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誰敢在不服鬧事兒？！”龍辰進門大喊一聲，咬著半截油條，直奔最後面的檯球桌。
四個打架的人，沒有一個肯停手。
龍辰深吸一口氣，沉聲提高音調：“打夠沒有？！我報警了！”
這句話喊完的瞬間，其中三個人在一秒鐘之內先後躺地上。小孩兒打個哆嗦，跳下桌子。
龍辰先是瞪了一眼鑽到檯球桌底下的二狗子，然後把注意力放在四人之中，唯一好好站著的那位臉上。
少龍立在一旁，臉不紅，氣不粗，漠然瞅著地上三人，面部神情透露著意猶未盡。
“你……”龍辰剛說出一個字，眼角餘光瞥見一抹金色跑過。他一下子蹦到檯球桌上，順勢盤腿坐下，看清楚是什麼東西。
“誰的狗？！誰帶狗進來的？！”話出口之後，他忽地想起來，葉子說這個人帶著狗。但沒說，是一隻大型犬！
少龍伸手拉住笑笑，溫柔撫摸著狗頭：“乖，別動。”然後，抬起頭，瞥一眼龍辰。
目光交匯，龍辰不由得一愣。
證件照上還是收斂幾分傲氣的，這會兒比昨晚看起來，更欠揍。再看另外三個人，靠互幫互助爬起來的悽慘模樣。龍辰暗自做下評斷——這爺們兒還挺能打的。
三個人沒有再上的意思，各自揉著臉上和身上的傷，相互攙扶著往外走。
“等會兒！”龍辰叫住三人，拿起桌上的半截球杆，“這誰整折的？”
“這小子挑事兒！”黃毛捂著肚子，抬起顫抖的手，指向少龍。
龍辰略微轉頭，用一種銳利的眼神端量著少龍。過去好幾秒鐘，也沒聽到少龍有隻字片語的解釋，連眼神兒都沒有絲毫變化。
“我不管你們為什麼打起來，球杆整折了，要賠！球杆誰整折的？！誰賠？！”龍辰說這話的時候，依舊在盯著少龍。
“就這小子！”被一拳打出烏眼青的人，也指向少龍，“找他賠。”
龍辰微微抬一抬下巴，問少龍：“爺們兒，這事兒怎麼說？”
少龍沒說話，稍稍仰頭，掃視網咖的幾個角落。
“調監控。”少龍語氣平淡地吐出三個字。
果然！
龍辰瞥一眼少龍：“那行吧。都跟我去看看監控，把這事兒給解決了。”他當然想得到調監控。可是，話從眼前這個一臉欠揍的少龍嘴裡說出來，總感覺哪兒哪兒都那麼不得勁兒。
龍辰坐在吧檯裡，調出監控，拖動幾下進度條。螢幕裡，少龍扔掉半截球杆，沉腰扎馬，衝著另外三人勾勾手，拇指向下。
龍辰瞟向吧檯外一角。少龍面上毫無反應，好像影片裡的人不是他。
經歷過不少幹仗的龍辰，也曾經在動手之前挑釁對手。但是，在挑釁之前還要擺個造型的人，他生平第一次見。能幹出這種事兒的人，要麼是武俠片毒入骨髓，要麼是有相當高的自信。自信到達一定程度，就會像少龍這樣，臉上時時掛著欠揍的傲，還覺得自己孤標傲世。
龍辰嘴唇無聲地嚅動兩下，把話憋回肚裡，轉頭對著螢幕，又向後拖動一節進度條。看到二狗子衝到包廂門外拍門，看到少龍開啟包廂門，俯身抬胳膊，替二狗子擋下一球杆。也就是擋住的這一下，球杆崩斷。
“嘭！”龍辰一手重重砸在鍵盤上，螢幕畫面暫停。他指著吧檯旁邊三人之中的黃毛：“這是你吧？”
“是那小孩兒搗亂，影響我們打球。”黃毛捂著肚子，說話時候，嘴角還在打顫。
“我不管。球杆是你整折的。賠吧。”龍辰朝三人伸伸手，“一千五。”
黃毛斜一眼龍辰：“我們是昊哥的人。”語氣中大有警告意味。
“噢～兩個選擇。”龍辰的目光在三人面上一一掃過，“掏錢私了，或者我報警處理。”
烏眼青換上笑臉：“哥們兒，昊哥的面子，你不會不給吧？”
“那當然要給。在這兒都是受昊哥照顧。不過，”龍辰頓了頓，掃一眼被暫停的畫面，“昊哥知道你們在不服鬧事兒嗎？知道你們拿著檯球杆打小孩兒嗎？”
龍辰一手敲敲檯面，拿起手機：“行吧。報警處理。”
“別，別別別！”三人相互遞個眼色，“得了。我們賠。但你那球杆用不上一千五。”
龍辰瞅著三人：“怎麼沒有？！一千五還是折舊價！那一套東西都是從昊哥那兒搬來的。你認為昊哥置辦的東西，會稀爛賤嗎？”
三人不再說什麼，腦袋對著腦袋，手機碰著手機，搗鼓半天。
“我們身上沒有那麼多錢。”其中一人說。
龍辰瞥一眼三人：“對面有銀行，去取。”
三人似乎就在等這句話，答應一聲，轉頭就走。
“站住！”龍辰大喝一聲，翻出吧檯，只來得及抓住跑在第二的烏眼青。
可幾乎在同一個瞬間，少龍一手抓住跑在最後的黃毛，反向一拉，一腳踹中對方膝窩。黃毛單膝跪地，嗷嗷叫喚。
龍辰大吃一驚。少龍的反應速度特別快，不但抓到黃毛，而且和他的目標正好錯開。他向少龍送上一個讚許的微笑，為其主動伸出援手，為其敏捷的身手，為兩人的默契出手。
“跑什麼玩意兒？！”龍辰反手把烏眼青的腦袋使勁兒砸在電腦桌上，發出“嘭”地一聲。
“哥，大哥！鬆手，鬆手。”兩人先後求饒，“我倆在這兒，在這兒。”
龍辰瞅著唯一跑出門的那人：“行了。你去吧，這倆先壓這兒！三分鐘昂！超出一秒，我就報警！”說完，按下手機秒錶，朝向門口。
少龍拉著笑笑，站在網咖大門旁邊的落地窗前。昨晚下雨關燈，玄武廣場一片漆黑，現在朝陽初升，方才看清。廣場中央有一座大圓臺，上面一隻四肢著地，引頸昂首的龜，身上纏著一條粗壯的大蛇。蛇頭回望龜首，張口露出尖牙，吐著信子。
其實可以不出手，這網管一樣能擺平。壓一個，壓兩個，根本沒有區別。今天這手彷彿不是自己的，一次次做出不理智的舉動。
少龍望著外面的玄武廣場。看到跑出不服的人，飛快奔向取款機；看到廣場上寥寥幾人，匆匆來往；看到龍辰正注視著他，若有所思。
少龍轉身，與龍辰目光接觸，對方視線稍稍一偏，又好似無意地落在他身上。
取款的人去而復返，一頭撞進網咖：“哥……錢……錢……”他跑得滿頭大汗，說話呼哧帶喘，把錢交給龍辰。
龍辰數一數金額，在錢上彈一個響指，換上笑臉：“幾位，慢走。有空再來昂。”
少龍牽著笑笑，往包廂走去。
“爺們兒！”龍辰亮著嗓子喊一聲。
少龍沒有理睬。
“嘿！我們這是高階場所，誰讓你帶狗進來的？”
少龍停步轉身。龍辰一隻胳膊撐在吧檯，與他對視。
他凝視著龍辰，有意讓眼中浮現傲氣。
龍辰站直，略微揚了下巴，用同樣的眼神回敬。
兩人互相瞪著對方，誰也不肯退讓，目光很快趨向於劍拔弩張。
“網管，上網！”
“沒空！”龍辰一動不動，眼睛一眨不眨。
“艹！你瘋了昂，趕緊開機！我趕著上游戲。”
龍辰透出一個下次繼續的資訊，轉頭接過網客的證件。
少龍收回目光，帶著笑笑回到包廂。
“二狗子，你給我出來！”龍辰的怒吼響徹大廳，頗有龍嘯之意。
少龍向外看一眼，抬腳關上門。一邊聽著龍辰在外面大呼小叫，一邊拔下自己的鍵鼠套和耳機收發器，把所有東西收拾進行李箱。
這簡直就是一條怒龍！
“哐啷！”隔壁的門似乎被人踹開。裡面傳出摔打聲，小孩兒的哭叫聲，以及鈴鐺聲。
二狗子？是那小孩兒？看起來有五六歲，脖子上掛著個銅鈴鐺。那個黑色的項圈……
少龍低頭抓著笑笑的項圈，同樣的材質，同樣的顏色，同樣在正中間留有一個系鈴鐺的孔。
什麼樣的家長給孩子戴一條寵物項圈？！
他輕輕搖頭，背上書包，牽著繩子：“我們走。換酒店去！”
大廳裡，滿地都是摔壞的鍵盤和滑鼠。少龍忍不住朝隔壁屋子裡看一眼，裡面大部分地方堆著機箱、顯示器、鍵鼠、各種硬體，以及纏成亂麻的線。
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噶哈了！一天不挨削，你就渾身刺撓是吧？！”
“滾你媽的！”
少龍腳步一頓。他沒太聽明白龍辰的話，但是最後這句罵人的話，還是能聽懂的。他邊走，邊朝著吧檯看去。
龍辰正抓著二狗子的衣領，指著監控螢幕，大聲呵斥。二狗子緊緊皺著眉頭，瞪著一雙泛紅的眼睛，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。一連串的髒話，不帶重樣兒的。
“咳咳……”少龍把證件放在吧檯最裡沿，“退機。”
龍辰轉過頭，看他一眼，騰出一隻手，把證件擱在儀器上，對著電腦操作。
二狗子也轉頭看著他，握著兩隻小拳頭，在半空比劃了兩下，帶著淚痕的小臉兒上，露出個淺淺地笑。
少龍略微一愣。看小孩兒仍舊被龍辰抓著，衝他打眼色，用右手握著左手腕，做一個扣手向外翻地動作。
二狗子眨了眨眼睛，兩手握著龍辰的手腕，使勁兒向外翻，同時咬牙切齒地說：“你他媽的，放開我！”
少龍暗叫一聲“糟糕”，不該教！
龍辰一巴掌抽在二狗子的兩隻手上，抬頭看向少龍，一臉嚴肅：“瞎教什麼玩意兒？！教壞了，你負責啊？！”說著，又在二狗子後屁股打一巴掌，“你再跟我賽臉，就把你鎖家裡。三天別想出來！”
少龍不由得皺眉。第三次後悔自己的多事。
龍辰從抽屜裡揀出一張百元，和著證件一起拍在吧檯上：“有空再來。”
少龍遲疑著把證件裝進口袋，愕然看著錢：“我昨晚只交了一百。”
“我不瞎。”龍辰拽一把身邊的二狗子，“你剛剛也算救了他，給你免單。”
少龍把一百推到吧檯最裡沿：“一碼歸一碼，我不佔別人便宜。”
龍辰眉頭一挑，斜他一眼，伸手把錢劃拉到櫃檯裡：“包廂過夜一百。好走，不送！”
龍辰放開二狗子，目送人傻錢多的闊少爺離開。
網咖大門被人從外面開啟。楊虎風風火火地衝進來，與牽狗出門的少龍，錯身而過。
“嚯！這狗不錯啊。”楊虎進門，又回頭瞧一眼金毛，提著脖子上的毛巾，抹一把頭上的汗。
龍辰轉身點開影片，看著事發的完整監控，推一把二狗子：“我看你就是皮癢，欠揍。哪天讓人卸掉胳膊腿兒，你就老實了。”
二狗子吃著包子，鼓著腮幫子，瞪他一眼，狠狠嚼幾口。
楊虎一手撐著吧檯，看到三個人在一秒之內被打倒在地：“喲！一挑仨，這誰？！”
“一個跟狗開情侶包廂的怪咖。”龍辰關掉回放。
“艹！玩兒真大。”楊虎一手提著衣領，不停地抖來抖去。
“艹！”二狗子跟著大聲罵一句，拿著半個包子，從吧檯的桌板下爬到外面，撒丫子跑出網咖。
楊虎提高聲音喊：“二狗子！你這樣會被人打死。”
龍辰朝窗外看一眼，靠在椅子上：“那我一定登門重金酬謝對方。”
“艹！好歹是你弟弟，不至於。”楊虎在牆面架子上拿瓶水，仰頭灌下半瓶，拎著毛巾抹一把臉，朝著大廳裡面張望。
龍辰在他眼前揮一揮手：“撒摸啥呢？我姐出門了，過兩天才回來。”
楊虎撓撓頭：“不夠意思。你怎麼不早告訴我？”
“咋的？你想做護花使者？”
“也不是不行。她一個女生，出門多危險。”
龍辰一拍巴掌：“等她回來，你在她面前，把這話再說一遍。”
“呃……咱兄弟倆私下過過嘴癮。”楊虎轉頭看向門外，略微低聲，“嘿！你未來媳婦。”
一個打扮靚麗的女生，推門而入。
龍辰一巴掌拍在楊虎肩頭，壓低聲音：“閉嘴！別在這兒扯犢子！”
楊虎一手揉著肩頭，笑著對葉子打招呼：“早啊。吃飯了嗎？”
“嗯。”葉子進入吧檯，衝龍辰笑笑：“奶奶風溼犯了。我給她做按摩，來晚了。”
“沒事兒。一天也沒幾個人，你今天不來也不要緊。”龍辰站起來，“坐吧。我出去收拾收拾。”
他翻出吧檯，轉頭對葉子說：“帶狗那個小子如果回來，你收他五百。”
葉子動作一頓：“我看不會來了。昨晚是雨太大沒辦法。那人應該會去咱這兒最好的玄武大酒店。”
龍辰一手摸著下巴，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：“你記得就行。萬一呢。”
葉子和楊虎交換一個眼神兒，對龍辰露出微笑：“嗯。好。”
龍辰一手抓著楊虎：“來！幫我一起收拾。剛打完二狗子，整一地垃圾。”
“我剛在旁邊練完，你能不能讓我歇會兒？”楊虎稍稍掙扎兩下。
“剛練完不能休息，要多活動。”龍辰丟給楊虎一把掃帚，“掃地，有助於舒展筋骨。”
“艹！”楊虎接住掃帚。
“二狗子哪天被人打死了，絕對有你一份兒功勞。”龍辰衝楊虎搖搖頭。
少龍走在雨後的玄武廣場，點上一根菸，仰頭把商業圈樓外面的所有牌子掃視一遍，找到一個寫著“大酒店”的牌子。他來到酒店大樓，被門口的保安人員攔住，對方鼻孔朝天的看著他，不允許他帶狗進入。
小破地方，窮講究！
他轉身就走，逛了整整一圈，沒有在玄武廣場找到第二家酒店，轉而走上南北主路，發現對面有幾家門面比較舊的旅館。在把十字路口附近的，能看上眼的旅館問過十家八家後，終於找到一家肯讓他帶狗進入。
少龍鬆一口氣，跟著進去，聞到一股刺鼻的腐爛味道，見到老闆口中的豪華房間。屋子裡的牆面和地上到處是汙漬，比網咖還髒亂差，價格比網咖包夜還要高。
這就是三年不開張，開張吃三年？！
他謝絕老闆的熱情挽留，放棄在這裡找到一家能住的酒店的想法。笑笑蔫兒蔫兒地趴在旁邊，他從揹包裡拿出一袋雞胸肉乾，一邊走，一邊喂著笑笑。一連兩三天的折騰，他至今沒有睡個好覺，也沒按點兒吃飯，上一頓還是昨天中午，在最後一個服務區吃的速食麵。
手裡的雞肉乾很香，笑笑吃得也很香。他把雞肉乾送到嘴邊，笑笑立馬一副可憐巴巴的眼神兒。
少龍垂手，送到笑笑嘴邊：“別看了，別看了。都是你的，我找個吃飯的地方。”
沿路觀察幾家飯館，他找到一家門臉兒挺乾淨的，硬著頭皮走進去。還沒等進屋，被人推出來。同樣的理由——禁止帶狗入內。
“我沒想帶狗在裡面吃飯，我點完菜，在外面吃行嗎？”
老闆打量著他，拿出選單：“吃啥？這個點兒，廚師都擱家睡覺呢，能做的有限。”
少龍接過來，聽懂個大概：“來三個包子，一碗瘦肉粥，一瓶礦泉水，一個白水煮雞蛋。”
老闆轉身抽出一瓶水給他：“其他的給你熱熱。你自己支張桌子坐吧。”
“雞蛋不用熱。”少龍支起一張桌子，選個乾淨的凳子坐下，開啟礦泉水，餵給笑笑。
老闆出來，擱下碗，站在一邊看著他。
少龍拿起雞蛋，磕碎，抬起頭對上老闆的目光：“你放心，我不會把餐具給它用。”
老闆換上一副笑模樣：“知道。我一看你就是個細緻人兒，不會幹那種埋汰人的事兒。”
少龍只聽懂前半句，吃下半截蛋青，把蛋黃捏碎，餵給笑笑。
“咋？！這是給它吃的？！它吃這麼好？！”老闆的音調越來越高。
少龍品出老闆話裡的深意：“我不愛吃蛋黃，就給它吃了。”
老闆一拍巴掌：“我就是說，這好玩意兒都給它吃，那得是啥樣家庭。屋裡響了，我去給你端包子和粥昂。”
兩樣東西擺在桌上。滿滿一大碗粥，三個比餡餅大的包子。老闆還送上一碟小冷盤。
包子皮薄餡足，瘦肉粥味道也不錯。少龍一頓飯吃得磨磨蹭蹭，剩下一個包子皮和大半碗粥，實在是塞不進肚裡了。
老闆出來：“給五塊錢吧。這粥還剩著呢，咋不給它喝？”
“它不能喝。”少龍付了錢，連忙帶著笑笑離開。
這裡的飯菜，特別實惠，就是人有些太熱情。昨天怎麼沒發現，這兒的人，這麼話多自來熟。
他認真回憶，昨天到現在，實際發生交流的人，只有三個——網咖的收銀女生和網管，以及大嗓門兒的老闆。
少龍吃飽喝足，牽著笑笑，拉著行李箱，沿著主幹道，漫無目的地轉悠。他隨便選個方向走，不知不覺，越走越偏，走到前方只剩下一片荒地，再遠處就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子。
他點上一根菸，靠著行李箱，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。樹林越往深處越黑，兩邊無盡延長，一眼望不到頭，似乎就是為了阻斷他人通行。
窮途末路，舉目無依。
少龍自嘲一笑，把菸蒂扔進土裡，重重碾上幾腳，轉身往回走。有笑笑在身邊，他完全無需擔心迷路，成功走回玄武廣場，看會兒半大小子玩輪滑。
他推開不服網咖的大門。網咖裡的人不多，音響裡放著輕音樂，與昨晚吵鬧的氣氛，完全不同。
葉子看到少龍，霎時瞪大眼睛，驚呼一聲，又迅速捂住嘴，清清嗓子：“你……上網？”
少龍點點頭，掏出錢包，抽出證件，又拿出一張百元，一起擱在吧檯。
“那啥……交五百……”
“什麼？！”少龍動作一頓，注視著葉子。
葉子伸出白淨的手掌：“五……五百……”又連忙解釋，“放心，下機可退。”
少龍沉下一口氣，從錢包裡抽出幾張，補夠數，拿著證件，走向包廂。在路過倉庫時，瞥見隔壁門半開著，鬼使神差地向內張望。
龍辰躺在沙發上睡覺，依舊是光著膀子，衣服橫在腰腹，一隻胳膊擋住雙眼，看起來是為遮光。
少龍走進包廂，開啟燈。裡面的一切，維持著他退機時的樣子。他深吸一口氣，放下東西。
對此刻的他來說，這個情侶包廂，簡直是本地最豪華級的酒店房。睡覺有沙發，電扇能降溫，電腦能打發無聊時間。重要的是，沒有怪味，更重要的是，笑笑可以在這裡待著。除了沒有窗戶，能把人憋發酵之外，哪兒哪兒都很好。
他關上門，開啟電扇，躺在沙發上：“來！關燈，補覺。”
笑笑一爪子拍下開關，轉身回到沙發，趴在他的腿邊。
龍辰感覺有人盯著自己，迷迷糊糊抬了抬眼皮，門外什麼都沒有，倒是隔壁傳來一陣窸窣。能在不服開包廂的，不作第二人想。他輕笑一聲，稍微調整姿勢，重新用胳膊蓋住雙眼，找回睡意。
泡網咖的人，通常都是晝伏夜出的生物。當太陽落山，月亮升起時，不服網咖再次陷入熱鬧。
少龍靠在沙發背，努力疏解被吵醒的暴躁情緒。這一覺睡了差不多十個小時，他腦子清醒不少。就算沒有外面的吵鬧，在不透風的屋子裡，空氣始終靠電風扇死迴圈，早晚也會把他憋醒。
笑笑不等他說，跳上桌子，把燈開啟。
他擦乾腦門兒上的汗，伸手把門開啟一道縫兒。涼爽的空氣隨風飄進來，把熱氣擠出去。外面拖爹帶孃的叫罵聲，還有砸鍵盤和摔滑鼠的聲音，一股腦兒跟著進來。
相比昨晚，沒有什麼不同。這網咖，白天和晚上，真是兩個世界。
他抹一把後背，翻出短褲和毛巾，裝進兩邊褲兜兒，對著笑笑和全身的家當犯難。
按照今天遇到的情況來看，顯然不能帶著笑笑去找洗澡的地方。網咖裡，三教九流混雜，包廂的門上只有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“鎖”的門閂。東西放在這裡，笑笑雖然能看住，但也僅限於看住。一旦被人竊走，找起來太麻煩。
或許，可以問吧檯的女生找一把掛鎖？或者，讓她幫忙照看一下。
他揉揉笑笑的頭：“我出去找地方洗澡，你乖乖的在這裡把東西看好。不許出去，不許叫。如果有人開門進來，就拿出你最兇狠的一面，把他轟出去。”笑笑哼唧一聲，趴在沙發一角，守著行李箱。
少龍來到吧檯，裡面空無一人。另一側，龍辰坐在最近吧檯的電腦前，正和幾個人聯機打遊戲。兩隊人身後，圍著十多個看熱鬧的，皆是吵吵嚷嚷。
原來他夜班，難怪白天在倉庫裡睡覺。
他們玩兒的是，時下最火的多人線上即時戰略性競技遊戲。兩隊玩家在分散的遊戲地圖中互相競爭，五人一組，協作對抗，講究團隊配合性、戰略性。
在遊戲剛引進來時，少龍也曾在張揚的邀請下嘗試過。沒有從中找到值得他浪費時間的遊戲性，很快就解除安裝了。
他更喜歡單打獨鬥、速戰速決、靠經驗和反應取勝的格鬥遊戲。
輸贏逐漸趨向於明朗，無論是參戰的，還是觀戰的，全都興致高昂，嗓門兒比之前更大。
少龍也在關注勝負，期待結束。他已經在人群之外站了好一會兒，忍受著這些人的叫嚷。
龍辰這邊的五人，贏面越來越大。圍觀的比參戰的還要激動激烈，個個兒恨不得替換上陣。
少龍忽然發現，在諸多粗鄙言語之中，龍辰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，甚至沒出過聲音。而其他人，不管是叫是罵，從未提到龍辰，他就像一個湊人頭的工具人。但從最終結果來看，一言不發的人，又是全場最佳。
幾個人罵罵咧咧地站起來，互相找毛病，吵吵幾句話題變成出去吃燒烤。
龍辰拍拍巴掌：“我有話說。”
幾個人先後停下，不約而同地看著他。
龍辰一副老父親的口氣：“別喝太多，晚上回來，替我打掃衛生。”
“艹！”幾個人異口同聲，勾肩搭背，離開網咖。
龍辰關閉電腦，靠在椅背。螢幕一片漆黑，映出後面的人，一雙傲氣的眼眸，透著點兒不耐煩。
少龍有意讓龍辰注意到自己，對方轉頭瞥他一眼，起身往吧檯走，一手撐著檯面，身手利索地翻進去。
他腦中霎時閃過帖子標題——矯若遊龍的少年。
“我需要出去一趟，”他走近吧檯，“狗和行李都放在包廂。你們的包廂，可以從外面上鎖嗎？”
龍辰坐在椅子上，看一眼主控螢幕：“託管費，一百。”他轉頭看著少龍，“主要是狗的託管費。那麼大個活物，我需要花很大精力幫你看。你說是吧？”
少龍頗為認可地點點頭，拿出一百，放在吧檯。
龍辰嘴角微微上揚，一手把錢劃拉進櫃檯，一手衝少龍豎起大拇指：“爺們兒，上道兒！”他指著窗外，“出門兒穿過玄武廣場，對面三樓就是洗浴中心。”
少龍略微一愣。
怎麼知道我要去洗澡？
楊虎目送著少龍出去：“這就是跟狗開情侶包廂的那位怪咖？整個兒一人傻錢多。”
龍辰點上根菸：“人傻不傻不知道，錢多是真的。”他揮一揮百元，“也不知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大少爺，紆尊降貴，到咱這兒小地方來了。”
楊虎提著毛巾擦擦臉：“閒著也是閒著，來兩杆兒？”
“他們早上幹仗，把球杆打折一根。”龍辰打個響指，“就你常用的那根。”
“艹！為啥幹起來？”
“仨人打檯球，二狗子搗亂。其中一人提溜著球杆，本來是打二狗子，被那位闊少爺擋開，球杆就折了。”
龍辰收起嬉笑：“該說不說，那一棍要是削在二狗子腦袋上，能給狗頭幹開瓢兒了。”
楊虎一拍吧檯：“艹！六歲孩子都不放過？！叫他賠！”又問，“早上那幾個幹啥的？晃常兒沒見過。”
“不知道。抬出昊哥壓我，最後還是老老實實掏出一千五。”
“我給你問問。都叫啥？”楊虎劃拉兩下手機。
龍辰翻出上機記錄，把名字念給楊虎聽。
楊虎捯飭一會兒，手機螢幕轉向龍辰：“還真是在昊哥那兒幹活兒。你這次可是把昊哥的人得罪了。”
龍辰掃一眼內容，抬手揮開，朝吧檯外彈彈菸灰：“我又沒在怕的。”
“我知道你不怕他，但他好歹算你半個東家，打狗也得看主人。”
“別和我提狗！”龍辰朝著大廳看一眼，“二狗子呢？”
楊虎兩手一攤：“沒見。”
“一天天的，死外面得了。”龍辰跳出吧檯，“看一會兒，我出去瞅瞅。”
少龍乘電梯來到三樓。迎面是奢華的門面，通體大玻璃門窗，兩側各自放著幾盆有名的花卉。門內四個門童，兩男兩女，分立兩邊。再往裡是金碧輝煌的大堂，一側是服務區，另外一側是偌大的臨時休息區。
沒想到，玄武廣場外面看著其貌不揚，內裡大有乾坤。這種小鎮，竟然會有這麼豪華的夜總會。
但，重點是，他被龍辰耍了！這根本不是洗澡的地方！
“您好，先生幾位？”一位女生走出來，面帶笑容。
“呃……我好像走錯了。”少龍左右看看，沒有找到別的門面。可笑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相信，還真就直奔這兒來了。
“先生，你在找什麼？”女生看著他。
少龍咳嗽一聲：“請問，這附近哪裡有洗浴？”
“這裡就是。”女生把他領進去，抬手指向服務區後的牆面，上面一排金色大字。
玄武水會酒店。這是洗浴……中心？！名字起得怪，裝修像會所。
少龍跟著來到服務檯，對女生給出的套餐搭配，瞠目結舌。這裡是可以洗澡，只不過，和他理解的洗浴中心不一樣。各種聞所未聞的洗澡方式，不曾聽過的搭配方案。
他艱難地溝通著，反覆表達自己就是想洗個澡。最終，他指著一張浴室的照片，付了錢，拿到一個號牌，沿著服務生的指引，找到男賓部。
一名服務生帶著他繼續往裡走，對他做詳細介紹。諸如，哪條路去餐飲區、哪條路去娛樂區。以及，這個是池子有什麼功效，那個池子有什麼作用。幾個人脫得渾身光溜溜，像下餃子似的跳進池子裡。邊上還有幾個人，或坐或站，湊在一起聊天。其中少數穿著浴袍，多數赤條條。
少龍看到這種情景，目光有意避開所有池子，揉揉太陽穴：“所以，洗澡的地方在哪裡？”
服務生滿臉訝異：“這些都可以。還有其他的區域，看你喜歡。”
少龍擺擺手：“我的意思是，有沒有，單獨的？就……單間的那種。我選套餐的時候，看到過。”
服務生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，拿著對講機和另外一個人溝通。然後，領著他繞來繞去，把他帶到一間屋子。
少龍向內張望。裡頭很寬敞，有櫃子、長凳、按摩椅，和一張一米高，兩米長，不像是床的東西。這些之後，是半扇磨砂玻璃門，裡面是醒目的大浴缸。雖說是單間，但總覺得哪裡不太對。尤其是那張不知名的東西，像超市裡現切肉禽用的工作案板。
服務生從櫃子裡拿出一些用具，到浴缸跟前撕開一個半透明的袋子，抖開一張很大的塑膠布，鋪在浴缸上，又拆開幾個包裝袋，把裡面五顏六色、五花八門的東西，統統倒入浴缸。一邊忙活，一邊和他介紹，幾樣東西的功效。
少龍遠遠看著，總覺得是在加配菜和佐料，要把他活活烹之。
“呃……有淋浴間嗎？”他問。
服務生轉頭笑著說：“哥們兒，你可真逗。我們這兒不是十塊八塊錢的大眾澡堂子。你付了套餐的錢，怎麼能洗個淋浴？這是你選的套餐，用這浴缸泡個澡，保你身心舒暢，一覺醒來沒煩惱。”說完，擰開紅藍兩個水龍頭。
少龍沉默幾秒：“所以，有淋浴嗎？”
服務生張了張嘴，做一個明顯的深呼吸：“有。不過，我還是建議你使用浴缸。如果沒有什麼問題的話，就不打擾你了。請慢用。”
少龍在服務生走後，進入玻璃門內，看到浴缸對面的牆上，有一套挺新的淋浴器。他不在乎花多少錢，只想舒舒服服洗個澡。淋浴器，是最低要求。
他按上外門的內鎖，脫掉衣褲，把毛巾搭在脖子上，關掉浴缸邊上的兩個龍頭，開啟頂噴。放水十多分鐘，明瞭一個事實——只有冷水。
難怪服務生強烈建議他洗浴缸。這個鬼地方，洗澡變得難如登天。
他不是沒用過浴缸洗澡，只是一想到眼前這個，不知道有多少人用過，他就下不去手。
當身心同時存在潔淨需求時，他選擇遷就身體。
重新開啟冷熱雙管，少龍回到外面，坐在長凳上發呆。這兩天頻繁被不同的風土人情衝擊，一下子接受太多新事物，著實讓人心累。他開始寄望這個加滿配料的浴缸，真的能像服務生所說，讓他身心舒暢。
他拿出手機，點開與生命投資人的聊天。內容還停留在對方臨時放鴿子，讓他找酒店。他沒再回訊息，生命投資人也沒再發來訊息。
超過二十四小時無資訊，達到可以報警的條件。可報警說什麼呢？說自己被人騙來，騙子反而失蹤了？
浴缸水蓄滿。他放好東西，走到浴室，來回拉動玻璃門。門只有半扇，擋住浴缸半邊。
“喀噠！”
門鎖被人擰動！
少龍猛地轉頭，順手把內褲提回去，防備盯著玻璃門外面，摒住呼吸，透過磨砂玻璃門的縫隙向外窺視。
門被人從外面慢慢拉開，溜進來三個人，相互遞個眼色，以兩頭圍堵的方式，靠近玻璃門。
這三人他全認識，早上才在不服網咖教訓過他們。顯然，三個人是衝他來的。
為什麼他們能摸到洗浴中心來？又為什麼能輕而易舉地開啟鎖？
黃毛謹慎地拉開玻璃門，看到浴缸裡沒人，一扭頭，沒等反應，就被少龍一腳踹中腹部。他痛到聲音變調，抱著肚子，倒退出去，被另外兩人扶住。
“艹！”被打成烏眼青的那個人，瞪著少龍，揮拳衝上來。
少龍略微側身，拉回玻璃門。烏眼青的手腕被死死卡住，他大罵一聲，拼命掙扎。
與此同時，第三人由另外一個方向進入浴室，抬腿鞭向少龍。
少龍彎腰躲過，退後一步。發現對手在即將踢到玻璃門時，硬生生收回力道。他趁機一個掃堂腿，絆倒對手，一記寸拳，擊中對手半邊臉。緊接著迅速躥出浴室，抓住不知是誰揮過來的拳頭，反向一扭，拉近兩人的距離，使出右勾拳，擊中對方下巴。
對手登時倒地，狀如死去一般。黃毛還在抱著肚子，已是嚇得面如土色，轉身就跑。在門口站定，又倒回來。門外，走進來三個人，身後還跟著倆服務生。黃毛就像找到人撐腰似的，咬牙挺直腰桿。
這三人長得壯實，面上沒什麼表情，作風也與前面三人不同。進來之後，先把兩個倒地不起的人扶出去，交給服務生。再把屋裡的設施清理到牆邊，脫下外衣，把少龍圍起來。
其中一人指著少龍：“你在這裡整事兒。就要按照這裡的規矩解決。來吧。”
少龍冷哼一聲，把毛巾纏在右手，護住拳峰，拉開架勢，衝面前的人勾勾手，拇指向下。
沒有人會對人形沙袋浪費唇舌。
他心中帶著壓抑不住地興奮，為再一次找到能夠發洩躁鬱情緒的機會。
這一次，要徹底！這一回，要盡興！
龍辰經過走廊。迎面走來倆服務生，各自肩上架著個人，耷拉著腦袋，被半拖半拽。在四人後面，還有個一手捂著肚子，扶牆顫顫巍巍走出來的。路過他身邊時，抬頭瞅一眼，露出驚慌的神色。
全被Ｋ.Ｏ了？！莫非早上那一仗是鬧著玩兒的？！
龍辰攔住黃毛，問清楚具體位置。他來到門口，聽聽動靜，把門推開一道縫兒，瞧著裡面的戰況。
少龍全身上下就穿一條內褲，右手纏著布，赤著腳，閃躲騰挪，靈巧地避開三人的攻擊，一旦找到機會出手，必定擊中對手。
爺們兒原來這麼能打？！
龍辰仔細觀察著屋內的混戰。少龍幹仗時的閃躲、防守和出招，以及肌肉和力量的調動運用，既不像是練套路的，又不像是練散打的。
他注意到少龍右手纏著像是毛巾的東西。能夠在這種搏鬥情況下不散開，是非常專業的纏法。
服務生急火火地跑過來，在看到龍辰時站住：“你……”
“噓～！”龍辰示意服務生噤聲，一手指指屋裡。
服務生沒再理他，把門完全推開：“別打了！昊哥叫你們過去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