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龍看一眼大廳的幾具“屍體”，調整姿勢，慢慢往後靠，成半躺的姿勢。眼前一臺主控電腦顯示器，一臺監視器。
少龍對著監視器畫面，將大廳和門外的攝像頭一一對上號。其中有一個攝像頭，在大廳最裡面的角落，看起來主要是為了監視檯球桌及去洗手間的安全通道，順便照到一點點倉庫和包廂的門口位置。也就是當初龍辰為了找斷球杆的元兇，調出來的主要攝像頭。
少龍伸出一隻手，硬生生停在滑鼠跟前。他拿著張紙，反覆擦一擦，點開錄影回放，找出來到這裡第二天早上的影片。
看完整個事件，他暗自嘆氣。二狗子被打不是沒原因的，活像個小魔頭。
影片還在往後播放。畫面裡，他牽著笑笑回到包廂，二狗子跑進倉庫，龍辰氣沖沖地一腳踹開倉庫門，裡面扔出鍵盤滑鼠，亂七八糟的東西，龍辰抓著二狗子，拽到吧檯方向。
在他帶著笑笑和行李離開沒多久，龍辰和楊虎出現在畫面裡，勾肩搭背，有說有笑，把一地狼藉打掃乾淨。
盯著螢幕看了很久，少龍後知後覺，這種行為分明就是在視監。他連忙關掉回放，暗自鄙視自己好奇心太重。
傻傻對著螢幕發呆好一會兒，少龍總算理解龍辰為什麼乾脆打盹兒了。這麼寂靜的環境，真適合睡覺啊。他改用主控電腦，在影片網站找到帶字幕的網課，舒舒服服地看起來。
龍辰躺在沙發上，枕著手臂，眼睜睜望著天花板發呆。已經不記得，上一次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是什麼時候，是什麼感覺。他習慣了學校的書桌，吧檯的老闆椅，以及網咖下午鬧哄哄的環境，和此刻躺著的破沙發。
他發覺自己活該賤命，有機會睡覺，卻睡不著。即使大廳裡安安靜靜，倉庫裡空氣流通良好。
人，一旦放緩下來，又睡不著，大腦裡就會想一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兒。能把從光屁股起，到現在的所有事兒捋一遍，越捋越煩。
龍辰往吧檯走幾步，朝內看一眼，不由得笑了。信誓旦旦要幫忙看吧檯的人，正舒服躺在老闆椅上睡覺。
他回倉庫，從牆上拿下少龍那件外套，輕手輕腳地翻進吧檯，小心翼翼地蓋在少龍身上。
少龍倏然睜開眼睛，同時一拳揮出。
龍辰險些被擊中，一手抓著少龍的手腕兒，驚魂未定，低聲說：“是我！你這反應夠快的，我差點兒被你一拳撂倒。”
少龍的視線落在握著自己手腕的手上：“你的反應也不慢。不但躲得開，還抓得住。”
龍辰霎時鬆開手，露出抱歉地笑容：“不好意思，我忘了。但這也不能怪我，那是本能反應，你懂的。”
少龍拉一拉蓋在身上的衣服：“你怎麼不睡覺？”
“我睡不著，你去睡吧。”龍辰說，“我習慣了白天睡覺。”
少龍沒動，一本正經地說：“白天睡覺，對大腦發育不好。”
龍辰忍俊不禁，向後一靠，坐在櫃檯上：“對我來說，發育好不好，也不差那點兒覺。”
“為什麼不關門？”少龍立馬意識到說錯話，“我的意思是，人這麼少，晚上完全可以關門。”
龍辰笑問：“在這裡通宵的人怎麼辦？趕走嗎？這裡沒有什麼娛樂，僅有的幾樣，都被你口中的地頭蛇壟斷進洗浴中心了。那裡什麼價格你也看到了，沒幾個消費的起的。”
“剩下的人，尤其是精力旺盛的年輕人，就只好到這裡來，在網上找點兒精神糧食。打打遊戲，看點兒成人電影啥的。”
“可你不能這樣一直黑白顛倒，你還是個學生，有大好前程，不該被這些事情阻礙。”
龍辰怔怔看著少龍，淺淺一笑：“我說同桌，你是真的不困？還是出於禮貌，覺得該在這裡陪著我通宵？”
“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。”少龍神情嚴肅，也不等龍辰允許，“你每天集訓課出校，為什麼？”
“在這兒。在你此刻坐著的位置上坐著。”
“坐到快放學再回學校？！楊虎也是？！”少龍簡直不敢置信，認為龍辰的這種行為，才更加格路。寧可在網咖裡坐兩個小時，也不肯在學校學習，或者練練體育。
“飛虎不是，他有他的事情，有他的目標。”
“你呢？”少龍蹙眉注視著龍辰的眼睛，“有目標嗎？”
龍辰避開少龍的目光，低頭劃拉幾下手機：“天都快亮了。你要不然，還是先去睡一會兒吧。”
“我去睡覺。”少龍幾乎是逃離吧檯，衝進包廂。
龍辰這樣一種反應，很貼合羅大爺的話。武班裡的學生，將近一半處在迷茫期，沒有自己的目標，沒想過自己的未來，每天渾渾噩噩地過，等著兩年後領畢業證。
走過十多年學生生涯的少龍，見過不少人走著走著掉隊。尤其是中考前半年，班上每週少一兩個同學，最終參加考試的，不足一半。而他，憑著優異成績考入全市最好高中。也是在那一個暑假，他為自己定好人生目標。
少龍視線落在沙發背上的外套，這已經是龍辰第三次蓋在他身上。比起賠給龍辰，更像是在網咖存放一件當被蓋的外套。
每當他看到這件外套，就會想起兩人躲在水箱後面的情景，憶起當時彼此過快的心跳，以及霎那間的溫熱觸感。
經過那次意外翹英語課，老宋的課上，兩人之間的距離彷彿拉近了，交流多起來。龍辰會在少龍埋頭整理筆記時，犧牲睡覺時間，幫他盯著老宋，給他打掩護。
少龍清楚知道自己不是龍辰的什麼人，沒資格過渡干涉龍辰的生活和學業。可是，他內心裡忍不住為這個如潛龍在淵一般的少年感到惋惜。
惋惜之餘，少龍心裡還有些後怕，怕自己也會成為土匪窩裡的一條困龍，騰淵無望。
他越想越慌，猛地坐起來，開啟顯示器，拿出書本，專心致志地聽課，記筆記。從破曉到晌午，從張揚上線到下線，一晃眼兒，大半天過去。
二狗子給他送進來的飯盒還在桌子上，裡面裝著涼透的灌湯包。少龍本著不浪費糧食，不糟踐龍辰好意的心，硬著頭皮把包子全吃了。
“同桌，走，吃飯……”龍辰話沒說完，站在包廂門口，狐疑端量少龍，“你不會是剛吃完早飯吧？”
少龍差點兒咬掉舌頭，不假思索地說：“沒有。我剛結束，正準備涮飯盒。”
“給我吧。”龍辰拿著飯盒也沒去涮，順手擱在吧檯裡，和龍菲說一聲，就往外走。
少龍走在後面，聽到龍菲叫二狗子去涮飯盒。二狗子氣呼呼地說：“不去。你都不幫我揍龍辰。”
少龍覷一眼吧檯，又看了看龍辰。後者似乎沒聽見，慢悠悠地走著。
進了飯館，少龍說出實話，囑咐龍辰別給他點，吃不下了。
龍辰絲毫沒有訝異，點了一份飯菜，吃得很快。
少龍偶爾夾一筷子菜，多數時候，東張西望。他始終沒想明白，為什麼要矢口否認？或許因為龍辰問他時，面上一閃而過的失落。他隱隱覺得，如果承認，龍辰就不會出來吃飯。
“走。回不服拿工具箱。”
“你先回去睡覺吧，下午再過去。”少龍說。
“先去吧，不然睡到半路爬起來，我後半截還睡不睡？再說，剛吃完飯，不適合睡覺，不如做點事，消化消化。”龍辰提著工具箱，取一輛帶後座的車。
少龍揹著書包，踩著滑板，一手提著工具箱，一手抓著龍辰的衣服。
“那件外套，你怎麼不穿？”少龍問，“嫌棄？”
“不是。”龍辰口快地回答，一邊盯著前方，一邊說，“那麼好的衣服，哪能平時穿？”
“再好的衣服，穿到合適的人身上，才能體現價值。你成天把它當金縷玉衣供起來，也攔不住它耗損。”
龍辰轉頭，對坐在後座的少龍粲然一笑：“同桌說的對。”
話音剛落，車子顛簸。
少龍猝不及防，一頭撞在龍辰後背，一手下意識地摟住龍辰的腰間，穩住身形，提醒道：“你看路。”
龍辰對著凹陷的電箱鐵皮門，明知故問：“這是被哪個熊孩子砸的？都畸形了。”
“被我踹的。”少龍大大方方承認。
“哦～”龍辰有意拉長音調，笑著說，“那一定是它的問題，不會是你的問題。”他拿出把扁口螺絲刀，沿著邊緣一點點翹。
開啟鐵皮門，看到裡面的情況，龍辰的笑容僵在臉上。他檢查幾根斷線，切口平整，像是被人一刀砍斷。能幹出這事兒的，肯定不是少龍。那麼只能是，少龍口中的“那個人”。
他轉頭看著少龍：“情況挺複雜。”話說得意有所指。
“你還能修好嗎？”少龍湊在龍辰旁邊，重點全在電箱上。
龍辰扒拉扒拉一團亂麻：“這幾根必須另找線來接。”
“我去買。”少龍說完，拎起滑板。
“不用，不服有多餘的。”
少龍堅持跟龍辰一起去。
第一次覺得，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。但凡有個代步工具，去哪裡都很方便。
回到鬼屋院子，兩人坐在石階，旁邊放著工具箱和取回來的電線，腳踏車和滑板被隨意丟在地上。
“還好路沒有太遠，不然腿都蹓躂細了。”龍辰說著，掏出煙盒。
少龍掃一眼龍辰伸直的兩條大長腿，腦海中閃過第一次無意撞見對方睡在沙發上，全身上下就穿一條短褲。
後來上學，龍辰常穿寬鬆的運動長褲，不再秀他細長的腿。
“我看那些老師傅們，都是抽袋煙再幹活兒。”龍辰把煙盒遞向少龍，“來一根。咱倆也能頂一個老師傅。”
是黑盒龍煙。
少龍捏出一支菸，忍不住問：“大中華就抽完了？”
“沒。捨不得抽。”
少龍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，畢竟衣服不穿，非要供著。
“開都開了，不值得放。”他說。
龍辰笑一笑：“這次接上之後，給箱子加個鎖，就不會再被破壞。”
少龍手上動作略微一頓，淺淺吸一口煙。以女人這次砍線來說，沒準下次就幹出砸鎖的事情。
“我跟你學學，以後我自己修。”
“你要拜師嗎？”龍辰刻意正一正身形，坐得筆直，手裡夾著煙的姿勢換成持菸袋狀。
“那我找書自學。”少龍一臉嚴肅。
“我開玩笑的。你也太認真了。”龍辰踩滅菸蒂，“來，一起整。”
龍辰擰下幾個螺絲，卸下電閘的蓋子，把裡面幾根斷線扯下來，捋出幾根，接上帶來的線。過程中，時不時給在一旁打下手，滿臉求知好學的少龍講一講。
起先，少龍還會以課本上的知識反駁幾句，並嘗試操作。很快，在實踐真知面前，乖乖閉嘴，當好一個副手。
趕在暮色降臨時，幾根線全部接好。
龍辰一手剛碰到電閘的拉桿手柄。
“等下！”少龍伸手覆在龍辰的手背，“我來。”
手被少龍的手握住，傳來一瞬溫熱，龍辰心頭突來一種觸電的感覺，電流從兩人手掌接觸的肌膚，隨手臂感覺神經一路向上，電光石火，竄流全身。
待到他回過神，少龍正小心翼翼地抓著手柄。
“等下！”龍辰毫不猶豫地再次伸手，可這次只能覆在少龍的手背，也沒有剛才那種強烈地觸電感。
“一起吧，見證我們用一下午創造的奇蹟。”龍辰說。
少龍的目光始終在準備推電閘的兩隻手上，喃喃地應一聲，另一手不著痕跡地負在身後，貼近龍辰。心想，萬一出現什麼意外，他會最先感受到，可以在最短時間推開龍辰。
兩個人，兩隻手，一同將電閘推上去。昏黃的燈光，照亮臥室。笑笑興奮地叫了一聲。
兩人不約而同地長舒一口氣，相視而笑。
猶如完成了什麼絕世創舉。
少龍不禁喜溢眉梢，心中滿滿地成就感。
“啊！！！”一聲如鬼似魅地叫聲。
少龍全身一僵，腦子裡轟然一聲響，好似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炸裂。
他轉頭怒視著奔入院子的生命投資人，握緊雙拳。無聲地一遍遍問自己，為什麼，為什麼她總是突如其來？！
“艹伱媽的！我跟你說多少遍，不能點燈，你他媽的怎麼就是不聽？！啊！”女人宛若一個潑婦，又叫又罵，一手拉下電閘，狠狠瞪著少龍，又把目光轉到龍辰身上。
少龍立刻站在龍辰身前，盯著滿眼血絲的女人，如同面對一隻厲鬼。
“你挺能耐啊，還能找到給你來修電箱的人。”女人一腳踢翻工具箱，指著龍辰，“你他媽的……”
少龍忍無可忍，抬手推了女人一下，沉聲怒斥：“你閉嘴！”
女人一個趔趄，坐在地上，安靜幾秒，表演起最為拿手的撒潑打賴的戲碼。
少龍蹲下身，幫龍辰收拾工具箱。
龍辰在少龍青筋凸起的手背輕輕拍一拍：“我先回去了。”
少龍把腳踏車扶起來，交給龍辰：“今天謝謝你了。”
龍辰衝他安慰似的笑一笑，低聲說：“回見。”
估計龍辰差不多穿過雜草叢生，不會聽到這邊發生什麼。少龍冷冷看著聲音逐漸小下去的女人，提著雙拳，站在對方面前，居高臨下，忿然作色。
“你累了？嚎夠了？演完了？”
女人仰頭盯著少龍，臉色泛白，挪了挪位置，疾言厲色：“你想咋地？還想打我啊？！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？！”她梗著脖子，“你打，你打一個試試！你看你會不會被天打雷劈！劈死你個完犢子艹的玩意……”
少龍忍受著女人滿口粗鄙的話，努力扼制想要一拳打斷對方的衝動。
等到女人發洩完，少龍嚴詞厲色：“我最後警告你一次。再破壞電箱，你就別回來了！愛去哪裡去哪裡，不要出現在我面前！我們各過各的，才會相安無事！”說完，把電閘推上去。
臥室的燈重新亮起來，少龍把地上的垃圾踢到一邊，撿起滑板。
女人突然笑起來，笑聲淒厲：“你他媽的也不看看。這是我的房子！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！”說著，起身衝進屋裡，拿出一個小盆，接上一盆水，全部潑在電箱上。
電箱短路，火花四射。
少龍完全沒有料到，女人會把事情做得如此極端。他猛地掄起手裡的滑板，用最後的理智告訴自己，一旦打死人，人生就徹底毀了。他壓下一肚子火氣，抬腿一腳踹在電箱上。
“哐啷”一聲響，電箱掉在地上，裡面構件摔得七零八落。
少龍又憤憤踢上幾腳。整個電箱扭曲不成樣子，滿地稀碎地零件。他漠然看一眼女人：“瘋子！現在，如你所願！”
龍辰其實沒走遠，把自己藏在雜草叢生中，聽到兩人吵架的全部內容。聽到女人歇斯底里地咒罵時，他很想衝過去，拉走少龍。不為別的，他怕聽不得髒話的少龍，一個沒忍住，出手打死女人。
無論兩人是什麼關係，打死人也要進少管所。
龍辰遙望院落方向，看到一瞬火光，鬼屋再次陷入黑暗。他毫不猶豫地跑過去，又在看到少龍時，硬生生停下腳步。他不敢衝過去，害怕萬一出現在戰場，會傷害少龍的自尊心。
不難猜到，出現的女人，少龍口中的“那個人”，少龍手機上備註的“生命投資人”，可能是少龍的生母。
龍辰剛才匆匆打量一眼，這女人他從未見過，聽口音也不是本地人，打扮的像個流竄犯。最令他詫異的是，女人聲稱鬼屋是她的房子。
正在狐疑著，少龍從他身邊跑過，隨即停下，轉頭看著他。
龍辰暗叫“糟糕”，這算是偷窺隱私，被抓個現形，怕是下一秒就會少龍當成人形沙袋打。
腦子是清醒的，可他沒有動，只怔怔和少龍對視。眼角餘光瞥見少龍緊緊握住地雙拳，微微顫抖地手臂，似乎是在極力剋制。
“啊！”少龍大吼一聲，衝到龍辰跟前，直接把人撲倒，騎上去，掄起右拳。
龍辰只來得及一手抵住少龍，一手翻掌擋住自己的半邊臉：“毀容了你要負責！”
“嘭！”龍辰耳邊一聲悶響，他謹慎看過去，少龍重拳擊在地上。
少龍注視著龍辰的眼睛，沉下一口氣，翻身躺在旁邊。
周圍萬籟俱寂，偶爾一兩聲蟲鳴鳥叫。月亮漸漸攀升到半空，四野披上一片銀色。
“給我根菸吧。”少龍語氣平淡。
龍辰掀開煙盒，遞到少龍面前，對方沒伸手，倒是張了張嘴。龍辰屈肘撐地，抽出一根，擱在少龍嘴邊，給他點上，自己也點燃一根。
“我能住那片爛尾樓裡嗎？”少龍望著遠處的破樓。
龍辰順著目光看過去：“不能。再有一個月就入冬了。那片樓無門無窗，能活活凍死在裡面。”
“是嗎？”少龍喃喃地說，“這裡的冬天很早啊。”
“夜晚溫度低，地上涼。不如，我們去不服吧？”龍辰率先站起來，俯身向少龍伸出手。
少龍片刻失神，擎起胳膊，握著龍辰的手站起來：“對不起，耽誤你半天功夫。”
“咳～都小事兒。”龍辰推著腳踏車，走在少龍旁邊。
兩人一路沉默，一直走到不服網咖的燈光能照到的地方。
“我回去了。”
龍辰驚訝看著少龍：“你不進去？”
少龍沒有回答，轉身朝著兩人來時的路走，走得特別慢。
龍辰愣在原地，扔了車子，沒來由地衝上去，攔在少龍面前。後者抬起頭，眼中黯然無神，嘴唇嚅動幾下，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
“我少說了一句話，”龍辰衝著少龍憨笑，“同桌，明天見。”
少龍木訥地點點頭，機械地重複：“同桌，明天見。”
“你，還好吧？”龍辰小心翼翼地問。
少龍對龍辰露出一絲苦笑，良久，低聲說：“放心。我有自己的人生，不允許任何人破壞。我對她動手，毀掉的是我自己。”
聽到這話，龍辰才算放心，傲龍還是那條傲龍。他站在昏暗的角落，目送少龍走遠，直到完全看不見。
“怎麼才回來？你這是修電箱去了，還是造發電機去了？”
龍辰翻進吧檯：“姐，你記得爛尾樓那邊的鬼屋嗎？”
龍菲掃一眼龍辰：“咋地？你又去了？！”
“沒有。這不是最近聽同學說，鬼屋裡晚上有亮燈。我好奇。姐，你聽說了嗎？”
“咳，估摸是誰大晚上拎著手電筒從那邊路過，被看成是鬼屋的燈了。”
“可能吧。”龍辰頓了頓，又問，“姐，咱們鎮上會有你沒見過的人嗎？住在這裡，卻從未見過，也沒聽說過的那種人。”
“我這幾年基本只在不服待著，小屁孩兒沒見過幾個，但你說沒聽說過的人，那不可能。我就天天聽別人叨叨，也知道誰家的誰，幹了什麼屁事兒。”
“咋的？你見到眼生的人了？”龍菲問。
“昂。沒看清，大概是。”龍辰支支吾吾，“姐，你說，這世界上有鬼嗎？”
龍菲不悅地瞪一眼龍辰：“說什麼屁話呢？！神神叨叨的。你咋地了？讓電過著了？還是又看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？”
“沒有，沒有。”龍辰搖頭擺手，“姐，你快去洗洗睡吧。”
“你今年去過鬼屋了吧？”龍菲問，“裡面有變化嗎？”
“還那樣兒。”龍辰說得漫不經心，假裝沒聽到龍菲的嘆氣。
清晨五點半，少龍料理完笑笑，揹著書包出門。在穿過雜草叢生時，兩條褲腿被朝露浸溼，沾上不少泥土。他抬著腿，伸手打掃打掃，又蹭地滿手的泥，越想越氣，踢兩腳路邊的雜草，破罐子破摔。
少龍展開雙臂，呼吸新鮮空氣，第一次感受清晨的蒼泉鎮。
整個鎮子破敗荒涼，一片寂靜。空曠的街道，沒有環衛，沒有人出攤；空蕩的校園，一人高的大鐵門，擋不住身手利索的半大小子；空無一人的教室，滿地狼藉。
少龍推開窗戶，翻進去，成為第一個到校的學生。憋兩天的屋子，一股刺鼻地怪味。他把教室內所有窗戶開啟，站在窗前，仰頭望著還沒有移過來的朝陽。
他翻出書本，埋頭整理昨天差一半的筆記。
不知不覺，教室裡逐漸熱鬧起來，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聊著週六日的消遣，吐槽在家與父母的摩擦。
預備鈴結束，龍辰還沒來。少龍不禁猜測，是沒起？還是有比上課重要的事情？
“艹！他在這兒呢。”
聽到楊虎粗野的聲音，少龍轉頭看向窗外。在咧嘴傻笑的楊虎身後，是眼中帶著驚喜的龍辰。
龍辰翻著窗戶進來，一屁股坐下，問少龍：“你啥時候來的？怎麼沒在早餐攤見著你？”
“我來得早。”少龍隨口說，趁機打量著龍辰。
倒是沒有太大區別，主要是穿上了他賠給他的那件外套。
看到外套，少龍不由自主的就會去想，那天發生在水箱後面的事情。
“怎麼？沒睡好？”龍辰關切地問，“要不然，你先睡，我幫你盯一盯老師。”
少龍搖搖頭。他不是沒睡好，是一整晚沒睡。想過去，想未來，想他的人生目標，想自身是否有能力離開這裡。
翻來覆去，胡思亂想，天就亮了。他多一分鐘都不想呆，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，只好來到學校，圖一時清淨。
折騰一整晚的後果就是，上課鈴剛響完，少龍的上下眼皮打得難解難分。他掃一眼課表，發現是老宋的課，毫不猶豫地趴下睡覺。
老宋銳利地目光掃視教室，一眼看到他的肉中刺，逮到機會借題發揮：“少龍！上課睡覺！你給我滾出去！”
少龍憋一肚子火，騰地站起來，拎著拳頭，就要往講臺衝。被龍辰抓住手腕，硬是給拽了回去。具體說，是拽出去。
兩個人，當著老宋的面，先後從窗戶出去。教室裡一片譁然，同學們紛紛鼓掌喝彩。少龍從中聽到老宋罵出半句話，不知是不是想起來教師的身份，才把後半截話憋回去。
耳邊清淨了，少龍更煩躁了。他就是想睡個覺，現在被趕出來，只能像個遊魂似的在走廊晃盪，別說躺了，坐的地方都沒有。
他正琢磨著，去哪兒躺躺，手腕被輕輕握住，傳來一股肌膚接觸的溫熱。
“走。帶你去個好地方。”龍辰拉著少龍的手，順著走廊盡頭的樓梯向上，來到最頂層，粗暴地開啟一扇窗，優先翻進去，衝著少龍招招手。
少龍探頭看看裡面，堆著不少東西，是個倉庫。他沒怎麼猶豫，也翻進去。
龍辰找出一張厚實的墊子，往上盤腿一坐：“來，睡覺。”說著，拍一拍墊子，“這不比教室裡只能坐著睡要舒服的多？”
陽光投入，在丁達爾效應中，少龍看見從墊子上漂浮在空氣中的灰塵，不由得皺起眉頭。
龍辰悠哉哉躺下，枕著雙臂，一條腿支著，另一條腿搭在上面，翹著腳，安閒自得。
“髒和躺，你選一樣順從咯～”龍辰輕飄飄地說。
少龍在龍辰腿邊踱步，緩緩蹲下，抹一把墊子，看看手，滿臉嫌棄。
龍辰突然翻身打個滾兒，回到自己半壁江山，依然翹著腳：“乾淨了，躺吧。”
少龍張了張嘴，把話呑回肚子裡，謹慎地躺下，一隻手肘墊在後腦勺。由於身高腿長，躺在墊子上必須屈膝，團得好似大號蝦仁。
一旦突破心裡障礙，他很快放鬆下來，找個舒服的姿勢，老神在在，醞釀睡意。
“聽歌嗎？助眠的。”
“你唱嗎？”少龍側目問龍辰。
龍辰忍俊不禁，眉頭一挑：“你敢聽，我就敢唱。”
“我聽。”少龍稍稍側身，注視著龍辰，一副洗耳聆聽地模樣。
龍辰笑得十分自信：“我唱可以，你可得忍住了，這裡距離廁所比較遠。”
本以為龍辰的意思是說，可能會聽吐。當龍辰真的出聲兒，少龍立馬明白過來。
龍辰是唱了，可是沒歌詞，用口哨哼出來的純曲子。
安靜的倉庫，迴盪著龍辰悠揚的口哨聲。窗外，太陽不偏不向，光芒灑在兩個少年身上。一切，是那麼愜意。
幾分鐘過去，少龍在腦子裡翻遍自己聽過的音樂，愣是沒聽出來，到底是哪首。單就曲子來說，聽著確實不錯。若非他上一頓是昨天中午的話，這會兒大概要找廁所。
“這歌叫什麼名字？你怎麼不唱歌詞。”少龍忍不住問。
“沒名字，我自己隨便哼哼的。”
“繞樑之音。”少龍認認真真地說。
龍辰像個得到認可的孩子，臉上洋溢著笑容：“那我再給你哼一個，哄你睡覺。”
少龍聽清楚了，沒去反駁。某種角度來說，龍辰說的也沒錯。他閉上眼睛，耳邊是龍辰現場編曲的，悅耳的，沒有命名的曲子。
龍辰哼唱一會兒，抿了抿嘴唇。聽到少龍呼吸平穩，發出輕微地呼嚕聲。他悄無聲息地轉頭，留心觀察，確認少龍是真的睡著，才敢小心翼翼地翻過身。用幾乎是趴著的姿勢，下巴擱在手背上，堂而皇之地盯著少龍。
這條傲龍，唯有在睡著的時候，龍眉鳳目的臉，看著賊賞心悅目。
他不知道少龍幾點來學校的，但看得出來，少龍昨晚沒睡好。或許，根本沒睡。和那樣的人共處，對方做出那樣的事情，睡不著也正常。
以至於他隱隱替少龍的生命安全擔憂，就像他擔心自己的性命，不得不在二狗子脖子上系鈴鐺一樣。他想提醒少龍提防女人，轉念一想，少龍身手那麼好，警覺性也很高，不必太擔心。
少龍睡夢中依稀聽到鈴聲，猛地驚醒。首先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張俊臉，看清楚是龍辰趴在他旁邊睡著。
他悄悄坐起來，努力想了想，記得睡著之前，龍辰是仰臥的。原地翻身，那絕對不可能是睡著之後的無意識舉動，只會是……
少龍看一眼時間，馬上第二節課了。下堂是數學，就算是複習也要聽。
叫龍辰起來跟他回教室，還是留龍辰在這裡繼續睡？如龍辰所說，這裡真的是一個睡覺的好地方。
叫一次試試吧，不醒就自己回去。少龍這樣想著，擎著一隻手，試探地碰一碰龍辰的胳膊。在心裡計數，數到九，沒見有反應，又碰了碰龍辰，再計數。
“嗯？”龍辰發出含糊地一聲，抬了抬眼皮，“你醒了。到點兒吃飯了？”
“第二堂數學課，我要回去上課。你呢？還在這裡睡嗎？”
龍辰眨巴眨巴眼，清醒幾分，一個烏龍絞柱站起身：“我跟你一塊兒回去。”說完，衝少龍伸出手，“走。”
“啪！”少龍一掌拍在龍辰的手掌上，任由對方把他拽起來。兩人原路進原路出，回到教室。
滿打滿算睡了大半節課，少龍精神恢復不少，認真聽課。他把後面三堂課聽完，撐到中午，犧牲和龍辰一起吃飯的時間，拿來補覺。他想過回倉庫睡，但對情況不熟，怕萬一撞到別人。
趴桌子睡覺的體驗，比起躺墊子差太多。即便所有人都離開教室，連走廊都安安靜靜，少龍還是各種找角度，找姿勢，好不容易才睡著。
班上全是上課不積極的同學，唯一好處，教室裡安靜的時間特別長。
少龍感覺自己睡了很久，從屋裡的噪雜聲中醒來。沒等睜開眼，聞到一股飯菜香味。這對於餓三頓的他來說，屬實具有誘惑力。
味道特別近，好像就在他的座位旁邊。少龍嗖地抬頭，桌上果然放著打包的飯和菜。
“喲～這是聞到飯香，饞醒了？”龍辰靠牆，瞧著少龍，調侃兩句，忽地湊近少龍耳邊，低聲問，“你的上一頓，不會是昨天中午吧？”
少龍輕輕咬著嘴角，沒說話。
“快吃吧。”龍辰推了推打包盒。
少龍手指剛碰到盒子，心中一動。盒子還挺燙，顯然是龍辰回校之前，特地從飯館裡給他買來的。
“謝謝。我付錢給你。”
龍辰擺擺手：“再說，你先吃。一會兒該上課了。”
飯也吃了，覺也睡了。下午課上，少龍精神抖擻，盯著講臺，全神貫注。
龍辰懶洋洋趴在桌上，眯著眼睛，瞧著恢復元氣的少龍。他動動胳膊，藏一藏不由自主上揚的嘴角，安心地睡滿兩堂課，睡到集訓響鈴，和著楊虎離開教室。
他回頭望一眼坐在位置上，專心自習的少龍：“飛虎，你先去。我去找一下羅大爺。”說完，跑向辦公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