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龍心知,始終不說,張揚今晚就不會睡覺。他接受好兄弟的的關懷,不再硬扛著。把來到這裡的種種糟心遭遇,鬼屋在這裡的見鬼傳聞,以及那如鬼似魅的女人,盡數傾吐。
可是,即使他把能說的,不能說的說盡了,張揚還是沒睡覺,又聊起兩人當下最重要的學習和高考,聊起曾經探討過很多次的人生選擇。
兩人彷彿再見無期,你一言我一語,聊到天亮。
張揚來時帶著大堆資料,走時箱子空空。
“你的衣服。”
“你帶走吧。”少龍說,“萬一路上變天,還能應急。”
張揚點點頭,把常用物放在單肩小包裡,剩下的揹包和衣服,全塞進行李箱。
少龍帶著張揚,嘗過龍辰曾極力給他推薦的小籠包。
兩人去往車站,走上站前廣場,少龍驚覺自己沒再像之前幾次那樣煩躁。
第一次進入候車大廳,他環視四周,找個清淨的地方,和張揚挨著坐下。
大廳的人比想象中的要多,四五十歲的人佔多數。他們穿著破爛,扛著行李,毫無形象地倒在椅子上。更有甚者,抖開鋪蓋捲兒,躺在地上,呼呼大睡。
張揚這一趟過來,少龍才知道。從機場坐火車,八§九個小時到終點站,然後再轉一趟綠皮慢車,才能到達這裡。
現在,他們在等那趟綠皮慢車進站。
手機在兜裡震動。少龍拿出來看看,不由得笑了,把螢幕轉向張揚。
龍辰:『你們今天可以去公園,那邊有個鶴歸湖,景色不錯。從玄武廣場一直向北走,就看到了。』
張揚也笑了,不加掩飾的苦笑。他向下拉一拉帽簷:“你這同桌,真熱心。”
少龍略微一怔,頗為認可。
張揚昨晚告訴他,這次回去,就不能向之前那樣,每週都遠端影片學習了,連週六日能用手機的時間也被縮短。
少龍垂首,對著龍辰的聊天框,反反覆覆輸入,刪除。
突然,旁邊一道有些熟悉的女人聲音飄來。
他覷過一眼,大驚失色,摘下張揚的鴨舌帽,戴在頭上。
女人手裡拿著幾個充電寶,手肘上掛著幾根資料線,沿著過道,一邊走,一邊熱情推銷,有意偽裝說話的聲音。
隨著距離越來越近,聲音越來越清晰。
少龍一手握住張揚的手腕,嗖地站起來,拉著張揚,大步流星地離開,直接翻過欄杆,衝進站臺。
警員隨後而來,張揚連忙補站臺票。巧在火車進站,張揚拽一拽少龍:“上車。”
少龍和張揚坐的是頭等座,整個車廂,只有他們倆。
待到火車完全駛出站臺,他把帽子還給張揚,靠在沙發背,望著窗外發呆。
倘若,就著這趟列車,離開這個土匪窩,該有多好。
張揚幫少龍補上車票,試探著問:“就是那個女人吧?”
少龍緩緩點頭,視線始終駐留在窗外。隨著火車提速,外面鬱鬱蔥蔥的樹木和破敗的建築快速向後移動。
多希望,被外在強行加註在身上的一切,能夠像窗外景象一般,甩到九霄雲外。
“她連工作都沒有?”張揚忍不住問,“那靠什麼生活?你別告訴我,她趴在你身上吸血。”說到最後,神情激動。
少龍搖搖頭:“沒有。那個,大概就是她的工作吧。我還不至於那麼傻,把我僅有的積蓄給她花。”
“我就怕你心太軟。”張揚嘆氣,“這件事情,你可必須理智起來。說白了,就算你倆有血緣關係,她又沒養過你,你別給自己太多道德枷鎖。我回去就找我媽借錢給你,你找個離學校近的房子,好好把心思放在學習上。別忘了,你的人生目標。”
少龍沒說話,再次望向窗外。
是的。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標,他要高考,要離開,要拋棄土匪窩的一切。假如記憶可以透過醫療手段抹除,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抹掉這兩年,或許還有前十一年。然後,他就會如一張白紙,因為再往前五年的記憶,他本來就沒有。
“我說話,你聽到沒?”張揚搖搖少龍的胳膊,拉回對方的注意力,對上少龍的眼睛,又忍不住嘆氣,“唉。我真想直接給你買一張機票,跟我回去。”
“可惜,”少龍喃喃地說,“我們還處在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做決定的年紀。”
“把你的卡號給我。”
少龍一手摸著褲兜裡的錢包:“沒在身上。”
“那你回去,記得發給我。”張揚囑咐道。
少龍點點頭。他的好兄弟,永遠相信他。
這輛火車確實很慢,走走停停。比起他們上車好歹有個站臺來說,火車好幾次停在荒無人煙的山路。就有那不知從哪兒走來的,揹著鼓囊囊麻袋的,渾身充滿鄉土氣的人,爭先恐後地擠上火車。
這些拼命想要出去的人,大致是永遠不會再回來。就像遍地老人和小孩的蒼泉鎮,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裡,漸漸的,陸陸續續地死去。最終,成為一座真正的死城。
到達張揚要坐的長途列車的火車站,已經是上午十一點,兩人來不及找地方吃午飯。
坐在候車區,看著周圍形形色色的,打扮得體的人,少龍找回一點兒生活在城市裡的感覺。
站臺大喇叭喊起來,電子螢幕滾動起來。不少人走到檢票口排隊,等著開閘。
兩人坐在椅子上,盯著隊伍越來越短,聽著檢票員一次次高聲催促。
“走吧。一會兒關閘了。”少龍幫張揚拉著箱子,一手把張揚拉起來,幾乎是把人拖到檢票口。
“票。”少龍戳一戳張揚。
張揚磨磨蹭蹭拿出票,遞給檢票員,轉身把少龍緊緊摟在懷裡,啞著聲音說:“我再找時間來看你,好好努力。”
“嗯。”少龍拍拍張揚的後背,“你也是。”
“帥哥,你再不進去,這票可就作廢了。”檢票員善意提醒。
張揚一手接過票,頭也不回地衝進去,拉著行李箱,一路狂奔。
少龍掏出手機,捕捉張揚的背影。忽地發現,匆匆兩日,兩人連一張照片都沒拍。唯一拍下的,就是他和龍辰的那場風火輪比賽的影片。他這裡一份,張揚那裡一份。
他點開張揚的聊天框,把照片發過去:『追風少年,一路順風。』
張揚:『追火車的少年。』後面跟著一連串的大笑表情。
少龍:『安頓下來,就趕緊睡覺,晚上還要坐飛機。』
張揚:『OK。你早點回去,好好學習,把我給你帶的習題冊做一做。等我有時間上網,找你對答案。』
少龍坐上回去的火車,仍舊買頭等座。這一次,整個車廂裡,只有他一個人。對面空蕩蕩的沙發,他心中湧上一陣酸楚。
為了轉移注意力,他只好轉頭看窗外風景。火車一路向前,與來時截然相反,越跑越偏,越跑越沒有人煙,上車的多數是老弱婦孺。
手機響鈴一聲。
龍辰:『怎麼樣?你們去了嗎?』
少龍猛然想起,一直沉寂在送張揚離開的心情中,忘了回覆龍辰。他趕忙敲下一行字:『沒有,下次吧。』
沒再收到龍辰的訊息,張揚的頭像也黑著。
少龍翻一會兒手機,點開存下的影片。他其實看過好幾遍,以至於在這不到兩分鐘的影片裡,都數清楚了兩人一共翻出多少個後手翻。
暮色蒼茫,火車停在蒼泉鎮車站。
少龍暗自鬆一口氣,只要他走地夠快,就不必擔心被女人看到。
突然,他察覺身後有人,尾隨他長達一分多鐘。
少龍警覺地轉身,同時右手握拳揮出,撞上躲無可躲的龍辰。
龍辰險險抬起手掌,護住自己的俊臉,一副做賊心虛地模樣。
“你跟著我幹什麼?”少龍放下拳頭。
“我這不是想送送你兄弟嘛,你去哪兒送他的?”
“火車站。這裡沒有車,要去更大的火車站。”
“嘖~一趟過來真不容易,幾樣長途交通工具坐個遍。”
少龍猛地停步,側目龍辰:“你在這裡等我。”一句話說得相當篤定。
“昂。”龍辰笑說,“我尋思,你會不會,直接跟著一起走了。”
“笑笑不能上火車。”
龍辰啞然一笑:“也是。畢竟它是跟你坐過飛機的狗。你還為它打車一千多公里,身價翻了好幾倍,不能就這樣把它扔了。”
走到玄武廣場,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。
想到沒有電的鬼屋,想到才和張揚約定努力學習。少龍霎時發現,自己天真的可笑。理想與現實,差在一臺電箱上。
他拒絕龍辰提出去不服網咖的邀請,到超市買些開袋即食和礦泉水。回到鬼屋,強撐著等到笑笑折騰完,倒在床上補覺。
一覺睡到天亮,被笑笑翻狗糧袋子的聲音吵醒。
少龍睜開眼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翻手機。
張揚的頭像黑著,期間給他發過來不少訊息。最後一條,詢問他地址,給笑笑寄狗糧。
他想了想,把不服網咖的地址發過去。
張揚帶來的資料和習題,全摞在行李箱上。
少龍收拾心情,吃個麵包當早飯,戴上耳機,全神貫注地寫作業。
學校的作業不多,從日頭東昇,寫到夕陽西下,基本完成。
笑笑在他身邊來回轉悠,引起注意後,就往窗臺上爬。
少龍好奇地跟過去。
窗臺外放著一個塑膠袋,裡面熱乎的飯菜各一份。
他立馬拿起手機。
龍辰:『大學霸,好好吃飯。少吃那些垃圾食物,影響大腦發育。』末尾配上一連串的得意表情。
訊息是在半小時前發來的。
少龍懷疑龍辰在他身上放了電子眼,不由得抖一抖衣服,回覆對方:『謝謝。』
直至睡覺,龍辰都沒再給他發訊息。
鬼屋沒有電,少龍不得不調整學習計劃,像個古人似的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在兩天的時間裡,把開學考和月考的兩套卷子全做完。
而龍辰,就這樣給他送了整整兩天的飯,一天三頓,一頓不落,樣式不重。
少龍本想親口告訴龍辰,別送了,像探監。
可時間總是對不上,每每他答完卷子,飯菜早就在窗臺了。
他也曾交代笑笑,看到龍辰就叫喚一聲。也不知道是沒叫,還是叫了他沒聽到,反正是沒見到龍辰。
明明那麼怕狗的少年,需要攢足多大勇氣,把飯菜放在窗臺上,來去悄無聲息。
假期轉眼剩下最後一天。
少龍睡到自然醒,頗為習慣的從窗臺拿過涼透的早飯。一邊吃,一邊翻著卷子,大致估算一下結果。
張揚所在的高中,也是他曾經的高中,屬於全市中學生擠破頭也要考進去的第一學校。那份手抄版的開學考,比高一期末考簡單很多,很容易估分。但是這套月考試卷,上面有幾道題,這邊進度還沒到,他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做對了。
想一想學校裡的師生們,他果斷放棄尋求任課老師的想法,煩躁的擱置一邊。
院子裡響起腳踏車的剎車聲,笑笑興奮地站起來,屁顛兒屁顛兒跑到窗下,兩隻前爪扒著窗臺,衝著外面吐舌頭,搖尾巴。
少龍輕手輕腳地下床,貼著窗邊的牆站定,從反光的窗戶裡,看到給他送飯的龍辰。
龍辰並不敢靠窗太近,兩腳試探著往前挪,一隻手裡還拿著半截塑膠管,吸引笑笑的注意力。另一隻手,小心翼翼地接近窗臺另一個角落。
少龍一手抓著笑笑的項圈,把它拽下去,抬頭捕捉到龍辰眼中閃過錯愕。
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龍辰的眼睛。後者目光躲閃,又好像心有不服,與他對視。
“進來。”少龍稍微讓一讓。
“不了。我怕它。”龍辰指了指笑笑。
“我把它放出去。”少龍說完,開啟臥室門,把笑笑牽出去,順手關上門。
龍辰眼角瞥見一抹金色跑來,身手利索地翻進臥室。
一人一狗,交換場地。笑笑在窗外扒了一會兒,就在院子裡撒歡兒。
“坐吧。床上。”
少龍暗自苦笑,這屋子裡,也沒有第二處能坐的地方。唯一的小凳子,上面放著吃到一半的早飯。
龍辰顯得有點兒拘謹,一手還拎著飯,掃一眼臥室,笑著問:“大學霸,你咋沒在學習?”
“我剛起來,在吃你送來的早飯。”
“啊?快別吃了,天這麼冷,都涼透了。”龍辰抬抬手,“吃這個,熱乎的。”
少龍把所有學習資料搬到床上,把飯放在行李箱上。
龍辰隨手翻翻:“你的好兄弟不遠萬里,是來給你送這些東西的。這些資料和習題冊,我都沒見過。”
“你連課本都沒臨幸過,何況是這些東西。”少龍把飯菜擺好,帶著剩下的早飯。
“你還沒吃午飯吧?”他問。這個時間,離武館下課沒多久。
“我一會兒回去吃。”龍辰沒抬頭,似乎很有興趣地翻著,“嘖~全都是高二的,還不帶答案。你要把它們都做完嗎?”
少龍沒回答,抽走龍辰手裡的練習冊:“放下,吃飯。”
“你自己吃。”龍辰換一本繼續看,“不是我說,除了羅大爺,估計別的老師都不會給你批。不是他們不想批,是他們可能批不明白。”
少龍再次抽走,遞給龍辰一雙筷子:“一起吃。”
他撥出一大半飯菜,放在龍辰跟前:“這些是你的。”
“唉唉~”龍辰把早飯拎到一邊,“扔了扔了。你把這個菜和米飯吃掉,我隨便吃兩口意思意思,待會兒回去吃飯。”
“浪費糧食,就是犯罪。”
少龍到底是把早飯全吃了,並且監督龍辰把飯菜吃完。
他暗自嘆氣,明天開始,就不能日落而息。要想全心投入到學習中,他要麼在學校解決,要麼每晚去不服,要麼讓鬼屋重新亮起燈。
瞥一眼角落的破爛鐵皮箱,他掂量著修復的可能性。
“你如果不想去不服,我想辦法幫你把電箱修好。”
少龍心中一驚,龍辰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。
“為什麼對我這麼好?”
龍辰淺吸一口煙:“我們學渣就喜歡親近學霸,好像自己也變得有文化了。”
“我可以幫你補課。”
龍辰粲然一笑:“我想看你,飛龍乘雲。”
少龍暗自搖頭,注視著龍辰:“我希望你,潛龍騰淵。”
少龍一手拎著滑板,一手端著早飯,在一群學生裡尋找目標,看到龍辰,不禁一愣。
後者看到他,一口豆漿噴在地上,吃驚地嘴裡能塞下個雞蛋。
非常巧,兩人皆頂著露出青皮的髮型。
“你也喜歡圓寸?”龍辰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,笑看少龍。
“小破地方,連個靠譜的理髮師都沒有。”少龍語氣不悅。
“以後找我給你剃。”龍辰反手指了指自己,打個響指,“免費!”說完,在少龍的頭上摸一下。
冰涼的頭頂感受到手掌的溫熱,少龍被這突來的舉動嚇一跳,立馬揮開龍辰的手,皺眉瞥一眼:“幹什麼?!”
龍辰笑嘻嘻地說:“你那一身傲氣,配上這個頭型,誘人犯罪。”
少龍把龍辰從頭到腳端量一番:“看看你自己。”
龍辰一副無所謂的態度:“不一樣,我更像小流氓。”
少龍沒再說話,低頭吃飯。
昨晚走出理髮店,夜風吹過後腦勺,他當即後悔把頭髮剃光。可不剃也不行,店老闆身兼理髮師,彷彿患上帕金森,把他本來特地留的髮型,剪得像被狗啃過。
他一氣之下,拿過推子,一刀下去,頭皮就露出來了。
或許如龍辰所說,他剃完的模樣像個小流氓,以至於店老闆都沒跟他要錢,送神一般,把他請出理髮店。
頂著這樣的髮型,不但走在路上惹人注目,就是到了學校,也會吸引同學停步側目。
少龍倒是沒太在意,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沒有辦。他把各科作業檢查一番,全部上交。還是沒想出來,到底忘了什麼。
直至,預備鈴響,羅大爺的身影出現在窗前。
少龍霎時想起來,匆匆忙忙翻出筆記本,奮筆疾書。
“你寫什麼呢?”龍辰好奇地瞧一瞧,“檢討?甭寫了,甭寫了。”
“要寫。”少龍頭也沒抬,“我寫這兩份檢討,不是認為我們有錯,而是為了羅大爺。”
龍辰湊近少龍,小聲說:“大學霸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。老宋死了。”
“啪!”少龍手裡的簽字筆崩斷。
腦子裡“轟”地一聲炸裂,擠進各種聲音。
噪雜的教室,同學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一個話題——老宋的死因。
龍辰低聲對少龍說:“前兩天晚上,老宋去燒烤店喝酒,對劉老闆的女兒動手動腳,被捅了三刀。聽說,去醫院的路上就死了。”
少龍兩手把寫到一半的檢討書,狠狠揉成團。
“嘖~善惡終有報,蒼天饒過誰。”
少龍聽得出,龍辰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。也聽得出,其他同學細數老宋的過往惡劣行為,透露出一種等著看老宋的報應已經等很久了的態度。
他不由得思索,為了那樣一個人,搭進去自己半輩子在牢中度過,是否值得?
“我估計,不是一次兩次了。”有同學說,“不然,那女孩兒不至於捅老宋三刀。不知道會被判定正當防衛,還是防衛過當。”
另一個同學說:“我記得,她還不到十四周歲。只要坐實了老宋的罪狀,應該毫無責任。”
少龍一方面與同學想法相同,希望女生無罪,另一方面,又忍不住同情,即使無罪,也會留下心理陰影。
“這節英語課,”羅大爺站在講臺,面帶憂愁,“我們換語文。”
“羅大爺,聽說有新的英語老師來?您給我們透露透露唄。”
“對啊對啊。大爺,是不是像文班那樣的漂亮女老師?”
一聽到女老師,班上登時沸騰起來,相互探討對新來女老師的暢想。
“安靜。”羅大爺拍一拍講桌,無奈地搖搖頭,“我告訴你們這群小鬼,是年輕,也漂亮。現在,都給我好好收心,聽課。”
說起年輕漂亮,少龍難免想到隔壁四班的英語老師。嚴格來說,也算不上很漂亮,但身上的師德、師風、師範,加分不少。
對於新老師的性別和外貌,他倒是沒抱有多大幻想,只希望能夠來一個正經的,最好是科班出身的,能說一口發音標準且流利英語的英語老師。
轉念一想,正如龍辰所說,好得師資怎麼會分給武班呢?誰會願意來這種小鎮教書?
少龍在出操時間被羅大爺叫去辦公室。他正在想,羅大爺難道還要替死去的老宋要檢討書?豈不真就變成了,燒給老宋?
“少龍啊,我節前跟你說的事情,你考慮的怎麼樣了?”羅大爺喝一口熱茶,“你要是想去文班,我現在就向上反應,給你爭取。”
少龍早就忘了調班的事情,羅大爺卻一直替他記得。
他心虛地低頭,趕緊臨時想想。
月考成績,文班學生絕大多數在紅榜的百名之內。
而武班,他能找到的唯一理由——一個不錯的同桌。
“你沒考慮好?”羅大爺說,“還是有什麼顧慮?可以和我說說。”
“我想問您,新來的英語老師。”
羅大爺面上閃過一瞬複雜的神情,又很快用笑容遮掩:“年輕,漂亮。這我在課堂上說過了。現在,我們說的是你調班的問題。”
少龍斟酌著問:“新英語老師的教學水平,您瞭解嗎?”
羅大爺一愣:“昂。我想,她會是一個稱職的英語老師。”
“那我不換,”少龍態度堅定,“就在咱們班。”
羅大爺唉聲嘆氣,神情有點兒激動:“你可是要考慮清楚,這關係到你的前途。在武班的話,你需要有非常人的高度自覺與自律,不受他人影響,堅持自己,專注自己。這些,對你這個年紀的學生來說,是一項很艱難的挑戰。”
少龍重重點頭:“我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到底。”
他看得出來,羅大爺的心裡是不想他真的調到文班。因為他在武班,班級的榮譽使羅大爺臉上有光。可是,這位小老頭兒,卻是從一個學生的前途去考量。
心中對羅大爺生出幾分感激與傾佩,他深深鞠躬:“感謝老師。”
羅大爺眼眶溼潤,一雙滄桑的手掌,拍一拍少龍的兩隻胳膊,言詞激動:“好。好好努力。無論是學習上,還是生活上,有什麼需要,就來找我這個糟老頭子。”
少龍沉思幾秒:“老師,龍辰以前的成績怎麼樣?”
“那小子……”羅大爺惋惜似的搖搖頭,“不提也罷。少龍,他是不是總騷擾你學習?需不需要我給你調座位?”
“沒有。不用!”少龍脫口而出,又掩飾似的追補一句,“他不會影響到我。鬧中取靜,更能專注。”
事實上,龍辰一反常態,課上要麼悄悄地趴著睡覺,要麼安安靜靜地搗鼓手機,沒有在上課時間和他說過一字一句。
與之前唯一不變的,就是會在拎著書包,翻窗出教室後,對他說一句:“同桌,明天見。”
想起今天問到龍辰的過往成績,羅大爺一臉失望。少龍隱隱覺得,羅大爺可能曾經在龍辰身上看到過希望。
門衛提著強力手電過來,打在少龍的臉上,態度相當惡劣,趕他離校,譏諷他一個武班的學生,純屬浪費電。
少龍本不想理會,被手電強光刺地眼睛難受,騰地從椅子上起來,一把抓住窗外門衛的衣領。
“啊!你想幹什麼?!”門衛大喊大叫,“你要幹什麼?!我要反應給學校,把你開除!”
少龍強壓著怒火,逼視嚇得面如土色的門衛,沉聲說:“我走的時候會關燈鎖門,你要是再沒完沒了,別怪我不客氣!”
門衛灰溜溜地離開。
少龍重新坐回桌位,對著習題冊上的數學題思索半晌,提筆剛落在本上,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漆黑。
又是電閘!拉電閘是什麼本土特色?!
少龍怒火中燒,提著雙拳衝出教室。
來到傳達室,發現房門上著鎖。
他借月色在偌大校園裡搜尋了半天,沒有找到門衛的影子,只好收拾書包,離開學校。
這個時間,別說是吃飯了。整個玄武廣場,只有不服網咖還在亮燈。
少龍揉揉肚子,刻意避開廣場,繞過南北主幹道,回到鬼屋。
他翻出之前買的壓縮餅乾,暗自慶幸,多虧龍辰前幾天的投餵,他買的垃圾食品,還剩下不少。
把鬧鐘調到早上六點,他又回到了不得不天亮就去學校,只為多一點時間學習的日子。
為了節約時間,少龍連去趟洗手間都拎著滑板代步。
他卡著上課鈴聲,在走廊飛速滑過,直奔高二(三)班,惹得不少其他班的同學,哨聲一片。
遠遠看到前方一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,他狐疑打量著女生的背影,在女生身後收起滑板,跟在後面。
女生個子不高,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,兩手在前,抱著書本,步履輕快,目不斜視。
兩人一前一後,行進方向一致。
女生在高二(三)班的門口停下,抬腿邁一步,倏然身體前傾,像是失去平衡。
少龍下意識伸出右手,又在電光石火之間縮回手肘。
與此同時,“嘭”地一聲響。
女生摔在教室門口,手裡的書本借勢飛出。
屋裡安靜了一秒鐘,所有人的目光投向聲音來源,緊接著,班上的同學們轟堂大笑,前仰後合,拍桌扔書。
少龍心中閃過一絲歉意,上前一步,伸手扶起女生。
他剛才其實碰到了女生的衣服,如果篤定去抓,極有可能,就不會發生這一慕。
他掃一眼女生的腿腳,注意到腿上的刺目猩紅,順著膝蓋,沿著小腿骨向下流淌,純白色的裙襬被染紅兩大片,正漸漸融合一體。
女生扶著少龍的胳膊緩了一會兒,一瘸一拐的離開了。過程中,始終低著頭。
少龍走進教室,撿起地上的課本。
與他推測相符,是英語課本和教案。
“都別笑了!”身為班長的葉子站起來,拿著書使勁兒往桌子上拍,“別笑了!可能是老師!”
“哈哈哈哈!老師?!”
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是哪個老師?”
“這離過年還遠著呢,怎麼就給咱們拜上了?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少龍漠然看著這一班的同學,抬腳一個高鞭腿,狠狠踹在門上。
“哐啷~!哐啷~~!”巨大的金屬撞擊聲,一聲不如一聲,在教室裡迴盪。
班上瞬間安靜下來,所有人的目光,落在少龍身上。
少龍把書放在講桌,往自己的座位走。
“喂!少龍,她誰?不會是新來的英語老師吧?!”坐在前排的高山,沒有得到回答,起身往講桌看一看,提著書,亮給所有人,“英語!”
“艹!”有同學大喊一聲,“還真是咱們新英語老師!”
“門口兒的,剛才看清楚沒有?長得怎麼樣?漂亮嗎?”
“就是,就是!快說說……”
“英語老師?”龍辰低聲問少龍,“她撞你滑板上了?”
少龍搖搖頭:“我在她後面就收起來了。她進門的時候,不知道怎麼回事,摔倒了。”
“嘖~”龍辰一手撐著半邊臉頰,挑眉瞧著少龍,“多好的機會,你也不說扶一把。你要是扶一下,不光保住美女老師的面子,美女老師絕對記得你,對你另眼相看。”
“我的成績,也能令她對我另眼相看。”
龍辰眉眼上揚,衝少龍比個贊:“傲龍,好好加油喔~”
又是那種故作小學生的可愛強調,少龍腦中閃過一道模糊地聲音,卻無法捕捉到清晰的內容。
他規規整整擺好英語書,皺眉環視班級。
葉子喊了半天沒有效果,匆匆跑出教室。
同學們對進門摔一跤的女老師,大談特談,說話沒邊兒沒譜。
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,對於成年女性的種種,非常好奇。
少龍一邊翻書,一邊暗自嘆氣。
且不說這位女老師教得怎麼樣,就這樣的班級氣氛,但凡有點兒追求的老師都不願意來。
一群民智未開,冥頑不靈的傢伙,活該一輩子困死在這泥潭裡。
相比之下,龍辰卻好似對什麼都漠不關心,照舊伏桌睡覺。
“誰願意跟我去把新來的英語老師勸回來?!”葉子急火火地衝進來,站在講臺上,用最大的聲音詢問。
“美女還有脾氣嘞!”高山調笑著,“愛來不來,下一個更好!”
“高山!你夠了!”葉子怒斥,“就你笑得最大聲!跟我去給老師道歉!”
“滾!老子不去!”高山態度蠻橫,“是她自己摔個狗吃屎,還不允許別人笑?!我笑犯法啊?!我就是喜歡笑!哈哈哈哈……”
“啊!”高山忽然捂住後腦,轉身瞪著坐在他後面的一群人,“艹!誰啊?!誰他媽的用書砸我?!”
他撿起書,看到上面的名字,怒視教室最後一排:“少龍!你他媽的……”
龍辰聽到這句話,騰地坐起來,就看到一本書飛過來。他抬手接下,再想去拉少龍,晚了一步。
眼看著少龍三兩步衝到最前排,抓著高山的衣領。
高山不甘示弱,一手抓著少龍的手臂,一手抓著少龍的衣服。
兩人撞翻一堆桌椅板凳,打得不可開交。
幾個女生驚叫著聚在一起,躲在安全角落,看著兩個熱血少年。
男生們圍起來,給兩個人加油鼓勁兒,說不上到底偏向誰,兩邊換著鼓動,更像是在煽風點火。
龍辰在旁冷靜觀戰,仔細看著兩人的技術較量。對他來說,這場打架,非同一般。
他不知道少龍的搏鬥技術上限在哪裡,但高山可是鎮上有名的摔跤冠軍。無論是運動會上,還是校內外的大小摔跤比賽,從未輸過。
戰況越來越焦灼,可見兩人都碰上了對手。
“別打了!別打了!”羅大爺匆匆跑進來,被擠在戰團外,根本進不去圈兒。
他只好在外使勁兒喊:“男生們,快把他倆拉開!拉開!”
然而,所有人皆充耳不聞,視若無睹,只專心最中央空地,兩人的勝負。
“再不停手,就開除!”羅大爺扯著煙燻老嗓喊出一聲。
少龍動作一頓,不慎被高山抱住腰,摔倒在地上。他迅速反應過來,借倒地的瞬間,一腳踹倒高山,接一個烏龍絞柱,又在起身的剎那,一拳掄到高山臉上。
“嘭!”一聲肉與肉撞擊的悶響,拳頭在高山的下巴旁邊,被一隻手掌截住。
龍辰趁機把少龍拉開,壓低聲音:“冷靜,會被開除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