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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強行超渡 Chapter 26 date: '2020-04-01' tags: ['CHAO-DU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宿業暗自嘆氣,曾經想過無數次,這道大門攔截行逸的時候,他可以在門內得意洋洋,驕傲自誇:“看!我這個比你那個好多了!”

  然而,此刻,他毫無興奮可言,磨磨蹭蹭地走出去,身手矯健地爬上門柱,關掉報警器,開啟大門。覷了行逸一眼,縮到禮諶身後,小聲嘀咕:“完犢子,踩了炸雷。”他一手拽了拽旁邊的裕陽,“靠你了。去安撫一下。”

  行逸一把拉過裕陽,仔細端量,注意到對方臉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。一條手臂吊著繃帶,著急地詢問:“怎麼傷的?”

  “不小心摔的。”裕陽避開行逸的目光。

  行逸欲言又止,看向宿業:“以後,裕陽我去接。”

  “反正順路。”宿業嘗試獻殷勤,“我可以接了給你送過去。”

  “不需要!”行逸語氣裡帶著火氣。

  “逸哥工作起來天塌了都不知道。讓業哥接送挺好的。”禮樂連忙出來圓場。

  “正好,我準備今天回去。”裕陽轉過頭,“這幾天謝謝你們了。”

  待到車子遠去,宿業著實鬆了一口氣,感慨道:“果然,能壓住行逸的,除了你們禮家,就是裕陽了。”

  “行逸家裡出事之後,就被他父親的好友,也就是裕陽的父親接過去照顧。後來裕陽父母意外身亡,他就肩負起照顧裕陽的責任。”禮諶哀嘆一聲,“希望裕陽的事情,只是一個偶然。”

  “其實,不是偶然。”宿業決定不再隱瞞,把真相告知禮諶,“但是,我不知道哪裡招惹過那個小鬼。”

  “這樣啊。”禮諶若有所思,一手拍拍他的肩頭,“不著急,你慢慢想想看。不用太往心裡去,也許,他只是隨便找個理由;也許,是受泰威集團的吳總指使。”

  “不過,你沒有和他在別墅動手。我很欣慰。”禮諶衝著宿業點點頭,“別墅裡面已經加裝了不少硬體。你們要是動手,大機率會被監控拍下來。到時候,又會被吳總抓住機會。”

  “等下!”宿業眼前一亮,“這麼說,別墅裡的監控,拍下來,他用滑板襲擊我?”

  “應該是的。但是,他終究是沒有撞到你。”禮諶疲累地沉下一口氣,“現在,只希望望海豪庭的工程,能夠早一點結束,別再出任何岔錯了。”

  宿業生怕自己衝動誤事,沒再去望海豪庭。更多時間,專心於手頭上五十萬的專案。對方發來一個網址,提供一些外部必要介面,要求對接進智慧安防系統裡面。

  他完成一部分之後,漸漸發現,程式碼有些眼熟。

  怎麼,大家做智慧安防,都是一個思路嗎?

  直到,他在一堆程式碼裡,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。

  “你小子!幹了什麼?!”宿業抱著電腦,來到與沈澤約定的地點兒,抓著對方衣襟,厲聲質問。

  沈澤被問得一頭霧水:“我幹什麼了?我天天在部門裡忙得暈頭轉向。”他不耐煩地揮開宿業的手,整整衣服,靠著車身,“你幹什麼?神經兮兮的!”

  “不見棺材不落淚。”宿業開啟筆記本,螢幕朝向對方,“你自己看看,這程式碼,眼熟嗎?!再看看那個檔案頭的註釋,上面的建立人,是不是和你同名同姓?!”

  沈澤瞥了一眼,面上一怔,奪過筆記本,仔細看看,又點開另外幾個相關檔案:“這是我以前寫的,你從哪兒弄來的?!”

  “以前?是多久之前?”

  “當初在老東家的時候寫的。”沈澤面色凝重,“不過,這裡面有一部分,用在了目前天地的安防系統上。”他又翻了翻,“這程式碼,你到底是哪兒找來的?”

  “我那五十萬專案的僱主,發給我的。要求對接進我給他們做的系統裡。”宿業正色看著沈澤,“不會是,你的老東家,把你的程式碼賣給別人了吧?”

  沈澤點點頭:“很有可能。當初我走的時候,按照規矩,是不能帶走任何程式碼。所以,他們有我一份老版。後來,進入天地之後,我做了一次大的最佳化,幾次小的更新。你看到的這些,多數已經做廢了。只是有部分功能,我還沒有找到好的最佳化方案,就暫時沒換掉。”

  他打個哈欠,心情輕鬆了不少:“逸哥前陣子帶著我們做出來了新的方案。我最近加班加點兒的工作,到時候,就全換掉了。”他說著,指了指程式碼,“這些啊,就做廢了。”

  宿業嘿嘿一笑,一手搭在沈澤肩頭:“誤會一場,誤會一場。”

  沈澤故作不悅,冷哼一聲:“少來這套!你又不是剛才像看到仇人一樣,恨不得把我直接大卸八塊的模樣了?!”他嫌棄地擋開宿業的手,“就你這,還兄弟呢?你竟然懷疑我。”說到最後,委屈起來。

  “我這不是,怕你受別人財色誘惑,誤入歧途。”宿業強行摟著沈澤的脖子,“我的錯,我的錯。請你吃飯。要不然,”他略微低聲,“請你去金色大地放鬆放鬆?”

  “君子一言!”沈澤露出笑臉兒,抓著宿業的手,一巴掌拍下去,“記著昂!金色大地昂!等我忙完這陣子啊!”

  得知不是好兄弟賣了天地的程式碼,宿業心情大好,不再多想。熬夜把最後的工作做完,把專案交給對方,美滋滋地等著對方驗收之後打款進賬。

  興奮勁兒在天亮後過去。他基本沒怎麼睡覺。此刻呆在太子爺的辦公室,靠著牆壁,昏昏欲睡。

  “你要不然去休閒室,找個半隔,睡一會兒?”禮諶看他遊魂一樣,“我們下午有可能需要出去。你這狀態,不能開車。”

  “不用了。我借你沙發躺一下就行。”宿業晃晃悠悠,倒在沙發上,片刻進入夢想。

  禮諶不再說什麼,翻檔案地動作,儘量放輕。不一會兒,就聽到安靜的辦公室裡,傳來一陣輕微地呼嚕聲。他不由得笑了,注視著趴在沙發上睡著的人,起身拿起一件外套,蓋在對方身上。

  白天當值,又經常寫程式碼到三更半夜,一定累壞了吧。

  他眼看著宿業為了一個專案可以有多拼,這也不是第一次。在白鹿寺的時候,他就被驚訝到,好吃懶作、投機取巧的宿業,能夠為了一個連錢都沒有的專案,十幾天廢寢忘食的忙碌。

  宿業似乎睡得不太舒服,拱了拱腦袋。禮諶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手,在他身上輕輕拍著。

  “轟”地一聲。辦公室的門,被人推開。行逸怒氣衝衝地進來,掃視一圈兒,衝到沙發跟前:“你到底幹了什麼?!”

  宿業被驚醒,迷迷糊糊撐著半拉身子,揉了揉眼睛,衣領被行逸抓住。下一瞬,在行逸的手上,又覆著了一隻手。他睡意全無,瞪大眼睛,看著兩人。

  禮諶不假思索地出手,凝視著行逸:“有話好說。”手上加重力道,“先放開他。”

  行逸轉頭怒視著禮諶,目光移向兩人的手:“你先放手。”

  辦公室裡沉靜了幾秒之後,氣氛得以緩和。

  禮諶正色問道:“出什麼事情了?”

  行逸轉頭瞪宿業一眼,向禮諶說出裕陽被打的真相。

  禮諶大為震驚,看向宿業:“你好好想想,到底哪裡惹到他了?”

  宿業握緊雙拳,氣不打一處來,嗖地起身:“你們一個兩個都讓我想。我想了,我想不到!我不知道,那傢伙為什麼針對我!不知道,他為什麼去學府打裕陽!!更不知道,我和他到底有什麼宿世舊怨!!!”

  他猛然反應過來,為什麼要受那小鬼牽制?有什麼好想的?!把作妖的人解決掉,不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嗎?!

  “你們等著,我這就去把問題根源解決掉!”宿業撂下一句話,奪門而出。

  “你看看他這個樣子。”行逸甩甩手,“到底誰是助理,誰是經理?”

  禮諶不置可否,拿過桌上的手機,撥打電話。沙發縫隙,響起手機鈴聲。他心中一驚,可別再衝動做出什麼事情啊。他轉身朝門口走。

  行逸眼疾手快地拉住他:“太子爺,你幹什麼去?!”

  “我去把他找回來。”

  “你知道他去哪兒了?你上哪兒找?!”

  禮諶被問地啞口無言,猛然想起來:“車上有定位!能看到他去哪兒了。”說著,開啟手機裡的對應程式。區域地圖上,一個紅色轎車圖示,正在移動著。他一手按在行逸肩頭,“去開車,我們跟著他。”

  “唉。”行逸覺得自己很冤,明明是來找導致裕陽捱揍的人算賬的。結果不但被好兄弟擋下來了,人還趁機蹓了。現在倒要他做司機,帶著去找要算賬的人。

  轉念一想,雖然兩人私交甚好,但這是在天地集團,監事不該直接闖進總經理辦公室。他此刻有些後悔,瞧一眼副駕駛,斟酌說道:“剛才,我太莽撞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裕陽對你的意義。我沒有放在心上。”禮諶始終盯著手機螢幕上移動地紅色圖示,“停了。這個地方是……”他兩指放大螢幕,“望海豪庭。”

  目的地不出所料,但禮諶的心裡很失望。

  車子停在院落,宿業來到別墅,看著緊閉的大門,愣在當場。被怒火灼燒了理智,居然忘記,望海豪庭施工完畢,現在已經全部連通智慧安防系統,只有別墅的所有者可以入內。他在門口傻站了半晌,開車離去。

  禮諶趕忙低頭看著車子移動方向,鬆了口氣,靠在椅背:“他這樣衝過來,無非是想找那個小鬼算賬。這裡已經收工,他應該短期之內不會再遇上小鬼。”

  “也不知道宿業在哪兒招惹的人。那小子,一看就是個笑面虎,難纏得很。”行逸說著,恍然大悟,“難怪他外號叫小鬼,真對得起他這個名字。”

  手機彈出日程提醒。禮諶看一眼內容,對行逸說道:“先開去泰威集團吧。今天下午要和吳總做工程最後交接。”

  “希望吳總別再出什麼妖蛾子。”行逸覷一眼禮諶,“接下來的話。是我們兄弟之間對談。”

  “你想說,關於宿業的事情?”

  “我想說,這一次帶裕陽出去旅行,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。”

  沒聽到下文,禮諶轉頭看向行逸,一副虛心請教地模樣:“我在洗耳恭聽。”

  行逸哈哈一笑,正色說道:“人生很短,活得無愧於心,才能走得灑脫。你不如用參禪的方式,參悟你身為一個正常人,該有的七情六慾。”他頓了頓,“我相信,白鹿寺成為過去。你常說:‘修佛在心不在身。’。輪到自己,你也有當局者迷的時候。比如剛才,你下意識地舉動,已經暴露了你的內心。”

  “我記得,你當初躲到我家裡來,是為了降低裕陽對你的依賴。”

  “何止,我後來甚至跟著你躲進白鹿寺。也就是從他進白鹿寺開始,到我們共同走過一段旅程。我的想法變了,變得珍惜當下。”行逸看一眼禮諶,“作為兄弟,我希望,你能早日卸下給自己套得層層枷鎖。”

  一語中的。禮諶轉頭望向窗外,想起一個屢次參不透的問題:人生是短還是長?

  宿業垂頭喪氣地開車回到天地集團,望著空空如也的辦公室。找回理智的他,這才想起來,太子爺說過,下午要出去。而他一腳油門兒把車開走,完全忘了身為私人助理的職責。

 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,雙手揪著頭髮,身體前傾,把頭埋在雙膝。眼角瞥見禮諶的外套還在一旁,伸手拽過來。他還記得,驚醒的瞬間,衣服是蓋在身上的,禮諶是坐在旁邊的。想到此處,不禁嘆氣:“唉。又沒控制住自己的脾氣。他一定很失望吧。”

  “可是,我真的想不到,哪裡惹到那個小鬼了啊!”他在空蕩蕩地辦公室裡,無能狂怒。

  目光重新落在懷裡的衣服,他倒在沙發上,盯著辦公室的門,雙目無神。盼著太子爺從外面把它推開,無論是什麼樣的表情。他都會立即撲上去,誠懇認錯,虛心聽訓。

  小鬼穿著一身黑,戴著連領的兜帽,目光緊緊盯著天地集團。他有著比同齡人更多的耐心,已經在此地蹲守了幾天,把天地集團停車場裡的所有監控位置,摸個門兒清。並且,規劃好所有可以躲避監控的路線。只待整條路線上,停滿車子。

  他等到了。太子爺的車,沒有停在以往的位置上。這為他提供了絕佳機會。他改變路線,蹲著挪到監控死角。俯身趴在滑板上,兩腳用力朝牆上一蹬,慣性作用,滑板向前躥出去。

  停在車身旁邊之後,他翻身仰臥在地上,兩手撐地,向前挪動,心中默默數著越過的車子數量。來到太子爺的車子底下。曾經在車行裡,被迫攬下最髒最累的活兒,又在老張的指示下,沒少給抵押車偷換零件兒。久而久之,對於各型別車子,有一定了解。

  “該著老天開眼!”他嘀咕一句,拿出腰包裡的工具,動手擰螺絲,還把其中一顆螺絲,墊在卡槽上。然後,稍微試了幾次。確保車子能夠開起來,到達一定程度之後,螺絲才會滑入卡槽。

  他花了好大功夫做完一切,整得自己灰頭土臉。又雙手撐著地,按照原路退回到滑板旁邊,趴在板面,滑回監控死角底下。然後,拎著滑板,躲到角落,等著看好戲。

  宿業突然驚醒,看到外面天色完全黑下來。他猛地坐起,抓過手機看一眼螢幕,神色黯然,自言自語:“都不屑打電話叫我去接你了嗎?”

  他起身把太子爺的衣服掛在衣帽架上,收拾乾淨沙發和辦公桌,關上落地窗,走到門口,順手關了燈,帶上房門。乘著電梯,直接下到停車場。車子孤零零地停在那裡,他拿出手機,點開太子爺的頭像,反反覆覆,關了螢幕。

  在車裡坐了許久,擰動鑰匙,把車駛出天地。

  真是有骨氣。連自己的車都不坐了,自己的司機都不用了!

  他越想越是煩躁,車速亦越來越塊,沒有注意到,碼錶指標正在紅色區域搖擺。

  到了熟悉的岔路口,前方紅燈亮起,他一手掛擋,右腳輕點剎車。車速絲毫沒有減緩,他心中一驚,再次踩下剎車。等到他發現煞車失靈,早已闖過紅燈。他慌了手腳,拼命踩著剎車,一手使勁兒撥著檔位。可是車速越來越快,他不得不放棄減擋,專心看著路面,用以最快的反應,一路按著喇叭,躲避著其它車輛。

  車子不辨方向的四處亂衝,耳邊是一道道刺兒的鳴笛,一聲聲驚叫與怒罵。他強迫自己冷靜,觀察路況,想到前面不遠,有一座海上大橋,那橋很長,說不定能耗到車自己停下來。他當機立斷,拐上通往大橋的路,卻在駛上單行道時,看到一個提示牌:前方修葺,禁行!

  他沒有回頭路,直接撞翻帖告示的鐵板,衝上大橋。心中有著難以言說地驚懼,腦海中赫然閃過曾經開車衝下懸崖的噩夢。他右手拿過手機,毫不猶豫地撥出電話,忙音彷彿過了半個世紀。

  “對不起,您呼叫的使用者……”就在聽筒裡傳來聲音的同時,車子已至斷橋邊緣,一躍而起,於夜空中畫下一個閃亮地弧線,落入海中。

  一瞬間,宿業笑了。還好,你不在車裡。師兄,你會渡我吧。

  禮諶從泰威集團出來,坐到上車。

  行逸看他一眼:“怎麼樣?結束了嗎?”

  禮諶搖搖頭:“吳總的意思是,還要等等。也不知道,他在等什麼。”他拿出手機,螢幕亮起,收到一個未接來電提醒。點開資訊,顯示副卡呼叫,時間是,剛剛。

  “想來,應該是在天地等我回去吧。”他開啟應用,看一眼車子位置,一片藍色區域中,一個紅點在閃爍。他重新整理幾次,紅點位置不變,舉著手機對行逸說:“你做的這個定位系統有待改進,位置都偏到海里去了。”

  行逸忙裡偷閒地瞧一眼:“哈,再精密的程式,也是由人來完成。偶爾差錯,可以理解。你關掉程序,重新開一下看看。”

  禮諶依言照做,再次開啟應用,藍色區域確實沒有紅點閃動,但是整個地圖上都找不到圖示了。他一聲嘆氣。算了。先回天地看看吧。

  然而,行逸開著車在天地的地下停車場轉悠一圈兒,沒有看到禮諶的車。又在地上轉了一整圈兒,依然沒有發現車子的蹤影。

  “他該不會是,賭氣把車直接開回去了吧?”行逸頗為訝異,“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個助理,是個司機?!”

  禮諶略微皺眉,下車環視停車場。再次確認,車子不在這兒。他心道:“真的是賭氣開回別墅了?”

  “得了。我送你回去。”行逸一手敲敲跑車的引擎蓋,“上車。”一路風馳電掣。尤其是到了禮諶家的山腳下,更是一腳油門兒踩到底。

  耳邊聲浪不斷。禮諶幾番欲言又止,理解行逸的著急,直到他心中惦記著等他回家吃飯的裕陽,不再說什麼。手裡的手機震動,他拿起來看看,才發現有電話進來,一手拍拍行逸胳膊,指了指自己的電話。

  行逸立馬降速,聲浪隨之驟減,擔憂地看著面色凝重著接電話的禮諶。他剛剛只瞟了一眼,但是上面的來電提示,看得清清楚楚,是警察局。

  “嗯。是我的……對,是的……”禮諶聽著電話,一手抓住行逸的手腕兒,“好……我這就過去。”

  行逸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兒,看到太子爺手臂上清晰的青筋,不著痕跡地轉一轉。

  禮諶越握越緊,抬頭看著他,眼中盡是驚慌之色,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:“開去海邊……北邊的海邊……”

  天氣漸漸轉涼,除了身體特別強壯又喜歡夜遊的人,鮮少有人會在晚上下海。夜幕降臨,海邊遊客的數量迅速降低。餘下趁夜追求浪漫的有情人,啤酒海鮮的有閒人,以及坐在私家遊艇上釣魚的有錢人。

  慕璟的遊艇,燈火通明,漂在近海區域。遊艇主人坐在甲板上,一手持著魚竿兒,凝視著漆黑一片的海面出神。纏著夜光帶的魚漂,浮在海面,隨著漣漪,左右晃動,就是不見沉浮。

  遠處傳來一聲巨響,好似有什麼龐然大物,墜落海中。

  他懶洋洋地抬起頭,朝著聲音來源眺望。海面與夜空,皆在黑暗中,就算有人跳海,也看不到。他失望地回頭,察覺手中魚竿兒有拉扯,立即收線,滿懷期待,已經在腦中浮現向兄弟們炫耀的畫面。

  一條足有一個成年人身長的鱸魚,被他拉出海面,劇烈掙扎著,竟然真的甩開了魚鉤,回到海里。

  好強的求生欲啊。他自嘲地一笑,重新掛上魚餌,站起身,用力甩到遠處的海里。

  我就不信,釣不到大傢伙!

  前幾天,有朋友釣上來一條六十多斤的金錢鰲,大家熱熱鬧鬧地來了個一魚六吃。酒過三巡,喝上頭地他,拍著胸脯,誇下海口,要釣條百斤以上的野生海鱸,給大家來個一鱸九吃。當然,這事兒是第二天酒醒,從被拍下的影片裡看到的。

  為此,他在內海,數個地方,連續幾晚,垂釣兼撒網。至今,一無所獲。他再一次對著沒什麼波瀾地海面嘆氣。一手隨意擺弄著夾在衣領的“靈悅狗”。為了記錄下釣上百斤大魚的全過程,他特地買了最新款防水的運動相機。

  忽地,魚線被什麼東西拉扯,連帶著他被拽地半身向前一晃。他反應迅速,握緊魚竿兒,站起身,一手搖著把手,快速收線。越收越覺得吃力,粗略估計,這條魚絕對在百斤以上。他興奮地使勁兒搖把手,對旁邊的小弟喊道:“準備傢伙事兒,我要帶活的回去!”

  魚線周圍的漣漪越來越大,一個圓咕隆咚的物體,被拽出海面。慕璟驚喜地看著,倏然嚇得面如土色,跌坐在甲板上,聲音顫抖:“死……死人……”由於他失魂鬆了搖把,線車飛速旋轉,跟著屍體下沉。

  再次感受到手裡魚竿兒被拉扯,他握緊魚竿兒,幡然醒悟,還有重力,也許沒死?!就算真的是死人,也要拉上來報警。

  尚在躊躇,不知是哪個膽子大的手下人,打了一盞探照燈,朝向魚線的位置。

  這幫傢伙,真是不枉辛苦幾年帶出來,關鍵時候,一點兒不含糊。

  他拉著魚竿,揮揮手:“過來,幫我把他拉出來。”

  兩個小弟立馬上前,一個幫著拉住魚竿兒,一個幫著收線。在探照燈的照射下,大夥兒才看清楚,果然是個人。轉眼拉到遊艇下,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停手,不願意碰屍體。

  慕璟想到辦法,把魚竿兒架在甲板邊緣,將魚線繼續往回收。看到頭髮的一瞬間,他忍不住避開目光,腦子裡盡是些電影裡的腐爛屍體畫面。

  “誒?是他!”

  慕璟狐疑瞥向甲板,看清楚被吊在半空的人是宿業,大驚失色。他一個箭步衝上前,抱住對方腿腳,對身邊小弟說:“快把他放下來。叫救生員過來!”

  他跪在旁邊,小心翼翼地的把人平放在甲板上,著手搶救。一手迅速扯開對方襯衣,俯身仔細聽聽,同時另一手輕輕覆在對方胸膛,很快發現,沒有呼吸起伏。他又伸出手指,謹慎地觸控對方頸動脈,再次確認,人已經喪失意識,且心跳停止。

  情況危機。慕璟非常專業的找到宿業胸膛中心點,進行胸外按壓,並時刻留心著胸廓回彈。然後,一手覆在對方前額,並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對方的鼻子。另一手握住對方下巴,使頭儘量後仰,保持氣道開放。

  他深吸一口氣,向宿業口中連續吹氣兩次,注意著對方胸廓隨吹氣抬起。鬆開捏住鼻子的手,俯身仔細聽聽,察覺到對方的呼吸,稍微鬆了一口氣。

  宿業咳了幾口海水出來,一手無意識地抓住他的胳膊,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,泛白的嘴唇動了動,又陷入昏迷。在海里泡了很久的他,身上的血色現在才慢慢恢復。

  雖然聲音細不可聞,慕璟還是依稀聽到內容。

  “師兄……渡我……”

  “渡?師兄?”他一頭霧水,脫下衣服,蓋在對方身上,滿面愁容地望著對方。想起不久前的遠處重物落海的聲響,怎麼回事?難道是想不開跳海自殺?轉念一想,不對啊。他會游泳,不可能跳海自殺。兩地距離那麼遠,也不太可能是被浪衝過來的。

  待在二層甲板的小菁,將一切看在眼裡。她下到一層甲板,調侃道:“喲,你這是釣了條美人魚上來?!”

  “璟少,人沒事兒了。只是遊地太久,體力透支,需要休息。”

  慕璟聽到救生員這樣說,眉目舒展:“把他安排在我的艙裡。”

  小菁瞥了他一眼:“你用不用這麼急不可耐?人還沒醒呢?趁人之危啊!”

  “機會難得!”他揚聲對其他人喊道,“轉舵!出海!”

  “你瘋了?!”小菁眼中充滿震驚,“這三更半夜的,你出海?!”她冷哼一聲,“我要上岸!”

  “你可以游上岸。”慕璟爽朗地笑聲蓋過鳴笛。

  夏末的黎明,天空泛起魚肚白,海天一線,由暗轉明。沙灘上,忙碌了一夜的搜尋人員,陸續上岸。大型起重機正在將一輛價格不菲的轎車,放到重型卡車後面。由於車子飛速入海,承受海底壓力,車身多處扭曲變形,車的窗欞留著些碎玻璃。

  負責處理事故的警員,一手提著車裡收集的東西,找到禮諶,語氣沉重:“還是沒有找到人。根據沿途監控來看,暫時無法判斷,是意外還是報復社會的惡性|事件。在……”

  “一定是車在路上出了意外!”禮諶睜大眼睛,一手抓著警員的手腕兒,著急地解釋,“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,不會做出反社會的事件!”

  警員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,輕輕拍了拍:“你先別激動。我只是說出合理推測,在找到駕駛員之前,還需要把車拉回去做進一步檢查。不過,”他嘆了口氣,“車在海里泡了挺長時間,很難找到蛛絲馬跡。”

  警員示意旁邊同事做記錄,看一眼禮諶,低頭翻開在海里泡了許久的機動車行駛證,上面的資訊和眼前的人對上號。他又拿出駕駛證,翻開看到資訊,動作一頓:“開你車的人是誰?為什麼開你的車?”

  行逸轉頭瞧一眼禮諶。對方正雙目無神地盯著海面。他不著痕跡地拽了拽對方衣袖。

  禮諶轉過頭來,神情呆滯、目光渙散,像丟了魂兒似的,茫然地望著行逸。

  “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很難受,你要提供資訊,我們才好加大力度,幫你找人。”警員繼續詢問,“鬼宿業是你什麼人?為什麼開你的車?”

  得知宿業全名,行逸心中一驚,不由得看向禮諶,對方面上也是不輸於他的震驚。

  “他是我的……朋友。”禮諶的聲音有些啞,“經常幫我開車。”

  警員注意到駕駛證上的有效期限,心中更加偏向意外事故。才學會開車沒多久,估計是在路上故障,一時慌了手腳吧。既然車是在海里拖出來的,應該是有意避開車流路段。但是,他一路飛馳,為什麼不減速,也不剎車,而是直接衝進海里呢?

  他又問了兩人幾個問題,讓兩人簽了字,安慰道:“我們會盡力而為,回去等訊息吧。”

  兩人從警車上下來,天色大亮。重卡和警車都已經開走,沙灘上恢復如常。海浪一層又一層的拍在沙灘上,很快沖掉所有痕跡。

  行逸望著禮諶的背影,盯著他的一舉一動。

  禮諶像個遊魂一般,一步一步,極為緩慢的穿過沙灘,走向大海。當海水漫過他的雙腳時,他極為遲緩地低下頭,似是在注視著海面上的層層漣漪。

  行逸跟在他身後,朝著大海走了幾步,不敢離得太近,也不敢離得太遠。即使兩人很多年交情,彼此有一定了解。他此刻仍然預測不到,禮諶接下來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。

  禮諶一動不動了好一會兒,忽然抬起頭,脫了外套,向後一揚,用以極快地速度,朝著海里飛奔。

  “禮諶!”行逸不假思索地衝過去,海水的冰涼,瞬間傳遍全身。他不由得打個激靈,不知道禮諶剛才站半天,怎麼做到絲毫不受影響?又或者是,已經察覺不到海水的溫度了?

  禮諶沒跑多遠,就因為海水浮力,速度不得不慢下來。

  行逸趕在海水即將沒過兩人脖子之前,把人抓住,奮力往岸邊拽:“你幹什麼?!”

  對方就像被大海吸住了一般,不管不顧地,掙扎著朝海的深處走。

  行逸一邊拽著人,一邊在對方耳邊不斷大喊:“禮諶!禮諶!”,似是要透過聲音,喊醒對方。因為在水下,他拽人無法使出全力,好在禮諶也無法用盡全力掙扎。

  兩人在海里僵持半天,效果不大。行逸擔心,萬一肌肉抽筋,就更拽不上來禮諶了。他索性兩手環在禮諶腰間,拖不動人,就直接一個抱摔,砸出好大一片水花。清晨的海水,淹沒兩人身軀。

  他率先站起來,胡亂抹一把頭上和臉上的海水,死命把人往岸邊拉,在對方耳邊大吼:“你清醒一點兒,回去等訊息!沒找到人,不是也沒找到屍體嗎?!你想就此把自己溺死在海里嗎?!”

  “我會游泳!宿業教過我游泳!”禮諶手腳並用地爬起來,用力掙脫他的禁錮,大聲地叫喊,“你放開我!只要沿著車的方向遊,我一定能找到他!”

  “你瘋了?!那是海!”行逸嘶吼著,雙手在對方身前鎖住。

  禮諶身形一僵,停止掙扎,呆呆望著被攪亂的海平面。

  行逸趁機一鼓作氣,把人拖到海邊。他氣喘吁吁地坐在水裡,仍舊盯著禮諶的動作,不敢鬆懈。

  禮諶怔了有一會兒,慢慢爬起來,雙膝重重砸在沙石上。四周濺起無數浪花,揚了兩人滿頭滿臉。水中,一道道暗紅,很快被消融。

  “你說的對。那是海……他會游泳,又能遊多遠呢……”

  行逸聽到禮諶的聲音發啞,像是吞了沙灘上的細沙。他皺著眉頭看過去,注意到禮諶泛紅的眼眶,臉上溼漉漉,也不知道是海水還是淚水。

  “啊!”禮諶面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,仰天嘶吼。

  行逸聽得心中一緊,悲從中來。總歸是需要一個發洩口,或許發洩出來就好了吧。他忍下上前阻止的衝動,腦子裡充斥著禮諶的吼聲。

  吼聲向著四周無盡擴散,立即吸引了不少遊客,駐足遙望。不知是誰家的小孩子,雙手在嘴邊做成喇叭狀,衝著大海,放聲大喊起來,童聲清亮中帶著尖銳。緊接著,一群小孩子的喊聲,此起彼伏,隨著海浪聲,一浪接著一浪。繼而,大人們也紛紛面向大海,放聲喊叫起來。

  有的人在喊完後,開始笑,大笑,狂笑,肆無忌憚地笑;有的人在喊完之後,開始哭,抽泣,嗚咽,嚎哭,抱頭痛哭。似乎,海灘上的所有人,都在這一瞬間,不約而同的找到了抒發心中情緒的最好方式。

  禮諶吼到嗓子嘶啞,吼到完全失聲,一拳狠狠砸破海面的平靜,彷彿徹底失去了力氣。海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,逐漸漫過他的雙腿,漫過他的半身。

  行逸重重沉下一口氣,走到禮諶身邊,將他攬在懷裡,輕撫他的後背,低聲說道:“他一定沒事。一定會找到!我帶你去找慕璟,借他的遊艇,陪你下海去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