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辰就坐在少龍旁邊，一手按住他的肩頭，用眼神示意他噤聲，一手指向床尾。
少龍抻直脖頸，順著方向看過去。床尾的被角，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，還會動！
雙目努力聚焦，他看清楚了。
是蛇！！！
一條細長的小蛇，優雅的盤在那裡。小蛇通體偏黑，正試探著抬起頭，吐著信子，東張西望。
少龍頓時嚇出一身冷汗，頭皮發麻，一隻手下意識地抓著龍辰的手腕。
小蛇有所察覺，開啟身體，緩緩移動，竟是順著被子往兩人這邊躥。
千鈞一髮之際，龍辰閃電般出手，一把抓住蛇的頸部，在被纏住手臂的瞬間，甩手扔出窗外。
眨眼間，整套動作一氣呵成。
少龍感覺自己的心臟還提在嗓子眼兒裡，放不下去。他自小住樓房，沒見過蛇，一直以為自己不怕這東西。直到此刻，蛇和他在同一張床上，朝著他遊移過來。他只感受到四肢發僵，動彈不得。
“嚇傻了？”龍辰一手在少龍眼前揮一揮。
少龍忽地轉頭：“剛剛，那個……那可是蛇啊！是正常人都會怕的蛇啊！”
聽出自己聲音打顫，他長舒一口氣，咬牙緩解：“還不到一天時間，我就在這間破房子裡，見識到五毒裡面的三毒！”
“哈？”龍辰被吼地一愣，“你還見到啥了？”
“蛇！外面的破門，壁虎！正廳的牆角，蜘蛛！”少龍從床上蹦下來，“這是人住的地方嗎？！”
雙腳站在地上時，整個人不受控制地一晃。他連忙邁出一步，站穩身形，又走向前幾步，開啟臥室的門。
笑笑急火火地進來，在屋子裡嗅來嗅去，跳到床上，尋找威脅到主人的罪魁禍首。
“啊！狗！狗！讓它下去！”
少龍轉頭，目瞪口呆。龍辰抓著被子，全身發抖。症狀比他剛看見蛇的反應，還要大很多。
他把笑笑拉下床，忍不住疑問：“你認真的？你連蛇都敢徒手去抓，你怕狗？！”
“抓蛇和怕狗有什麼關係？！”龍辰大口呼吸空氣，“喂！你可不許告訴別人。”
“喂！你可不許告訴別人。”一個稚嫩的童聲，從少龍的腦海裡閃過。這道聲音與龍辰的話重合，彷彿二重奏，極為相似的語氣，一字不差的內容，造就一種時空交錯感。
“嗯。”他輕聲吐出一個音節。
“你幹什麼？”龍辰伸出小拇指，左右轉轉手腕兒，“又不是小屁孩兒，這事兒還需要拉鉤承諾嗎？”
“嗯？”少龍略微低頭，這才發現自己正朝著龍辰伸出小拇指，像是小孩子才會有的勾手承諾。他連忙放下手，再去想剛才腦海裡的聲音，什麼都捕捉不到。
他把笑笑放在屋外，囑咐它只能在院子裡活動。然後站在窗前，看著院子裡的笑笑，想得還是剛才那條黑漆漆的蛇。
在他的認知面裡，蛇這種動物，絕大多數生活在溫度較高的地區。從未想過，在遙遠的大北邊，氣溫十幾度的小地方，竟然還會有蛇！
“這屋子多少年沒人住，有蛇也不奇怪。說不定，它早在這兒安家了。就算沒有咱們來得早，昨晚兩扇大窗全開著，那不就是‘方便之窗’嘛。”
龍辰彷彿窺探到他心中所想。
少龍面色凝重：“會不會還有第二條？！或者那條回來了？”
“不會。”龍辰一臉自信，“我們可是龍，蛇遇到龍，秒慫！”
“有什麼能防蛇的藥嗎？”少龍完全沉浸在與蛇面對面的後怕中。
“啊？”龍辰走到窗臺，站在他旁邊，“你不如指望一下你的狗。我聽到它在撓門，才看到床尾有蛇。”
“笑笑撓門了？我怎麼沒聽到。”
“你睡得像豬一樣。”龍辰抬手朝遠處一劃拉，“這房子後面就是山，偶爾有蛇也正常。你別太害怕。我在這兒長大，還沒聽說誰被蛇咬死。而且，剛才那條是小菜蛇，長大了能把毒蛇當點心吃。”
“你……說真的？”少龍偏頭注視著龍辰，“你對蛇這麼瞭解？”
龍辰鄭重點頭，拍著胸脯：“信我。我們山裡的孩子，從小親近大自然。”
少龍重重嘆氣，轉身對著門口，喃喃地說：“我記得，我昨晚沒關臥室門吧？”
“啊……風颳地吧……”龍辰抻個懶腰，撿起不知怎麼就在地上的衣服。
少龍沒去揭穿龍辰。正如他怕蛇做出的非理智舉動，龍辰那麼怕狗，偷偷關門，屬於人之常情。
“龍少爺，借件衣服吧。”龍辰把自己的髒衣服，在他面前抖一抖。上面除了泥，還有血跡。
少龍開啟行李箱，翻出件沒拆封的。
“嚯！新的啊。多不好意思。”話是這樣說，龍辰開啟袋子，拿出衣服，不由得驚呼，“哇嗷～這布料，觸感真舒服，挺貴吧？”他把衣服套頭穿起來，整整衣襬和半截袖。
少龍沒有回答。在父親家裡，他從來不關注這些瑣碎事情，作為一名學生，他穿得最多的是校服。
離開前，衣櫃裡堆著不少衣服，他便揀出來一些，塞進行李箱，將剩下的全都匿名捐給了孤兒院。與之一起的，還有那些被他特地抹去名字的課本和學習資料。
“龍少爺，我們走吧。”龍辰打個哈欠。
“走？”少龍不解地問。
“對啊。我看你睡得挺難受的，夜裡總是翻來翻去。肯定不會想在這兒繼續住。”
是的，不想！但，還有別的選擇嗎？
少龍猶猶豫豫，問龍辰：“你……知道這所房子的主人叫什麼名字嗎？”話問出口，又覺得自己問得多餘。就算龍辰給他說出個名字來，他也不認識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女人。因為，他根本不知道女人的名字，也從來不想去知道。
“不知道。”龍辰回答地乾脆。
“昨晚那些人說這裡是鬼屋。你為什麼來這裡？”少龍追問。
“我……那個……”龍辰目光躲閃，“都說了，我是慌不擇路。”
少龍發揮著他的聰明：“你昨晚那麼熟練的翻窗，熟練的找到水龍頭。你說你慌不擇路？”
“這有什麼？我們這裡拆建前，十戶有八戶都是這個結構。倒是你……”龍辰偏頭看著他，“為什麼住這兒？”
“哪有那麼多為什麼？！”
聽出少龍語氣不悅，龍辰不再追著問，暗自苦笑。明明是這闊少爺先追著他問的，這才回問一句，少龍就像是被人撫了逆鱗似的。
龍辰率先走出臥室，掃視正廳，目光落在擋住後門的桌子上。
這張桌子，就是他昨晚講述的故事中的道具。不同的是，桌子被人支起來了，上面放著新鮮的蔬菜，以及幾樣瓶瓶灌灌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，恰巧遮住被剁骨刀砍中的深痕。但是，刀放在桌子上。
以少龍的生活經驗來說，絕對不可能帶著蔬菜過來。甚至於，應該根本不知道桌面上被蓋住了什麼。
以少龍的的經濟條件來說，就算不想住在網咖包廂，大可以短租一間房。除非，這裡還有另外一個人！
龍辰盯著對面上鎖又掛簾子的房門，覷一眼臥室內。
少龍剛剛換完衣服，正在低頭整理。
另外一個是——女人？！但肯定不是鬧私奔的小情侶。那麼，只能是——生命投資人！
這間鬼屋，龍辰每年都來。鬼屋的一切，從來沒有變過。直到昨晚，少龍出現在這裡。少龍不願回答，但言行和表情，明顯表達出來，無可奈何。
“你在門口站半天了。”
“啊？！”龍辰轉頭看一眼少龍，“你換好了昂。一起去吃早飯吧。我請客。”
“為什麼？”
“吃飯也要理由？！那就，謝謝你借我衣服。”他拽一拽少龍的衣袖，“走，走。”
“我去把笑笑帶進臥室。”少龍到院子衝笑笑拍拍手，一手拉住笑笑的項圈。
龍辰趁機走出院子，站在一定距離之外。他繞到窗臺跟前，看著屋裡的一人一狗。少龍對著笑笑囑咐幾句，拉上臥室門的門閂。
“出去吃飯啊，龍……”
龍辰的話還沒說完。少龍一手扶著窗欞，翻出窗外，轉身把兩扇窗戶虛掩。
“帥！”他衝少龍豎起大拇指，“這就是你住在這裡的原因之一？”
少龍聽得明白龍辰話裡的意思：“我們沒有那麼熟悉，你別總是拐彎抹角地打探我的隱私。”
他選擇翻窗，是因為大門沒有鎖，是因為大門上有壁虎！
龍辰舉起一隻手，認真點點頭：“好。”
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院子。龍辰當真安靜下來，反倒顯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兒僵。
“走這邊。那邊繞遠了。”龍辰指著左邊，語氣和平時一樣。
少龍順著方向看過去，跟在後面。這一段路，雜草叢生，似是無人走過。
他回頭遙望，腦海中霎時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——
孤零零的一所房子、紊亂急促地喘息、周圍全是很高的雜草。有一個比雜草還矮的人，一邊回頭看，一邊慌里慌張地向前跑。
“從這兒拐。”
少龍回過神。眼前已經是他昨天跟著女人走過的居民區。再走一會兒，就來到南北主幹道，對面就是玄武廣場。
龍辰領著他，在一家小店門口坐下，點了兩碗豆腐腦和兩份灌湯包。
老闆很快端上來：“龍教練，今天帶朋友來了昂。沒咋見過。”
“來旅遊的。”龍辰隨口答。
“哦。歡迎，歡迎。”老闆把東西放在兩人面前，搓了搓手，“我兒子套路練得怎麼樣？”
少龍預感到這個人接下來會說什麼，抬頭掃一眼龍辰。後者的目光似乎剛從他身上移開，轉到說話的老闆臉上。
“聽我兒子說，你那兒有個體測表，達標了才能去練散打。”老闆咧嘴笑著。
“昂。你兒子學得挺好，我在開學前會對所有學員進行體測，到時候讓他告訴你成績。”
龍辰拿一雙筷子，遞給少龍，並向他遞個眼色：“嚐嚐這個灌湯包。我敢打賭，你會喜歡。”
“對對對，嚐嚐。”老闆敷衍一句，話鋒轉回去，“那就好。畢竟他開學就初三了。高中肯定考不上，就指望他能練好散打。以後打打比賽，或者跟著秦老闆，給家裡賺錢。”
“嗯。”龍辰應和一聲，“你們平時多鞭策鞭策他，他會進步更快。”
少龍低頭吃著包子，偶爾一瞄一眼坐在對面的龍辰。
“呼～”龍辰在人走後，做個明顯的深呼吸，“包子怎麼樣？”眼中有一絲期待。
“不錯。”少龍違心地回答。在他看來，食物與心境相關，以他目前的心境，吃什麼都差不多，只要味道不是太難以讓人接受。
“再嚐嚐豆腐腦。”龍辰把碗朝他面前推一推，又從盒子裡拿出一把勺子，擱在碗裡。
少龍略微皺眉，攪和攪和碗裡的豆腐腦。這東西，他見過，沒嘗過。
在龍辰熱切地注視下，他勉強嘗一點點，放下勺子。直到包子吃完，沒再碰過。
“你吃完了？”
少龍瞟一眼豆腐腦：“我吃飽了。”答得有點兒心虛。
“嘖～真是敗家。”龍辰一手把自己的空碗推開，一手把他的碗拽過去。
少龍腦子裡剛剛組織好措辭，一回神，龍辰已經三兩口吃光了整碗豆腐腦。他動動嘴角，把話呑回肚子裡。
說到底，這頓早飯，是龍辰請的。一個需要在白天和晚上，兼職兩份工的高中生，請他吃一頓早飯，無論如何，他不該在這個自立自強的少年面前，浪費食物。
“去不服嗎？”龍辰抽張餐巾紙擦嘴。
少龍斟酌著問：“你……知道哪裡能找到電工師傅嗎？”
“啊？”龍辰怔了怔，“哦！有！等我幫你找你一個。”
“太佔用你時間了。”少龍說，“你告訴我在哪裡，我自己去找他。”
龍辰這個人，有時候熱心的過火。明明一會兒要去給學生上課，晚上又要在不服夜班。
“我說了你也找不到。別看這小破鎮子不大，你想找個人，不是那麼容易。他現在指不定在哪兒上工呢。那個……你……修……修什麼……”
龍辰吞吞吐吐的問，又趕忙補充：“不是我想探究你的隱私。電工也分好幾種，要知道你修什麼，才能知道找誰，師傅才知道要準備什麼工具。”
“修那間房子的電箱。”少龍說。
如果把電接通，鬼屋就不再是鬼屋了，可以作為兩年的過渡居住。
“嗯。好。包在我身上。”龍辰衝少龍揚了揚下巴，“我得去不服看看。你去嗎？”
少龍搖搖頭：“我先回去。”
“那行。回見！”龍辰衝他擺擺手，朝著不服跑去。
少龍買個煮雞蛋，幾瓶礦泉水。他站在岔路口，心中彷徨。
一條是昨天女人領著他走過的路線，一條是今天跟著龍辰走過的路線。感覺上，龍辰帶他的走得路線更近。可自從腦海裡出現模糊的畫面，他一路走神，沒太注意路況。
龍辰回到不服，在門外就被楊虎攔下。
“你可算回來了。”
“給你機會和我姐獨處，你不謝我。”龍辰調侃楊虎一句。
“你再不回來，姐能手撕了我。”楊虎打個哈欠，“昨晚怎麼了，誰找你事兒？”
“趙軍的弟兄，替趙軍找面子，不知道怎麼找過來的。”
“艹！你沒事兒吧？下次喊我過去。”楊虎說著，擼起袖子。
“嗯。”龍辰轉頭望向洗浴中心的方向。
他心中清楚，昨晚的人能夠堵到他，是秦昊找人給的訊息。理由非常簡單——他保走少龍，秦昊要在他身上找補回去六個人被打的面子。
“嘿！問你話呢，你昨晚跟誰在一起？”
“啊？”龍辰回過神，“沒誰。咋了？”
“扒瞎！你從來不穿短袖，這衣服誰的？”楊虎兩根手指捏著袖口，搓一搓，“咦？這料子，手感這麼好！”
“艹！”楊虎瞪著龍辰，“你昨晚跟闊少爺在一起！”
龍辰被楊虎吼地一愣：“一驚一乍的幹啥玩意兒？！去去去，趕緊回家補覺去。”
“難怪那小子不在包廂。”楊虎抓住要進門的龍辰，“老實交代，你倆一宿躲哪兒了？你要是不說，我就去找姐嘮嘮這事兒。”
龍辰朝吧檯偷瞄一眼，低聲說：“鬼屋。”
“艹！”楊虎眼睛瞪得更大，“膽兒夠大的啊。闊少爺去鬼屋幹什麼？”
“呵～呵～”龍辰乾笑兩聲，“我也想知道。沒問出來。”
“哦～那你往鬼屋跑什麼？！你往不服來。咱們一起上。”
“我當然是為了避開我姐啊！他們五個人，追我一個。我尋思他們不敢去鬼屋，我就往那兒去了。結果嘿，一群慫蛋，沒一個敢進去的。”
龍辰朝網咖裡看，與吧檯裡的人視線接觸，換上笑臉。
龍菲正在打掃吧檯，抬頭向外看，衝著兩人招招手，面上帶著微笑。
“完犢子。”楊虎小聲嘀咕，“我就怕看到姐這樣笑。我可是幫你兜住了。你自求多福。”
“淡定。她是鼠，你是虎。”龍辰壓低聲音說。
“不不不，姐才是虎。我不進去了，拜拜。”
“出息！”龍辰笑了笑，推門進屋，站在吧檯旁邊，臉上堆出笑容，“姐。早飯吃了嗎？”。
“嗯。飛虎幫我買的。”龍菲語氣平和。
“那就好，我換件衣服，去武館上課了昂。”
“嗯。去吧。”龍辰語氣輕快，聽不出一點兒在生氣的意思。
龍辰暗自鬆了一口氣，進倉庫翻出件背心，換下少龍的衣服，難以釋手。
這輩子第一次穿這麼舒服的料子，八成也是人生最後一次。
他從角落找出一個油乎乎的箱子，拿出鉗子、電筆和絕緣膠帶，放在衣服旁邊。
少龍回到鬼屋，優先喂笑笑。緊接著，把房子裡裡外外，邊邊角角，打掃地徹徹底底。除了對面上鎖的房間，屋裡所有可見的爬族，被他用盡各種辦法，請出房門。
他坐在床上，逗著笑笑：“再有什麼不速之客，你就把它們扔出去。聽到沒有？”
笑笑哼哼兩聲，忽地直起身，跳下床，趴在窗臺，搖著尾巴，吐著舌頭，像是看到了親人。
這麼快就來了？！
少龍看一眼時間，走到窗前。
屋外，風和日暄。龍辰逆光而行，身上穿著授課時常穿的背心，肩頭搭著件衣服，走得還是那條雜草叢生的路，不一會兒就來到院子。
少龍算過，從玄武廣場到這裡，要四五十分鐘。可見，龍辰是下課之後就趕過來了。
“下來。”他一手拍拍笑笑，“你再興奮也沒用。他怕你。你就在屋裡待著吧。”
笑笑哼哼唧唧，在屋子裡轉悠。
少龍從窗戶翻出去。
龍辰忍不住調侃：“嘖～我覺得，這屋子的房門，簡直多餘。”
“笑笑還不會翻窗戶。”少龍接了一句。
“哈～也是。”龍辰拿下肩頭的衣服。
少龍認出來衣服，面上露出訝異神色。
短袖這種貼身衣服，他之所以給龍辰一個新的，就沒打算再收回來穿。
“你都不洗洗就還我？”他言不由衷。
龍辰撓撓頭，笑著說：“那啥……說真的，我這輩子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。我不知道，你這衣服要怎麼洗，怕給你洗壞了。所以，我帶過來問問你。”
少龍注視著龍辰的眼睛，把原本還要說的話壓下。他很怕，話一出口，會傷害到眼前的少年。
“你不信啊？”龍辰從褲兜裡掏出個密封小袋：“你看，洗衣粉我都帶來了。可我聽說，越是名貴的衣服，越是不能用洗衣粉。就……”
“手洗。”少龍打斷龍辰的話，“隨便洗洗就行。”他說得雲淡風輕。
龍辰嘴角微微上揚：“好嘞！這洗衣粉，行嗎？”
“嗯。”
行與不行，誰都不知道。他從小到大沒自己動手洗過衣服。來到這裡幾天換下來的衣服，全放在髒衣包裡。街上沒有洗衣店，女人這裡沒有洗衣機。
一件短袖，算借也好，算送也好，留下也罷，扔掉也罷，都無所謂。哪怕龍辰此刻在他面前認認真真地洗，他也不會再穿。
他想說不要，怕這質樸的少年，把話理解為嫌棄之意。
他想說白送，又怕不慎傷到少年的自尊心。
“少根晾衣杆啊。”龍辰一手拿著衣服，環視一圈院子，“有繩子嗎？可以綁在兩顆樹之間。”
少龍回過神，搖搖頭。
“有辦法。你先拿一下。”龍辰把衣服交在少龍手裡，出了院子，走向爛尾樓那邊的工地，低頭尋覓著什麼。
少龍默默遙望。
手裡的衣服散發著淡淡的香味，正在滴滴嗒嗒地滴水。一共也就穿身上不到一小時，龍辰洗地小心翼翼，不敢用力擰。
少龍擰幾下衣服，抖一抖，拎在手裡。
龍辰一路飛奔回來，手裡拖著幾根塑膠管，提著一捆挺粗的線。
“那邊工地繩子都爛了，只找到這捆銅芯線。這玩意兒，用好了比繩子強。”
龍辰把兩樣東西衝洗乾淨，將銅芯線一頭繞在較粗較高的樹杈上，從褲兜裡掏出一把鉗子，把線頭擰緊。
少龍驚愕看著。
不是臨時起意嗎？為什麼會隨身帶著鉗子？
“來，把那幾根長的，往上套。”龍辰拉著銅芯線，衝少龍伸伸手。
少龍把洗乾淨的塑膠管，一根一根穿過銅芯線，最後手裡還剩下一根。
龍辰用勁拉直銅芯線，綁在另一顆樹的樹杈，“好了，晾衣杆，完成！”
“多了一根。”
“不多。”龍辰把管子拿在手裡挽個棍花，“這管子，正好可以拿來晾衣服。就是……”他掂量掂量，“有點兒長，砍一截就合適了。有鋸條嗎？裁紙刀也行。”
少龍兩手一攤。
“啊！有了！你等下。”龍辰轉身進屋，提著剁骨刀出來。
少龍大驚失色：“你……用它？！”
“昂。難道你拿它做飯？”
少龍連忙擺擺手。
“那就是了。來，幫我握著另一頭。抓緊了昂。”龍辰說著，手起刀落，快準狠。
隨著管子被一刀剁兩段時產生的力，少龍心裡猛地一沉，為龍辰過於嫻熟的刀法。管子切口相當平滑，他不禁想到龍辰昨晚講的故事，想那些人說，一家三口被剁……
龍辰拿著手裡半截塑膠管，比著長度，在剩餘銅芯線的末尾，用鉗子剪下一截。
“來。攤開。”龍辰說。
少龍捏著衣服兩個肩線位置展開。
龍辰把塑膠管穿過兩個袖子，再將銅線穿進管子，首尾端彎成鉤狀，掛在晾衣繩上。
少龍暗自佩服龍辰令人歎為觀止的動手能力。
“條件有限，將就將就。哪天去不服，我送你幾個衣服撐。”
“晾衣架嗎？我可以去超市買。”
“行。都行。”龍辰拍拍巴掌，“今天太陽不錯，傍晚絕對能幹。”
“電工什麼時候來？”少龍把煙盒遞向龍辰。
龍辰抽出一根：“早來了。這不是剛洗完衣服。”
少龍點菸的動作頓住：“你？！你懂？你還會修電箱？！”他連問三句，龍辰一次比一次堅定地點頭。
“哇哦～爽～”龍辰品一口大中華，一手揉揉脖子：“你再問幾句，我腦瓜子都得甩掉地上。我們山裡的孩子，別的不行，生活經驗豐富。那個就是電箱。”
龍辰走到窗下一側，叼著煙，開啟盒子，掏出根電筆。
“你等下！”少龍不經大腦地叫停，“觸電怎麼辦？”
這滿是鐵鏽的方盒子，頂上連著高壓線，裡面亂糟糟一團線，透著一個字——危！
“哈？”龍辰略微揚起嘴角，“那就要看被電個什麼程度。癱了，你得負責養著；躺了，你得負責辦喪。”
“你別修了。”少龍抽走龍辰手裡電筆，“我找個持證上崗的電工。”
“我隨便說說。”龍辰朝少龍伸伸手，“放心吧。不服裝修改水電，都是我一個人整的。”
“我先試試有電沒電。”龍辰抽回電筆，在箱子裡的幾個接點戳一戳，逐一檢測，再用整理整理線，緊一緊螺絲。整個過程，不緊不慢，一派從容。
少龍謹慎在旁看著，腦子裡搜尋所學知識點，觸電後應該如何急救。
“注意了！見證奇蹟的時刻到了！”龍辰笑著說，一手按著最邊上的電閘，一手指了指窗戶，“看那兒。”
少龍看向臥室的同時，只聽“咔”地一聲，屋內昏黃的燈光，蓋過烈日光芒。
他不由得睜大眼睛，注視著龍辰：“謝謝。”聲音裡透著點兒欣喜。
“客氣啥玩意兒。這電箱沒啥大問題，主要是電閘沒推上去。”龍辰洗洗手，“行了。我回去了。”
少龍目送龍辰。非親非故，犧牲睡覺時間，來回將近十公里，不但幫他把電箱修好，而且幫他拉起晾衣繩。
他不想欠人情，又一時想不到，如何在不傷害龍辰自尊心的情況下，抹平這個人情。
“對了！”龍辰轉身走回來幾步，“你……”
“收錢？”少龍突然莫名輕鬆，希望龍辰如之前帶他去洗澡一樣，直截了當地要錢。
“不是！就……就是吧……”龍辰支支吾吾，“算了。我走了。”
“有話就說。吞吞吐吐的。”
龍辰再一次走回來：“你明天能不能帶著笑笑去廣場？那些小孩崽子，非要找笑笑。”
笑笑的腦袋探出窗外，吐著舌頭，興奮地看著兩人。
“哇！”龍辰嚇一跳，往後躲了躲，“它能聽懂我說話？！”
少龍把笑笑安撫下去：“想讓笑笑做練功鼓勵犬？龍教練準備租用？”
“切～不去算了。”龍辰撇撇嘴，“我大不了對他們來硬的。走了。回見。”
“龍辰！”少龍第一次叫龍辰的名字，喊完自己愣了一瞬，“我請你吃中午飯吧。”
龍辰臉上浮現淡淡地笑：“行啊。那就謝謝龍少爺了。”
少龍把窗戶虛掩，隨著龍辰，走得還是雜草叢生。
這一段路，多走幾個來回，早晚會踏出一條鋪滿雜草的羊腸小徑。若是延長到兩年的時間，每天固定走上兩趟，應該會成為一條夯實的土路。
這一次，腦海中沒再出現模糊的畫面。他不由自主地停步，回望院落、瓦房、周圍景物，還有院子裡被龍辰拉起來的晾衣杆，白色的塑膠管，遠遠看去，非常顯眼。
飯館離玄武廣場不遠。屋裡食客坐得滿滿當當，吵吵嚷嚷。
少龍從進門就覺得腦瓜子嗡嗡響，他轉身對龍辰說：“人太多了，換一家。”
“飯點兒，都差不多。就這兒吧，他家的好吃。”龍辰指著角落，“看！有位置，快去！我點菜。”
少龍朝著龍辰指的桌位走過去。這位置是剛剛騰出來的，服務員才抱著碗碟離開。他抽出幾張餐巾紙，把整個桌子仔仔細細擦一遍，又擦乾淨兩個凳子面。
“點了倆特色菜，一會兒你嚐嚐看。”龍辰一屁股坐在對面。
“要多久？”
“哈？龍少爺很著急？”
少龍不答反問：“這個‘龍少爺’你準備叫到什麼時候？”
“等我找到新的稱呼替換。”
“我們交換過名字。”
“我們這兒不興連姓帶名的叫，太生分。你剛才喊我，我的第一反應是，怎麼了？！我做錯什麼了？！”龍辰笑著說，“當然啦，如果你不介意我叫你龍龍的話……”
“我介意。”少龍神情嚴肅。
龍辰換上一臉無辜：“這不就得了。龍少爺。”
“麻煩，主菜可以快一點兒嗎？我們有人夜班。”少龍對上菜的服務員說。
服務員滿臉笑呵呵：“哥們兒，彆著急昂，大廚在做著呢。先吃點兒小店免費送的冷盤，開開胃。”
龍辰拿出兩雙筷子，遞給少龍一雙：“我昨晚睡得挺舒服，今晚應該能扛過去一夜。再說，後半夜關門一樣睡。”
說到昨晚，少龍不免想到，龍辰說他睡得像豬一樣。那個破床板，他睡得很難受才對，怎麼會睡沉？至於龍辰，他記得清楚，對方睡得確實不錯。
經過漫長等待，端上來的兩道菜，都是少龍見過，未嘗試過的。
龍辰熱情地邀請他先嚐。
少龍擎著筷子，押寶似的夾起一點點，送進嘴裡，品品味道，給出一個龍辰想聽的答案：“不錯。”
周圍吃飯的人，邊吃邊聊，熱熱鬧鬧。而他，一看就是格格不入的外來人。
龍辰大概是為照顧他的習慣，除了建議他嚐嚐、多吃一點，基本沒怎麼說話。
兩道菜，少龍都沒吃幾口，米飯倒是下去了半碗。另外半碗，在龍辰手裡。
龍辰把剩下的菜和飯放在一起拌拌，筷子換上勺子，吃得很爽快，一粒米都沒剩下。
走出飯館，少龍頓時覺得耳邊清淨不少。他第一次在正常吃飯時間下飯館，切身體會到飯館裡的熱鬧不亞於網咖，是這個小地方的一大特色。
他拿出煙盒，開啟蓋子：“給。”
龍辰衝他揚了揚嘴角，抽出一根：“下午去不服玩兒嗎？沒帶笑笑，你就不用委屈在包廂裡。”
“我下午有事。”
“哦？需要我幫忙嗎？”
少龍正視著龍辰：“你已經幫我很多了。你還沒睡覺，晚上要上夜班。”
“沒關係。我要憑一己之力，在你離開之前，改變你對這個小鎮的印象。”
“不必急在一時。”少龍喃喃地說。
“什麼？”龍辰看著他，眼中帶著點兒疑惑。
“沒什麼。”少龍淺淺吸一口煙。
“那，回見！”龍辰指了指不服的方向，“我得滾回去睡覺了。”
“再見。”
少龍順路買一捆晾衣架，以及洗衣液和塑膠盆。回到鬼屋，翻出髒衣包，在手機上搜索——如何手洗衣服。結合龍辰在他面前的操作。晾衣杆上，幾件他人生第一次手洗衣服的成果，隨風飄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