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05


title: 龍困鄉野 Chapter 5 date: '2021-05-01' tags: ['KUN-LONG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“前面就是車站了昂。”龍辰說。

  少龍站直身形,望著遠處。車站方向,只有大鐘的白色背光,盡力照亮整個站前廣場。光芒實在有限,根本看不清楚昏黑一片的廣場上到底有沒有人。

  “最後這段路,就不麻煩你了,我自己沿路找找。”

  “嗯?”龍辰瞧著少龍,“那叫什麼事兒?幫人幫到底,不差這一段兒。再說了,多個人多雙眼睛,還能找快一點兒。”

  少龍沒再說話,不想被龍辰察覺,他在刻意趕走對方。距離車站越近,他的動作越謹慎,放輕腳步,抬頭張望的次數比低頭找錢包的次數還要頻繁。

  心頭逐漸湧上恐慌,他害怕當兩人走過去的時候,女人就站在廣場那裡,像是等他自投羅網一般;害怕女人衝到他跟前,和他攀關係;更害怕女人會說出什麼他不想聽,也不想被別人聽到的話。

  少龍忐忑地往前挪,停在路邊的一座石墩,他常坐的石墩。石墩乾乾淨淨,是他每次坐下前,用溼巾和抽紙擦乾淨的。這次他沒坐下,站在一旁。對面站前廣場空無一人,更顯蕭索。

  他鬆了一口氣,暗自嘲笑自己太傻。竟然會以為女人還在這裡等著他,會想女人看到他的激動反應。事實上,傻傻站在這裡等待的,是他,從來都只有他。

  少龍覺得心口堵得慌,一手握拳,抵在心臟的位置,下意識加重呼吸,撥出幾口氣,使心中沒那麼憋悶。可又覺得出去的不僅僅是幾口氣,好像在過程中不小心丟了點兒什麼,心裡空落落的。

  錢包,是丟了錢包!需要趕緊找到,裡面放著父親寄給他的一封信,具體說,是父親的遺書。他遲遲沒做好心理準備,信始終沒拆。如果信在手裡,他現在會毫不猶豫地拆開,好好看一看上面的內容,說不定就寫著,這一切是場誤會,生命投資人和他沒有絲毫關係。

  龍辰一路低頭尋找,找到石墩處,他躲了躲金毛,用手電筒往地上照,甚至連石墩後面的草坪都翻了翻。

  “哎呦~”他一手揉著有些痠痛的後脖頸,坐在乾淨的石墩一角。這裡唯一一個乾淨的石墩,跟前還有幾支大中華的菸蒂。可見,是闊少爺坐下前,擦乾淨石墩,而且,在這裡坐了很久很久。

  “然後呢?你又去哪兒了?”他問。

  少龍抓著笑笑的項圈兒,在石墩另一半的位置坐下。

  “哪裡都沒去。這就是終點,也是起點。我從不服走過來,又沿著我們找過來的路,跑回不服。”少龍望著前方的車站,眼中透出幾許惆悵。

  龍辰也跟著望向車站,有意貼合少龍的視野。從這裡看過去,馬路對面的站前廣場,空空蕩蕩,其後是出入蒼泉鎮唯一的候車大廳。整個車站,黑燈瞎火。只有圓頂大鐘亮著白光,是車站唯一的整夜照明設施。

  這傻小子就真在這兒坐一個多小時?!等什麼呢?車嗎?那應該不會失約才對。難道是等人?生命投資人!!!

  “鐺~!”車站大鐘敲響一聲,沉悶地鐘聲,迴盪在廣場,大有恐怖片的效果。一聲又一聲,敲足了十一下。

  龍辰還沉浸在對恐怖車站的場景設想中,兜裡的手機突來響鈴。

  楊虎:『你們咋樣了?啥時候回來?』

  龍辰:『沒找著。網咖有事兒?』

  楊虎:『網咖沒啥事兒,是我頂不住我媽的奪命連環呼了。你再不回來,就得給我收屍。』

  龍辰:『我馬上回去。再頂半小時,我替你捱揍。』

  龍辰瞟一眼少龍,用手肘碰碰對方的胳膊:“別太著急,我可以讓你先在不服免費住包廂。”

  “我身上還有三百五。”少龍淡淡地說,目光始終沒離開過車站方向。

  “留著吃飯吧。”龍辰又碰碰少龍,“明早帶你去派出所。”

  少龍轉頭注視著他,一手伸進褲兜,摸索著幾下,忽地從石臺上蹦起來一臉慌張,“我的煙和火機也沒了!”說著,把兩個褲兜全翻出來,裡面空空如也。

  “不能吧?!”龍辰吃驚地目瞪口呆,皺眉端量著少龍的一舉一動,“你再想想,會不會是放在別的地方了?”

  “不可能。我一直放在褲兜裡。”少龍走來走去,忽而低頭到處看看,忽而抬頭環視四周,雙手把兩隻褲兜翻出來,塞回去,再翻出來,再塞回去。

  龍辰一巴掌拍在腦門兒上:“你先別慌,冷靜。想想,你回不服前,是坐在這裡的對吧?當時,煙在手裡,還是在兜裡?”他按照自己的推測,為少龍做記憶引導。

  少龍在他面前站定,擎著兩隻手掌,偏了偏頭,若有所思:“手裡?”語氣中帶著不確定。

  龍辰眼前一黑:“沒關係。咱就先假設是在手裡。然後,你準備回不服。你一手牽著金毛,另一手需要拉著行李箱。煙和火機,你塞到哪兒了?”

  少龍目光呆滯,盯著龍辰看了好一會兒。身上猛地打一個哆嗦,像是被電擊一般,使勁兒搖搖頭,捂住耳朵,轉身背對著廣場。

  “我……不記得……”少龍的聲音中透著壓抑不住地顫抖,眼底沒有一絲傲氣,盡是茫然無措、惶恐不安。

  龍辰不由得瞪大眼睛,從少龍的反應來看,這已經不是丟個錢包或是煙與打火機的問題,這一連串失魂落魄地舉動,更像是把魂兒都丟了。

  他暗自嘆氣,站起身:“走吧。先回去。沿路再看看,說不定剛才疏忽了哪個犄角旮旯。”

  少龍站在原地,兩眼直視前方,一動不動。

  龍辰伸手拍拍他的肩頭,輕輕拽一下他的衣袖,指了指來時路:“先回去吧。”

  少龍放下兩隻手,木訥地點頭。

  兩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,仍是各自負責一側,邊走邊找錢包。現在,又多了大中華和打火機。

  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人,龍辰心中清楚,如果真的是掉在這條路上,那就絕對找不回來了。不管是錢包,還是大中華和打火機。派出所?有!警員?有!可是,在蒼泉鎮,丟錢包這種事情,實在是不值得浪費警力。即使明天去派出所,也是登記在案,結果隨緣。

  話說回來,就算錢包是在跑回不服的時候掉了,總不至於連煙和打火機也都掉了吧?少龍那兩個褲兜,開口並不大,內襯是阻力超強的絨布材質。錢包和煙盒的大小,想要掉出去,按理說,不太容易。除非是,他當時慌里慌張,根本沒有完全塞進褲兜。

  回程的這一路,笑笑莫名歡實起來,在前面跑來跑去。少龍放開挺長一段繩子,還是被拽地時不時小跑幾步。

  龍辰趕到少龍身邊,瞧一眼對方,並肩而行。少龍不似剛才那樣認真尋找,更多的時候在發呆,前行全靠手裡狗繩繃緊。

  “它看起來,比咱們還著急回去。”

  “來來回回,十幾公里,累慘了。它平時不這樣。”少龍說話時,頭都沒抬。

  龍辰看著一路嗅著路邊的金毛。這狗真反常,讓它找錢包,它偏往不服躥。現在往回走,它又開始一路尋覓。格路種!

  他瞥一眼少龍。相比之下,少龍今晚的一系列言行舉止,也很反常。

  兩人穿過玄武廣場,往不服走。廣場的燈全部關閉,月光下的玄武像,回望龜首的蛇頭,看起來更加凶神惡煞。不服網咖的大廳,燈火通明,照亮門前很大一片地方。外面走過,將裡面看得一清二楚。網咖裡寥寥幾個客人,楊虎在門內走來走去。

  少龍突然跑起來,拉著笑笑衝進大廳,左右看看,著急地問:“我的行李箱呢?!”

  楊虎瞪著少龍,剛想說話,被趕過來的龍辰捂住嘴。

  龍辰低聲問楊虎:“他的家當呢?”

  “唔……唔唔唔……”楊虎一手掰著龍辰的手掙扎,一手指了指立牌。

  龍辰轉頭對少龍說:“他幫你放到包廂裡了。”

  少龍二話不說,牽著金毛,直奔包廂。

  “艹!你要憋死我啊!”楊虎大口呼吸,有些惱怒,“你攔著我幹啥玩意兒?”

  “我擔心你倆幹起來。”龍辰搓搓手。他可不想好兄弟撞到少龍的拳頭上,尤其是此刻的少龍。

  “啥玩意兒?我本來也是想告訴他,放包廂裡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主要是吧……”龍辰翻進吧檯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仰著脖子,“累死了,全身痠痛。”他伸手從架子上拿瓶水,灌下去一整瓶。

  楊虎一手撐著吧檯,稍微放低聲音:“沒找到?”

  “在西南一路丟的,能找到才是奇蹟。”

  “這闊少爺,真去車站……”

  龍辰瞧一眼監控螢幕,抬手示意楊虎噤聲。

  少龍來到吧檯,把證件和三張百元擱在臺面,推到龍辰眼前。

  龍辰拿起證件,扣在儀器上,對著電腦操作。然後把證件擱在錢上,往少龍的方向推。

  少龍伸手拿走證件,轉身離開吧檯。

  龍辰的一句話,到嘴邊又憋回去,轉頭看向監控螢幕。少龍走進包廂,關上門。

  “你倆打什麼太極?整三百塊錢推來推去,當抹布擦吧檯呢?”楊虎說著,拾起三百塊,對著燈光反覆瞧,“沒看出什麼問題啊。”

  龍辰一把抓過去,扔進抽屜,盯著主控螢幕。要不是楊虎在跟前,他真想把錢強塞回少龍兜裡。

  在車站就和這小子說了可以先住,錢包都丟了,還在這兒打腫臉充胖子,非要給錢。倒是不傻,還知道留下五十吃飯。這小子該不會認為,明天去派出所報案,當天就能立刻找回來吧?!

  五分鐘過去。包廂裡的兩臺電腦依然處於空閒狀態。

  “大龍,沒事兒的話,我回家捱揍了。”

  “昂。”龍辰隨口應一聲,目光依舊停在包廂的兩臺電腦上,暗自嘀咕,“這是沒心思上網了?”

  楊虎一手敲敲檯面:“我說,我要回家捱揍!”

  龍辰轉頭看他:“嗯。死不了人。回頭讓我姐給你燉一鍋豬後臀肉,補補就好了。”

  “艹!”楊虎甩手往外走。

  “飛虎!”龍辰高聲叫住楊虎,露出個討好地笑容,“可能還需要你在幫我看一會兒。”

  “你又幹啥?我媽催我回家呢。再晚,就是男女混合雙打,豬後臀肉都補不上了。”楊虎唸叨兩句,一屁股坐在最近吧檯的椅子扶手上。

  龍辰開啟遠端訊息,選中包廂裡的機器,傳送過去一句話:『龍少爺,帶你去洗澡。』

  看到包廂門開啟的一瞬間,龍辰翻出吧檯,一手搭在楊虎肩頭:“看會兒哈。如果你被追殺,不服可以免費收留,吃喝管夠。如果你被打殘了,還有我姐照顧你昂。”

  楊虎不痛不癢地推他一下:“少來這套。你到底幹啥去?”

  “我帶他出去一會兒。”

  “哎……誰?!”楊虎順著龍辰的目光看過去。

  少龍肩頭搭著毛巾,不緊不慢地走到吧檯。往那兒一站,目不斜視,一言不發。

  停頓幾秒,他推門走出不服。

  楊虎轉頭對龍辰說:“我怎麼這麼想揍他呢?你倆又去單練?哦,不是。你又去看他洗澡?”

  “是看!”龍辰逮到機會糾正,又覺得好像沒差別。看著也好,看著也罷,反正得保證裡面沒外人。

  少龍正站在不服的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,望著武館方向。

  龍辰走過去,用肩頭碰了碰少龍的肩:“來。這邊。”

  少龍沒動,語調平和地陳述一句:“武館關門了。”

  “你忘啦?我是內部人員,咱有專用通道。跟我來。”龍辰看看四周,帶著少龍,繞開正門,站在一扇單開門跟前。掏掏口袋,拿出一把鑰匙,捯飭一會兒。

  “喀噠!”鎖芯回彈。

  他推開門,衝少龍挑了挑眉頭:“進來。跟著我,貼牆邊走。”說著,點開手機的手電筒,用袖子遮光,彎彎繞繞,走一大段路。

  “到了。”龍辰舉著手機照向上方的牌子。

  更衣室門敞開著,裡面沒有窗戶,全靠手裡的手電筒照亮。

  “這次你可以放心洗了。沒人會進來。你等等,我去給你開燈。”

  “不用了。就這樣。”少龍先一步邁進更衣室。

  “你確定?摸黑洗?”龍辰跟在後面進入。

  少龍沒說話,走到衣櫃前,脫了衣服,隨手扔在長凳上,摸索著往淋浴間走。

  龍辰調整手電筒角度,照向少龍的身後,免得對方地形不熟,一頭撞牆上。

  商場內部結構特殊,淋浴間裡伸手不見五指。

  他站在門口,把光打在少龍腳下。

  少龍站在角落的淋浴器下,擰開水龍頭:“你能關掉手電筒嗎?”

  龍辰撇撇嘴,回到長凳坐著,把手機息屏。

  更衣室裡,安全通道牌發出的慘綠幽光,顯得陰氣森森。

  兩人各自佔據一片黑暗的空間,四周只有流水聲響,規律而有節奏。

  聽久了會發現,沒有斷水聲。

  龍辰悄悄起身,站在淋浴間的門口,藉著安全通道指示牌的綠光,凝視著少龍的背影。

  少龍略微低著頭,像罰站似的,一動沒動。

  龍辰不由得皺眉,暗自嘆息。

  這小子反常的勁兒還沒過去嗎?丟個錢包,會有這麼大副作用?還以為人肯從包廂裡出來,表示情緒已經調整好了。

  他在門口站到雙眼適應淋浴間的黑,能夠更清楚的看見少龍寬厚的背脊,看清楚對方後肩上還沒有完全消散的球杆瘀青,看清楚水龍頭把手的朝向。

  冷水?!

  龍辰不假思索地衝進去,掰了水龍頭:“你瘋了?!這天洗冷水澡!”

  頂噴的水淋溼他半邊身,他忍不住打個噴嚏。

  “啊?”少龍啞聲吐出一個字音,緩緩抬起手,攤掌接水,“這不是熱的嗎?”眼中帶著疑惑。

  “廢話!我剛掰過來。”龍辰擔憂地看著他,“你……沒事兒吧?還能洗嗎?”

  少龍長舒一口氣,沉默幾秒鐘,偏頭注視著龍辰,眼神一變:“你進來幹什麼?出去,我洗澡。”

  龍辰一口氣堵在心口,壓下想要一拳掄到少龍臉上的衝動,轉身走出淋浴間。

 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!就該讓他一直淋著冷水!這變臉速度,跟人格分裂似的!

  龍辰憤憤開啟櫃門,拿出毛巾,坐在長凳上,擦著頭髮。聽到淋浴間水停了,他朝門口瞥一眼。

  少龍走出來,套上衣服,坐在一邊。

  龍辰忍不住瞟過去一眼又一眼,試圖透過少龍的面部神情,判斷出對方當前處在什麼狀態。

  少龍從坐下開始,就直勾勾盯著眼前的地面發呆。

  龍辰把東西收好,關上櫃門:“走吧。”

  兩人沿著原路返回。

  少龍坐在石階上,照例點上一根菸,把煙盒遞到龍辰面前。

  龍辰跟著坐下,抽出一根,叼在嘴邊,摸了摸身上的口袋,一無所獲。忽地轉頭,目不轉睛地盯著少龍。

  這個煙是……大中華!少龍手裡的大中華是半盒,還有打火機!這是怎麼憑空出現的?

  他朝著少龍伸伸手,點著煙,吸一口,把打火機還給對方。

  確實是大中華!少龍不在包廂裡抽菸,手上怎麼會是半盒?難道有錢人抽菸,不是抽完一盒再開一盒?而是,隨意開好幾盒?

  “我找到錢包了,還有這煙和打火機。”少龍抽一口煙,緩緩吐出,“在我揹包裡。剛才翻短褲,看到的。”

  龍辰品著大中華,沒接話。

  少龍的語氣中帶著些不可思議。似乎這事兒,非常超出他自己的所想,是別人偷偷給他塞進去的惡作劇。

  “你相信嗎?我完全沒有印象。根本不記得,我是在什麼時候放進去的。”

  “嗯。找到了就好。”龍辰有一種直覺,少龍今晚的一系列反常狀態,不是裝出來逗他玩兒的。只是,真正的癥結點,不在錢包。而在於,從離開不服到跑回不服的過程中,發生過什麼。

  “不然啊,你肯定會再次對我們這裡的警力大失所望。”龍辰輕鬆地調侃。

  他仍然記得,少龍剛來的那個晚上,一牆之隔的包廂內,對於在車站撞見碰瓷兒,反覆強調,從事發到處理結束,耗時十九分鐘。以及,對這裡的印象——民智未開。

  少龍輕輕彈掉菸灰,仰頭望著夜空,沒有說話。

  “所以說,你那隻大金毛才死活不肯跟著我們去車站找,非要往不服跑。它還是挺靠譜的。要是會說話,肯定罵咱倆傻子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少龍輕嘆一聲,低頭掐滅菸蒂,又仰頭面對夜空,“這裡的夜空很亮。”

  龍辰聞聲昂首,滿天星光入眼:“嗯。沒有大都市的燈火輝煌與其爭輝,這點兒光就顯出來了。”

  少龍轉頭看一眼龍辰,掏出手機開機。首屏滿滿當當的訊息,他按下全部清除,把手機舉過頭頂,拍下此刻的星空。

  無邊無際的黑,星月交輝。

  “我說,那邊的二位,能不能移駕坐這兒看!都是同一片天,看不出兩個世界來!”楊虎高聲衝著兩人喊,頗有怒虎嘯山林的意思。

  少龍和龍辰先後轉頭望向不服的大門口,又不約而同地彼此相視一眼。

  龍辰對少龍莞爾一笑,朝著楊虎擺擺手,立馬小跑過去:“把你忘了。我來,你快回家吧。”

  “過分了昂!我冒著皮開肉綻的風險,幫你盯著吧檯。你可倒好……”楊虎頓了頓,瞥一眼走進不服的少龍,“和闊少爺在那兒兩眼望天兒。真有閒情逸致。”他一拳打在龍辰身上。

  龍辰笑著,一胳膊攬住楊虎:“我的錯,我的錯。明兒我姐回來,讓她給你做好吃的昂。”

  少龍把包廂門留一道縫,躺在沙發上,抱著笑笑,兩手擎著手機。

  張揚:『好煩。就要開學了。你不在這兒,我作業都不知道找誰抄。你怎麼樣?安頓下來了嗎?被我媽盯著寫作業,都不能給你打影片電話。好煩……』

  確實很煩。再有三天就是開學日,就要去那個髒亂破的蒼泉一中報到。開學後,總不能一直住在包廂吧?但是,真的要與那樣一個女人,同一屋簷下住兩年嗎?

  少龍記起剛開機時,首屏不僅有張揚的未讀,還有生命投資人的幾條訊息,以及一個未接來電。他點開訊息列表,只看到生命投資人發來的最後一句:『你是不是看到我……』

  他火速關掉列表,打開個人網站,在動態一欄把剛才拍攝的夜空照片傳上去,又輸入兩個字——星辰。

  一片黑暗的環境,繁星與滿月的光芒,相互輝映,格外明亮。

  手機自然息屏。他點亮螢幕。

  手機又一次自然息屏。他再次點亮螢幕。

  一遍一遍,不厭其煩。

  生命投資人:『我在車站,你過來嗎?』

  少龍手一抖,手機砸在臉上。他悶哼一聲,一手揉著鼻頭,一手摸索著拾起手機。

  簡訊來的猝不及防,就像他最近的種種經歷,每一個都在他的意料之外,讓他難以招架。

  點亮手機,螢幕裡是半夜拍下的那張星空,他對著照片看了一夜。

  星空再好,也需面對現實。正如龍辰所說,夜空再亮,也會被繁華大都市的燈火輝煌所掩蓋。

  “我們怎麼辦?要去和她見面嗎?”少龍一手摟著笑笑。

  笑笑望著他,哼唧一聲。

  “就一聲?”他揉著笑笑的腦袋,“你這是去的意思?”

  笑笑又哼唧一聲。

  “好!”少龍點開生命投資人的簡訊,回覆一個字:『去。』

  生命投資人:『那我在這兒等你。大概多久到?』

  少龍沒再回資訊,對著笑笑說:“這次聽你的。都已經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了,我們就扮演好過客的身份。忍她兩年,全當修身養性了。”

  他來到吧檯退機,看到葉子遞過來的三百:“我一共才交三百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你的證件沒開計費模式。這……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收了,只能按照實際金額退給你。”

  少龍在大廳掃視一圈兒,沒有找到龍辰的身影。他拿走其中兩張:“我記得,上次包廂包夜是一百。”

  龍辰正吃著早飯,瞧見金毛從不服出來,然後是少龍一手拉著行李箱,徑自往西南一路走。

  又走?!看起來,應該還是去車站。

  “少龍!”他喊一嗓子,喊完就後悔了。這闊少爺好像很忌諱別人高聲喊他名字。

  少龍回頭,視線繞過來往的人,落在龍辰身上。

  龍辰拿起桌上的東西跑過去,躲了躲笑笑。

  少龍拉住笑笑的項圈兒,抬頭看著龍辰,臉上倒是沒有以前那種不耐煩。

  “你……”龍辰一手撓撓後腦勺,憋出一個字,“走?”

  少龍點點頭。

  “那個……特產還要嗎?”

  少龍一手拍拍外套口袋:“還有。”

  龍辰稍稍低頭,擎著手裡的袋子:“沒吃早飯吧?把這個拿著,路上餓了吃。”

  少龍伸手接過。裡面是一袋豆漿和幾個小包子。

  “那就……還是祝你一路順風。”

  “再見。”少龍轉身,走上西南一路。

  龍辰衝著少龍的背影,喃喃地道:“再見。”聲音細不可聞。他想說,應該是不會再見了。但是想到昨天少龍去而復返,又覺得,說不定還能再見?

  如果真就再見,那一定要問問闊少爺,到底在來來回回折騰什麼?

  少龍走過西南一路的第一個衚衕,回頭遙望玄武廣場的方向,把龍辰給他的東西收在側包。

  他此刻的心情,根本感受不到餓,完全不想吃早飯,純粹是不願直接拒絕龍辰遞過來的好意。

  這一次到車站的路,他走地特別慢,全靠笑笑拽著他向前挪。笑笑畢竟是隻狗,在路上到處嗅,把筆直大道走出蛇形效果。

  這正是他需要的,需要在這一路上靜下心,為自己好好考慮。為達成目標將會失去什麼,以及需要忍受什麼。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,例如昨晚的事情,就不會再一次出現。

  路,再長也有盡頭。一些大人孩子,帶著行李,由四面八方走上站前廣場。在車站前聚成人堆,往候車大廳裡面擠。

  少龍站在老地方,望著站前廣場,很快鎖定目標,女人的穿著打扮,與初見的那天一模一樣,正在東張西望。

  站在現實面前,他端量著女人。約莫四十歲的年紀,皮膚蠟黃,眼角不少魚尾紋,身材倒是還算窈窕。

  笑笑在兩人腿邊轉圈兒嗅著,似乎是為替小主人記住女人的氣味。

  “你……”女人吃驚地打量著他,“小龍?是小龍?”一句比一句音調高。

  少龍微微皺眉,沉下一口氣,點點頭,只覺得女人的聲音刺耳。

  小龍,是他的小名。就連父親在世時,也沒叫幾次。

  女人能叫出他的小名,表示對方與他的關係是事實,是他不願承認,卻無法抹滅的血親關係——他的生母。

  “十來年沒見,你都長成大小夥子了。在你爹那兒生活的不錯,看看把你養的,白白淨淨的,這大高個兒。你爹家那邊兒沒有高個兒,你是最高的了吧。”女人嘰裡咕嚕地說著。

  “我沒見過其他人。”少龍不想場面太尷尬,說出證實雙方身份後的第一句話。

  女人驚愕看著他,笑著說:“也是。你爹以前就那脾氣,不和親戚往來。後來發達了,就更看不上那些窮親戚了。”

  少龍沉默著,眉頭越皺越緊。眼前的女人,言談裡帶著一些這個地方人的口音,大概是為了兩人能夠更好的溝通,聽得出正在努力偏向普通話。

  語言是個挺反應人的東西,他隨著父親在大都市生活十多年,沒有學會當地的方言,最多隻能聽懂七八分。無論在家在外,他只使用普通話。

  “昨天晚上,就是你吧?看到我跑什麼?不接我電話,還不回我資訊。”女人語氣中帶著指責。

  “一人一次,誰也不吃虧。”少龍毫不掩飾自己被放鴿子的不爽心情。

  若不是那天他的耐心到極限去找酒店,結果就是在大雨裡淋著。而這個小鎮,根本找不到能帶他離開的車。

  “這孩子,還挺記仇,話說得跟見到仇人似的。我那會兒有事兒,不方便接你。我後來不是給你發信息了,讓你先找酒店住。你這小子可到好,也不回我資訊。”女人一手拍向少龍的手臂。

  “別碰我。”少龍脫口而出,完美避開女人的手。

  這就是練武的好處,肢體反應優先於腦子。當他腦子裡還在猶豫是否要給面子時,身體已經明確表達出他的真實想法。

  女人尷尬地放下手:“行行行。大了,有脾氣了。這點兒,跟你爹還挺像。走吧,先跟我回去吧。”

  少龍做個深呼吸,拉著行李跟在後面。

  短短幾句話,他的父親被眼前的女人反覆提及,像閒話家常一般,言語中透著對前任丈夫的瞭解。這種狀況,也曾經出現在他與父親的幾次,關於生母的交流中。

  直至此刻,他開始對父親口中的,他的親生母親,有所瞭解。

  他留心觀察著走在前面的女人,嘗試在記憶裡尋找,與之相符合的人事物。

  結果,一無所獲。

  但他的父親告訴他,在他從火車上醒來之前,大概有五年的時間,與親生母親生活在一起。五年的朝夕相處,卻沒有在他的記憶裡留下一絲一毫跡象,那會是怎樣一種相處方式?

  “你這隻狗,不好養吧?這麼大,吃得多嗎?”

  少龍品著女人的話意:“我自己負責。不需要你操心。”

  “你這孩子,說話怎麼這麼刺兒?”女人端起一副長輩態度,“你跟你爹也這樣說話?你從看見我到現在,連一聲‘媽’都不叫?”

  少龍動作一頓,一手抵在心口的位置,緩緩蹲下。彷彿有人拿著根針,直接扎到他的心臟,阻斷他的血液迴圈。他明確感受到,自己手腳一陣發麻,站不起身。

  “怎麼了?”女人半蹲在他旁邊,語氣中透著關切,一隻手落在少龍後背。

  “說了別碰我!”少龍嗖地擋開女人的手,怒喝一聲。他緩了緩,搖搖頭,張大嘴巴,用力呼吸幾口新鮮空氣,一手撐著行李箱,慢慢直起腰。

  “沒事兒了,走吧。還有多遠?”

  他們從車站開始走,橫穿一條小路,又穿過主幹道,進入主幹道對面的衚衕,然後就在居民區和行政樓的外圍之間來回穿梭。

  “累了?這才走多遠?不過,車站是挺遠的,以後你也不長走。”女人指著遠處,“穿過那片居民區,再走不遠就到了。”

  兩人又一次過主幹道,走上玄武廣場的東北方向,他還未曾探究過的,地圖上是一片土色的地界。在走過女人所說的居民區之後,是一片爛尾樓施工地,看起來擱置有些年頭了。沒有動工的地方,幾塊規劃出來的菜地,有的上面還立著木牌,寫著:某某小區某單元某戶人家所有。

  “小龍啊。我先跟你……”

  “別叫我小龍!”少龍的話衝口而出,打斷女人的話,“叫我全名就行。你知道我叫什麼吧?”

  女人面色難看,搖頭嘆氣:“你這孩子啊。行。少龍。我先跟你打個預防針。我這兒條件可不好,跟你在你爹那兒沒得比。”

  少龍沒說話。他來到這裡幾天,接觸的人事物,都在迫使他放低期望值,拔高包容度。一個除開商業圈之外,全是高不過六層的樓房的小鎮,一個沒有計程車和公交車的小鎮,一個進得來出不去的小鎮,一個……

  他停下腳步,望著眼前的土路。前方几百米之外,有一間破舊的紅瓦房,外面用樹杈圍成院子,裡面幾顆樹。在這所房子的後面和左右兩邊,再也沒有其它建築物。

  女人回頭看著少龍:“就這兒了。我住這裡。從外面看不咋地,裡面還可以。”

  進入院子,少龍就見識到,女人口中的“可以”,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可以。房子不大,進去就是正廳。一邊是灶臺,一邊有張木桌,兩張木凳,桌上堆著碗碟和瓶瓶罐罐。或許是房高的關係,或許是光線不足,站在正廳,給人一種特別壓抑的感覺。再往裡走,是相對的兩間房門,皆沒有上鎖。其中一間,是給他住的。

  他推開門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屋子裡很寬敞,一張床,兩扇窗。除此之外,別無他物。他見過這種房子,在電視上播放的古裝電視電影裡,在各大新聞頻道的脫貧致富節目中。

  可是,他沒有想到,一個遍地居民樓的小鎮,竟然還有一所這樣的老房子,就像是不肯配合脫貧拆建的釘子戶。

  如果說,這是對他“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”的考驗,未免用力過度了。

  “這是你的家?”少龍認為,眼前的女人在故意整他。這都什麼年代了,怎麼可能還有人住著這種房子?

  “昂。我住這兒。不過,也不常住。就是個睡覺的地方。”女人對他笑,“嫌棄啊?等你以後賺錢了,給媽買個房子。”

  少龍霎時咬住嘴角,竭力遏制那種心臟被針扎的感覺。這一次,他抓到問題癥結——就在女人的話語裡提到“媽”這個字時,以母親身份自居時。他心口憋悶,手腳發麻,胃裡也翻騰地難受。

  在他的記憶裡,從未向任何人使用過這個字。即使是在父親家裡,面對繼母,他從不加稱謂。

  他一手撐著行李箱,緩了好一會兒。房間裡,陰涼昏暗,還有一股不太明顯的發黴味道。

  “燈的開關在哪裡?”

  “啊?那個啊……”女人乾笑兩聲,“家裡沒有電,也用不上電。之前我自己住,晚飯都在天黑前吃。你以後學習要用電吧?那就在學校把作業寫完,再回來。你們高中,是可以在學校留到很晚的。”

  少龍腦子裡“嗡”地一聲,瞪大眼睛,質問女人:“你不需要用電?!你手機總要充電吧?!”

  “我……我有個充電寶……都是在……”女人支支吾吾,“那個……外面電箱被雨打壞了。我也不長住這兒,就一直沒修。你要是……”

  “等下!”少龍擺擺手,“我先洗把臉。”

  他迫切需要冷靜。眼前的一切,比前幾天所見所聞加起來,還令他無法接受。

  “洗手間呢?洗手間在哪裡?”他在正廳裡走來走去,像一隻被困器皿的實驗鼠。

  “在院子裡。”女人先一步走出去,“你要洗臉的話,在這兒有自來水。”

  少龍仰頭做出一個深呼吸,不願去看四周的一切,甚至有一種跑的衝動。但他現在無處可跑,唯一的出口,就是這扇大門。

  笑笑似乎心有所感,拽著他向外走。

  他來到院子,拉住笑笑。

  女人站在水泥石臺邊,跟前牆邊伸出來個離地不足一米高的自來水管。

  “廁所在那邊。”女人指著房子右邊。

  少龍順著方向,瞥過去一眼,立刻避開目光。他在電視上見過,偏遠又貧窮的農村,會有這種在房子外面的五穀輪迴之所——一個用石頭摞起來的小矮屋。

  他匆匆擰開水龍頭,捧起水,滿手水鏽,放了好一會兒,水變得清澈。他現在相信女人所說的“不常住”,這個地方真的很久沒有人住。

  那麼,她常住在哪裡呢?既然是不常住,為什麼帶他來,安排他住在這裡?有意為之?

  “怎麼樣?是不是太差了?”女人對少龍扯出個笑模樣,“你爹死了,你拿到多少遺產?要不然,咱娘倆去租個房子?”

  少龍慶幸自己正在擦臉,毛巾恰巧遮住他的眼睛。否則,女人一定會看到,他看她的眼神,那種將反感與厭惡直面表達出來的眼神。

  他無法理解,這個女人怎麼就能把前夫死去和留下遺產兩件事情,無縫銜接地說出來,沒有絲毫感情轉換。

  一瞬間,他想到操辦葬禮的繼母。忽然就理解了,為什麼這兩個女人能夠不止一次,在電話裡,談笑風生。

  “我也知道這裡條件差。這不是日子不好過,錢不好賺嘛。你不妨先把你爹給你的遺產拿出來,我們去學校附近租個房子。這樣,你上學也方便。就算之後不上學了,那附近還有商場,可以在裡面找個工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