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龍坐在路邊的石墩,視線落在對面車站。
暮色蒼茫,站前正上演著一齣戲——
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,向一個小姑娘的揹包伸手,被後者抓個現形。女人惱羞成怒,動手打人,又被小姑娘的男同伴打回去。女人登時躺在地上哭嚎,拽著兩人要賠償。
看戲的少龍,腦子裡有一瞬恍惚。沒摸準女人到底是行竊不成改碰瓷兒,還是本來的目的就為訛人。無論如何,整齣戲可謂是精采絕倫,令人大開眼界。
叼在嘴角的煙,安靜燃燒。他伸出食指和中指,輕輕夾住菸蒂,淺淺吸一口,慢慢吐出。透過眼前緩緩散開地煙霧,他長久地,專注地凝視著恢復如常的車站,和站前廣場來往的人。這些人的穿著打扮,就像新聞裡的待扶貧物件,充滿鄉土氣。
“鐺~!”大鐘發出沉悶聲響,一聲接著一聲。時針與分針連成一線,將透著白色背光的錶盤豎劈兩半。
少龍點開手機訊息列表。
生命投資人:『到車站給我發訊息,我去接你。』
訊息發來的時間是早晨,那會兒少龍在路上,困得迷迷糊糊;現在是傍晚六點多,他在車站對面坐一個多小時。
這個年代,還有人放著免費的即時通訊軟體不用,非要一毛一條的發簡訊。
他不能理解,但不得不用簡訊方式回覆:『到了。』
訊息剛剛發出去,手機響鈴一聲,螢幕上浮著一條來自聊天軟體的資訊。
張揚:『怎麼樣?走到哪兒了?』
少龍的唇邊勾出一抹舒心的微笑。熟悉的人,熟悉的溝通方式,以及熟悉的關切。
他彈一彈菸灰,點開聊天框:『目的地。』
下一瞬,張揚的影片邀請發過來。
少龍略微一愣,臉上笑容消失。在按下接受的同時,用最快速度把攝像頭調到後置,朝向腿邊蹲坐的金毛,狗臉填充整個小視窗。
漫長的網路連線,他的螢幕裡出現一個平頭,接著是濃眉大眼,最後展現全貌——國字臉的男生,滿眼期待地盯著螢幕。
“嚯!這兩天下來,笑笑都蔫兒了啊!”張揚亮著嗓子,“我看看你,把攝像頭轉過去!”
“不用看。我現在和它一個姿勢。”少龍一手撫過金毛的頭頂,“笑笑,來!跟你哥打招呼。”
笑笑盯著手機背面,一爪子拍在攝像頭上。手機抖一抖,攝像頭位置偏移。
“拿開你的爪。”少龍低聲呵斥,瞪一眼笑笑,調回視角。笑笑發出兩聲哼唧,一臉委屈相。
“還是笑笑懂。不給看?很差?”
少龍沒有回答。張揚的觀察入微,從不讓人失望。
他把攝像頭對準車站:“你自己看。”
“還行,挺有年代感的建築。大廳裡真亮堂,還有那個大鐘,時間真準。”
少龍被張揚逗笑:“沒什麼可誇,可以不誇。”
張揚哈哈大笑:“看看其它地方。”
“那你可要坐穩了,看好了。”少龍叼著煙,擎著手機,繞著坐過的石墩走一圈兒。這是他來此地一下午,第一次去看車站以外的地方。並將此時此景,透過手機鏡頭,分享給遙遠的好兄弟。
這裡,是他人生的第一個意外折點——蒼泉鎮,一處貧困凋敝如戰後遺蹟的僻壤。
張揚搖搖頭,唉聲嘆氣:“你現在的狀態,加上這環境,特別像去參加荒野求生節目。”
少龍盯著手機螢幕皺眉:“你說話就說話,別亂動。這裡訊號差,你的臉都卡成關鍵幀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螢幕卡頓幾秒,顯示兩人聊天介面。
他猛地握緊手機,嗖地舉過頭頂,咬咬牙,狠狠甩下手臂。
張揚:『我媽殺進來了,晚上再聊。』
少龍鬆了一口氣,還好不是訊號被強制中斷,不然就真要上演荒野求生的劇情了。手上的煙,忽明忽暗。生命投資人沒再發來資訊。車站大廳出來寥寥幾人,走向四面八方。周圍破舊的矮樓,先後有人家亮燈。遠處一枝獨秀的商業樓群,樓頂白色的背光照亮四個大字——玄武廣場。
天空一道閃電,緊接著是連番悶雷,滾滾而來。
少龍在手機地圖上搜索玄武廣場,大資料給出的結果遍佈全國,再定位到他所在的地方。地圖規劃好一會兒,給他推薦兩條路線——步行路線。他反覆切換出行方式,路線越變越複雜。
破地方!
先後點開兩條路線,與實際路況做對比,少龍放棄三公里,選擇五公里的路。遠是遠,但只需走過不到一公里的小路,就能拐上主幹道。上了主幹道,就可以打車。
“笑笑,找酒店去。”少龍扔掉手裡的菸蒂,狠狠碾上一腳,拉著行李箱,跟著地圖走。小路沒有路燈,完全靠兩邊居民樓人家的燈光照亮。主幹道是雙車道,路燈雖然不是每一盞都在工作,但整體照明效果比小路好太多。
他站在主幹道路邊,等上十分鐘,得出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——
計程車?沒見!
公交車?沒見!
主幹道上,只有少得可憐的社會車,呼嘯而過,開車的彷彿全是退役賽車手。從少龍看到車的身影,到他猶猶豫豫抬起手臂,連車尾燈都看不到了,更別說找一輛靠譜的攔下來。
什麼鬼地方!這裡不限速嗎?!
少龍重重沉下一口氣,抽出橫在行李箱的滑板,撥動輪子,仔細檢查。
“還好帶著你這張玩具,先借我用用。”他低頭摸著笑笑的狗頭,站在滑板上,一手拉著行李箱。
“走!”他拽一拽手裡的繩子。笑笑仰頭看著他,不肯動彈。
少龍從揹包側兜拿出袋小零食,在狗鼻子前晃一晃:“來,聞聞!到地方就是你的。”
笑笑哼唧一聲,慢慢悠悠地往前走。
手裡的繩子逐漸繃緊,帶動滑板向前。滑板一路歪歪斜斜,好在少龍的技術過硬,能夠控制平衡。就是這條路太破,震得他兩腿發麻。
沒等滑出半程,冰涼的雨水淋在身上,迫使他收起滑板改為競走。笑笑因此得以解放,圍著他,搖著尾巴轉悠,時不時發出兩聲哼唧,得到雞肉乾才肯罷休。
一人一狗,朝著玄武廣場走。少龍掃視主幹道兩旁,不管是居民區還是行政樓,皆是一副破敗相。從他腳下這條南北主路延伸到東西兩邊的所有小路,又窄又破,沒有路燈。
他站在十字路口的人行道,靜等綠燈亮起。這是五公里內,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紅綠燈。毛毛細雨越下越急,路上仍舊不見一輛計程車。斑馬線對面,一棟弧形商業主樓,兩邊延伸出幾棟輔樓,形成規模不大的商圈。這個標誌性建築物,就是玄武廣場。
笑笑搖頭晃腦,雨水甩在少龍身上。
他蹲下抹一把笑笑身上:“一會兒找個酒店,給你也洗個澡。”
雨勢急轉為暴雨,劈頭蓋臉地砸下來。
少龍站得筆直,一動不動,目不轉睛地盯著紅綠燈。在綠燈亮起後,拉著笑笑穿過馬路,跑向玄武廣場,躲在最近的玻璃房簷下。身後商鋪是一家網咖,燈火通明,門上探出兩個大字——不服。
笑笑甩甩身上的雨水,打個噴嚏,在一旁哼哼唧唧。
少龍拉開身旁玻璃門。網咖空間不大,裝修得挺有格調。一群人正湊在一起,專注著幾臺電腦螢幕,激烈討論,口吐芬芳。
“你好。”吧檯裡的女生對他微笑,“上網嗎?請出示證件。”
少龍拿出證件,在衣服上擦乾雨水。
女生看看證件,看看他,又抻著脖子看看笑笑:“帥哥,這裡不讓帶狗昂。你得把它擱門外。”
少龍只聽懂七八分,從話裡找到重點——狗不能入內。如果不是怕笑笑感冒,以及行李沒有做防雨,他根本不會進來,而是在暴雨裡尋找酒店。
“證件還我。”他朝女生伸手,轉身走向門口。外面瓢潑大雨,沖刷著夜幕下的玄武廣場,地面無數小水窪,被雨點砸出一道道漣漪。
他退到吧檯,指著笑笑對女生說:“我可以給它也開一臺機器,這樣行嗎?”
女生捂嘴笑起來:“不好意思啊。這麼大隻狗,會影響其他客人。”
少龍暗自嘆氣。地方雖然小,規矩可一點兒不少。
“再說了。它也沒有能開機的居民證件。”女生衝他笑,“是吧?帥哥。”
少龍找不到言語反駁,眼角餘光掃到櫃檯旁一張立牌。裡面嵌著張照片,彩色塗鴉四個大字。
“情侶包廂怎麼算?”他指著立牌問。
女生驚訝看著他,視線瞟向立牌:“呃……這個……大概是……基礎房費加上機費用。”
“那我開情侶包廂。押金多少?”
女生蹙眉打量著他,遲疑幾秒:“給你開。不過,你一定要看好你的狗哦。”
“你放心,它很乖。”少龍遞上證件。
女生把證件扣在儀器上:“先交一百,下機可退。”
少龍手上動作一頓,手指滑到錢包最後夾層,抽出一張百元,放在臺面上。
“好了!朝裡走昂。”女生把證件給他,隨手一指,“牆上有標識。”
少龍牽著笑笑,拉著行李箱。過道很寬敞,右手邊五排桌子頂到牆,每排背對背十臺顯示器,很符合時下流行的競技遊戲對戰需求。客人不多,除去最前排的人堆,後頭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,皆戴著耳機,沉浸在自己的網路世界。最後面的空地,放著一張大面積掉漆的檯球桌。
看到標識,少龍推開虛掩的門,霎時愣在當場。屋內昏黑一片,只有大廳透進去的燈光照亮門口。正對門豎著一張有些破舊的沙發,上面睡著個人。
一個圓寸頭的少年,枕著扶手,曲著大長腿。全身上下只穿一條運動短褲,露出一身緊實的肌肉。似乎是受到光線影響,少年腦袋稍微動了動,往光源方向偏。
少龍輕輕把門向外拉,動作小心謹慎。
“嘭!”
門被裡面的少年一腳踹上。
在察覺沙發上少年抬腿的瞬間,少龍閃身躲開。一道冷風直撲面門,擦過他的鼻尖。他一手摸摸鼻子,一手攥拳,朝著房門掄出去半程,努力做個深呼吸,重重放下拳頭。
他向前走幾步,小心翼翼推開虛掩的門。同樣昏暗的房間,借大廳的燈光能勉強看到裡面有沙發和電腦。他一手在牆邊摸索,開啟燈,看清楚屋裡的佈置。包廂裡沒有窗,沙發對面,一張咖色長桌,上面放著兩臺顯示器,機箱在桌下兩側。
少龍關上包廂門,耳朵裡依舊全是外面亂哄哄的聲音。笑笑從他腿邊擠到裡面,一邊轉悠,一邊嗅,嚴格執行身為一隻狗的天職——熟悉環境。
少龍抽出滑板,在行李箱裡翻出一支小巧的吹風機,拔下一根顯示器電源插頭,對著笑笑吹。溼漉漉的金毛恢復柔順光亮,笑笑一躍到沙發上,佔據著一半地盤兒,舒服到來回打滾兒。
少龍一手抓著後衣領,正要往上拽,瞄到牆上的一架吊扇,腦海中閃過網上各種小作坊裡被偷拍的新聞。他警覺察看包廂的各個角落,甚至把燈關掉,幾秒後再開啟,以確定沒有奇怪的電子裝置。
他換上一件乾淨的短袖,開啟電腦,在沙發座拍兩下,整個人癱在上面。顯示屏裡,一張頗有年代感的桌布,居中兩個大字——不服。
這名字,真不錯。
桌上髒兮兮的鍵鼠被他丟到最角落,用抽紙反覆擦拭用得到的半邊桌面。然後拿出自己的鍵鼠套和耳機,輸入帳密,按下登入鍵。
坐下沒多久,他起身開啟乾淨的電扇,調好角度,同時明白了兩件事——
隔壁的門為什麼虛掩著?屋裡沒窗不透氣!
隔壁的少年為什麼會在這個氣溫下光著膀子睡覺?接近密封的屋子能把人蒸熟!
電腦在較長的載入之後,成功進入系統。自中考結束,用父親給的錢裝配一臺電腦,他就沒再進入網咖。坐在電腦前,使他不免想起,和張揚第一次去小黑網咖,雙雙被家長帶回去捱打的慘痛經歷。
想到張揚,少龍找到用電腦的意義。他點開社交軟體,螢幕彈出異地登入,需要手機驗證的提醒。
這個驗證框,越看越扎眼。好在這次驗證成功,兩年之內都不會再出現。直至,離開這個地方,回到人生正軌。
手機的空電量介面一閃而過。他連忙從揹包裡翻出充電器,接上手機。軟體還在卡頓,張揚頭像的紅點顯示著99+。
張揚:『……你人呢?手機怎麼打不通?!還活著吧?!真荒野求生去了?!再不回覆,我報警了!』
少龍撥動兩下滑鼠,停止向上翻,敲下一行字:『我沒事兒。』
張揚:『你別嚇我啊!我還想,你該不會被人宰了吧?』
少龍:『你說的那是笑笑。我剛找到個地方待著。手機沒電了,才充上。』
張揚:『我給你的充電寶呢?』
少龍:『超標。我在機場找快遞給你寄回去了,你記得收。』
他正和張揚聊著,手機彈出一條簡訊。
生命投資人:『我有事,你先找旅館住。等我回去找你。』
少龍冷哼一聲,把手機扔在一邊。如果不是等到失去耐心,他此刻必然還在被暴雨洗禮;如果能夠更早離開,現在定然躺在酒店大床房,回覆生命投資人四個字——愛來不來。
他摸出煙盒,點燃一根菸。剛抽幾口,被屋子裡散不去的煙味嗆得難受。少龍立馬掐滅煙,把門開一道縫。屋裡沒有找到菸灰缸,外面烏煙瘴氣,他順著門縫兒把煙扔出去,將門虛掩。
張揚發來影片邀請。
少龍把耳機罩在頭上,隔絕一部分大廳的雜音。
耳機裡傳來張揚喳喳呼呼地聲音:“你這是被人關起來了嗎?怎麼環境看起來這麼……幽閉。”
“一家網咖的包廂。我本來想找酒店,這破天突然下暴雨,只能先在這兒過渡一下。剛把笑笑吹乾,還沒顧上我自己。”少龍一邊和張揚聊天,一邊拿過溼衣服,開啟吹風機,對著一通吹。
“我的哥,這能行嗎?你別玩兒炸了。”
“沒事兒。這個功率小。”
“怎麼樣?對那裡有什麼感受?”
“四個字,”少龍看一眼電腦螢幕,“民智未開。就給你看的那個破車站,連活人都沒幾個,還有流竄女扒手。沒偷成讓人給打了,就改坐地訛人。我特地留意,從出事到警員過去處理,用了十九分鐘。十九分鐘啊!這裡治安真的是……”
張揚大笑:“你可真無聊。記它幹什麼?”
“預估一下,我在這裡的人身安全能否得到保證。”
“我覺得,該擔心人身安全的是那裡的其他人,而不是你。”
少龍轉頭看向螢幕裡的張揚:“我替他們估算一下。行不行?!”
“好的,大佬。還有什麼別的感觸?”
“涼快。不對,是冷!這還不到九月呢,跟咱們那裡快入冬的氣溫差不多。”
少龍把網紋短袖抖一抖:“我穿著這件衣服和五分褲。你能想象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兒嗎?一個個跟看傻子似的。”
張揚哈哈大笑:“你竟然沒動手?!”
“我看他們的眼神也好不到哪兒去。總有人對著笑笑吹流氓哨。”少龍把衣服完全吹乾,東西收拾起來,拿出狗糧喂笑笑。
“你那個地方具體叫什麼?我搜搜看。”
“沒什麼好搜的。”少龍嘴上這樣說,還是把地名發給張揚。他自己也開啟瀏覽器,檢視搜尋內容。新聞很多,基本是關於鄉鎮振興、拆遷改建之類的官方檔案。
“嚯!你現在距離我三千多公里!”
少龍瞟一眼張揚:“你可以看點兒有用資訊。”
“地方很靠北,看起來都快出……”
“你看點兒別的!”少龍打斷張揚的話。
“嘿!有貼吧!我進去看看。”張揚聲調提高,“少龍,你快看他們的貼吧,裡面好多隔空喊話約架的,還會把結果發上來。太逗了,是我沒見識過的。”
少龍一手抓著滑鼠,在整篇搜尋結果中來回滑動,有意避開貼吧。沒堅持幾分鐘,他就被張揚的一驚一乍勾起興趣,點開蒼泉貼吧。正如張揚所說,上面的帖子有約架的,約飯的,約著到不服打聯機的,最為奇特的是,有約著洗澡的。
“嘖嘖嘖~看他們發的照片,打得挺狠啊,血肉模糊,還有馬賽克圖。”
聽著張揚的話,少龍留意幾個帖子,更加堅定自己對此地的印象——民智未開。
“哇喔!少龍,少龍!”張揚激動地喊,“有家武館!從照片裡看,挺不錯的。你沒事兒可以去練練。畢竟動不動小學生似的約架,我覺得你需要保持鍛鍊。”
少龍從一堆帖子裡面看到張揚口中的武館,視線停在宣傳照裡的一個人身上。
這人正是隔壁睡覺的那個少年。且不光出現在這個武館廣告帖裡,在首頁有一個高回覆的帖子,標題為——矯若遊龍的少年。下面三張縮圖,都是隔壁少年。
好奇心驅使,他點開帖子。首樓第一張高畫質照片,幾秒鐘才完整顯示。
照片裡的人,頭髮比現在還短,龍眉鳳目,穿一身亮眼的練功服,一招一式,如飛龍在天,如潛龍騰淵。再往下,有穿著運動服在校運動會參加專案的,也有穿著背心短褲在網咖大廳忙碌的。這些質量參差的照片,由不同的人傳上來,沒有一張正視鏡頭,有些只拍到一個側顏或是背影,可見多數是抓拍。
少龍一邊聽著張揚對各種帖子的評論,一邊滾動滑鼠,帖子到後面,走向變成練套路到底有沒有用的爭論。他看完所有回帖,得知隔壁少年是本地一中的學生。
蒼泉一中。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,是兩個女人透過電話聊天,提及為他選的學校。而今,他會在幾天之後,進入那所學校讀書。這種地方的學校,會是什麼樣子?他放低期望,滑鼠滑向蒼泉一中貼吧。
耳機裡突來一聲女人的怒吼,緊接著是連線中斷的提示音。
少龍揉揉耳朵,暗自祝福好兄弟。幸好有張揚,他心中的鬱悶煩躁得到抒發。聽不到張揚的聲音,他失去點開一中貼吧的勇氣,用最快的速度,徹底關掉瀏覽器,靠在沙發上,意興索然。
離開生活十多年的家,他如釋重負;登上飛機,他有所期待。當他找車從機場出發,一路穿過許多小城鎮,他的心情就像他所見到的車窗外的一切,逐漸偏向於荒涼、壓抑、濃重的肅殺感、被遺忘的落寞感。
既然是把他從那個家裡趕出來,又怎麼會給他安排在一處好地方呢?
不可否認,繼母是個非常有能力的人。剛剛死了丈夫,就化身女強人。在一手操辦葬禮的同時,還能把他這個再也沒有任何關係的人的轉學一起辦了。辦得非常漂亮,讓外人挑不出毛病,讓所有人沒有疑問,讓他心甘情願的離開。甚至於,貼心的替他聯絡上他的生命投資人。
大廳裡亂哄哄,越聽越使人暴躁。少龍關上房門,開啟音樂播放器,隨便選一張重金屬的歌單,將音量條拉到最高,抱著笑笑躺在沙發上。頭頂的燈光刺眼,就支使笑笑去關燈。
當顯示器電源被他一腳踹掉,屋內只剩下桌上鍵鼠,及頭上耳機泛出的RGB燈效。配上耳機裡的音樂,在黑漆漆的包廂裡,硬是造就出夜店嗨場的效果。
即使如此,仍舊無法完全阻擋包廂外的聲音。外面聽起來是在打聯機遊戲,忽而大笑,忽而大罵,交流中夾雜著對彼此身體器官和家人的問候。
少龍忍了又忍,忍無可忍,爬起來衝到門口,一手撐在牆上,一手拉開門上插梢。
“吵死了!”兩道怒吼聲,由兩個屋子同時傳出,震懾效果翻倍。
大廳霎時安靜下來。
龍辰坐在沙發上,一手揉著後脖頸,抬腳把門勾開。涼風進入,徹底清醒。
他向大廳瞅一眼,偏頭盯著沙發背緊貼的一面牆。這道牆的另一面就是包廂,之間的牆不是實牆,是他用龍骨和複合板打的隔斷牆,而且沒做隔音。等他想起這個問題的時候,複合板的塗料都乾透了。他破罐子破摔,搬進去兩臺淘汰的電腦,就稀裡糊塗地擱置著。
剛才,好像隔壁的人,也喊了一句?!
龍辰揉揉太陽穴,抓過背心套上。他早已習慣大廳那些熟客,也能自然遮蔽他們的雜音。可今天,他卻在其中捕捉到極為陌生的聲音,忍不住多聽幾句。這人聲音很好聽,只是內容上,讓他不太能接受。
民智未開。這是隔壁人對這個小鎮的評價,把這裡抨擊地一無是處。他迫切想知道,隔壁一副大人物下鄉視察口氣的人,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大佛?
大廳安靜了沒幾分鐘。一群人罵罵咧咧,聲音一個賽一個的高,對剛才的戰局,各抒己見。
龍辰走向吧檯,一巴掌拍在一個男網客的後背:“滿屋子就聽見你在嗷嚎!真該給你灌點兒耗子藥,讓你永遠閉嘴!”
“艹!”男網客大叫一聲,又咧嘴大笑起來,“生前何必早睡?來來來,開一局。”
“我先交班。”龍辰一手撐著吧檯旁邊的矮櫃,轉身利索地翻進去。
“葉子,我來吧。”
葉子抬頭看他,笑容清甜:“你要是沒睡好,就再去睡會兒。反正外面下雨,我可以多留一會兒。”
龍辰搖搖頭:“挺晚了,趁著雨勢小,你早點回家。這幫傢伙,就是故意把我鬧騰起來,不會消停的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葉子對他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,起身開啟旁邊的櫃子,拿出衣服和挎包。
龍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視線掃過主控顯示器,看到包廂裡的其中一臺電腦處於使用狀態。
“葉子,誰在用包廂的電腦?”
“生面孔。帶著行李,估計是來旅遊的。”葉子穿上外套,背上自己的小挎包,“看起來挺小資的,帶著只狗。”
“狗?!”龍辰提高音調。
葉子綁頭髮的動作一頓:“那個……我本來沒同意他在大廳,他就要開情侶包廂。趕上外面暴雨,我看他跟傻子似的,穿一身短袖,淋成落湯雞,就一時心軟……”
“要不然,我叫他走吧。”葉子迅速綁好頭髮,掀起吧檯的擋板,走出去。
“葉子!”龍辰喊住她,“算了。開啟門做生意,開就開了。你回家吧。”
他從櫃子拿出雨傘,遞給葉子:“路上注意安全。到家給我發個資訊。明天要是下雨,就不用過來了。”
“嗯。”葉子接過雨傘,衝他抿嘴一笑,“我走了。拜拜!”
龍辰再次看向主控螢幕。一眾相同字首證件號碼排列下來,包廂裡那位的證件號碼尤其突兀。
他把滑鼠滑到情侶包廂,點開上機人,一眼就被彈出視窗的證件照吸引。
照片裡的人,朗目疏眉,眼神犀利,下巴微微上揚。
喲嗬~難怪葉子會給這人開綠燈。就是這傲頭傲腦的模樣,有點兒欠揍。
龍辰掃一眼證件左邊的姓名、出生和住址。
還真是個大城市來的。來旅遊?
“咚咚!”
龍辰聞聲扭頭。照片裡的人傲然站在他面前,一隻手肘搭在吧檯,看著他,神情與證件照上一般無二。
兩人四目相對,皆是一愣。
龍辰眯起眼睛,看了看這位外來客:“敲吧檯幹啥?”
少龍咳嗽一聲:“洗手間在哪兒?”
龍辰胳膊一舉,指著大廳後面:“順著牆邊走到頭,出安全通道。”
少龍朝大廳角落看一眼,把目光挪到吧檯裡的主控螢幕上:“有什麼問題嗎?”
龍辰不慌不忙地關掉少龍的資訊彈窗:“例行公事。看你是不是在逃犯,上報給地方警員。”
少龍非常理解似的點點頭,離開吧檯。
這爺們兒,真信了?!
“哈~”龍辰忍不住笑出聲,看向監控顯示器。天真的小爺們兒走到牆根兒底下,東張西望,一看就是找不到出路。
龍辰撐著檯面翻出去,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找不到門的少龍。
“龍辰!來跟我們開局遊戲,缺一個位置。”
龍辰頭也不回,一巴掌拍開搭在自己肩頭的手:“你是不是一天不被削就渾身刺撓啊?”
“艹!技術都是磨練出來的,麻溜兒的,別磨磨唧唧,像個娘門兒。”
少龍回頭遙望。
兩人目光相撞。
龍辰眼中帶著笑意,抬起一隻胳膊,對少龍做一個推掌的手勢。
旁邊的人在龍辰手上抽一巴掌:“趕緊的,瞎比劃什麼呢?!”
“來來來!”龍辰解鎖離吧檯最近的機器,“一個個的,不見棺材不落淚!”
“今晚輸點兒什麼?”對面的人問。
“你們輸了,就替我把網咖打掃乾淨。”龍辰說。
“那要是你們輸了呢?!”
“免去你們今晚的所有開銷。”
話音剛落。有人起身去吧檯拿了五瓶飲料,分給一排的隊友:“喝一個,機不可失。”
龍辰看他們全都開啟在喝,不緊不慢地說:“沒贏的話,記得付錢,一瓶十塊。”
幾個人紛紛把飲料噴在螢幕上。
“很好。一會兒輸了,記得給我全擦乾淨。”龍辰拍拍巴掌,“來吧!開整!”
少龍收回目光,觀察面前的牆。整面牆用咖色木板包起來,安全通道指示牌掛在兩米多高的位置上,下面是兩大塊木板的拼接,板面光禿禿,沒有任何可施力裝置。
他擎起手掌,輕輕推一下木板。
“咔!”半張木板彈開。
原來是道暗門!這倒是一處頗有意思的設計。用暗門做裝飾,擋住一扇厚重醜陋的安全門。在安全門之後,是橫向過道。右手邊通往上鎖的商場外門,左手邊通向一道雙扇安全門。開啟雙扇安全門,裡面是洗手間和洗手池,盡頭又是一道安全門。
少龍解決問題出來,試了試盡頭的安全門。門鎖著,想來該是直通商場。他找個帶菸灰缸的垃圾桶,點上一根菸。這個商場的隔音不錯,站在這裡,基本聽不到網咖裡那些大嗓門兒。
擔心笑笑走出來,他抽完煙就回到網咖,關上暗門。在進入包廂之前,瞟向吧檯附近的第一排電腦桌。一群人圍著兩排電腦螢幕,吵吵嚷嚷,內容圍繞著遊戲。
少龍躺在沙發上,烙餅似的翻騰。每每即將睡著,就會被大廳的聲音吵醒。因為帶著耳機,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,又不能安心享受音樂,心情更加煩躁。
他揉揉痠痛的眼睛,拿出手機,點開個人網站,在動態一欄寫下一句話——民智未開,缺少教化。又選擇一個怒火中燒到面紅耳赤的表情配上,釋出出去。息屏手機,把頭埋在笑笑身上,睡睡又醒醒。
不知何時,大廳的吵鬧變成一陣狼嚎,其中夾雜著拖拽桌椅板凳的刺兒聲音。再之後,聲音逐漸減小。
少龍摘下耳機,仔細聽聽,外面沒有人聲。他把耳機擱在桌子上,換個舒服的姿勢,睡過去。
當他又一次被吵醒,心底一股無名之火拼命翻騰。這比睡不著,更令人暴躁。
包廂外,噼裡啪啦地撞球聲,叫好叫罵聲,小孩兒大呼小叫,還有清脆的鈴鐺聲。
聽得出來是有人在外面打桌球,少龍望著天花板唉色嘆氣。他記得,球桌就在包廂外的正對面。可那張球桌破破爛爛,現在又是三更半夜,這也太有雅興了!
“你媽了個巴子!小崽子把球放下!”屋外的人,聲音粗狂。
少龍皺著眉頭,伸手摸到桌上手機,螢幕顯示:『06:55』。幽閉黑暗的包廂,不分晝夜。如果沒有那些噪音,如果通風良好,這將會是一個絕佳的睡覺地方。
他一手拍拍笑笑的頭:“去開燈。”
笑笑爬起來,跳到桌子上,抬起一隻前爪,把開關拍下去。屋內霎時亮如白晝,光線刺目。
少龍立即用兩手擋住眼睛,慢慢適應燈光。
“小逼崽子!你他媽的找死啊?!”屋外的人,罵得更大聲。
幾秒後,包廂的門鎖被人從外面擰動,拉扯,發出“嘩啦啦”地響聲。
少龍嗖地從沙發上蹦起來,盯著包廂門,兩手不著痕跡地握拳。這種頻率,絕對不是找錯門!這鬼地方,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。
“哐啷!”門板被什麼東西砸中,抖了幾下。
“啊!”外面拽門的人,驚叫一聲,使勁兒拍門,“門咋鎖了?!”
雖然沒完全聽懂話,但聽出是小孩兒驚慌的叫聲,少龍毫不猶豫地拉開門。還沒等他看清形勢,小孩兒一頭撞在他腿上,後退了幾步,仰頭看著他。
“你誰?!”小孩兒眼中帶著震驚,不敢在往屋裡鑽。
“艹伱媽的,小癟犢子!”球桌邊上的人,罵罵咧咧,抓起桌上一顆檯球,丟向小孩兒。
少龍伸手接住,甩甩髮麻地手掌,瞪著扔檯球的人。這人頂著一頭黃色雜毛,一手拎著檯球杆,大步流星地衝過來,掄起球杆,就往小孩兒身上招呼。
少龍下意識抬手俯身,護住跟前的小孩兒,身後結結實實被抽了一球杆。
“喀吧!”球杆崩斷,半截掉在地上。
這一下,點炸少龍連日積攢地怒火。他把小孩兒擋在身後,同時把手裡的檯球狠狠丟在黃毛身上。
距離太近,速度太快。
“啊!艹!”黃毛叫喚一聲,捂著被砸中的肚子,抬頭瞪著少龍,掄起半截球杆,“你他媽……”
少龍抬起胳膊擋住,反手抓住球杆的一端,向後一拉,接著縮短兩人距離的瞬間,一腳踹在黃毛的肚子上,奪下半截球杆。
兩次被擊中同一位置,黃毛倒退好幾步,撞在臺球桌沿。
“艹!”他痛呼一聲,聲音打顫,面容扭曲,抱著肚子蹲下,緩了好幾秒,一手哆嗦指向少龍,“你……”
“你他媽的誰啊?!”兩個同夥,把黃毛的話補充完整。一個拎著球杆,一個撿起地上半截球杆。
少龍反而扔掉手裡的半截球杆,沉腰扎馬,一手握拳,一手攤掌。這一路的情緒壓抑,終於找到發洩地。
三個人面面相覷,各自挽起袖子:“艹!幹他!”抱著肚子那個,趁機拾起少龍扔掉的半截球杆。
少龍唇邊劃過一抹輕蔑的微笑,對三人勾勾手,做出個拇指向下的動作。
三人仗著手裡有球杆,各自找攻擊角度,先後朝著少龍掄球杆。
少龍不屑一顧,動作乾淨利落。雖有一肚子怒火,但仍保持理智,謹守武德,下手非常有分寸。反觀對手三人,本事沒多少,路子還挺野,專門朝著要害地方出手。
“喔!喔!噢!加油,加油!打死他們!打死他們!”小孩兒站在球桌上,拍著手,又蹦又叫,面上沒有一點剛才慌張的樣子,就剩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表情。脖子上一條黑色項圈,正中間繫著個圓形銅鈴鐺。隨著他的蹦蹦跳跳,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少龍在交戰中,趁機瞥過去幾眼,心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。
人生地不熟,最忌盲目出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