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業感覺自己死得相當憋屈。沒能實現下社會時候的“第一志願”——跟別的堂會火拼,被亂刀砍死,橫屍街頭也就罷了。竟然是開車選錯路衝進大海,因為沒有力氣游上岸,而活活淹死在海里。
萬丈身軀餵了魚兒。他哀嘆一聲,可憐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向禮諶吐露心聲,就被迫帶著遺憾來渡奈河。
奈河四周,霧氣蒸騰。撐船的引渡者,一身蓑衣,頭戴斗笠,看不清容貌。一雙白皙修長的手,握著搖櫓,一下一下。
他自認為,這引渡者大概是新上任的,技術不太嫻熟,船身左右搖擺,害得他一陣眩暈,腳步踉蹌,坐在船艙。
按照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上的記載,過了奈河就是地府,入了地府就要接受審判。閻羅王根據你陽世的所有善惡業,套上公式,得出個你該發配第幾層地獄的結果。
不知道地府是否與時俱進。不然,給閻羅王做套自動算善惡業的系統。說不定,他一高興,不但不發配我,還給我個官兒做做。或者,一會兒入了地府,我去求求地藏菩薩。看在我曾跪在他老人家佛像前,唸了不少經文的份兒上,提拔我做個佛前侍者。再不然,那就只能是……
他看著迷霧中逐漸清晰的地府大門,放聲大吼:“師兄!渡我!師兄!渡我!”他一遍一遍的喊,用盡力氣,喊得頭暈眼花,彷彿這樣喊,陽間的禮諶就能夠聽到,渡他脫離地獄苦。
他本來是不在乎什麼地獄苦的。直到在白鹿寺時,三天兩頭被禮諶唸叨“地獄眾生相”,加上對方口才了得,每每描繪地有聲有色,愣是把不懼神佛的他,鑄出對地獄的心裡陰影了。
慕璟被身旁的人的夢話喊醒,略微皺眉,轉頭看過去。宿業緊閉雙眼,咬著下唇,似是與什麼做掙扎,聲音中帶著懇求與期待。
反反覆覆這句話,他心裡愈發好奇,宿業口中的“師兄”,難道是哪個寺裡的高僧大德?他目光向下,看到對方一手攥拳搭在被子上,手腕上一串古樸陳舊的佛珠。這讓他再次想起,那個兼職到三更半夜,翻牆入白鹿寺的宿業。
船靠在渡頭,牛頭馬面各自拿著鐐銬和棍子,等候多時。宿業瞪大眼睛,一手攥拳,按在心口。他倉惶爬起來,搖搖晃晃,步步後退,轉身雙手抓著引渡者的一條胳膊,就是不撒手,語帶哭腔兒哀求著:“拜託,把船搖回去。”
引渡者一手把斗笠掀上頭頂,對他展顏一笑:“好啊。”
宿業這才看清楚引渡者的面容:“怎麼會是你?!”他連忙放開手,後退幾步。察覺琵琶骨被牛頭馬面手裡的鐵鏈鎖住,他驚叫著,奮力逃脫。
“啊!”宿業猛地坐起來,瞬間驚醒,一手抵在心口,平復快速地心跳,喃喃自語:“我怎麼好像在鬼門關看到慕璟?”
他揉揉惺忪睡眼,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奢華的床上,旁邊睡著個人,熟人!慕璟大少爺?!這床有點兒搖晃,和漂在奈河上的渡船有的一拼。他搖搖頭,拋棄腦海中的噩夢。
忽地,他驚覺自己正光溜溜的在被窩裡,不禁倒吸一口涼氣,下意識地抓住胸口,全身肌肉緊繃,連呼吸都暫停了。他難以置信地凝視著旁邊的人,一手拍打自己的臉頰,另一手哆嗦著抓住被子另一頭,一把掀開的同時,移開視線,不敢直視。
彷彿過了半個世紀。他龜速轉著腦袋,用眼角瞥向旁邊的人,只看到一點兒皮膚,立馬緊閉雙眼,嘀咕著:“難道我把他當禮諶了?”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,趕忙搖搖頭,“不可能!”
他深吸一口氣,增加掀開被子的面積,再次轉頭看清楚,如釋重負:“還好。有一個沒光著的,表示沒發生過什麼不可描述的事情。”
慕璟睜開眼睛,一手托腮,雙眉高挑,嘴角上揚,望著宿業,語氣中帶著喜悅:“早啊,我的美人魚。”不枉他折騰了半宿。宿業臉上的氣色已經完全恢復,除了面上還留著點兒震驚。
“哈?”宿業一雙眼睛瞪得更大,眉頭微微抬起,呆呆地張開嘴,“你在說什麼夢話?”
他一手揉著頭,腦海裡閃過斷斷續續的畫面。車入海後,受到強壓,玻璃全部爆碎,他艱難地推開主駕駛的門,費力爬出去,拼命求生。憑著直覺,向著一個方向遊,不知遊了多久,好似被海里的什麼東西纏住,他使勁兒掙扎,直至筋疲力竭,聽天由命。
“我說的是實話。你出去問問,整個遊艇的人都看到,我半夜釣了你這條美人魚上來。”慕璟說著,一手食指蜷成半環,在宿業下巴一挑,“然後我們就連夜結婚、拜天地、入洞房。”他語氣輕佻的說著,饒有興趣地看著宿業面色的變化,等著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般地跳起來。
宿業半張著嘴,呆呆望著對方。稍作聯想,就知道是他運氣好,在鬼門關前,被慕璟拉回陽間了。他突然抬起頭,緊握著對方的手臂,眼睛深處充滿光芒,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:“謝謝你,引渡人。”
引渡人?!面對一反常態,無比真誠道謝的宿業,慕璟心中五味雜陳。這是腦子被海水泡久了?他伸出一根手指,戳在對方太陽穴旁邊,對方隨之晃一下腦袋。
“你快把腦子裡的海水倒一倒。”他笑著說,做出一臉嫌棄地表情。
宿業抿著嘴,張開雙手,給慕璟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,發自肺腑地感謝。畢竟,若非是對方那個時候恰好在海上,恰好看到他,並且把他救上來,他此刻已經在地府排隊等著過阿鼻地獄了。
看上的人終於對你有所回應,正常人都會興高采烈。慕璟是個意外。他全身僵硬,好半天才想起來,慢慢抬起胳膊。還沒等碰到肌膚,對方雙手一鬆,抱著被子,隨意扒拉幾下:“我衣服呢?”
“如果你指的是,你那身帶著摘不乾淨的玻璃渣子,被撕扯地不成樣子的衣服。”慕璟慢條斯理地說,“被我扔了。”他翻身下床,拉開衣櫃,拿出一套休閒裝,“先將就吧。”
有玻璃渣子可以理解。但是,撕扯?宿業略微皺眉,斜眼看向慕璟,問道:“你撕得?”
慕璟狡黠一笑,一本正經地點點頭:“是啊。你見過誰家結婚了還穿著衣服入洞房的?”
“哦~”宿業慢慢地點頭,嘴角上揚,眯起眼睛,一手背向身後,抓起枕頭,毫不猶豫地砸在慕璟的腦袋上,“結婚?!”
慕璟吃痛揉著腦袋,閃身躲開,大叫:“喂!你打我幹什麼?!”心中無比開心,這才對勁兒嘛!
“拜天地?!”宿業毫不客氣地追著打,“入洞房?!”顧及到自己光著,他狠狠把枕頭甩在兩米開外的慕璟身上。
慕璟穩穩接在懷裡,抱著枕頭,笑著說道:“你知道我這套床品多少錢嗎?”他坐回床邊,有意瞟著宿業,“你要賣給金色大地一輩子,才能還得起。”
宿業動作一頓,匆匆穿上衣服:“不至於。我又不是沒有工作。”
“那倒是。”慕璟眼神黯然,把枕頭放好,撇撇嘴,“你現在有天地集團的太子爺。”他自然知道,禮諶不缺司機,不過是隨便給宿業一個位置。他曾經一度想不明白,為什麼一個太子爺的跟班兒,會比金色大地自由自在?直到上次宿業騎摩托艇翻在海里,他才想通,是輸在了人身上。
“你什麼意思?!”宿業繃著臉,斜眼瞅著慕璟,“我又不是他的掛件兒。”
“嗯嗯。”慕璟不耐煩地哼唧兩聲,“快點兒穿,帶你出去吃飯。”
“不用了。我該回去了。”宿業跳下床,“出了這麼大事兒,我得趕緊回去處理。”
慕璟眉頭一皺,拿過襯衣,一邊迅速穿上,一邊低頭開啟艙門,邁出去之後,順手關上。
宿業猶猶豫豫地伸出手,提著慕璟給的褲子,反覆觀察,勉為其難地穿上。
他走出船艙,來到甲板,面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,不死心地繞艇一圈兒。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——慕璟的遊艇在海上!具體說,是深海!看著漂浮在艇身周圍的水母,以及其它少見的深海生物,他差點兒一頭栽進海里。
而遊艇的主人,穿著一身比甲板還白的衣褲,坐在甲板的固定桌前,優雅地喝著牛奶,吃著麵包夾蛋。
宿業忿忿來到桌邊,兩手撐在桌沿兒,歪著頭,低聲問道:“你的艇為什麼在深海?”就算他整夜都在海里遊,被慕璟撈上來,這會兒也應該看到揚帆俱樂部了吧?怎麼會四野茫茫全是水?!
“你也知道是我的艇。當然是我想去哪兒,艇就到哪兒咯。”慕璟不緊不慢地說,拿起紙巾,擦了擦嘴角,瞧一眼宿業,“你的早飯,浪費食物會遭到譴責。”
宿業張了張嘴,把話呑回肚子裡。他坐在椅子上,仰頭灌下整杯牛奶,有意重重擱下杯子。由於喝得太急,忍不住打了個嗝,他尷尬地捂住嘴。
“你還記得,欠我一個出海遊玩兒的承諾嗎?”慕璟抬起頭,注視著宿業。陽光由其身後透過,他不由得眯了眼睛。
宿業低著頭,想到自己現在還能活著質問慕璟,全賴對方從深海里救了自己。面對救命恩人的提醒,他緩緩點點頭:“好!我和禮諶說一聲。”他嚮慕璟伸出一隻手,“手機借我。”
對方面上一愣,把手機交到他手裡。
手機訊號全灰。宿業心中有一萬句髒話,即將脫口而出。在看到一位白衣翩躚的女生,步履優雅地走過來時,變為瞠目結舌。
這女生不是別人,正是金色大地夜場DJ師,小菁。她換下夜場風格的裝扮,穿著一身更顯身材的白色休閒裝,散著一頭秀髮。
“喲。新婚燕爾的小兩口,氣色不錯啊。”小菁坐在宿業對面。立即有人送上一份早餐。
“咳咳咳。”宿業一口麵包卡在嗓子裡,一手扶著桌沿兒,劇烈咳嗽起來。
慕璟連忙幫著拍拍後背,奪過小菁手裡的水,遞給宿業:“喝兩口,壓一壓。”
小菁望著自己空落落的手,眨巴眨巴眼睛,看向兩人:“喲。這相親相愛的……”
“哎呀,姐。”慕璟出聲打斷,語氣中帶著無可奈何。
宿業一口水全噴出去,抬起咳到發紅的臉,瞪大溼潤的眼睛,呆呆張了張嘴:“姐?!”
小菁率先反應過來,嘴角上揚,對他笑道:“乖~你叫了也沒有改口費。”她這樣一說,另外兩人才反應過來。
面對比慕璟機靈上百倍的慕菁,宿業咬著嘴唇,不敢再說話,低頭往嘴裡塞著麵包。他已經被對方調侃好幾句,又不能真的和救命恩人的姐姐生氣。
他偷偷覷一眼慕菁,沒有了夜店做DJ師時的描眉畫眼,和慕璟確實有幾分相像。尤其是兩人此刻都穿著一身白,海上的他們,就像晴空裡的流雲。
不過,既然姐弟倆都在艇上,應該很快就會回去吧。畢竟他們家那麼多買賣,總要有人掌理。
可是,海上沒有訊號,聯絡不上禮諶。出了這麼大事故,一定會上新聞。太子爺會很擔心吧?就算不擔心人,也會擔心新聞對天地集團造成的惡劣影響吧?即使他有一顆悲天憫人的佛心,要怎麼向董事長交代呢?
明明前幾天才檢修過的車子莫名出故障,而且是剎車和檔位全出問題。宿業努力回憶,當時情況太過突然,他儘量以最快反應躲避路上的行人和車輛,為此衝進海里。
警察調查取證,不會把事故斷定為報復社會吧?他兩手揪著頭髮,把頭埋在胸前。
唯一值得慶幸的是,禮諶不在車上。
初秋的海邊,晝夜溫差較大。鮮少有人會在清早就來海邊。揚帆俱樂部也根據最易下海的時段兒,調整開放時間。
由於客流量減少,道路兩旁,不愁沒有位置停車。行逸把車慢慢開到最近俱樂部的地方停下,抬頭就能看到落鎖的俱樂部大門。他看了一眼時間,心知要等個把小時,才會有人來開門。當然,來的人一定不會是慕璟。他轉頭看向坐在副駕駛的人。
禮諶不安地揉搓著自己貼著創口帖的兩隻手,雙腳時而交叉,時而鬆開。他從車還沒停下就遙望海上,發現慕璟的遊艇不在。他也早就給慕璟打過電話,只收到對方不在服務區的提示音。
遊艇不在海上,遊艇主人又不在服務區。他心中有所推測,但仍就時不時抬頭眺望海上,心中希望,慕璟只是把遊艇擱在了他看不到視角盲區。
中控儀表上的時間,一秒一秒的跳動。海風一陣陣無情的刮過,車外呼呼的風聲。禮諶兩手捧著手機,一次次地點亮又熄滅螢幕。手機螢幕一亮,才響起一個音節,他立即接通,甚至沒有去看來電顯示。
“哥?哥……你沒事吧?”禮樂焦急地聲音傳出聽筒。
禮諶緩緩放下手機,深深嘆息。這不是他在等的電話,不是他期盼的訊息,他緊緊攥著手裡的手機,壓抑著想要甩手扔掉的衝動。
“哥?你別嚇我啊!哥……”禮樂音調越來越高。
行逸立馬拿過禮諶手裡的手機,放在耳邊:“樂樂,你哥沒事兒。和我在一起呢。”
“逸哥,我看到新聞說業哥失蹤了。你們在哪兒?”
“我帶你哥來找慕璟,借他的遊艇出海找人。你不用太擔心,安心去上課。”
行逸出言安慰著禮樂,把手機塞回禮諶手裡。這邊,他的電話又響了起來,一看是裕陽,毫不猶豫地接通,聲音自然而然的柔和起來。他安撫了對方之後,囑咐道:“你順便去看看禮樂,接她一起去學校,免得……”
正在說著,禮諶嗖地開啟車門,直奔揚帆俱樂部。行逸這才發現,俱樂部有人來開門了。他匆匆交代完裕陽,正準備下車,禮諶已經回來了。
“怎麼樣?慕璟什麼時候過來?”行逸著急地問。對方一言不發。他努力調整呼吸,開啟車門,一隻腳剛邁出去。
“慕璟昨晚出海了。”禮諶總算開口了,聲音嘶啞,轉頭瞭望大海,雙目無神,“沒說地方,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。”
行逸縮回腳,重重關上車門,難以置信地凝視著禮諶。對方上一次出現這樣的狀態,還是在董事長夫人去世的那一天。然後,嘴上說著努力學習,考上心儀大學的禮諶,瞞著所有人,考進了佛學院。
“我先送你回去,一晚上沒睡覺了。你回家好好休息。”
“嗯。”禮諶靠在椅背,茫然地看著大海距離自己越來越遠。腦海中揮之不去,車被拖上岸時,扭曲變形,窗欞留著玻璃碎片。
無盡大海,宿業能游到哪兒去呢?身上會不會被玻璃劃傷?傷口在海水浸泡,會發炎感染吧?若是遊地太久,會被海水衝到某一段兒沙灘嗎?
無論何時何地,社會新聞都會受到全社會人的關注。而在網路上,社會人扮演著網民的角色,對此次事件,大肆發表評論,其中不少人支援司機是惡劣報復社會的論調。所有大小媒體,談到這件社會新聞,都會在標題上,加大加粗醒目提到:天地集團。
作為泰威集團的吳老闆,一清早看到這樣的新聞,對著手機哈哈大笑,一巴掌拍著旁邊人的肩頭:“老張,你快看看!哈哈哈!我看他天地,這次是要花很大精力公關了!”
同在車上的小鬼,偷瞄一眼車窗外的後視鏡,看到吳總和老張皆是一臉幸災樂禍的模樣。他考慮著,是否該告知吳總,做成這件事情的人是誰?
“老張,你去找人,帶帶輿論風向,給天地集團再加把火。”吳總笑哈哈地說。
小鬼聽到這話,打消念頭,一雙眼睛盯著車前。
“小鬼,你這事兒做的很漂亮。我都不敢相信,會是一個毛孩子做出來的。”
小鬼面上一怔,一手悄悄揪住座墊邊緣,臉上浮現笑容:“謝謝吳總。”
“你也教教你司哥,改改他那死板的腦子。”吳老闆說完,又是一陣哈哈大笑。
直到徹底脫離了吳總的視線,小鬼長舒一口氣。自以為做的很隱蔽,卻沒有瞞過老闆。他怎麼會知道是我幹得呢?莫非真就有手眼通天的關係?那豈不是說,車檢能查出來是人為?!
他在心裡嘀咕了半天,皺眉吸著煙。沒有注意到,有人眉頭緊鎖,已經盯著他看了許久。
當吳總說出是小鬼乾的。小司明顯察覺自己心跳變得劇烈。跟隨吳總多年,他早已練就,任何事情發生在眼前都能夠做到面不改色,但也只是面不改色。這樣,就可以給人造成一種,有個聾子在身邊的錯覺,說話也就不避諱他。
他狠狠吸了一口煙,想起那個明明能夠自己遊走,卻在危急關頭,將他從摩托艇下拉出來的人。他有一定水性,應該能夠活下來吧?承諾償還的救命之恩,應該有機會還回去吧?他這樣期望著。
行逸把車開到禮諶家大門口,特地留了一段兒距離。如今,給大門加裝報警的人不在,就要避免誤觸報警器。他並不想下車,爬上門柱,去關報警器。
能說的話,在這一路都說盡了。他心情沉重地嘆了一口氣,看著禮諶走到樓下,才開車下山。
禮諶站在門口,智慧門鎖識別主人虹膜,鎖舌縮回,門內一道人聲:“歡迎太子爺歸家!”語氣裡透著輕快愉悅。是熟悉的人!宿業回來了!他心臟驟然緊縮,霎時瞪大眼睛,一手猛地推開門,衝進屋裡,一邊高聲喊著名字,一邊著急地衝進每個房間尋找著。
小黑跟在他的身後,從樓下到樓上,陪著走過每一間屋子,在他腿邊來回轉悠。
他在客臥佇立良久,頹然地坐到地上,把頭埋進雙膝,半個身子靠著旁邊的小黑,最後索性趴在小黑身上,低聲喃喃自語:“他又把我們扔下了。他會回來吧?”淚水湧出眼眶,順著臉頰流下。
小黑彷彿感受到主人的悲傷,乖乖趴在一旁,伸出藍色的舌頭,舔掉主人眼角的淚水,發出幾聲低鳴。
忽地,禮諶像是醒悟過來一般,隨意擦掉臉上的淚水。手忙腳亂地開啟袋子,拿出從海里撈出來的手機,取出手機卡。處理乾淨之後,放在自己的手機裡。然後,把手機端端正正放在眼前,暗暗期盼著:“宿業,一定會打電話來。”
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,安靜的房間,微風徐徐吹入,溫度適宜。從事發至今就維持高速運作的大腦和緊繃的神經,此刻宣告著需要休息,便將意思傳達給雙眼,傳達給全身。疲累一天的禮諶,在不知不覺中,睡著了。
手機鈴聲將他叫醒,黑暗房間裡,螢幕上一串號碼,映出他充滿希望的雙眼。他顫抖著伸出手,用另一隻手握住手腕,努力控制著,點下接聽。
“我有話和我弟說。”慕菁站在桌邊,皺眉瞧著肩並著肩,腦袋貼著腦袋看影片的兩人。
宿業抬起頭,看到慕菁眼中殺人般的目光,連忙低下頭,小聲說道:“抱歉。我先回避。”他兩手撐著桌沿兒,麻利起身,卻被人一把抓住。
“宿業又不是外人。姐你有什麼就說唄。”慕璟笑著說,一手將人拽到椅子上,指了指螢幕,“宿業,你快看。我們拍到了!這種魚,絕大多數都是潛在深海底下的,能在這個潛水深度抓拍到它們,簡直是……”
慕菁奪過慕璟手裡的迷你攝像機,深吸一口氣:“你任性夠了沒有?!”她擰著秀眉,咬著半邊嘴角,“該回去了!”
宿業覷一眼姐弟倆。一隻手在桌下掰著慕璟的手指頭。注意到慕菁面色鐵青,他伸手拽一拽揚著下巴的慕璟。
“我心裡有數。”慕璟一手撐著桌沿兒,稍微起身,上手粗暴地拿回攝像機,重新坐下,盯著螢幕裡面,兩人白天潛水錄下的鏡頭。
“你太自私了!”慕菁看向宿業,欲言又止,連連搖頭。
慕璟拍案而起,瞪著慕菁:“我就自私這麼一次,你不能成全我嗎?”
“你能在海上漂一輩子嗎?!”慕菁一巴掌揮在慕璟的手上。
迷你攝像機脫手,畫個弧度掉在地上,像打水漂一樣,蹦達著滾出老遠。慕璟霎時臉色泛白,猛地起身,掀翻了桌椅,邊跑邊撿。
“噗通!”清脆地落水聲。慕璟身形一頓,一手撐著欄杆向海裡翻。
“慕璟!”宿業驚叫一聲,兩手抱著慕璟的腰,用力把人拉回來,摔在甲板上,“你瘋了?!那能撈到嗎?!”他得空瞅一眼慕菁,對方看他一眼,轉身進艙。
“如果我在海上漂一輩子,你會陪我嗎?”慕璟低著頭,下巴貼著胸口,聲音悶悶地問。
宿業觸電般地鬆開手,睜大眼睛看著慕璟,張了張嘴:“如果只有這樣才能還你救命恩情的話,我……”
慕璟頭也不抬,一手捂住他的嘴,著急地說:“你別說了。我不想聽。”
宿業呆呆望著對方,腦中回想起對方一次次的表明心意。那又如何呢?他從來只當是紈絝子弟,一時找到了新樂子。年少多金又一表人才的大少爺,去哪兒不能找到個愛他的人呢?沒必要將感情浪費在一個早已心有所屬的人身上。
捂嘴的手緩緩放下,取而代之的是,對方略帶溼潤地雙眼緊緊盯著他,試探性地湊近。一股溫熱撲面而來,他猛然驚覺,兩手向前一推,眯了眼睛,深深地嘆氣,從緊閉地牙關裡擠出一句話:“如果這是你想要的,我只能跳海把命還……”
“我不想聽!”慕璟捂著兩隻耳朵,大吼一聲,手腳並用地站起身,仰望著夜空,長嘆一聲,“早點睡吧。天亮就會靠港了。”
宿業注視著慕璟離去的背影,眉頭緊鎖。
我賭你心地良善,放我回去。
他頹然地躺下,冰涼的甲板,隔著衣服把涼意送入。腥鹹的海風,吹過他的臉頰,吹不散心頭愁緒。
他將兩手墊在腦後,欣賞著茫茫海天,繁星點點,忽明忽暗。在海上漂了三五天,彷彿與世隔絕,收不到任何資訊。也不知道禮諶那邊怎麼樣了?事情有沒有解決?警察是不是還在海里撈著肇事司機?
後腦勺被硌得生疼,他擎起一隻胳膊,盯著手腕上念珠。等到天亮回到海邊,一定要第一時間去找太子爺。
宿業在一陣靠港鳴笛聲醒來,掀開被子跳下床,從窗戶看到外面的碼頭。他匆匆忙忙穿上衣服,推開艙門,直奔甲板。看到碼頭上來來往往,不同膚色的人們,登時全身一僵。
眼前,一個充滿異域風情的碼頭,這不是鹿垣,更不是揚帆俱樂部的淺海區!他攥緊雙拳,轉身看到慕璟,一手提著對方衣領:“這是哪兒?!你不是說天亮就靠港嗎?!”
慕璟一手扶了扶墨鏡:“遊艇需要補給。”他一手掰開宿業的手,整整衣服,轉頭對甲板上的弟兄們說,“給你們一天假,天黑必須回來!”
一群大小夥子,興奮地蹦高,吆喝著,勾肩搭背地下艇,各奔東西。
宿業這才察覺,自己是當著慕璟手下人的面,衝對方發火兒。統領一般弟兄的璟少,一定很丟面子。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做的有些過分,低眉順眼地湊過去:“對不起昂,我一時衝動。”然後,小聲問,“璟少,手機可以借我一下嗎?”
“我要上岸去逛逛。你陪我一起去嗎?”慕璟柔聲問道。
“嗯。”宿業點點頭,眼神堅定,乾脆地回答,“我陪你去。”
“你不陪我去,我也會把手機借給你。”慕璟說著,拿出手機,遞向宿業。
宿業低頭看一眼手機,猶豫著接過來,揚起下巴:“我從不委屈自己。”
他撥通禮諶的電話,迫切地等待著,漫長地低鳴聲之後,聽筒裡傳來一個聲音:“您呼叫的使用者已關機,請稍候再撥。”拿著電話的手,無力地垂下。他望著碼頭,長嘆一聲。
與鹿垣的初秋不同,這裡還處在伏天的悶熱。街上的人,多數穿著清涼的夏裝。越是跟著慕璟朝鎮上走,宿業越是發現,身上帶著紋身的人越來越多。沒少看警匪電影的他,忍不住皺眉瞟向四周。慕璟該不會跑這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來了吧?會不會一言不合就動手,甚至拔槍?!
“嚯!趕巧了。”慕璟拿著一張宣傳單,“這兒在舉辦世界級紋身展。”他扶一下墨鏡,轉頭看看四周,“難怪這麼多人體模特。”
宿業湊近,看到慕璟手上宣傳單,上面寫著多國語言,引起他的興趣。他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展會上走,目光掃視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展臺。
忽地,一張碩大的滿背施無畏的成品照吸引他的目光。宿業停步,仰首凝視著作品,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。直到,他努力看清楚,這幅作品承載者的後背,肩頭有被好似菸頭燙傷的舊傷痕。
慕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眼前的成品照,不確定地問:“你不會是想要紋這個吧?”
“紋身嗎?”
宿業轉頭看向對方。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人,扎著俏皮小辮子,留著滿臉絡腮鬍子,滿面帶笑地望著他們倆。在這人的臉上和身上,除了被鬍子遮住的地方,外露的皮膚上全是大大小小,各類風格的紋身。
這個人兩手帶著手套,一手拿著個像微型電鑽似的紋身機。禮貌地問一句,低頭繼續為客人服務,口中說道:“有興趣就隨便看看。”
“查理大師,到你這兒有興趣的人,一定會讓你在他身上留下些什麼。”客人笑著說。
宿業把注意力放在查理大師正在著手的作品,是一幅滿背的浮雕盤龍,看起來已經到了最後收尾階段。
慕璟一手拽拽他,眼神兒朝成品照上一瞥,再次問道:“你真的要紋它?”
“哎唷!小夥子,你要是紋它,就得另外約時間了。今天是展會最後一天,這個滿背佛,可不是一兩天能完成的。”查理說著,抬頭衝宿業報以歉意地微笑。
“我還沒想好紋什麼。”宿業說著,回頭凝望著滿背施無畏。
“我桌子上有作品集,你可以先看看。”查理說著,“紋身這事兒。紋上就是一輩子,可不能沒想好就紋。”
慕璟在旁連連點頭,出言附和:“就是就是,大師說的對。這玩意兒,上身就抹不掉了。你可要想要了。”
“嗯。”宿業點點頭。找個位置坐下,翻看著作品集,腦子裡想著查理大師和慕璟的勸誡。
如果說是一輩子的話,好想把禮諶紋在身上。但是,紋一個大活人在後背,萬一被當事人看到,會覺得滲得慌吧?
慕璟張了張嘴,搖搖頭,跟著坐下,隨意拿過一本,心不在焉地翻著,目光時刻留意著宿業。
宿業低頭欣賞著一幅幅作品,尋找著能引起他紋身衝動的作品。他翻著翻著,看到頁面上的一組對比照片,手上翻頁的動作突然頓住,心頭一緊。一手輕柔地撫過其中一張照片,一手抵在自己的胸口。
這組對比照,正是滿背施無畏的承載者,在他紋身前後,以及恢復完全的記錄。而承載者在紋身前的後背,上面不知被誰用刀刻著兩個歪歪斜斜的字——禮負。看這猙獰可怕的傷痕,像是一條條吸血噬肉的蟲子,攀附在背,似乎有不少年頭了。
如果說,在看到巨幅滿背施無畏的時候,他心中還有一絲懷疑,覺得世界之大,難免巧合。那麼,在此刻看到這組對比圖之後,他心中百分百堅信,這個滿背施無畏的承載者,就是禮諶!
真相擺在面前,他不禁閉上雙眼,試圖憋回眼中的淚水。手指劃過平展的照片,他卻明顯感覺到,指腹擦過舊傷痕的凹凸。明明只摸到幾次,卻已經深入感覺神經。
慕璟發現宿業好像在出神,好奇地看過去,語帶關切地問道:“你怎麼了?”
“沒!”宿業不假思索地合上作品集,解釋道:“我在想紋什麼。”
“小夥子,怎麼樣了?”查理大師一邊給儀器消毒,一邊說,“可以和我聊聊你的想法。”
“我想好了。”宿業拿過桌上的筆記本,在繪圖軟體上敲出一個字,朝向查理大師,“紋它!”
宿業光著膀子,跨坐著椅子,趴在椅背上,寬闊的臂膀做環抱姿勢,後背彎成一個自然的弧度,亮出帶著些舊傷痕的背皮。
查理一手在宿業後背按一按,刮乾淨細微汗毛,畫下幾個點:“既然你要紋滿背,我順便幫你把後背的舊傷痕遮起來。”說著,拿出一袋未開封的紋身套件,捻起其中一根針,“我先給你做個皮試,看看你的皮膚適不適合紋身。”
宿業扭過頭,睜大眼睛,充滿好奇。眼看著查理把針刺進他的皮膚,先是感覺到癢,然後才慢慢有點兒痛感,最後癢被痛完全取代。
“需要觀察五分鐘。”查理說。
慕璟坐在旁邊,看到針刺進宿業皮膚的瞬間,皺緊眉頭,咬著嘴角。他望著宿業,以及查理的筆記本螢幕上的一個字——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