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辰吹響哨子，撥開幾個看熱鬧的。一手抓著二狗子的後衣領，一手抓著他的兩隻手，把人提溜起來，照著後屁股抽幾巴掌。
二狗子掙扎著，大罵一聲：“艹！”
龍辰又打一巴掌：“對人家道歉！”
二狗子轉頭瞪著龍辰：“你他媽的放開我！”
“嘴硬是吧？”龍辰對被打的學員招招手：“你過來，打他。”
小學員磨蹭過去，遲疑著舉起拳頭。
“艹！你他媽的敢打我……”二狗子氣鼓鼓，瞪著小學員。
龍辰一巴掌落在二狗子身後：“你打人，就站著捱打！還敢威脅人了？”
小學員始終沒敢落下拳頭。
旁邊大一點兒的那個，站在二狗子面前：“別以為你哥是我們教練，我就不敢打你！以後別他媽的欺負我弟弟！”說著，一拳打在二狗子身上。
這一下力道不小，二狗子一個趔趄撞在龍辰身上，大罵：“艹！龍辰！我要告訴龍菲，你叫別人打我！”
“你再到處找捱揍，就別想活著看到她回來。”龍辰放開二狗子，“你記住了，打人就要捱打。”
“滾你媽的！你等著龍菲回來的！”二狗子狠言狠語，撒丫子跑。
龍辰吹哨集合所有學員：“學武是為了不被人欺負，關鍵時候，能夠見義勇為。但是，不能恃強凌弱，惹是生非。都聽見沒有？！”
“聽見了！”所有人異口同聲，氣勢十足，整齊跟著龍辰離開。
少龍點上根菸。看著二狗子的種種行為，他總會想到繼母的兒子，那半個血緣的弟弟，又野又混，恃寵而驕，三天兩頭在學校闖禍，被養的越來越廢。他默默旁觀，竭盡全力扮演好別人家的孩子，扮演好老師口中的優等生。
把笑笑送回包廂再出來，他環顧四周，選個沒有探索過的方向，沿著右手邊走一段路，遙望東西主幹道對面。兩棟破舊的樓房，各自有一排門店，無不透著髒亂差。中間像是一條衚衕，架著箇舊時代的門樓子。兩根紅漆柱子，上面貼著一張張狗皮膏藥似的小廣告。柱子頂端，撐著雕龍畫鳳的門匾，上面四個大字——蒼泉一中。
在門樓子後面，幾根老舊的電線杆，盡頭就是一中學校大門，是他需要過渡兩年的地方。忙忙碌碌的人，在他身邊來回穿梭，旁若無人的走上主幹道，隨意橫穿馬路。
只有他像個傻子一樣，傻傻的等著行人綠燈。
綠燈亮起。
少龍抬腿的同時轉身，換一個方向。就近在廣場找家飯館，解決午飯。又找到一家藥店，買幾樣消炎消腫的藥，以及酒精、創可貼等。他有一種感覺，在這土匪窩裡，這些東西，隨時都有可能用得上。
回到不服網咖。整個大廳都是二狗子大吵大鬧的聲音，造勢堪比晚上一群打遊戲的。二狗子看到他，握了握兩隻小拳頭，露出笑容，又在大廳裡，邊跑邊嚎。說出來的話，沒有一句不拖爹帶娘，偏偏還就一段兒一段兒，跟數來寶似的。
少龍聽得皺眉。
龍辰既然教二狗子不能打人，怎麼不糾正他滿口髒話的毛病呢？
少龍路過倉庫，看到房門虛掩。他倒回去一步，瞧一眼裡面沙發上睡覺的人，輕輕帶上門。向前邁了一步之後，呆愣在原地幾秒鐘，退回去把門推開，調整到剛才虛掩的角度。
裡面的人猛地把門拽開。龍辰站在門內，一臉憤怒轉為狐疑：“找我？”
少龍立馬放下手，搖搖頭，往包廂門口走兩步。
龍辰衝出倉庫，直奔二狗子，抓過來在屁股上抽五六巴掌：“再叫喚，我拿膠帶給你嘴纏上！”說完，回倉庫狠狠甩上門。
少龍看向二狗子。這小子果然太欠修理了。不過，每次看到他都會握著小拳頭，衝他笑一笑。他相信，二狗子能夠分清楚對錯。只是，這種能力，在龍辰面前就自動遮蔽了。又或者是，故意為之。
他坐在包廂裡，對著電腦發呆。到了這個時候，各大平臺兩大熱門話題——軍訓和開學。按照之前的節奏，他該是家自學課程。但這一個暑假，發生太多變故，打亂他的節奏。在得知被掃地出門後，他一言不發的收拾行李，把不能帶走的東西，全都扔進小區垃圾箱。
早晚會被別人扔，不如自己動手。
他翻看幾個和開學有關的話題，發現網上傳播著幾大主科的網路課程，皆出自名校名師。他點開其中的高中數學科目，戴上耳機，靠在沙發上，閉著眼睛，能聽一句是一句。
晚上的不服大廳，永遠不缺吵鬧。明明只有十來個人上網，就是能造出夏季夜市燒烤攤的效果。
少龍一覺被吵醒，抓把狗糧，喂著笑笑：“吃飽了，就在屋裡把咱的東西看好。要記住，你的狗糧也在這裡面。”笑笑盯著他看一會兒，趴在沙發一角。
他一手拿起拉桿上晾著的毛巾，搭在脖頸。路過吧檯時，向內看一眼。
龍辰一手敲敲檯面：“又洗澡？！你有潔癖啊？！”
少龍充耳不聞，一邊繼續往外走，一邊透過大玻璃門，瞟一眼吧檯裡的龍辰。
“嘿！爺們兒！”龍辰從裡面翻出來，拉著少龍，“還去洗浴中心？！你是真需要洗澡？還是就想過去找架打？”
少龍偏頭，順著龍辰的胳膊，看向對方抓著他衣服的手：“放開。”
龍辰立馬放開，兩隻手掌擎在胸前：“你留句遺言，狗和行李怎麼處理？另外，付一下幫你辦後事的錢。”
少龍嘴唇嚅動幾下，有些惱：“我今天找過了，你們這裡沒有第二家公共浴室。”
“有！”龍辰衝他伸伸手，“一次五十，龍少爺洗不洗？”
少龍一手掏掏褲兜兒，把錢拍在龍辰手裡。
龍辰眼前一亮，嘴角掛著笑容：“龍少爺，爽快！”他把錢揣進兜裡，揚聲喊，“飛虎！幫我看一會兒吧檯。”
“啊？！你……”楊虎先看看少龍，然後轉向龍辰，“你倆？準備上哪兒單練？”眼睛裡遞出一個“有事兒說話”的訊號。
龍辰一手拍拍楊虎的肩頭，對少龍說：“走吧。”
兩人離開網咖，沿著不服的右手邊，走了沒一會兒，來到一家武館。
“龍辰，怎麼這會兒來了？”吧檯的女生笑問。
“潛在客戶，帶著過來看看環境。”
女生驚疑：“這帥哥，跟你學套路？”
“昂。不像嗎？”龍辰望向沒跟他過來的少龍，對方一雙眼睛打量著整個武館。
“這麼人高馬大，胳膊腿兒還能抻開嗎？”
龍辰衝女生認真地點點頭：“學武嘛，什麼時候都不晚。我帶他進去轉轉。”
少龍聽出來，這就是龍辰兼職的武館。規模不大，服務區有兩個不服的吧檯那麼大，牆上貼著海報、宣傳照、演出照，以及一排教練的照片和資料。
龍辰，不在其中。
難道因為是兼職？所以牆上無名？
走過服務區，裡面中間是過道，兩邊靠牆全是訓練器材，一邊一個擂臺。兩人穿過訓練場地。幾個年輕人正在對著沙袋練習，還有的在對著落地靶練習。其中，有一架特別考驗反應的旋轉立靶。對著它練習的人，看著是新手，反應速度著實不行，沒兩下就被靶的旋轉或回彈打中。
“嘖～這是人打靶還是靶打人？”
少龍轉頭看向龍辰，對方說出了他想說的話。
“龍少爺要是手癢想打架的話，”龍辰抬手一劃拉，“這裡各式訓練器材都有，立靶、沙袋任你選。要是覺得不過癮，我也可以給你安排陪練。”
少龍沒接話，跟著龍辰，彎彎擾擾，來到一間房門前。門上貼著一張亞克力牌子，白底黑字——更衣室。
“後面就是淋浴間，去洗吧。衣服可以擱這裡。”龍辰開啟一個櫃子，隨意坐在長凳上，拿出手機。
少龍走向淋浴間，向內環視。裡面空空蕩蕩，無遮無擋，靠牆一圈兒淋浴器，有十來個位置。
他退回到更衣室。
“怎麼了？”龍辰問。
“有隔間嗎？”
“啥玩意兒？！”龍辰驚愕看著少龍，“你怕人看啊？這是男更衣室，不會有女人進來。萬一有人進來，你也不吃虧。”
“沒有隔間？”
“誒？你真怕人看啊？”龍辰把少龍從頭到腳掃視一番，“不應該啊，你這身材，往澡堂裡一站，自卑的該是別人啊。”
“我去洗浴中心。”少龍朝門外走。
“你等會兒！”龍辰撓撓頭，揹著手在長凳前踱步，“得了，看在五十塊的面子上，我吃點兒虧。你進去洗，我幫你看著。”
“這裡連外門都沒有。”
“沒人稀罕看你洗澡。趕緊吧，龍少爺。一會兒外面那幾個練完過來洗澡，你會被人看個盡興。畢竟，我們這裡沒怎麼來過外人，尤其是你長得又這麼……”
龍辰停頓一會兒，衝著少龍露出壞笑：“是吧？快去洗，快去洗。”
“什麼？”少龍皺眉看著他。
龍辰清了清嗓子：“帥啊！你剛才路過吧檯沒聽到嗎？女生誇你帥啊。”
少龍不再和他說話。脫下衣服，走進淋浴間。找個最角落的淋浴器，開啟水龍頭，忍不住嘆氣。
無論如何，需要洗澡是事實。如果有選擇，他根本不想再踏入那家洗浴中心一步。如果有選擇，他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小鎮。
龍辰抬頭掃一眼淋浴間，嘀咕一句：“怪癖。”
他給楊虎發去資訊：『多看一會兒，半個小時左右吧。』
楊虎：『出什麼事兒了？！要幫忙不？』
龍辰：『沒事兒。帶闊少爺來武館洗澡。』
楊虎：『武館？闊少爺洗澡還得人陪著？』
龍辰：『不是陪著，是看著。』
楊虎：『闊少爺還有這嗜好？！』訊息後面帶著一連串的震驚表情。
龍辰一時沒明白，楊虎怎麼這麼大反應？他把兩人對話反覆看幾遍，找到原因——問題就出在這個“看”，它是個多音字。不同的音，有不同的意思。顯然，楊虎在讀這條訊息的時候，用的是去聲。
闊少爺何止是不讓人看，簡直像是身上長著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。洗個澡，遮遮掩掩。大老爺們兒，扭捏成這個樣子，真是人間少見。
龍辰點開手機，打兩局格鬥遊戲。偶爾朝著淋浴間看一眼，裡面水聲不斷，沒有停得意思。他越等越無聊，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。把闊少爺帶來就得了唄，為啥還真就在這兒等著他？整得自己現在像個跟班兒。不對，更像闊少爺成天牽著的那玩意兒。
他心中忿忿不平，嗖地從長凳上起來，直奔淋浴間。剛跨出去一步，淋浴間水聲停止。
少龍從裡面走出來，渾身溼溚溚。
兩人四目相對，同時一愣。
少龍慌亂用毛巾橫在腰間，擋住腹部以下：“你怎麼還在這兒？”
龍辰吃驚似的張了張嘴，找回腦子：“我怕龍少爺萬一洗得太高興，再把這武館給踢咯。那我可就要失業了。”
雖然只是不經意一瞥，他還是看得清楚。少龍全身上下，不缺什麼零件兒，也沒多長什麼。相反，一身明顯練過的肌肉線條，腰細腿長。
那這闊少爺，到底在遮掩些什麼？難道是，害羞？！就那一副簡傲絕俗的樣子，看著不像臉皮薄的人。
“我從來不主動挑事兒。”少龍迅速穿上衣服，“你能轉過去嗎？我穿褲子。”
龍辰瞥他一眼，轉過身：“昊哥那兒，不會計較你這件小事兒。但是被打的那幾個，一定會找你麻煩。一旦破了下不為例，就會再次對上昊哥。所以啊，你以後別往洗浴中心去。只要你不去，那些人在別地兒找你的話，不管你們誰打殘了誰，昊哥都不會管。”
“小破地方，規矩真多，跟封建遺民似的，連浴室都壟斷。”
“對對對，龍少爺說的都對。”龍辰回頭，“請問，你為什麼來？”
“我只是路過，很快就會走。”少龍使勁兒擰著毛巾，“還有，我不是什麼‘龍少爺’。”
“這條毛巾……”龍辰抬手指了指。
“多少錢？我付。”少龍打斷龍辰的話。
“它經不住你這麼大手勁兒！”龍辰重重放下手臂，揚著下巴，瞅著少龍，“一條毛巾而已，你看不起誰呢？要付的話，一萬！少一分，我跟你急。”
“龍辰，又跟誰急眼呢？”一個男生走進來，看一眼兩人，坐在長椅上，解下拳套。這人就是剛才被旋轉立靶一通打的那位，身上幾處被立靶打出來的青紫，像是剛下賽場一般。
龍辰輕笑一聲：“立靶成精了。把你打成這樣。”
“艹！滾！”說著，把手裡的拳套丟過去。
龍辰拉著少龍閃出更衣室，忽地想起來，立馬放開手，走在前面。
兩人穿過擂臺，少龍越走越慢。
龍辰回頭，順著少龍的目光，朝擂臺上看。
擂臺裡，兩個人全副武裝，正在對練散打。這倆中學生，剛練一個暑假。因為沒有基本功，直接報名散打，在身體協調性和敏捷方面差很多。但凡是個內行的，只需一眼，就不想再看，生怕自己忍不住，一拳一個都放倒。
少龍卻在認真觀戰，皺著眉頭，若有所思。
“想上去指點指點？”龍辰問。
少龍轉頭看他，沒有回答，快步走出武館。坐在門口的石階，掏出煙，抽一根點上，煙盒順手遞向龍辰。
龍辰一愣，抽出一根：“感謝龍少爺打賞。帶少爺洗個澡，既有錢還有大中華。這是我第二次抽它。”
“這裡散打課程多少錢？”少龍掃一眼門上的宣傳海報。
“一萬。”
少龍不禁睜大眼睛：“多少課時？”
“終身制。那些家長會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送過來，學得年頭越長，折算下來的學費就越划算。一般從四五歲進來，練個十年八年。不過啊，也沒多少家庭能拿出一萬。所以，如你所見，學員並不多。”
“剛才那倆……也是從小練？” 少龍語氣裡帶著不敢置信。
“當然不是。那倆是新生，平時根本沒有機會上擂臺練習。所以，就趁著沒有人佔用，到擂臺裡過把癮。他倆就是玩兒玩兒，暑假結束就不學了。”
龍辰輕輕彈一下菸灰：“不是和你吹。這武館快十年了。最前面幾批的學員，出外闖蕩，有的已經是職業選手，有的在大俱樂部打比賽賺錢。”
“只教散打？”
“嗯？！”龍辰反手指了指自己，“龍少爺，你是不是忽略了我？這裡還有本教練帶的那些學套路的學員。”
少龍正視著他。
龍辰稍稍挑眉：“你想說，套路沒用？”
少龍搖搖頭：“練拳不練功，到老一場空。”
龍辰怔了片刻，微微一笑：“看來，全天下負責的師父都會說這句。敢問龍少爺，練得哪路拳？”
“五步拳。”少龍回答，語氣堅定。
“哈？”龍辰被一口煙嗆到，咳嗽半天，衝少龍豎起大拇指，“五步拳練到你打人形沙袋的地步，也算是登峰造極了。下次有機會，讓你給那幫小傢伙兒表演表演。省得他們天天在我耳朵邊兒唸叨，學套路不實用。”
“你為什麼不做散打教練？”少龍問。
“那不是我的專長，就不去誤人子弟了。”
龍辰掐滅菸蒂：“回去吧？”這句話明明帶點兒詢問的意思，他卻根本沒等少龍回答，站起身，拍拍灰，徑自朝著不服走。到了門口，一手拉開不服的玻璃門，在進門的同時，朝著少龍的方向掃一眼。
少龍進不服的時候，龍辰正被楊虎追問，看到他進來，兩人不約而同地閉嘴。他回到包廂，把門留一道縫隙，坐在沙發上，直愣愣盯著電腦。螢幕裡的內容，停留在他拿來催眠的高中數學課程頁面。
他開啟手機訊息列表。生命投資人仍舊沒有再發來任何簡訊，彷彿失蹤一般。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，報警理由更充分了。事情非常明顯，這個人其實根本不關心他，放任他一個人在這個像土匪窩的小鎮，呆到第三個晚上。
還需要在這包廂裡住幾天？他不知道。開學之後依然住在這裡？他也不知道。
曾經，他對自己的一切都是已知的，因為他的人生只有一件大事——學習。現在，無數雜事湧入他的生活，大事漸漸變得未知。
少龍打開個人網站，頂部背景龍飛鳳舞的一排字——考入鹿垣第一學府。字寫得鐵畫銀鉤，剛健柔美。這是他親手寫下的人生目標。在中考之前，在父親突發心臟病急救的那一天。
小小蒼泉鎮，是他人生計劃的一次意外。一個過客，不會想在這裡多呆，更不想被困死在這。
民風尚武。他把這四個字敲在寫動態的輸入框，加上一張照片做配圖。照片是他今天在廣場，定格下一眾人集體下一字馬的瞬間。兩天時間，他打架兩場，瞭解了這裡唯一一家武館，聽過數不清的粗鄙俗語。民風尚武——這四個字，非常適合用在這個地方。
少龍的目光落在照片裡的龍辰身上。同樣的年紀，開學就要念高二，在暑假做兩份兼職，辛苦賺錢。真是個自立自強的少年，是這個鬼地方唯一亮眼的風景，是令少龍把『民智未開』轉變為『民風尚武』的關鍵因素。
他開啟蒼泉貼吧，尋找標題為『矯若遊龍的少年』的帖子。發現在首頁有一張縮圖，拍的是他和笑笑，坐在廣場臺階。帖子標題寫著——玄武廣場驚現帶金毛的帥哥。他點進去，裡面發了好幾張照片。有他和笑笑看著龍辰訓練的，有學員們圍著他和笑笑的，還有二狗子被龍辰抓著的，以及龍辰坐在遠處看向他和學員們的。
少龍敏銳察覺。龍辰的目光，像是落在他身上，又像是透過他看著更遠的地方。照片裡，能夠看到龍辰授課時嚴厲的一面、安撫學員時溫柔的一面，與對待二狗子完全不同。他心中升起一絲同情，為兩人都有一個恨不得砍了的小弟而生。
練拳不練功，到老一場空。少龍把這句話，加在抓拍的照片上，找到『矯若遊龍的少年』，把照片傳上去。照片在重新整理後，完整展示出來。他注視著螢幕，頗為滿意的點點頭。
在不服網咖住三天。少龍已經對大廳每晚的吵鬧產生一些免疫，只要不是摔摔打打地動靜。他就能戴著全封閉耳機，聽著輕音樂睡覺。只要不是被反覆吵醒，他的心情就不會特別暴躁，就不會想去找人形沙袋。
他牽著笑笑路過吧檯，葉子笑著和他打招呼，越發熟絡。走出不服的時候，龍辰又是提著袋子迎面走來，照舊調侃他在上午晨跑。
這次，他看清楚。龍辰手上的袋子裡，裝著包子和豆漿。想來，是帶給二狗子的。兄弟倆的感情，真是讓人難以捉摸。
“咦？你又帶它過來吃飯啦。”
少龍回過神，發現自己站在昨天龍辰推薦的那家飯館門前。他索性坐下，點了清淡的早餐。女孩子給他把東西端出來，又蹲下和笑笑玩兒。
“它下崽兒的話，能給我一隻嗎？”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咳……”少龍被嗆到，偏著頭，劇烈咳嗽起來。
女生轉頭跑進屋，拿著一瓶礦泉水出來，交給他：“你放心，我可以出錢買。”
“謝謝。”少龍擰開蓋子，仰頭灌下大半瓶，“那什麼……咳咳……它……它是公的。”
“啊！”女生捂嘴驚呼，“對不起。我看它這麼溫柔親人，以為是……”
少龍在飯館外面坐很久。直到飯館來客人，他帶著笑笑，走到玄武廣場。學員們正在休息，一個個東倒西歪地坐著或躺著，看到笑笑，瞬間來了精神，叫著跑上來。
他坐在昨天的位置，極為耐心地回答小孩子們對狗的各種問題。隔著這些小傢伙圍繞的間隙，他遙望廣場空地。龍辰坐在墊子上，眼神與照片裡極為相似，正在透過他看著什麼。
猝不及防地目光相撞。少龍假裝不經意地撇開，從餘光裡看到龍辰拿起哨子吹響。
他聽著龍辰的一句句喊出招式，欣賞著學員們尚不成熟的五步拳。在目送師徒一眾人離開後，點上一根菸。這片空地，不僅龍辰會帶學員來練武，還有教輪滑的、教樂器的。幾個培訓班，一茬接一茬，利用這個廣場，作為露天的大教室。
少龍始終不曾動過地方，腳邊好幾支菸蒂。太陽從他的左邊移到他的右邊，廣場上的人，漸漸散去。日落之後，氣溫降得特別快。當天完全黑下來，整個玄武廣場，能亮的燈全都亮起，將廣場四周的其它建築物，襯托地晦暗不明。
兜裡的手機發出聲響。他看清螢幕裡的內容，唇邊浮現一抹輕蔑地微笑。
生命投資人：『我出來了。你在哪兒？』
少龍漠然看著簡訊，打出四個字，又迅速刪掉，回過去倆字：『車站。』
生命投資人：『咋還在車站？我現在過去。』
“笑笑，我們終於被人想起來了啊。”少龍冷哼一聲，把手裡的煙抽完，用腳狠狠捻滅。他回到不服，麻利地把東西全部收起來，到吧檯退機。
“現在走？”龍辰對著電腦一通操作，從抽屜裡揀出三張百元，一張五十。
“嗯。”少龍伸出手。
龍辰抓把松子，放在他手掌心裡：“帶點兒特產，路上吃。希望這裡給你留下的，不是隻有民智未開。”
少龍稍微動動手指，把松子裝進外套口袋，拿起檯面上的證件和錢。
“也曾有亮眼的風景。”他正視著龍辰，態度友善，語氣認真，道一句，“再見。”
龍辰眼睛裡透著笑意，嘴角上揚出一個好看的弧度：“應該是不會再見，祝你一路順風。”
楊虎湊到吧檯：“黑燈瞎火的，這闊少爺荒野求生去？”
“他應該是去車站。”龍辰目送著少龍走出不服。
“你怎麼知道？”
“那不拉著行李牽著狗呢嗎？再說，他本來就是過路的，誤入咱們這小破地方。”
“咱們這小破地方，晚上可沒有車往外走。”
龍辰一巴掌拍在臺面上：“你提醒我了。他幹什麼去？！”
“艹！嚇我一跳！”楊虎捻起毛巾一角，掏掏耳朵：“他幹啥去，跟你有什麼關係？別瞎操心。”
龍辰翻出吧檯，站在不服門口，朝著十字路口的對面張望。
“大龍，姐啥時候回來？”
“明天。”龍辰回答的時候，眼睛沒離開路口。
楊虎推開另外半扇門，一手在龍辰眼前晃晃：“別看了。人早走沒影兒了。你這是後悔放跑了人傻錢多的闊少爺？”
龍辰轉身面向楊虎，一臉認真的點點：“剛才不應該找給他三百五。”
“你就收他一百五？！他在這兒這麼久，網費也不止這點兒吧？！何況，還有包廂的錢呢。”
“那包廂，給你免費，你住嗎？”龍辰瞥一眼楊虎。
楊虎使勁兒搖搖頭：“你知道的，我汗腺過於發達，在裡面還不得把我蒸熟了？”
龍辰翻看少龍的上機記錄，點開證件資訊：“你說，他大晚上的，幹什麼去呢？”
“艹！”楊虎一拳砸在吧檯，“你有完全沒完了昂？！我說？我說他是找死去了！”
察覺楊虎正盯著主控螢幕看，龍辰立即關上彈窗，幾句話把對方轟走，點開門外監控攝像頭的影片。畫面裡，半天不見一個人影。
是找到可以帶狗住的旅店了？還是過路人的路，就這樣過去了？
少龍這次沒走主幹道。經過幾天的蹓躂，結合電子地圖已有資訊，他摸清楚方圓幾公里的主要道路。從玄武廣場到車站，最近的路，是一條直來直去，不到三公里的單車道。
身高腿長的他，很快到達車站對面。站前廣場，寥寥幾人，匆匆往來。
“笑笑，找找看，我們上次坐在哪兒。”少龍拽一下手裡的繩子。笑笑一路嗅著，很快找到一個石墩，回頭看著他，叫一聲。
“聰明！”少龍坐下，拿出袋雞肉乾，餵給笑笑，“獎勵你的。”
他帶著笑笑在廣場傻坐一天，只吃一頓上午飯。現在，轉移到這裡，繼續坐著。比起玄武廣場的燈光，車站前的廣場如同戰後遺蹟。稀稀拉拉幾盞昏黃的路燈，半天不見一個人影。
大鐘敲響七下。對面的車站，只見人出不見人進。頂上蒼泉鎮三個字泛著黯淡的光芒，是對這個老舊破敗小鎮的一種對映。
少龍點上根菸，用來延續耐心，壓抑煩躁。
大鐘敲響八下。車站到站前廣場的燈，陸陸續續熄滅，只剩下白背光的大鐘還在亮著。
這個時間，如果是在不服網咖，他該付給龍辰五十塊錢，讓對方帶他去武館洗澡。少龍再一次拿出手機，檢查訊號，檢查音量，確認沒有把生命投資人遮蔽。他又在同一個地方，被同一個人放鴿子。
“笑笑，我們走。”少龍起身，目光還停留在車站方向。從這裡看去，僅有大鐘和月光照亮的站前廣場，昏黑一片。旁邊黑漆漆的小路，走出來一個女人，直奔空無一人的站前廣場。
少龍匆匆一瞥，停下腳步。這個女人他見過。在三天前的傍晚，女人行竊不成改訛人，足足鬧騰十九分鐘，才被警員帶走。他當時看完全程，女人的容貌和身形，就留在他的記憶力。
他忽然覺得，這土匪窩的警察很寬容，沒有把女人關起來吃牢飯，或者是，三天時間就刑滿釋放了？
“叮～！”少龍的手機突然響一聲。在寂靜的環境，格外響亮。
生命投資人：『我到車站了。你具體在哪兒？』
少龍冷笑一聲，回覆簡訊：『車站。』
明明一個電話的事兒，非要發簡訊。既然生命投資人不肯打電話，那他就陪著對方用簡訊溝通，反正套餐的簡訊從來用不完。
少龍起身看看四周。車站附近，女扒手孤零零在偌大站前廣場踱步。
他猛地瞪大眼睛，把視線聚焦在女人身上，對方正一手拿著手機，邊走邊東張西望，似乎是在尋找什麼。
手機又一次響鈴。少龍用最快的速度開啟靜音。
生命投資人：『車站沒人啊。我就在車站跟前的站前廣場。這裡就我自己。』
是她？！！！
少龍的腦子裡轟然一聲，眼前一黑，坐到石墩上。
過去十多年，他沒見過生命投資人，找不到與對方有關的任何記憶。第一次聽到聲音，是從繼母遞過來的聽筒裡。他如躲瘟疫般遠離，進入自己的房間，鎖上房門。
但他憑著聽到的聲音設想，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。在被遺忘的三天裡，他不止一次把看到的形形色色面孔，與生命投資人的模樣做聯想。
而今，兩人只有幾十米的距離，少龍無法向前邁出一步。三天前的那一幕，在他的腦海裡，越來越清晰。他漸漸記起，當時作為一個旁觀著，對這個女人產生的一系列情緒——輕視、憎惡、鄙夷……
走吧？趕在被發現之前，離開這個只有他們兩人的車站。少龍慢慢站起身，拉起行李箱的拉桿。
“喂！那個人……是你嗎？”女人衝著少龍說話，腦袋來回搖擺，好像是為了找角度，看清楚。
少龍一步步後退，被絆了一下。女人一邊看，一邊朝著他走近。
走是來不及了，那就跑吧！
少龍扯一下繩子，轉身狂奔。按照來時的路，不回頭，不管不顧。他恨不得自己有隱身術，或者是空間轉移的能力，或者是任何的特異功能，只要能讓他下一秒就消失在女人的視線中。
他一口氣跑到十字路口，被紅燈攔住。站在路邊，謹慎回頭看向昏暗的小路，仔細聽一聽，是否有其他人的腳步聲。紅燈倒計時變得相當漫長，在綠燈亮起的瞬間，他大步衝到玄武廣場。
龍辰閒閒瞥一眼監控電腦，看到一隻金毛大狗，看到狗的主人，一手牽著狗，一手拉著行李箱，像在逃命一般。來到不服大門跟前，拉開大門，撞進屋裡。行李箱磕到鋼化玻璃門，發出一陣“哐啷啷”地響聲。
還真就再見？！
龍辰轉頭看向少龍，後者一手撐著吧檯，滿頭大汗，嘴唇微微打顫，氣還喘不勻。
“呃……這是讓鬼攆了？”龍辰調侃一句。
少龍置若罔聞，頻頻往大門外瞅，一副惶恐不安的神情。
龍辰站起來，端量著少龍：“忘了什麼東西？”
少龍把目光移到龍辰臉上，怔了幾秒鐘：“開包。”
“啊？！開……開什麼？！”龍辰懷疑少龍因為驚嚇過渡，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。
少龍低頭翻出證件，朝龍辰面前送了送，結巴地說：“開……開包廂……”
龍辰盯著少龍，若有所思，一手把證件扣在儀器上，對著電腦操作：“押五百。”
少龍放下手機，掏口袋。就在這時，手機震動，螢幕亮起。
龍辰一眼掃到上面醒目的幾個字。
生命投資人？這是什麼奇怪的聯絡人備註？親屬嗎？
少龍慌里慌張地拿起手機，長按關機，又低頭翻口袋。
龍辰看他越翻越著急：“嘿！嘿嘿！爺們兒，你慢慢找，沒人催你。”
少龍停下動作，抬頭望著龍辰：“我錢包沒了！”說出這話時，臉上帶著錯愕，聲音還在打顫。
“哈？再仔細找找。你……”龍辰注視著少龍越翻越急躁，忍不住提醒，“會不會是……你過來時候，掉路上了？”
少龍望著龍辰，眨巴眨巴眼睛，像是被點醒了一般，認可地點點頭：“有可能，我是跑回來的。”
“還等什麼？趕緊去找啊！”龍辰一手拍在吧檯，順勢翻出去，“我跟你一起去！”
“飛虎，幫看會兒！”
楊虎聽完整句話，不服的大門口已經沒有龍辰的影子了。看到吧檯跟前放著名牌拉桿箱和揹包，他把東西推到包廂裡，順手關上門。
龍辰在少龍身後，划著太極步：“是說，為什麼要牽著它？”說著，一步跳開，躲避金毛。
“它鼻子很靈的，事半功倍。”少龍牽著笑笑，低著頭，沿路尋找。
“可是，我覺得它不太想陪著你去找。”龍辰看出金毛始終在往不服的方向使勁兒。
少龍回身看笑笑，拽一拽手裡的繩子：“剛跟著我跑了幾公里，鬧小脾氣呢。”又對笑笑說，“乖～找到錢包，就獎勵你雞肉乾。”
“你錢包長啥樣兒？”龍辰四下張望，發現少龍眼中帶著點兒迷惑，解釋道，“就是說……錢包是什麼樣子的。外形，款式。”
“黑色，帆布的。裡面沒多少現金，但是有非常重要的東西。”
“那可有的找了。”龍辰又問，“你走的哪條路？”
少龍指著兩人跟前的一條單車道：“一去一回，都是這條。”
龍辰往遠處看去，輕鬆地說：“有希望。這條路沒什麼人走。我們過去沿路找吧。”
話是特地說給少龍聽的。這條路兩邊，有學校，有居民區，還有車站。是附近的大人孩子飯後遛彎兒的熱門路段，也是車站工作人群上下班的主要路徑。
兩人沿路走，一個負責左邊，一個負責右邊。笑笑被少龍拽著，極不情願，一路哼哼唧唧，頻繁往不服的方向看。少龍一邊找，一邊哄著笑笑。
龍辰看著一人一狗。尤其是金毛，一副被迫幹活兒的樣子。他不免替少龍不平，平時當祖宗似的伺候著，關鍵時候，卻一點兒不肯幫忙。真是，良心餵了狗。
走過距離車站的最後一個衚衕，龍辰篤定。少龍離開不服，是去車站了。可是，已經過去兩三個小時。按照少龍那雙大長腿，扣掉走過來半個小時，跑回去的十分鐘。這中間的漫長時間裡，他經歷了什麼？看起來失魂落魄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