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業從頭到尾聽完,受益匪淺。這才注意到,禮諶不知道什麼時候離席。他連忙起身,在偌大的會場裡找人。心道:“只顧聽分享,竟然把我侍奉的佛給丟了。”他拿出羞於見人的手機,撥打對方的電話。
忽地,肩頭搭過來一隻手,他警覺地一個閃身,轉頭正要掄起手刀,看清楚對方是誰,眉頭舒展:“你去哪兒了?我找你半天。”他語帶抱怨,結束通話電話。
禮諶淺笑著:“我看你在專心學習,就過去發展發展集團業務。怎麼樣,不虛此行吧?”
宿業笑著點點頭,情不自禁,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述。他聽了一下午,有一肚子的經驗總結想要分享,完全忽略了禮諶並非計算機專業,抓著對方瘋狂輸出。
禮諶聽了一路,想起裕陽曾經說過的話,心道:“對技術的沉迷和追求,才是你的人生目標嗎?”
當晚,宿業開啟筆記本,把今天在研討會吸收到的技術經驗,整理成文件。然後,他開啟搜尋引擎,查到會上多數人提及的技術論壇,裡面好多技術性大佬的文章和作品。他立即註冊了一個帳號,一邊學習,一邊在問答區,幫助技術小白,答疑解惑。
“宿業,早點休息。”禮諶站在客臥門口,“明天我們去醫院體檢。”
早已把體檢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的宿業,硬著頭皮,跟著禮諶來到醫院。他故意與對方隔開幾個人,遮遮掩掩地拿出證件,領取體檢表。
沒想到,禮諶站在旁邊等著他,說道:“走吧,一起。”
宿業心中一驚,看著單子上的幾個大專案,心情複雜。如何因為一次檢查,讓他在沈澤面前暴露隱私的情景,再次浮現於腦海。
雖說禮諶應該不懂醫學。但是,難保醫生見到他身上的離奇狀況,不會說點兒什麼。更重要的是,有些事情,他並不想讓禮諶知道。
他大腦高速運轉,找出個自以為合理的理由:“我去洗手間。你先走吧。”
“我等你。”
“不必!”他不假思索地拒絕,察覺禮諶眼中充滿疑惑,連忙解釋,“我要蹲一會兒,不能耽誤你的時間,你就先去檢查吧。”
禮諶看著宿業,輕嘆一聲:“那好吧。我先去做檢查。你稍後做完檢查,就回到這裡,等著拿咱倆的體檢報告。如果我沒回來,就在這裡等我一會兒。”
宿業衝禮諶點點頭:“知道了,你快去吧。”他抱著肚子,走向洗手間。
禮諶望著宿業的背影,陷入沉思:“以體檢的名義帶他來醫院,就是想推翻心中的猜測。他卻找出這樣蹩腳的理由,拒絕一同體檢。到底是在欲蓋彌彰些什麼呢?”
他做完全部體檢專案,乘電梯上樓,來到精神科。穿過走廊,走到盡頭,停步在主任辦公室門口。探頭瞧一眼裡面,確定要找的人在這兒,禮貌叩門,笑著打招呼:“周主任,您好。”
周主任聞聲抬頭,看到門口的禮諶,滿面笑容,“諶諶啊,快進來。”他一手拉過凳子,示意對方坐下,關切問道,“你父親身體還好嗎?他可有日子沒來複查了。”
“我父親出差去了,還需要一陣子才能回來。”
周主任嘆氣,摘下眼鏡:“你父親這個人啊,就是不肯好好修養身體。他自己什麼情況,他不清楚嗎?才出院多久,又開始不顧身體的出差。錢再多,能買命嗎?”他恨鐵不成鋼地絮叨幾句,話鋒轉回關切,“他出差,藥都帶齊了嗎?也不說過來,讓我給他開個處方,萬一路上藥不夠怎麼辦?”
禮諶淡淡一笑:“我替父親謝謝您,始終記掛著他的身體。”
“我們做醫生的,就這麼點兒事兒。”周主任給禮諶到一杯水,“你過來有什麼事情?”
禮諶恭恭敬敬接過來:“我來做個體檢,順道兒過來看看您。”
“還有呢?”身為精神科主任的他,只需一眼,就知道對方心裡有事兒,“有話就說。大小夥子,吞吞吐吐的。”
禮諶一手託著紙杯,一手伸出個手指,在杯身來回滑動,躊躇片刻,仔細描述出在宿業那兒看到的藥盒。
周主任聽完,面色凝重,戴上眼鏡,在鍵盤敲一陣,衝他招招手,說道:“你來看看,是不是這個樣子?”
他連忙起身,看一眼螢幕上的藥品圖片,面上一怔,略微點點頭:“我查過,這是雄性激素注射劑。”
“是的。 ”周主任點點頭,“你為什麼問這個?”
良久的沉默。禮諶彷彿陷入內心掙扎,略微低聲說:“我有一個朋友,似乎在長期注射這個藥。我想問問您,他是我父親那樣的情況嗎?”
周主任吃驚不小:“ 這我可不能空口亂斷症。要見過,聊過,才能推斷。”他頓了頓,露出訝異神色,“你的朋友,難道是自己買藥,自己給自己注射嗎?”
禮諶遲疑一瞬,點點頭。
“簡直是胡鬧!”周主任沉下一口氣,面上帶著幾分不悅之色,“無論是否有什麼病症,這樣做是很危險的。不是專業人士,怎麼能自己給自己注射?這類激素藥物,多數是肌肉注射。他自己亂來,萬一扎錯位置,會有癱瘓的風險!”他越說越激動,一手敲著桌子,沉思一會兒,“這樣吧,你讓他來找我。不用走掛號,直接過來,我和他聊聊。”
禮諶聽到後面,已是嚇出一個激靈:“您稍等,我這就去把他帶過來。”
“阿嚏!”宿業揉揉鼻子,靠回椅背,一腳蹬在椅子邊緣,悠哉哉地等著領報告。目光偶爾落在來來往往的人們身上,看著這些老幼病弱的人,不由得皺著眉頭。他有意避開,轉首望向對面牆面,被內容吸引。
牆上貼著的,是一張關於志願者如何登記器官捐獻的說明。既有傳統的醫院登記流程,也有符合科技化時代的網上登記流程。他一邊讀著上面的內容,一邊拿出手機,根據流程,找到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。直接用手機註冊帳號,登記遺體捐獻。
宿業領到兩人厚厚的一沓體檢報告,禮諶彷彿卡著點兒出現。把他帶到樓上一間辦公室,並且向他介紹屋內的周主任,也向對方介紹了他。
“精神科?”他腦子裡還在琢磨,“禮諶為什麼帶我來這兒?難道他有什麼精神類疾病,是我沒發現的?!”發覺周主任笑容溫和地向他打招呼。他連忙衝對方鞠躬,“您好。”
周主任仔細端量宿業一番,和他攀談幾句,笑著說:“報告出來了?我來幫你們看看。”
宿業畢恭畢敬地遞給對方,狐疑看一眼禮諶,欲言又止。他謹慎盯著周主任的表情,心裡惴惴不安。
周主任在和對方聊天時,沒有發現對方有那方面的傾向。他仔細看看體檢報告,抬起頭,對禮諶說:“你這營養不均衡,是不是沒好好吃飯?”他手指在鍵盤敲一敲,“我給你開點兒維生素,你去拿一下。”
“我去吧。”宿業已經習慣性自覺跑腿兒。卻被周主任叫住,指使禮諶自己去。他心中犯嘀咕,拘謹地坐回凳子上。
“你知道自己身體的情況嗎?”周主任對宿業問道。
宿業心中一凜:“這是有意支開禮諶?”他裝糊塗,“知道啊,我身體挺好的。”
“你知道你身上的雄性激素嚴重缺乏嗎?”周主任單刀直入,挑明話題。
宿業面色泛白,咬著嘴角,心道:“不愧是主任,這都能看出來。”他略微點點頭。
“以前在別的醫院看過嗎?”
他搖搖頭。
周主任嘆氣,斟酌著說道:“從醫這麼多年,你這種情況我也遇到幾例。我的建議是,儘早做手術。”
宿業在心中感嘆:“果然,逃不了手術。可是手術費用,不是我現在能承受得起的。”他笑著點點頭,“謝謝周主任,我會考慮。”
“你現在靠什麼維持身體的雄性激素?”
“這……”他心知自己的做法是野路子操作,支支吾吾了半晌,不敢直接說出來。
作為醫生,周主任不但顧及病人隱私,也會照顧病人情緒。像宿業這種,自己偷偷買針買藥,偷偷給自己注射的患者,他也經手過幾例。無非是出於自卑和沒有條件到大醫院開處方,不得不鋌而走險。
“這樣吧。以後,你每月抽時間到醫院來一次,做做檢查。然後把檢查結果拿過來。我根據你的情況,給你開具處方,維持你的雄性激素閾值。”
聽到這樣的建議,宿業心中動容。這是他短短十九年人生裡,第二次遇見,真誠給他提出建議的醫生。他驚喜地點點頭,甚至於忘記,每月來醫院檢查,是一個長期投資。
“不過,”周主任頓了頓,“如果可以的話,還是建議你儘早手術。”
禮諶提著幾盒維生素進來,看了看相談甚歡的兩人。
“諶諶回來了。”周主任笑著說,“你們沒事兒就回去吧。我這兒有病人要過來。”他叫住禮諶,“醫院這幾天剛進了一批藥,有你父親需要的,你路過藥房,記得幫他拿。”
兩人走到電梯房,皆是默不作聲地等著電梯下來。
禮諶對宿業說:“我有一點私事,你先去車裡等我吧。”
宿業答應一聲,接過禮諶手裡的藥。他總感覺,禮諶今天的言行舉止有點兒反常。尤其是現在,明顯是找了個理由離開。進入電梯,看到牆上貼著的醫院主要專家們,一眼找到精神科的周主任。他仔細閱讀了對方的身份及學術成就,一種不好的預感,從心底油然而生。
“周主任。”禮諶回到精神科主任辦公室。
周主任看到去而復返地禮諶,很是驚訝:“你怎麼又回來了?”
“您看出來了,他是嗎?”
“我是一個醫生,尊重患者隱私,是起碼的職業道德。”周主任輕聲嘆氣,“你們不是朋友嗎?如果真的想知道他的事情,不如直接問他。或者,你們的交情還沒到彼此毫無保留的地步,不妨留出一些私人空間。另外,我已經從專業角度給他提出建議,是否接受,就看他自己了。”
禮諶還想說些什麼。卻被周主任的一句話問住:“你為什麼這麼在意,他和你父親是不是一類症狀?”
“諶少,”宿業看到兩手空空,坐到後排的禮諶,試探著提醒,“我記得,周主任讓你幫你父親拿藥。”
禮諶哀嘆一聲,心事重重地下車:“你等我一會兒。”
自從在技術社群註冊了帳號,宿業網上混得如魚得水。漫長的待命時間,變得不再無聊。
炎熱的夏天,他躲在車裡,放躺椅背,吹著空調。一手枕在腦後,一手擎著手機,刷著技術社群。看到感興趣的技術就點選去仔細閱讀,看到自己能夠回答的問題,就進去幫題主解惑。
久而久之,帳號下,有了很高的聲望值,回答的問題,也總是能收到他人贊同的訊息,積攢了一定量的粉絲關注著他。
他正放空大腦,隨意地點來點去。私信出現一條未讀,他點開詳情,大致看了看。
“兄弟,我看你技術不錯,有興趣接活兒嗎?”
宿業頓時來了精神,手指飛速在螢幕上戳著虛擬鍵盤:“什麼活兒?說來聽聽。”
兩人加上好友,聊了好一會兒。對方發來一個連結,以及一份電子文件:“連結是在社群釋出的單子,專案需求都寫在文件裡面了,你先看看。”
他開啟文件,詳細數數功能,評估之後,詢問對方開價多少?在一番拉扯中,憑著從禮諶那兒學到的洽談經驗,成功把價格從一千元提升到五千元。
對方似乎考慮很久,發來訊息:“可以。但是,需要在三天之內做完。”
“行。你付七成定金吧。”他把副卡的賬戶發給對方,“錢打進這個賬戶裡。”收到入賬簡訊之後,按下“接單”按鈕。
禮諶從合作方的公司裡出來,走向自己的車。兜裡手機震動,他拿出來,看一眼訊息內容,大為震驚。有私人賬戶,向他給宿業的那張副卡,轉賬三千五百元。
他想詢問宿業,話到嘴邊兒,又打消念頭。一方面怕對方知道他能收到副卡資金變動的訊息,而往不好的方向揣測;一方面又怕對方迷失方向,為錢惹出什麼麻煩。
見宿業回家之後,抱著筆記本,一臉嚴肅的對著螢幕忙碌。他不由得嘆氣:“你我之間,不可說的事情,似乎越來越多了。”
對方只給三天時間。宿業晚上寫到半夜,白天把筆記本帶到辦公室,趁著午休時間寫一會兒。若是遇到太子爺出門,他就把筆記本擱在車上,利用一切碎片時間,努力趕專案。無奈,筆記本實在是老舊,待機漏電,續航能力特別差,根本無法支撐他全天的碎片時間。
一連三個晚上,禮諶在準備睡覺時,發現客臥亮著燈,宿業在敲程式碼。他把一切看在眼裡,卻不知道對方為什麼突然沉迷寫程式碼,用功程度,堪比在白鹿寺做開發的時候。
就在當天夜裡,僱主發來訊息,詢問進度。宿業發過去一個網址:“基本差不多了,你準備準備驗收,我這邊再完善一下細節。”
過了一會兒,對方發來一個讚歎的手勢:“可以。把原始碼發過來吧。”
宿業打包專案原始碼,傳送給對方。半晌沒等到尾款,忽地想起來:“不會是跑路了吧?”他催了幾句,沒有得到回覆,怒而開啟社群,又迅速關閉。決定先去洗個澡,冷靜一下。
走到衛生間門口,瞥見主臥睡著的禮諶。他把浴巾搭在肩頭,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,蹲下身,趴在床沿兒。一手托腮,藉著月色,欣賞著對方的睡相。
對方呼吸平穩,不知是近來有什麼煩心事,還是夢裡遇到什麼糟心事,使太子爺在睡著的時候,皺著眉頭,導致那一雙微闔的丹鳳眼,失去幾分魅力。從在白鹿寺時,這人就是睡覺躺地規規整整。明明是偌大的雙人床,卻連一半床都沒占上,讓人看了都覺得累。
對於平時喜歡癱在床上,全身放鬆的宿業來說,極度懷疑,這種睡覺方式,身心能得到徹底休息?
看得久了,心境悄無聲息地改變,情不自禁地起身爬到床上,望著對方似乎很沉地睡著,心道:“輕輕觸碰一下,應該不會被發現。”他心存僥倖,悄悄挪過去,一手撐在對方耳邊,一點點拉近彼此間的距離。腦中強烈的念頭,使他鼓足勇氣,小心翼翼地低下頭,試圖觸碰對方的雙唇。
忽地,一隻手抵在他半邊肩頭,阻止他的動作。與此同時,禮諶慢慢睜開眼睛,一眨不眨地盯著他。
四目相對,他腦子裡霎時一片混亂,是就此滾回去,還是索性一鼓作氣?
那一雙清澈如水地眼眸,靜靜望著他,目光中透露出迷茫,不知所措。
他狡猾地為自己找到理由,笑嘻嘻地問:“太子爺需要我侍寢嗎?”
對方注視著他,覆在肩頭的那隻手,緩緩滑落。沉默的時間加倍,加倍,再加倍,淡淡說道:“很晚了,回去睡覺吧。”
“等得就是你這句話!”宿業暗自慶幸,得個臺階兒,麻利爬下床,滾出主臥,留下一句,“諶少,晚安。”
聽到浴室關門聲,禮諶長舒一口氣,隻手遮住雙眼,久久難以入睡。
宿業一覺醒來,精力充沛,拿過電腦,準備與那個黑心僱主,大戰五百回合。才登上社群,就看到對方發來訊息,解釋為什麼沒有半夜付尾款。他冷哼一聲,敲下一串文字:“現在都上午了,也沒見你付尾款過來!”
就在這時,手機彈出簡訊。他一手抓過來,看清楚是僱主轉賬進來的訊息,連忙刪掉聊天框的文字,換成一個笑臉,外加一個握手:“合作愉快,希望有機會還能合作。”
禮諶看著手機簡訊,心生疑惑:“怎麼又進來一千五?宿業到底再幹什麼?”他想出一番措辭,剛走出主臥,迎面就被人抱住。
“告訴你一個好訊息!”宿業激動地在禮諶耳邊說著,“我賺錢啦!”
禮諶兩手攥成拳,略微推拒著,反而被對方抱地更緊。他乾脆放棄掙扎,等到對方沒那麼激動,才知道是接了個專案,如今圓滿交付,錢也到手。
“走!我請你吃飯!”宿業一手搭在禮諶肩頭,“這可是我第一筆進賬,你不能拒絕。”他雙手搖晃著對方,“快說說,你想吃什麼?”
一蓮生的大門口,停著輛搶眼的仿賽。後座的人率先下來,摘下頭盔。前座的人,此時也摘了頭盔下車。兩人先後進入餐廳,找了個靠窗的桌位坐下。
服務員送上兩份菜譜,為兩人斟茶,熟練記錄客人的需求,略微彎下腰,笑道:“二位,請稍等片刻。”
宿業一邊著喝茶,一邊打量著餐廳。看到裝修風格透著禪意,恍然大悟:“難怪禮諶帶我來這家。只是,”他覷一眼把騎行外套搭在椅背,面上滲出不少汗水的太子爺,“這麼熱的天,放著四輪有蓬帶空調的不開,為什麼非要騎個兩輪的機車過來?”
結果就是,兩人現在一邊等菜,一邊消汗。
等到菜品一一送上,宿業嘗過第一口,就沒放下筷子,衝著對桌豎起大拇指,抽空兒誇讚一句:“這家的素菜,太好吃了!”他吃到中場休息,才注意到,禮諶沒怎麼動筷子,挑眉問一句,“你是不餓,還是不給面子?”
禮諶面上一怔,重新拿起筷子:“吃飯講究細嚼慢嚥。”
“哦。”宿業瞥一眼,“那你把剩下的都吃了。”他靠在椅背,再次環視餐廳。
看著進進出出的年輕人,要麼成雙成對,要麼三五成群,心道:“現在的年輕人,也喜歡吃素養生了?”他轉頭看向窗外,在仿賽兩側,停著幾輛豪車,顯然是車主們有意為之。
“諶少,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好地方的?”
“行逸曾經帶我來過。”
宿業眼神一暗,猛地灌下一杯茶,心中憤憤:“我欠得慌,才會問你這個!給自己找不痛快!”他低頭看看桌上的菜,忍不住再次拿起筷子,默默在心裡補一句,“不愧是天地集團手握股權的監事,推薦的真不錯。”
待到結帳時,他深刻明白,什麼叫“貴有貴的道理,一分價錢一分貨”,也知道為什麼禮諶在點菜時,就有意無意地阻攔他。不過,這是憑本事賺到的第一筆錢,請最想回向的人吃飯,花多少都是開心。
禮諶沒有直接騎回別墅,而是帶著宿業,來到電腦城,以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為理由,說服他買下一臺最新款移動工作站。
宿業算算收支,大呼上當,賺得五千一分不剩就算了,還因為這新的“善事利器”,又欠了對方好幾萬元。他站在電腦城外,皺眉看著跨上車座的禮諶,忽地愣住。
曾幾何時,此情此景。行逸開著跑車,旁邊坐著裕陽,懷裡抱著最新款筆記本。他與那些看熱鬧的人一樣,滿眼都是羨慕。不一樣的是,他更多的羨慕,在於兩人之間的那份深厚感情。
“能否有一天,我也可以擁有一份厚重的感情?”他自嘲地一笑,走進禮諶,接過頭盔,坐上後座,緊緊摟著對方的腰身,將話語藏在引擎的轟鳴聲中,“如果可以,希望那個人是你。”
自從第一單成交之後,建立雙方合作契機,對方接二連三地找他合作,送來一些小專案。雖然單筆開價不高,但是,看著副卡三五天一筆進賬的簡訊,他心裡樂開了花。
禮諶抱著一沓資料,匆匆上車:“快走,去揚帆俱樂部。”
鹿垣作為一個海邊城市,旅遊業是其主要發展之一。每年的五月到十月,海內外遊客,絡繹不絕。其中又以七月和八月,在學生放暑假的加持下,最為鼎盛熱鬧。
這段時期,甭管晴天陰天、颳風下雨,只要不是天上落刀子,海邊的遊客,熙熙攘攘。有的攜帶妻兒老小,有的帶著漂亮女友,也有哥們兒弟兄湊一起。他們早早趕來,就為能夠在沙灘找到一塊兒視野不錯的空地,支起各家帶來的簡易帳篷。既能鑽進去換衣服,又能在玩兒累之後,進去吃著東西,看看大海,聽聽海浪。
帳篷一拉開。小孩子們通常第一個探頭出來,興奮地哇哇叫,光著屁股,身上套著可愛的泳圈,奔向大海,蹣跚跑去。大人們連忙追出來,牽著孩子的兩隻手,稍稍活動活動,一同下海。
稍微大一些的少年們,拿著水槍,衝進海里,把水堂灌滿水,找準了目標,毫不客氣地噴對方一身海水。
再大一些的人,各有各的玩兒法。有的仗著水性好,一個猛子下去,在幾十米開外浮出海面;有的難得見到海,神情激動,抱著泳圈,一點點往深處走;還有的被海中活物夾到手腳,又叫又笑,眼角帶淚地上岸,只稍作處理,就歡歡喜喜地回到大海的懷抱。
慕璟身為揚帆俱樂部的老闆,每年旅遊最旺時期,必須每個白天在這裡坐鎮。他穿著件短袖大花襯衫,配一條五分長的沙灘褲,戴著墨鏡,躺在被太陽傘遮住的軟椅上,時不時起來與人打個招呼,面帶笑容地說一句:“老闆,玩兒好啊!有什麼需要,儘管開口。”
這些人裡,不少是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上,隔三差五來捧場,為他們帶來生意。作為利益交換,揚帆需要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們,各類水上專案也要給他們最大打折。
由於是旅遊季,環海路上,車輛擁堵地彷彿龜爬。宿業一腳油門搭著一腳剎車,好不容易拐進沿海路,在轉悠了三個來回之後,總算找到個車位。他停好車,拉起手剎,抬頭看一眼後視鏡。
禮諶從上車開始,全程一臉嚴肅,翻著手裡的檔案。以至於,現在都沒發現,已經到達目的地。
“諶少,我們到了。”宿業出聲提醒著。
“嗯。好。”禮諶頭也不抬地答應一聲,頓了頓問,“幾點了?”
他看一眼中控的顯示屏:“九點半多。”
禮諶抬頭看一眼窗外,復又低頭翻檔案:“九點五十,提醒我。”
察覺禮諶言談舉止中透著從未有過的緊張,宿業忍不住回頭,看一眼,心道:“希望將來有一日,我能為你分憂解勞。”
車子停在路邊,與沙灘距離不足三十米,之間是一片綠化帶。總有素質低下的人,穿過青青草坯,走向沙灘。蜿蜒的綠化帶,被踏出幾條錯綜複雜的羊腸小徑。其中一條較為寬敞的,歪歪斜斜鋪設著石頭,形成正兒八經的路。路旁矗著個大指示牌,上面碩大的幾個海藍色黑體字:揚帆俱樂部。字的下面,是一個戴著墨鏡的卡通人,踩著衝浪板,乘浪飛翔。
宿業看向道路另一側,瞧一眼時間,距離九點五十,還有三分鐘。他開啟車門,快速來到對面小店,對老闆的熱情推薦,充耳不聞,買下一件白色防曬服。
“諶少,五十了。”他一手拉開後排車門,把衣服遞過去,“外面紫外線太強,你穿上它。”然後又把車裡的墨鏡交給對方,“再戴上它。”
禮諶面上一怔,接過來穿戴好,對宿業笑道:“謝謝。”
“謝什麼?這都是助理該做的。”
兩人跟著指示牌,走過羊腸小徑,踩著沙灘,鞋裡灌了不少海砂。宿業第一次來到北邊海域,感覺自己彷彿進入了極樂世界。
在緊鄰海岸線的地方,有一片休息區,坐著不少男男女女。這些人裡面,男的多數打著赤膊,穿條三五分的沙灘褲,有意露出一身腱子肉;女性們則穿著性感的泳裝,秀出誘人的身材。當然,也有各別一看就是陪著來的,把自己從頭到腳用防曬服裹起來。
慕璟被吵醒,一手拿過桌上的椰汁,一邊喝著,一邊看了看四周。他眼前一亮,猛地坐起來,對著遠處揮手:“嘿!這兒!”
當宿業看到明顯比過去黑了好幾個色度的慕璟,他在心中誇讚自己的聰明,保住了禮諶白皙的膚色。
“你們怎麼有時間來玩兒了?”慕璟吩咐人給兩人取來冰鎮椰子汁。
“吳總約我在這裡見面。”禮諶接過其中一個,並把另一個遞個站在身後的宿業。
“哪個吳總?常來嗎?”慕璟疑惑看著宿業的舉動,心道,“這怎麼還站到後面去了?活像個跟班兒的。”
“泰威集團。”禮諶面帶憂愁,“我沒有見過,也沒與他聊過,之前都是我父親和他打交道。我父親出差,過幾天才能回來。集團的人和我反饋,吳總有意想用千秋來壓天地的價。”
“原來你說那個吳總啊!”慕璟一手在禮諶肩頭拍拍,“那傢伙可不是個善茬兒。你小子,能應付嗎?”
“成於不成,都要成。”禮諶略微用力捏了吸管,濺出幾滴椰汁。
“那倒是,你可是天地未來的接班人。”慕璟哈哈一笑,“來都來了。談完事情,請你們下水玩兒。幾年不見,你總該學會游泳了吧?”他有意帶上個“們”字,不著痕跡地瞥一眼禮諶身後,一言不發的宿業。
禮諶淡淡吐出兩個字:“沒有。”
慕璟瞪大眼睛,轉而撇了撇嘴:“你說說你,簡直給我們海邊兒的人丟臉!”他抬頭看向宿業,“你呢,會游泳嗎?”
宿業回望慕璟一眼:“我……”他霎時住聲,警惕看著快步走過來的一個人,一雙眼睛銳利地打量著對方。
這人長著娃娃臉,身材瘦小,皮膚略黑,穿著短袖衫和牛仔褲,配一雙中端休閒鞋。他走到桌前,客氣地對禮諶說道:“禮總,您好。我叫小司,是吳總的司機。吳總在那邊接待朋友,請您一道兒過去。”
或許是因為同崗,或許是因為對方彬彬有禮,宿業對小司的第一印象很好,投過去友好的目光。他跟在禮諶身後,隨著小司的指引,來到近海的一個桌位。
太陽傘遮蔽下的桌位,坐著兩個戴墨鏡的人。一個虎背熊腰,一個肥頭大耳。皆是脖子上掛著大金鍊子,光著膀子,穿條大花褲衩,一身黝黑的皮膚,使得滿身的刺青,顏色黯淡不少。
兩人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到來,旁若無人地對談。
宿業偷偷掃過去一個冷眼,分不清哪個才是“吳總”。他皺眉看向禮諶,心道:“太子爺不好做啊,還要和這種人打交道。”
禮諶站定片刻,逮到兩人喝飲品的間隙,客客氣氣地向那個肥頭大耳地做自我介紹:“吳總,您好。我叫禮諶,是天地集團總經理。”
“不是沒見過嗎?!”宿業瞪大眼睛,望著禮諶,“他是怎麼分辨出來,哪個是吳總的?”
吳總腦袋稍微一偏:“天地集團沒人了?找你這麼個毛孩子做二把手?”他也不等禮諶回答,又和那虎背熊腰的繼續瞎聊,“老張,天天就這點兒花樣,真無聊。就沒點兒別的樂子?”
老張一臉諂媚像:“有啊!我找了幾個沒見過海的妞兒,一會讓她們過來給你看看。那身材,嘖嘖嘖……”說著,面上浮現猥瑣地笑,“你看了絕對把持不住。”
宿業覷一眼面無表情的禮諶,篤定太子爺已經閉起五竅了。畢竟,這倆人的聊天內容,連他一個俗人都聽不下去,何況是禮諶那種心不染塵的世間佛。
他也跟著禮諶見過不少人物,各個階層的都有,但無一不是西裝革履,面帶笑容,言談舉止,有著一個企業領頭人,該有的模樣。再看眼前這倆人,好似炒地皮的暴發戶,新時代的流氓。
他不由得握緊拳頭,眼角注意到不遠處的慕璟,似乎在向這邊打手勢。他看了半天,才理解對方的意思。悄無聲息地退離幾人,連忙跑過去,一邊擔憂地看著禮諶,一邊拿起慕璟身邊的椅子:“謝了!”
慕璟一手抓住宿業的手腕兒:“怎麼謝?”
“你想我怎麼謝?”宿業甩甩手,注意力完全放在禮諶那邊,連眼神兒都沒給慕璟一個。
“先欠著吧。”慕璟稍微用力拽一下宿業,低聲說,“你要是想幫他,就用你在夜總會的方式。”
他蹙眉看著慕璟,恍然大悟:“我欠你一份情。”說完,扛著椅子過去。
還沒等放下,就看到吳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對著身後的小司怒吼:“你幹什麼吃得?禮總站半天了,你怎麼不去給他拿把椅子。”
小司被這一吼,嚇出個哆嗦,低著頭,一聲不吭。
“不必了。我們天地集團的禮總,宰相肚裡能撐船,不會在意這種小事情。”宿業忍無可忍,口氣生硬。他把椅子重重放在地上,恭恭敬敬地對禮諶說:“諶少,請。”
四個人,八隻眼睛,齊刷刷地盯著他。他暗道:“糟了!被慕璟坑了!”
所以說,做老闆的人,言行舉止都很令人難以捉摸。比如,禮諶只是短暫遲疑,就不緊不慢地坐下來;比如,吳總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,竟然浮現三分友善,一手推推墨鏡,兩人聊得你來我往。
宿業在旁聽著,暗自慶幸:“這一局,壓對了!對慕璟的人情,也欠下了。”他注意到太陽傘遮不到這邊,就挺身而出,用自己為禮諶擋住紫外線。
他們雖是在聊,但內容與商務完全無關,更像是在互相打太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