降。氣鼓鼓地坐在床上,看到一禮拿著藥走過來,他單手一伸。
對方避開他的手,坐在旁邊:“把你的酒精拿出來,先消毒。”
宿業望著小心仔細幫他處理傷口的一禮,邪惡地念頭在腦子裡四處衝撞,催促著他,敢想就要付諸行動。他一手撐著床,悄悄往對方身邊挪移,拉近彼此本就沒什麼空隙的距離。繼而,另一手趁著對方沒有防備,把人按倒在床上,前一手撐在對方耳邊,低聲細語:“一禮,你對我,是因為佛弟子慈憫眾生?”
四目相對,一禮的眼眸清澈如水,靜靜望著他,欲言又止。
“我想向你證明清白。”宿業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,一手緊握成拳,陷於內心的糾結。
腦海中有一個強烈的念頭,不要一禮再做學僧!要他遠離釋門,重歸世俗!這樣一來,他們之間再沒有天差地別。但同時,理智告訴他,一禮是個學僧!修行不易,不要破壞功德!不要辱佛!不要有無恥的想法!
幾番神識交戰。目光在一禮的一對丹鳳眼和一雙薄唇之間遊移。他選擇閉上眼睛,忽略對方眼神中吐露的訊息,鼓足勇氣,俯首漸漸靠近。
兩人雙唇近在咫尺。他緩緩睜開眼睛,察覺一禮稍稍轉頭,茫然盯著它處。他順著方向看過去,供桌上放著一尊佛像。佛陀雙目微闔,流露出悲憫眾生之情。彷彿世間一切,都逃不出那一雙佛眼。
朝課集結的鐘聲響起。
宿業動作一頓,同時手掌下敏銳發覺,一禮打了個激靈。看到對方眼中一片黯然神色,愧疚之感霎時佔據最高理智。他把頭深深埋在一禮的肩窩:“對不起。我喝多了。讓我趴一會兒吧。”
“他在我心中,就該是神聖而遙不可及,不染俗塵,無法觸控。像佛陀一樣,信徒們只能追隨,無法與之並肩。”宿業兩手揉著懷裡的小黑,盯著對面床鋪,怔怔出神了半天。
他兩手舉起小黑:“你好歹也是受過皈依的狗了,皈依的還是上一下禮法師。你在這裡乖乖的,侍奉我心中的佛,好不好?”聽不到小黑出聲兒,他稍稍加重手上的力道。
“嗷嗚~”
“那就這麼說定了。”他滿意地點點頭,“等我賺夠錢,再回來看你,和他。”
宿業背起書包,戴上帽子,最後看一眼一禮那半邊,帶著與其共處的時光,悄無聲息地離開白鹿寺。在街上晃悠了大半天,撥通沈澤的電話。
“我的天,祖宗!”沈澤開啟門,看到宿業臉上的傷,大驚失色,“你這是又跟誰玩兒命去了?”他連忙把人拉近屋裡,按在沙發上,“你趕緊坐下,我去找藥。”一邊翻找,一邊絮絮叨叨,“你拿我這兒當診所了吧。還好,就知道你消停不了,藥我都留著呢。我看啊,過年回來,要再帶一些。”
“我大概會在你這兒耽擱一陣子了。”宿業有些底氣不足。
“說啥呢?”沈澤暫停動作,看了宿業一眼,“打我臉啊?你就是一直住著能咋嘀?”
宿業被他逗笑:“不愧是醫學世家,有著濟世之心。”
“你少罵我!”沈澤總算找到藥盒子,放在茶几上,一手端著宿業的下巴,仔細檢視一番,發現對方身上也有傷,“衣服脫了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宿業推開對方的手,擺弄著茶几上的小玩意兒,“早上處理過一輪兒了。”
“你趕緊的。”沈澤不耐煩地催促,“我這藥好得快,不留疤。還沒找媳婦呢,哪能隨便霍霍自己的臉面。”
宿業瞥了對方一眼,脫了上衣,趴在沙發上:“有勞了,神醫。”
沈澤雖然沒有念醫學相關專業,但自小在大家庭裡沒少受家裡人薰陶,處理被人毆打的傷勢,技術還是可以的。宿業甚至懷疑,是不是自己給了他太多練手的機會。
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想到,早上一禮執拗地非要幫他處理傷。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之後的事情,有些懊悔自己的畏首畏尾。如果當時,戰勝理智,又會是什麼結果?一禮會推開,還是會動手?
“啊!”宿業忍不住慘叫一聲,腦子差點兒疼沒了,“神醫,你能輕點兒嗎?”
“你想啥呢?和你說好幾句話,都不搭理我。”沈澤收拾起藥匣子,直接放在茶几下面,“就隔這兒了,我覺得,你會經常用到。”
宿業隨意哼哼一聲,抓過一個抱枕,墊在身前,找個舒服姿勢,趴著裝死。
只要不瞎,都能看得出來,他情緒低落,似乎有很重的心事。
沈澤也不例外,作為朋友,這個時候追問對方,倒不如想辦法讓對方開心起來。
“晚上帶你去吃飯,附近有個館子不錯,給你接風洗塵。”
“好啊。感謝土豪投餵。”宿業有意收拾情緒,勉強打起精神,“看你這一屋子家當,想來在公司如魚得水吧?”
“那必須的!”沈澤一臉驕傲,“就咱這長相,這辦事,走哪兒都吃香!”
“方宏怎麼樣了?我給他發訊息,極少回覆我。也不知道,是不是工作太忙。”
“拉倒吧!你可別惦記那個白眼狼了。”沈澤憤憤不平,“你知道那傢伙多壞?許剛那事兒,就是他在網上瞎散播的。大家都是玩兒技術的,他那點兒心眼子,被我揪出來了。問他,他還死不承認。”
“唉,人嘛,總是會變的。”
“我就是氣不過,他怎麼可以這麼白眼狼。當初要不是你幫忙,他早被人打殘,扔天橋底下去了。”
宿業哀嘆一聲:“人這一輩子,總會有幾次走了眼,遇人不淑。沒什麼好生氣的。”他連忙岔開個話題,“我在這兒不會影響到你吧?看你家這個樣子,應該是還沒有同居女友。”
“我這才剛起步,哪那麼快就能達到人生巔峰。”沈澤順著話問一句,“你呢?”
“老樣子咯。”宿業的肚子毫無徵兆地發出聲音,他尷尬地笑笑,“土豪,能現在投餵嗎?”他白天除了整理機房,收拾宿舍,就是坐在床上看著一禮的床鋪發呆,忘了自己啥也沒吃。
沈澤帶他來到公寓附近的一家飯館兒,等著四菜一湯上齊。老友敘舊,有肉有酒。他開一瓶啤酒,給兩人面前的酒杯倒滿:“來!碰一個!”
宿業端起酒杯,胳膊向前一伸,看到手腕上的佛珠。他把酒杯放下,復又拿起,反覆數次,猶豫不決。
沈澤有些疑惑,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到那串佛珠。他早在給對方上藥的時候,就注意到這串佛珠。在記憶力,宿業是很排斥神佛一路的人,認為都是迷信,是商業,是攔財,總是一副嗤之以鼻地樣子。
他也在擦藥的時候,問過一兩句。可是對方在出神兒,什麼都沒回答。他藉著機會,再一次好奇地問:“你怎麼還戴串兒佛珠?”
宿業腦中閃過結業日,閃過傳燈法會,閃過被定格地一幕:“佛陀送的。”
沈澤瞪大眼睛:“什麼鬼?!”
宿業忍俊不禁:“我戒酒了,你自己喝吧。”說著,把酒杯擱到對方手邊,“心意領了。”
他不想沈澤擔心,也不想對方做出什麼離譜猜測。所以,在對方關切詢問他,高利貸的事情,解決的怎麼樣的時候。他就主動把分別後兩個月的遭遇,大致向對方說了。
“簡而言之,我大概是被佛陀調服了。”宿業長嘆一聲。
“乖乖!”沈澤一臉吃驚,“你這是遇到善財童子了,怎麼不抱緊大腿?”
宿業斜視對方一眼:“你知道,當有人對你無限付出,卻絲毫不提需要你如何報答時,你已經把自己賣給對方了嗎?”
沈澤搖搖頭:“我沒享受過,被人無限付出的待遇。我很想試試。”
宿業心裡清楚,沈澤就是隨口一說。以對方的家世,根本不會到山窮水盡,等人施捨的地步。而他不同,他在別人的施捨中,度過了人生最初十一年。
他想起往事,幽幽說著:“在我小學時候,曾經被闊綽的同學施捨過。當我把對方視為大好人的時候,已經開始身不由己,任由對方擺佈。我需要幫對方打架、寫作業、作弊、逃課,對方所做任何事情,處罰都在我身上。”
“或許這次不一樣,你不是說,他是個佛學院的高材生嗎?”沈澤分析著,“而且,透過你的描述,我覺得這個人挺不錯。在你心裡,佔有很重的分量。”他狐疑看著宿業,“你,應該不會還有什麼別的……”
“沒有!”宿業不等對方說完,出口打斷。他一手關上臺燈,“你像個半仙兒似地,睡覺!”
宿業自然相信,一禮不會是那種人。但是,在雙方身份及身家皆出現雲泥之別的時候,他退縮了。他選擇逃避、選擇遠離。站在對方注意不到的地方,靜靜凝望著心中的佛陀。
不知道,這佛陀在發現他的弟子不告而別之後,會是什麼反應。
從朝課出門開始,至暮鼓之後,一禮想到無數理由,使自己一整天沒有回到宿舍,甚至坐禪到半夜。他不想回宿舍,不想面對宿業。
當對方湊在他耳邊說話時,他就已經發現,其實宿業沒喝酒,是衣服上的酒味。可對方三更半夜出去,不知和誰打架,一身傷的回來,總是事實。
沒有第一時間推開對方,他很清楚,自己的一顆向佛之心,被擾亂了,也是事實。
他輕手輕腳地開啟宿舍門,看到屋子收拾地乾乾淨淨,床鋪空空蕩蕩,上面放著,疊地整整齊齊的僧服。他愣在原地半晌,後退幾步,坐在自己的床上。
小黑從床下出來,伸個懶腰,高高興興地跑過去,扒在一禮的小腿上:“嗷嗚~”
一禮俯身把它抱起來,擱在懷裡:“他把你丟下了,也把我……”小黑扭著身子,掙脫他的手,跳上床,滾來滾去。他猛然發現,枕頭下面放了什麼東西。掀開一看,是一個小黑包,還附帶著一張卡片:「有朝一日,帶錢來贖。」
“一個人要是把自己的武器交給別人保管,那可是性命相托。” 一禮整晚都在打坐,腦中頻繁迴響著宿業的這句話,直至晨鐘想過。他起身走出宿舍,徑自來到方丈室:“師父,弟子心中有疑問,想請師父開示。”
“進來說吧。”
一禮推開門,將門上木牌翻轉「靜」,走進去,關上房門,愁容滿面地站在住持面前。
白鹿寺方丈室的門,在三天後重新開啟,一禮由內中走出來,昂首望著蔚藍的天空,自由的流雲飛鳥。他步履輕快,找管事師兄拿回手機,撥通電話:
“辛苦你,帶上法務和我的簽章,來白鹿寺一趟。”
以一蓮生的裝修門面來說,在鹿垣算不上一流素食餐廳,菜品不多,勝在色香味俱全。
老闆站在櫃檯,看著門外。一輛黑色敞篷跑車,吸引著不少人前來圍觀,有些人拿出手機拍攝,人越聚越多。無論進店的人多少,託跑車的福,這一波兒借力打力,免費宣傳,一蓮生的知名度,提升不少。
他朝著車主所在的桌位看過去,低聲吩咐服務員,為客人贈送一道菜品,並在對方投來友善的目光時,微笑著點點頭,以示感謝。
“你下午有工作安排嗎?”
行逸翻一翻手機:“沒什麼事情,怎麼了?”
“那陪我去圖書館吧。我去還書,順便找幾本缺失的計算機專業書。”
“我的專業課書都在家裡,應該不少。”行逸品著茶,恍然大悟,“白鹿寺裡有幾本。那我帶你去買新的,書名和版本我都記得。”
“也不在白鹿寺。”裕陽低頭戳著碟子裡的菜。
“那不可能。”行逸語氣篤定,“我沒扔過書。要麼在家,要麼在白鹿寺。”
“還有第三個地方。”裕陽覷了行逸一眼,不情願地提醒著,“你大學在禮諶家住過一陣子。”
行逸也想起來了,正猶豫著,怎麼解釋解釋,手機響鈴,一看來電顯示,趕緊按下接聽:“出什麼事了?嗯……在……好……”
裕陽瞅著行逸越來越嚴肅的表情,把不高興全寫在臉上。他低頭吃菜,掩飾心情。
“我馬上就去。”行逸結束通話電話,“有點兒急事,我先去處理,你在這兒慢慢吃,不夠再點。”說完,拿著車鑰匙,匆匆走出一蓮生。
裕陽立馬對桌上的菜失去興趣,轉頭看著窗外,跑車迅速遠去。
思緒飄回到三年前,當他拿著被一流高中錄取的通知書,興沖沖地跑回家時,得知父母在回鹿垣的高速路上出了意外,當場死亡。一瞬間,天旋地轉,像是被人在心頭重重一擊,他美好的小小世界,坍塌了。當眾人離去後,他站在墓碑前,大聲念著通知書的內容,唸到後面,泣不成聲。
“叔叔阿姨請放心,我會用一生守護裕陽,讓他幸福快樂,不受傷害。”
他縮在行逸懷裡,聽到對方的話,有那麼一點點安心。有人願意幫助他,一磚一瓦,重新建築一個小世界。他在心中,無聲地感謝蒼天,於三年前,送來一個這樣溫暖的人。
今日的白鹿寺,門外破例停著一輛商務車。行逸率先由主駕駛下車,走進寺裡。旁邊跟著一個看起來年近三十,精明幹練的男士,一邊走路,一邊動作迅速地準備資料。
一禮早已等候許久,看到兩人進來,連忙迎上前:“都帶齊了?”
兩人衝他點頭示意。三人穿過前院,走過後院,來到方丈室。
一番洽談之後,由天地集團監事之一的行逸,全權負責接管白鹿寺相關網際網路事宜。當場敲定合同,以及保密協議。在雙方簽字蓋章,準備交換之前,一禮從行逸那兒拿回自己的簽章,分別蓋上。然後將其中一份,鄭重交給住持,“我舍佛、舍法,乃至我非沙門釋子如上。”
住持念一聲佛號:“舍戒返家,恪守五戒。身在俗世,心不染塵。”
一禮看著徹底空空蕩蕩的宿舍,抱起小黑:“你跟我走吧。”他關上燈,關了門,緩緩向前院走著,在路過悟道樹下時,昂首望著樹杈。而今枝繁葉茂,就算有人藏在上面,應該也很難發現了。
夜幕下的白鹿寺,燭火搖曳,襯出善男信女們,虔誠的向佛之心。前院一側牆的大屏上,滾動播放著寺院幾次重大活動的影像。皈依法會、浴佛節、傳燈法會、戒子結業、清明超渡,不知是哪個有心人,記錄下這一幕幕。
一禮坐在車裡,目光始終注視著白鹿寺。二者之間,距離越來越遠,直至完全看不見。他看著窗外,已經三年沒有見過鹿垣的夜晚了。燈火輝煌,車水馬龍,和三年前並無區別。
“你先去忙吧。”行逸對法務交代幾句,從駕駛位下來,坐到一禮對面,“子宿呢?這才多久?發生了什麼?”
“也許是,人各有志。”
行逸一拳砸在座椅上:“說真的,我現在心情很不好。我們勸了你三年,都沒能使你改變的決定,他子宿輕而易舉的做到了。”頓了頓又道,“但他做到的不是時候,你馬上就能升研究僧了,他毀了你三年來的努力。我……”他說到最後,說不下去,轉了話鋒,“現在呢?你想怎麼辦?”
半晌,一禮長嘆一聲:“容我想想。”他一手拍在行逸肩頭,“今天辛苦你了,快回家吧。”
行逸還想說什麼,猛地一拍大腿:“糟了!我把他忘了!”他抓過外套,拉開車門,“回頭再說。”
一禮坐在車裡,看到行逸開著那亮眼的跑車,一溜煙消失在天地集團。他抱起小黑,開門下車,發現有冰涼的雨點落在頭上,伸出手掌,雨點很小。來到天地集團大門前,仰望整棟辦公大樓,有不少還亮著燈。
“先生,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?”門童禮貌地詢問,略微抬頭,看清楚對方的容貌,又驚又喜,“諶少?!”他連忙右手向前一伸,“您請進。”說著,開啟門。
一禮習慣性的雙手合十,正要道一聲佛號,後知後覺地放下,衝對方淡然一笑,進入大廳。向前臺拿一張通行電子卡,乘電梯來到頂樓。站在門外良久,敲響董事長辦公室的房門。
“進來。”身為集團董事長的禮靖,正埋頭看著手上的資料,也沒注意到進來的是誰,隨手指著沙發,“先坐吧。”
一禮放下小黑,走到辦公桌前,看到桌上放著與白鹿寺簽好的合同和保密協議:“父親。”
禮靖看到眼前站著大兒子,一手放下資料,另一手摘下眼睛,不敢置信。他眉開眼笑地衝對方招招手:“快來。讓我好好看看。”
一禮繞過辦公桌,站在禮靖身旁,帶著歉意解釋:“事出緊急,沒有提前和您商量,就擅自做決定。”
“沒事兒。”禮靖笑著,重新拿起資料,“我大致看過,沒有什麼問題,你做的很好。”他欣慰地拍著兒子的肩頭,“還沒吃飯吧?走,一起回家,樂樂還在家等著開飯呢。”
一禮跟在禮靖身後,打量著父親。正如禮樂所說,父親看起來氣色不加,頭上也生出些不合年紀的白髮。他快步上前,一手攙扶父親。父子倆,相視一笑。
走出大廳,外面已是大雨瓢潑。司機立即下車開門,門童亦撐好雨傘。一禮把父親扶上車,自己也跟著坐進去,對門童客氣地說一句:“謝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