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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強行超渡 Chapter 28 date: '2020-06-01' tags: ['CHAO-DU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不言而喻,是禮諶。這個字經過查理大師手繪下來,不似原版生硬,轉為龍飛鳳舞,沉穩中帶著張揚,正如其人展露出來的性格。

  查理一手撫摸著宿業的後背,尤其是針扎過的地方:“你這屬於敏感性皮膚。”

  “是不是不適合紋身?!”慕璟著急地說,“那就算了吧。”

  宿業擰著眉頭,瞪過去一眼,對查理問道:“能紋吧?”

  “紋倒是沒問題。就是你這皮膚,在紋地過程中會比一般人痛感更強,出血更厲害,之後也比一般人恢復的慢。就是等它完全長好,一旦受到刺激,也會因為肌膚敏感,整個紋身鼓起。”

  宿業凝視著螢幕裡的字,笑道:“只要死不了人,您就儘管紋。”

  查理哈哈一笑,拿出筆,在他後背,畫下線稿,並拍給他確認。

  他看著藍色線條勾勒出來的諶字,腦子裡自動替換為成品效果圖,嘴角不自主地上揚,頻頻點頭:“辛苦大師了。”

  查理戴上手套,在一個小容器裡倒上一些墨汁似的液體顏料。然後,拿出一根針,嵌在紋身機的槍頭,手指扣動扳機,針頭高速轉動。一手按在宿業的後背上:“這一針下去,可就開始了。”

  宿業聽到機器高速轉動的聲音,兩手緊緊攥成拳,鄭重點點頭。他沒有紋身過。但是,他曾經陪著一起混的弟兄去紋滿背。眼睜睜看著一個鐵血漢子,是怎麼從咬牙忍痛,到破口大罵,到眼淚汪汪,到哭爹喊娘,最後癱在椅子上,目無焦距,彷彿失去人生夢想。

  所以,當查理沾了顏料,落下第一筆,他咬緊牙關,緊閉雙眼,清晰地感受到,紋身針是如何刺破皮膚的,甚至於聽到了破皮瞬間的聲音。他長長撥出一口氣,還好,目前可以忍受。

  他慢慢睜開眼睛,看向鏡子裡自己的後背。紋身針刺穿皮膚,立刻有血液慢慢滲出,與顏料混在一起,凝成血珠。字的第一筆線條才畫出一節手指肚的長度,沿路血珠匯聚在一起,順著後背弧度,順流而下。

  “我去別處蹓躂蹓躂,一會兒回來。”慕璟起身對宿業說。

  宿業咬著嘴角,扯出笑容:“你去忙吧。我認得回碼頭的路。”轉頭看一眼慕璟離去的背影,心道:“是有什麼公事才來這裡嗎?”

  他再次看向鏡子,對低頭專心工作的查理問道:“大師,您能和我講講那個滿背施無畏的承載者嗎?”

  “你認識他?”

  “我認識紋身之後的他。所以,想知道之前的他。”

  “當時我去鹿垣旅遊,本來只想好好放鬆,偶然遇到他。我們這行是不會給未經父母同意的未成年紋身的。這位承載者來找我的時候,自然也遭到我的拒絕。他亮出他的後背。也就是你在作品集上看到的那張。我同意了。前提是他必須告訴我,身後被刀刻字的原由。”

  很好,重點來了。宿業一手撐著椅背,扭頭急切說道:“您快講講。”

  “這可不行。”查理笑著搖搖頭,“每一個承載者,都有自己的故事。作為紋身師,我只會將他們的故事,留在他們的紋身裡。”

  “那我也需要告訴你,我的故事嗎?”宿業說話的時候,牙齒禁不住打架,嘴唇也在微微發抖。

  查理的動作慢下來,一邊擦拭他後背線條上不斷滲出的血,一邊親和地說道:“如果你想說,我樂意傾聽。我們還需要很長的時間,越到後面,疼痛感會成倍加重。聊天,可以降低你對疼痛的敏感。”

  “那就到後面再說吧。”宿業努力做深呼吸,對查理禮貌的問,“我可以借用您的電腦嗎?”

  “當然可以。轉移注意力,你就不會那麼敏感了。”

  宿業兩手將電腦拽到自己眼前,開啟技術社群。一邊登入,一邊想,雖然不記得收錢的卡號,僱主那兒總會有,裡面有錢,就不用嚮慕璟借了。登上的一瞬間,私信箱爆炸,他連忙點開,快速瀏覽。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僱主發來的,催促他為某個功能做變更。到後面,催促沒有得到回應,就改成威脅。

  他點開附件,看到被標註出來的程式碼段,正是沈澤之前提到,熬夜替換的部分。但因為沈澤也說過,這程式碼被老東家賣出去。他沒做多問,翻了翻相關邏輯,把核心程式碼寫出來,附帶著完整解決方案,發給對方。

  對方秒收,發來一句話:“兄弟,你跟我玩兒失蹤呢?!我都快急死了!”

  “不好意思,最近在海上,沒有訊號。你儘快驗收一下,最好今天就能打款。我等著用錢。”

  僱主:“好的。我先幫你轉交,順便幫你轉達。”

  宿業兩手墊在下巴,呆呆望著螢幕,心道:“趕緊打錢!可別再給我整出什麼妖蛾子了。”

  不知是哪一個受不了疼的,嚎叫起來。他跟著尋聲望去,沒有發現目標,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看到慕璟。對方正站在一處角落,一手拿著手機,放在耳邊,垂著頭。果然,還是有家業要處理的。不管對面是誰,希望能說動任性的大少爺,快點兒回鹿垣。

  “你可以把頭轉過來嗎?”查理提醒道,“你這樣的姿勢,會影響到身後的肌理走向,效果就不好看了。”

  他立馬收回目光,乖乖趴好。

  “喏!給。”慕璟手裡拿著一截甘蔗,遞給宿業。

  宿業接過來,狐疑看著對方,順手在對方身上輕敲兩下:“拿來打你?”

  “給你咬著。免得你一會兒也叫地要死要活。”

  宿業冷哼一聲,伸出一隻手:“手機再借我一次。”

  “我幫你打過了。關機。”慕璟坐在他旁邊,一手托腮,看著查理工作。

  “我不信!”他明明看到慕璟是在跟誰打電話聊天,而且,肯定不會給禮諶打!

  慕璟把目光落在他臉上,眼神黯然了幾分,一手拿出手機,點開最近通話記錄,送到他的面前:“我不會騙你。”

  他看到手機螢幕裡,最上一條撥出記錄,時間一欄顯示著剛剛,狀態一欄顯示著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,而在姓名一欄顯示著禮諶。

  事實擺在眼前。他為自己的小人之心,窘迫地低下頭,小聲說道:“對不起。”一手緊緊握著手裡的甘蔗,被人懷疑,心裡一定很難受吧。

  “終於完成了所有線條。”查理長舒一口氣,擱下紋身裝置,活動活動筋骨,“我需要去方便一下。你來幫我,如果滲血很多,就拿這個醫用棉布幫他擦拭。”

  慕璟帶上一次性手套,坐在宿業跟前。整個後背,割線過處全都紅腫著,顏料與血液混合在一起,仔細看看,會發現線條還在凝結血珠,匯聚之後,順著背脊下滑。

  宿業感覺到整個後背如火燎似的,又麻又疼。透過鏡子看到自己的慘狀,也看到慕璟皺著眉頭,小心翼翼地幫他擦拭。他疼得抽氣,對方嚇得一個哆嗦。

  “對不起,弄疼你了。”慕璟忙不迭地道歉,動作更細更輕。

  宿業咬著嘴角,使勁兒搖搖頭:“謝謝。”

  “你說你,何苦呢?”慕璟眉頭緊鎖,一手微微發抖。

  查理回來,對兩人說:“天色晚了,沒辦法繼續。你們是現在跟我去酒店,還是明天到酒店去找我?我會完成再離開。”

  “大師,我想今天就完成。”一旦停下,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勇氣。

  “這裡距離碼頭不遠。到我的遊艇上繼續吧。”慕璟說。

  查理同意這個建議,把東西收拾起來。慕璟也跟著幫忙。而疼到全身打顫的宿業,正在為怎麼能站起來走到碼頭髮愁。

  很快,他就沒有這個顧慮了。慕璟不由分說地把他背在身上,語帶嫌棄:“就你這速度,走到碼頭,天都亮了。”

  他被放到慕璟的艙裡。查理大師再次拿出紋身機,換上排針。看到那一排細針在電機催動下高速伸縮著,他瞪大眼睛,下巴微微顫抖。

  儘管他閉上眼睛,不去看鏡子。但是,明確感受到排針快速頻繁的刺入皮膚,痛感襲遍全身,他一手緊緊抓著手腕上的念珠。正如查理所說,打霧時的疼是割線的數倍。

  宿業很快扛不住了,牙齒咬得咯咯響,眼中盈滿淚水,語帶哭腔:“我要給禮諶打電話……”

  禮樂站在禮諶的主臥門口,倚望著蜷縮在床上的禮諶。清晨的陽光穿過遮陽簾投射在屋裡,折射在禮諶露在外面的皮膚上。

  從來自律的人,在事故之後,就像變了個人,躲在屋子裡,不吃不喝,更不肯出門。

  她從未見過禮諶這樣反常。她能做的,也只是每天起床後和睡覺前,都過來看一眼,確認她的哥哥還好好的活著。有時候,來得巧了。她會看到禮諶醒著,但也只是醒著。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,雙目呆滯,反應遲緩。

  而他醒著的時候,也只做兩件事情:給警員打電話,詢問搜尋的結果;給揚帆俱樂部的經理打電話,詢問慕璟的歸期。電話撥通的時候,他眼中閃著光芒,而在結束通話的同時,神色變為黯然。

  禮樂在門口望了好一會兒,放輕腳步走進去,越是接近,越是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,緊張地兩手冒汗。只因禮諶這一次睡得太久了,久到三十多個小時沒變過姿勢,久到記掛著他的行逸打不通他的電話。

  她走到床邊,低頭看著自己的哥哥。

  禮諶側身臥著,眉頭緊鎖,閉著眼睛,乾裂的雙唇粘在一起,兩手緊緊環在胸前,像是要拼命留住什麼。

  “哥。”她輕輕喊一聲,伸出手指,顫抖著摸上禮諶的皮膚。涼,但是能感覺到溫度。她長舒一口氣,聲調提了提,“哥?”

  對方毫無反應。她一手抓著被子,一手推了推禮諶,語氣急切:“哥?!你別嚇我啊,哥!”

  禮諶突然睜開眼睛,又被房間的陽光刺地立即閉上眼睛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慢慢抬起眼皮,適應屋裡的光亮。看到熟悉的房間,熟悉的環境,以及,旁邊禮樂一臉擔憂的神色。

  “哥。你嚇死我了!你沒事吧?!”

  “昂。”禮諶一出聲,驚訝地瞪大眼睛,聲音嘶啞地不像是他。

  “哥。你嗓子怎麼了?!”禮樂一手抓著他的手臂,迫切地追問。

  “沒事。”他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,猛地掀開被子,一邊翻找一邊問,“我手機呢?!”

  禮樂也幫他找,從枕頭下面翻到,遞給他:“逸哥說,你電話關機了。”

  禮諶一把抓在手裡,按下主鍵,螢幕漆黑一片,毫無反應。他翻身下床,衝到書房,拿過充電器,給手機連上充電線。不斷地嘗試開機,看到螢幕亮了的一瞬間,如釋重負。

  “哥,你給逸哥回個電話。他很擔心你。”

  禮諶點開通訊錄,撥出一個電話,在短暫等待後,啞著聲音問道:“您好,我是禮諶。請問,你們找到宿業了嗎?”

  “暫時還沒有昂。還在安排人手繼續搜尋。”

  “好的。謝謝。”禮諶結束通話電話,立馬又撥通一個號碼,漫長的鈴聲,對面終於有人接通。他著急地問:“請問,慕璟回來了嗎?”

  “璟少昨天有打電話來,只說他在海上,要過幾天才能回來。我們做手下的,也不敢多問。不好意思啊,諶少。”

  禮諶頹然地坐在地上,手機順著他的手掌滑落,掉在地毯上。

  任誰沉浮在每天抱著希望,又每天失望的打擊中,久而久之,也會崩潰吧?

  禮樂撿起手機,放到禮諶手裡,輕聲說道:“哥,你給逸哥回個電話……”

  突然間,大門報警器響起。禮諶霎時睜大眼睛,率先衝回主臥,奔向落地窗前,一手猛地拉開遮陽簾,迎著日光,看向大門口,看清楚大門外的人。

  行逸正在略顯吃力的爬上門柱,關掉報警器。

  “不用打了。他來了。”禮諶垂著頭,坐回床邊,“小妹,你去樓下幫他開門。”他聽著禮樂下樓,聽到禮樂開啟門,聽到行逸急躁中帶著關切地詢問。

  行逸在屋裡走來走去,時而停在禮諶面前,時而一手拍在臉上:“我說,你能不能別這樣?還有那麼多事兒等著你處理呢,你能不能別被這一件事兒塞滿整個腦子?我說的直接一點兒,這麼多天沒找到,除非他是條魚!不然……”

  禮諶騰地站起來,一把抓著行逸的衣領,怒視著對方:“他還活著!”一手握拳,在對方耳邊攥地咯咯響,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見。

  “來!打!如果打我一頓,你就能振作起來!如果打我一頓,宿業就能回來!”行逸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“往這兒打!儘管打!”

  禮樂兩手抱著禮諶的拳頭,面色泛白,驚叫著:“哥,你冷靜點兒啊!”

  “啊!”禮諶仰天大叫,破開了原本嘶啞地聲音,喉嚨裡湧上一股腥鹹。他低著頭,強行呑回去,一手顫抖著指向門口,用沙啞地聲音說道,“你們……出去……”

  “叮!”手機彈出一條訊息。他撲到床邊,一把抓起手機,驚愕看著螢幕上的訊息內容,轉頭望著行逸和禮樂,眼中閃著精光,嘴唇顫抖:“他果然還活著!有錢進賬了!我給他的那張副卡!他一定還活著!還活著……”

  他一把抓著面色驚愕的行逸:“快!快幫我找……找到是從哪裡進賬的,對方一定知道宿業在哪兒!說不定他們在一起!”

  行逸任由他搖晃著自己,提醒道:“你是卡主,只有你能去銀行查,錢是誰打的,從哪兒進賬的。”

  禮諶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:“對對對,我都忘了。”他連忙撥通銀行客服電話,對方卻告訴他,必須帶著證件去銀行視窗申請。

  他坐在副駕駛,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手機螢幕,好似一眨眼,訊息就會不見了一樣。去銀行的路,變得相當漫長。終於趕到,又必須經過漫長地排號。叫到他的時候,已經幾個小時過去。在說明情況,填好一系列表單之後,他得到回覆。

  “三個工作日之內,會透過電話通知您。”

  他緊緊握住雙拳,被行逸連拖帶拽地拉出銀行,押進車裡。

  行逸氣喘吁吁地坐到主駕駛,轉頭看向禮諶:“你冷靜一點兒,聽我說。我去過車行。他們告訴我,宿業在出事前三天,才過去給車做了檢查和保養,連車胎都是剛換的。”

  “可是,車檢結果是,車輛損壞嚴重,無法判斷。”禮諶啞著嗓子說道。

  “我去警局看過所有路段的錄影。可以肯定,宿業從天地出來之後,一路沒有停下,而且越開越快。在闖紅綠燈時,車子就失控了。他儘量避開人群及車流,直接開去大橋。應該是不知道橋在修葺,所以掉進海里。”

  “你到底想說什麼?”禮諶擰著眉頭,瞥了行逸一眼。對方的每一句話,都能喚起他看到從海里拖出來的車,扭曲變形,窗戶全部爆碎。他腦海裡就會去猜想,宿業當時在海下,如何從車裡逃生。越想,他就覺得希望離他越遠。

  行逸深深沉下一口氣:“既然問題沒有出在路上。我又去查了集團地下停車場的監控,查了當天停車場裡的每一輛車停放的位置。”

  禮諶警覺起來,坐直身形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行逸:“有發現!”

  “對!”行逸點點頭,“咱家一個業務員,因為頭天熬夜,沒有回辦公室,躲在車裡睡覺。據他所說,當時看到有個一身黑衣帶著兜帽的人,從安全通道進入停車場,貼牆走了一段兒,就不見了。後來,他又看到那個人原路返回,離開停車場。”

  “他看清楚什麼人?!幹什麼的了?!”禮諶焦急地追問。

  “沒有。但是,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對方手裡的滑板,背板的塗鴉。”

  “滑板?!”禮諶感覺自己頭皮發麻,一手搓了一把臉,“是哪個員工?!”

  “你別慌。我已經帶他去警局做過筆錄了。警方也有專人繪製下來他描述的人,以及滑板上的塗鴉。”行逸深吸一口氣,“這讓我想到,那個兩次傷害裕陽的小鬼,就是滑板不離手。據裕陽所說,他似乎和宿業有著什麼深仇大恨。”

  禮諶恍然醒悟,腦海中將過往畫面串聯,一把抓住行逸的手腕兒:“去找他!”

  “不行!現在,只能提供線索給警方。”

  “唉!”禮諶長嘆一聲,靠在椅背上,“又是等。”現在,宿業生死之謎要等,副卡誰打進的錢要等,提供了線索找人還是要等。似乎,他除了等,做不了任何努力。

  行逸覷一眼禮諶,見他面色緩和,說道:“這兩天關於這事兒的輿論風向有點兒轉圜的意思,你也關注關注。畢竟,對集團影響不小,你越是躲在家裡不露面,負面影響就越大。”

  “最近公司有什麼事情嗎?”禮諶問的時候,點開手機裡集團內部的應用,看到許多人發來的關心。他慢慢滑動著,嘴角閃過一絲苦笑。

  行逸把車停到別墅大門外,隔開一段距離:“你……”

  “我明天會去集團。”禮諶扯出個難看的笑容,衝著行逸揮揮手。

  他站在門口,聽到鎖舌收回,聽到俏皮的“歡迎太子爺歸家”,心口彷彿被一塊巨石壓著,呼吸不暢。小黑一蹦一跳地從二樓下來,親暱地蹭著他的腿。他蹲下身,摟著小黑的脖子,把頭埋在濃密的茸毛間,啞著聲音問:“你是不是也在想他?”

  宿業醒來的時候,看到慕璟睡在旁邊。他是趴在床上的,對方也是,還把一隻胳膊搭在他的後脖頸。後背又疼又癢,他慢慢將手背到身後,輕輕摸了摸,感受到凹凸不平。尤其是割線的地方,腫地很高,稍微按一按,梆硬、生疼。

  他看到慕璟的睫毛抖了抖,立馬眯上眼睛。

  對方睜開眼,第一件事情就是輕輕握著他在後背手,放到身側,嘴裡嘟囔著:“才眯一會兒,你就又把手拿上來了。”然後,轉身從床頭櫃拿起一個小瓶,到衛生間接了水,兩手捂了一會兒,對著他後背的紋身噴灑。

  噴霧落在後背,有一絲絲溫熱。他咬緊牙關,生怕被慕璟看出來他在裝睡。對方細緻均勻地噴完,重新趴下,一手撐著腦袋,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。另一手伸出食指,輕柔地滑過他的唇邊,一遍一遍勾勒。

  察覺對方與他漸漸拉近距離,他一手緩緩攥緊,原本眯著的眼睛,也因為睫毛抖動,視線不清晰。對方越來越近。他一手揮開,睜開眼睛,盯著對方,欲言又止。

  “裝不下去了?”慕璟嘴角上揚,挑眉問他。

  原來他是故意的。宿業抿著嘴唇,小聲說一句:“慕璟,謝謝你。”

  “那你要謝的可多了,非嫁給我不能還清。”

  “你不介意自己喜歡的人,身上紋著別人的名字?”

  “現在醫學這麼發達,我可以把我的背皮換給你,而我又看不到自己後背,沒有皮也無所謂。”

  宿業聽得在腦子裡浮現畫面,咬牙撇嘴:“你說的好血腥啊。”他坐起身,舉著兩手,伸個懶腰,才進行到一半兒,就呲牙咧嘴地縮回胳膊,“好疼啊!”

  “你不要亂動。查理說,你這種情況,就只能趴著休息,多用溫水幫你潤紋身,這樣才不至於乾涸皺疤。”

  “啊?!那要多久?”

  “結痂自然脫落吧。”

  宿業頹然地趴回床上:“對了。你還沒付錢吧?我卡里應該有進賬,我自己付好了。”

  “查理大師昨天就走了。”慕璟下床,活動活動筋骨,“錢你也不用還我,我就喜歡你……欠著我的情。”

  “昨天?!”他有意忽略對方在不該停頓的地方停頓。

  “昂。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。應該是因為抗疼太久,導致身體比較虛。”

  “所以,你的事情辦完了嗎?我們可以回鹿垣了嗎?”

  慕璟驚疑看著他:“因為氣候變化,海上生成活動的熱帶氣旋。也就是說,可能出現颱風。所以,遊艇一天十八個小時都在工作。”

  宿業沒有等到下文,忍不住問:“然後?”

  “你是因為車子失控,衝進海里了。事情上了社會新聞,警方還在打撈你。網上輿論,傾向於你是惡劣報復社會。”慕璟有意頓了頓,“你有沒有想過,你要是回到鹿垣,可能會因此坐牢?”

  “你怎麼知道這麼多?!”宿業睜大眼睛,“你能收到鹿垣的訊息?!”

  “我在靠港補給的時候,給俱樂部經理打過電話。”

  “你有沒有幫我轉達,讓他們告訴禮諶,我活著!”宿業一手抓著慕璟的胳膊,手指微微泛白。

  慕璟皺了眉頭:“首先,那是我們俱樂部的經理,不是你們天地集團的員工,更不是你和禮諶的傳話筒。其次,你就那麼確定,他會在乎你的生死?”

  “我……”宿業鬆開手,身形一矮,癱在床上,低聲說道,“我確定。”一手抓著被角,抬頭望向慕璟,“我確定!他一定會擔心我,想盡辦法找我!”

  慕璟瞥了他一眼:“經理說,他每天都往俱樂部打電話。問我和我的遊艇在不在海上。因為,他想借我的艇,出海找你。”

  聽到最後,宿業咬著嘴角,把頭蒙在被子裡,抱著被子打滾兒,身後的紋身與被子接觸,產生摩擦,疼得他嗷嗷叫喚。好半晌,他探出頭,看一眼慕璟,對方正滿臉嫌棄地看著他。

  “哎哎哎,醒醒。說不定,他是急著找到你,平息輿論。你知不知道,因為你的這起事故,天地集團被推上風浪口了,甚至影響到幾家公司發公告和天地解除合作。賠錢事小,斷了商業拓展版圖是大。”

  “真這麼嚴重?!”宿業皺著眉頭,“商人不是利益角度出發嗎?!怎麼會與合作方解約?!提出解約的要賠錢吧?!”

  “你這是社會事件。商人也是人,而且是最不會得罪獲利來源群體的人。輿論風向說,天地集團太子爺的司機,駕車橫衝直撞,報復社會。首尾壓縮一下,就是天地集團的人報復社會。”

  宿業從慕璟的眼中看到瞠目結舌的自己。他沒有想到,拖拖拉拉幾天,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。禮諶如果知道他好好的活著,但是沒有第一時間回鹿垣,間接導致事態發展成這個樣子,危機到天地集團的版圖,一定對他失望透頂。

  他兩手抓著被子,急切地說道:“慕璟,我們回鹿垣吧。要不然,你把我放在哪個過路的客輪上也行。只要能回到鹿垣!”他低了聲音,“我想回去找禮諶。”

  艙裡安靜下來,他甚至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。良久,艙內響起一聲沉重地嘆息。

  “啊?”慕璟挑著眉頭,一手放在耳廓,“浪太大,你說啥?”

  宿業鼓著腮幫子,瞧著慕璟。他不再等著對方自覺放他回去,不再想著可以用同行償還救命之恩,哪怕是欠這一筆要下地獄,他也要主動出擊,道出一個事實:“我要回鹿垣見禮諶!”

  他吼完這一句,艙內更加安靜了。在慕璟一眨不眨的注視下,他感覺到自己臉頰有些發熱。

  “我去洗臉。”他起身下床,衝進洗手間,把門反鎖。鏡子裡的他,果然從臉紅到耳朵後。他不願對上慕璟的目光,那雙明亮的眼睛,被黯然完全遮蔽。明明是這個人最先像個情聖一樣,自信的點破他的心思,又在海上救了他。他才能夠活下來,說出那句話。

  “你別忘了,你的紋身不能用洗護品!”慕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,體貼地提醒他。

  “知道了!”他對著鏡子苦笑,洗乾淨兩手的泡沫,心道,“要不是對方說的快,這背皮怕是就毀了。到時候,萬一被禮諶看到……”腦袋中已經浮現出,禮諶略微皺眉,又隱忍不發的表情。

  宿業從洗手間出來,艙裡已經沒有慕璟的人影。他因為身後的紋身,暫時不能穿衣服,也不能被紫外線照射。

  這是慕璟的套艙,已經被他佔用了兩天。與他的陽臺艙不同,身為遊艇主人,這個套艙應該是艇上所有艙裡最奢華的了。他拉開一扇玻璃門,安靜的套艙,瞬間被海浪聲填滿,海風的腥鹹撲鼻而來。

  他站在避免紫外線直射的地方,望著茫茫大海。正如慕璟所說,遊艇加緊工作,行進速度快了很多,浪花偶爾拍打在甲板上,海水飛濺在他身上、臉上。

  慕璟一整天都在外面,只有飯點兒的時候,給他送來吃的,然後就又出去了。再回來的時候,已經是半夜。

  宿業沒睡,坐在沙發上,看著他搖搖晃晃的進來,帶著一陣難聞的酒氣。

  “我回去睡覺了。”他起身走過慕璟身邊。

  對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:“三更半夜瞎折騰什麼,就這兒睡。”

  一開口,酒氣更重。宿業瞥了一眼,甩開手:“我的艙就在旁邊。”

  “哎呀!就這兒睡。”慕璟動作粗魯,把他往床上拽,“你要是自己睡,肯定會去撓紋身。要不是我這兩天看著你,你那紋身,早被你撓毀了。”

  “那你把我手捆上。”

  “你要是無意識蹭被子呢?”慕璟看他一眼,嘴角浮現笑容,語氣溫和,“睡吧,我要是想對你幹什麼,有的是機會。看你那小樣兒。”

  宿業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麼樣子,但是他對視上慕璟的目光,清清楚楚看到對方的樣子。一雙微腫泛紅地眼睛,就算是露出笑容,也是苦笑。這是喝多了造成的吧?他這樣想著。

  他總覺得,和慕璟的相遇是一場孽緣。言語或許會騙人,但眼神不會。在他察覺到的時候,儘可能的,用惡劣的方式,力求給對方留下最壞的印象。然而,好像適得其反。

  宿業被晃動驚醒,睜開眼,看到落地窗開著,陽臺上坐著個人,只穿著短袖,似乎正在欣賞著霧濛濛地海上。他猛地坐起來,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膚,感受到海風的冰涼。

  怎麼會突然這麼冷?他拿起一件外套,來到陽臺,瞬間被被涼意激地打個寒顫。站在慕璟身後,將外套繞過對方身前,蓋在對方身上:“你怎麼在這兒吹冷風?這是到哪兒了,怎麼降溫這麼厲害?”

  “揚帆俱樂部。趁著天還沒亮,停進淺水區。”

  “鹿垣?!”宿業全身一僵,站直身形,四處眺望,“能下艇了嗎?”

  慕璟抬頭看他一眼:“我的夢,到終點了。”

  兩人下了遊艇,宿業站在外面,等著換衣服的慕璟。遠處,一個瘦瘦的人影走過來,在距離他幾米的一個垃圾桶旁邊,停下腳步,身形明顯一晃,僵在原地。  

  宿業滿心惦記著回去見禮諶,讓對方押著他去警局,哪怕是坐牢也好,只好能夠使天地集團止損。但是,他在等待慕璟的時候,改變原有想法。他要先去解決一個人,一個與他同姓的人。

  他很慶幸,遇到趁著天不亮來取車的小司。對方好心好意的提醒他,暫時別露面。他對小司的話沒有絲毫質疑。對方的善意告知,就是為了了清他曾經順手把他從摩托艇下撈出來的恩情。

  他從慕璟那兒拿了件帶兜帽的黑色外套,又戴上墨鏡。

  慕璟從抽屜裡拿出一小沓錢,交給對方,“這年頭,一般不放紙幣,就這些,你先拿去用吧。”

  宿業從裡面抽出來一張:“這就夠了。”

  “喂!”慕璟喊住他,“你小心一點兒,別把事兒折騰大了。”

  “放心!不會比這次的社會新聞還大。”宿業頭也不回,衝慕璟擺擺手。

  他蹲在路邊,想起來並不知道小鬼會在哪裡。他不是沒問過小司,可是對方半個字都不肯多說。

  如果人在泰威集團,那就很難有辦法抓出來;如果人在車行?不會!跟了吳老闆,他就不會再去車行。那麼,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?學府!可是,自從發生過裕陽的事情,學府已經禁止社會人進入。

  宿業坐在遮陽傘下。身後是一家門面不大的奶茶店,店員正在忙進忙出。他佔著一個兩人桌,桌上只有一個菸灰缸。在馬路對面,是鹿垣最高學府。

  他在等待,等待禮樂出來,把他活著的訊息轉達給禮諶。或許,運氣好的話,可以等到另一個人。他有一種直覺,小鬼會出現在這裡。那傢伙總是藉機接近禮樂,被他撞見好幾次。

  他盯著學府周圍,冷眼瞧著每一個路過人。太陽從他的左邊繞到右邊,氣溫逐漸下降。初秋的晚風,吹在他身上,布料摩擦著他後背的紋身,又癢又疼。他像蹲守獵物的猛獸一般,除了雙目,一動不動。

  禮樂從學府裡走出來,一邊打電話,一邊四處張望,看起來神色慌張。

  宿業一手抓椅子扶手,俯身看一眼店內的鐘表,轉頭再次看向禮樂,自言自語:“上課時間,她怎麼跑出來了?”

  禮樂在大門外站了片刻,一輛有些破舊的車緩緩停在她跟前。再啟動的時候,學府門外沒了禮樂的身影。

  宿業猛地站起身,椅子與地面發出刺兒地聲音。他緊緊盯著破車,車子調頭來到馬路這一側,從他面前路過。他不但看到禮樂坐在副駕駛,神色驚慌,還看到主駕駛的人,正是他等了半天的獵物。

  他立即鑽進路邊的計程車。

  “小夥子,去哪兒啊?”

  “您往前開。”宿業記下車牌號,指揮出租司機跟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