網咖放著喜慶的音樂，前幾排坐滿不同年齡層的網客，人聲噪雜，是貓冬以來，難得一見的景象。
少龍在吧檯裡，熟練的操作，迎來送往。偶爾，遠目大廳最後的角落。
二狗子剛被揍一頓，安靜又憋屈，獨自窩在椅子上。
龍辰和龍菲正在廚房忙活。
少龍不禁想起，來時與龍辰的對話，想到那句你和我。他懊惱地一巴掌拍在腦門兒，覺得一定是和龍辰在一起生活太久，染上了龍辰口中“扯犢子”的說話毛病。
龍辰瞄一眼禮物盒，在龍菲開啟時看清楚，裡面是幾樣精緻的女生用品。
“我需要給他還禮物嗎？”龍菲說，“我沒有準備。”
“你這不是給他做飯呢麼？不用那麼形式化的還禮物。”
“哦。那就好。”龍菲拎一小捆蔥，“你把這個幫我整了。”
龍辰剝著蔥：“姐，你也該好好拾掇拾掇自己，找個物件了。”
“全鎮誰不知道我有個爛賭醉鬼爹？酒廠輸了，更是害得你爹被……”龍菲嘆氣，“就這些人盡皆知的破事兒，誰敢跟我處物件？那就是在玩兒命。”
“也不是非要找鎮裡的人。”龍辰指了指禮物盒，“這不是有一個過路的嗎？偷偷告訴你，他可是個大學神，絕對能考上最好的大學，能帶你離開這兒。”
龍菲淺淺一笑，在龍辰腦門戳一下：“你腦子裡想什麼呢？我看他就和看你一樣，都是我可愛又惹人疼的弟弟。”
“嘖～你弟弟不少了。”
“別拿你姐尋開心。大龍，這可又過去半年了。你是不是該端正心態，規劃規劃自己的正事兒了？你們就快期末考試了吧？”
龍辰匆匆一劃拉：“你自己整吧，我出去找少龍玩兒了。”
他靠在櫃檯，瞧著專心看網課的少龍。後者從顯示器裡看到他，轉頭問：“你有話和我說？”
龍辰搖搖頭，又點點頭：“換你去廚房，幫幫我姐。”
“好。”少龍離開吧檯。
龍辰嘴角上揚，癱在老闆椅，找個舒服的姿勢。
暫停的影片，放的是整個高二上學期的各學科知識點複習。就這個自律性，這個爭分奪秒學習的勁頭兒，這條傲龍一定能乘雲飛出去。
一想到少龍只剩一年半就會離開，龍辰心頭酸澀。到那時，他應該是不能像張揚一般，跨越幾千公里去看望少龍。即使兩人現在肉眼可見交情加深，待到天各一方，時間一長，早晚也會變成普通網友。
他敲下空格鍵，盯著影片裡的內容，沒幾分鐘，頹然地再次敲下空格。這些東西，他越來越看不懂，聽不懂，難以理解。
少龍禮貌地走進廚房。
“你怎麼進來了？”龍菲有些吃驚。
“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。”少龍心知又被龍辰戲弄了，揣測對方想讓他做姐夫的心不死。
“那你把大龍剛才整一半的整整吧。”
少龍低眉斂目，認真處理調味菜。他和龍辰一起做過幾次飯，這點事情，輕車熟路。
“聽大龍說，你學習老好了，”龍菲問，“有人生規劃嗎？”
“嗯。有目標。”少龍暗自匝舌，龍辰竟然在龍菲面前推銷他？！
“那真好。我真希望大龍也有。”龍菲衝少龍笑一笑，“說了你大概不信，別看大龍現在吊兒郎當的，他以前成績很好。不光在套路上總拿冠軍，文化成績也特別好。只是後來，家裡發生一些事情，他肩上擔子太重，沒了那時候的衝勁兒。”
少龍動作慢下來。這條龍，果然是有意自我放任，在泥流中越陷越深。
“看你們關係挺好的，我其實私心裡希望你能夠幫幫他。希望他能考出去，追求屬於他自己的人生。留在這種地方，一輩子就廢了。”
龍菲頓了頓：“當然，我這樣對你提出來，很冒昧。對你來說，剩下一年半特別重要。你也沒義務，一定要犧牲自己的時間，去幫大龍。”
“咳～！”龍菲扒拉幾下鍋裡的肉，“我就那麼一說，你別往心裡去。”
少龍怔怔盯著龍菲炒菜裝盤，不由得想起龍辰家的廚房，想起每到飯點就在廚房裡忙碌的龍辰。
“你和他聊過嗎？”他問，聲音很輕，更像是自問。
“咳～！嘴皮子都磨破了。怎麼說呢，你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，多少有點兒大男子主義，很難聽進去別人的勸。”
“大男子主義？”少龍疑惑，“我也有嗎？”
“我要說實話嗎？”
“你已經說出來了。”
龍菲笑出聲：“你真聰明。大龍說，你性子直來直去，純真。”
少龍低下頭，想起自己數次旁敲側擊，也提出輔導龍辰功課。可是，那條龍並不買賬，回回逃避問題。
“姐，對於龍辰，”他真誠地說，“我目前不能給你任何承諾。”
龍菲似乎被嚇到，忙不迭擺擺手：“沒事兒，沒事兒。沒有那麼嚴重，就是話趕話的那麼一說，你別有負擔。廚房本來就不是你們老爺們兒泡著的地方，和大龍玩兒去吧。”
少龍第二次聽到龍菲說這句話。他把龍辰從不服帶回家，眼看著對方精神面貌比之前黑白顛倒好很多。這條龍像是找到了新的樂趣，總是鑽廚房。
“姐，我出去了，有事兒叫我。”
他努力剋制想要向龍菲詢問導致龍辰改變的具體原因的衝動。他直覺親人死亡，必然算其中一項，但應該不是唯一原因。
“和我姐相處怎麼樣？”
“她很好。”
“嗯？”龍辰瞧了瞧少龍，“那肯定的。我姐人美心善，就是不愛拾掇自己，要是打扮打扮，妥妥的大美人。”
“從她堂弟臉上能看出來。”
龍辰忍俊不禁：“大學神就是會聊天，一誇誇倆，漢字算是讓你玩兒明白了。”
“對她的堂弟很好，很上心。”
“那確實是……嗯？”龍辰狐疑看了看少龍，“你說話怎麼沒頭沒尾的？又想做我姐夫了？”他朝少龍遞出手裡剛剝好的橘子。
少龍掰下一瓣，放進嘴裡。
“甜嗎？”龍辰注意著少龍的表情變化。
少龍一臉嚴肅，注視著龍辰的眼睛：“龍辰，我……”
“網管，來！快來！快快！我遊戲要死人了！”
“來了！”龍辰問少龍，“你說什麼？”
少龍搖搖頭：“快去吧，要砸機器了。”
“有我們傲龍在，沒人敢砸機器。”龍辰把橘子塞在少龍手裡，“等會兒聊。”
握著只少一瓣的橘子，少龍暗自嘆氣。
傍晚時分，網咖迎來一輪上客密集時段，將吃飯的節奏拉得更長。龍辰時不時離席，去給年長的網客解決問題；龍菲三番五次進吧檯，操作主控電腦。
飯桌上，二狗子一副借酒澆愁的模樣，一聲不吭，大口灌酒。
少龍用一小瓶酒，陪了仨姐弟各自三瓶酒，自己還剩半瓶多，被龍辰拿過去喝了。
葉子推門進來時，他正和龍辰推杯換盞，差點兒被飲料嗆到。
少龍假裝沒有看到龍菲對龍辰的小動作，更不想葉子看到他在龍辰家的飯桌上跨新年，腦袋快埋到碗裡去了。
餘光瞥見龍辰正在夾一塊魚肉，龍菲打掉龍辰的筷子，打個眼色。
龍辰視若無睹，重新夾起魚肉，放在自己碗裡：“哎呀，姐。葉子又不是不會。”說著，對葉子笑一下，“你自己整昂，我懶得起來。”
葉子臉上掛著淺笑，熟練給自己的證件啟用，找個位置坐下。
龍辰暗中碰一碰少，低聲說：“你就是把頭埋桌子底下，她也能認出你。沒事兒，飛虎三天兩頭來吃飯。”
少龍尷尬，輕輕咳嗽一聲。
龍菲拿著酒瓶，在龍辰的瓶身碰響：“你呀你，以後怎麼找媳婦？”
少龍覷一眼葉子的螢幕。又是黑白默片喜劇。
他轉頭與龍辰對視一眼，低頭吃飯。
散席之後，龍菲領著二狗子往家的方向走。
少龍走在後面。
“龍菲，過年了。我媽媽怎麼還沒來接我？”
少龍驚愕看過去，依稀看到二狗子一臉失望的表情。
“這是公曆年，”龍菲說，“不是農曆年。”
“什麼時候農曆年？”
“下個月。”
“然後，我媽媽就來接我了？！”二狗子仰著頭，瞪大眼睛，期待似的望著龍菲。
“昂。”龍菲語氣淡漠。
二狗子彷彿聽到驚天喜訊，甩開龍菲的手，又叫又跳，手舞足蹈。脖子上的鈴鐺，發出一陣陣聲響。
“少龍，我下午忙糊塗了，和你說的話，別往心裡去昂。”
“姐，冒昧問一下，他在等的是？”
少龍感覺周圍更加寂靜，連風聲都聽不見了。
“是我老嬸兒，也是大龍的媽。”龍菲頓了頓，“就是我叔叔的老婆。”
少龍點點頭，不敢再問。他曾聽見別人咒罵二狗子，說二狗子是沒爹沒孃沒教養的野種。
那時的他沒多想，認為兩人或許根本不是親兄弟。
龍辰，也是揹著這些謾罵長大的嗎？
“二狗子一歲多的時候，他媽卷著家裡所有的錢財走了。”
龍菲從口袋裡拿出煙，遞向少龍。
少龍驚詫，抽出一支：“謝謝。”
龍菲點上煙，吸上一口，吐出極為淡的煙。
少龍第一次見龍菲抽菸，而且煙過肺。在他看來，這是相當不尊重生命的行為。眼前若是龍辰，他會毫不猶豫地阻止。
“我非常感謝你勸大龍回去睡覺。在這之前，他從不肯回家。”龍菲抽口煙，“少龍，咱倆的聊天，別告訴大龍。”
“我從不欺騙朋友。”
從家裡再出來時，漫天飛雪壓得少龍抬不起頭。他頂著風雪，像個逆行者，趕去不服。
網咖裡還有不少人，葉子正站在吧檯前，與龍辰聊著什麼，面上笑逐顏開。
少龍敏銳捕捉到，葉子看到他時，面上笑容僵住一瞬。
“外面……雪很大。”他對兩人說。
葉子瞟一眼窗外：“呀！好大的雪，我得先回去了。龍辰，再見。”
“等下。”龍辰從櫃子裡拿出把雨傘，“給，擋一擋。路上注意安全。”
少龍進入吧檯，靠著老闆椅，掃一眼主控螢幕，十多臺機器在使用中。
“都說了讓你先睡覺，今晚沒準幾點能清場。”
“我有打擾到你們嗎？”少龍問。
“哈？沒有。你來得太是時候了，不但救了我，間接救了葉子的奶奶。她奶奶老寒腿，變天就發作，疼得死去活來。葉子學了點推拿，每逢雨雪天，要給奶奶按摩。”
少龍抬頭環視大廳，這麼大風雪，應該不會有人再來了。只要這些客人不睡在這裡，等他們走後，就可以帶龍辰回家睡覺。
半夜十一點多，天上飄著零星雪花。
走到樓下，龍辰拉住正要上樓的少龍：“傲龍，我帶你去個地方。”
兩人一路向東。少龍憑著在陽臺上的觀察，推斷出個大概，這條路通往酒廠。
夜間零下三十多度，西北風颳得電線“嗷嗷”像鬼叫。酒廠後面，一條昏暗的巷子，兩邊滿是積雪的磚牆；一條蜿蜒的路，被積雪覆蓋，上面白得反光，沒有一個腳印。
巷子非常窄，漆黑，幽深。兩人並排走，幾乎擠在一起，防水布料的摩擦聲，踩在雪上的咯吱聲，以及巷子裡呼嘯的風聲。
兩人慢慢地走。在積雪上開出一條路，一條屬於兩人的雪路。
龍辰伸出手，撫摸牆壁，掉落大塊大塊的雪：“這是我小時候練蹬壁上牆的地方，攀著牆壁，我可以一直爬到頂上。”
少龍動作一頓，腦海中閃過一個小身影，手腳並用地爬牆，吭哧吭哧向上。在地上，還有一道聽起來很擔憂的童聲：“小心點兒……”
他抬手撫摸牆壁，像是被什麼刺中，猛地放下，不經意碰到龍辰的手，打斷了對方的話。
龍辰偏頭看他一眼，放慢腳步。
少龍搖頭聳肩：“你接著說。”
聽著龍辰娓娓道來的童年練功趣事，他不禁想起對方在毛毯下幫他把手捂熱。他低眉斂目，朝著貼近他的胳膊緩緩伸出手。
“這裡！”龍辰抬手指著牆面，“整塊被我蹬掉。那塊磚碎了，又這麼高，我塞不進去。那時候，我才知道，磚的後面是土牆。”
龍辰俯身抓雪，團了個大雪球，往缺磚的地方塞，用雪把整塊漏洞堵嚴實。他上身後仰，一手托腮，像個藝術大師似的，略微頷首。
兩人繼續往深處走，少龍暗戳戳觸碰龍辰的手，與牆壁一樣，冰涼刺骨。
“大龍。”
他下意識喊出，腦海裡霎時想起一道稚嫩的聲音，奶聲奶氣，與他的聲音重合。
“怎麼了？”
少龍回過神，視線從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巷子，轉移到龍辰臉上。
他怔怔注視著龍辰：“這條路，我第一次走。”
“我知道。放心吧。有我呢。”龍辰拍拍胸脯，“這地上的哪塊石板缺角，牆上哪兒塊磚被我蹬掉，我都記得。”
“我可以拉著你嗎？”少龍目不轉睛，緊緊盯住龍辰的一雙眼眸。
他這一句話，有被動與主動的雙重意思，問得也不僅僅是兩人腳下的雪路。他篤信，龍辰能聽懂。
龍辰視線下移，掃一眼少龍伸出的手掌：“揣兜裡，一會兒手凍廢了。”
少龍一手抄在口袋，另一手向龍辰身前探了探。
龍辰直視少龍，面上浮現淺笑：“這路沒多長就是終點。到終點，就沒路了。”
藏在口袋裡的手攥成拳，少龍拉住龍辰的手：“有！只要你願意跟我一起走。”
“傲龍，”龍辰略微垂首，低聲說，“你會後悔的。”
“我從不後悔！”
一聲本就細不可聞的嘆息，碎在寒風裡。
“那走吧。”龍辰聲音很輕，透著底氣不足。
兩隻握在一起的手，揣在龍辰的外衣口袋，很暖。凍到即將失去知覺的手，漸漸恢復溫度。
察覺龍辰的手緊了緊，少龍側目。這條巷子越走越黑，他看不清龍辰面上的神情，但只要看到那一雙明澈的眼睛，他就有勇氣向前。
他甚至不知道，這條路到底通往哪裡。如果始終向東走，最多是被界碑攔下。他堅信，在這個世界，沒有什麼能擋住鱗爪飛揚的龍。
前路伸手不見五指，連月光都被完全遮蔽。
少龍不由自主地往龍辰身邊挨近，稍稍用力握著對方的手。
龍辰停下，握著少龍的手向前伸。
才回溫的手，在離開口袋的瞬間，被寒風侵蝕。
手指先是觸到冰涼的雪，而後是堅硬的石頭。
是牆！這是一條死巷子！
“這就是終點。”龍辰說。
少龍猛然抬頭，慌亂地拿出手機，開啟手電筒，照亮四周。
兩人面前的牆並不高，牆頭積著厚厚的冰雪，牆簷一排冰錐，隨便掉下來一支，都可能穿透腦袋。
“這不是終點，只是一個小小的阻礙。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跨過去。”
龍辰低聲笑起來：“傲龍很自信。請你現場表演一個跨越終點。”
“我非要向你證明，有路！”少龍後退幾步，短暫助跑，蹬步上牆，使勁兒一躥，轉身坐在牆頭，掃落大片積雪。
“來！”少龍俯身伸出手，眼中閃著希望的光芒。
龍辰昂首望著掩不住孤傲的少龍，有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。
曾經，他坐在牆頭，用同樣地姿勢，向站在這裡仰望他的人伸出手。那時候的他們四肢短小，即使他已經整個人趴在牆頭，盡力向下伸出手；儘管站在下面的人，使出吃奶的力氣向上跳。兩個人的手，卻無論如何都碰不到。
“大龍，來！”
龍辰回過神，故作漫不經心：“那邊是墳地，牆縫裡或許有蛇在冬眠。”
少龍舉著手電筒，照亮身後。光線劃過一座座埋在雪裡的墓碑，他大驚失色，不假思索地跳下去。
腳下一滑，撲在龍辰身上，一聲撞擊地悶響。
少龍兩手撐著牆，恰巧把龍辰圈在其中。 逼仄的空間，兩人臉貼著臉，眼睫毛糾纏不清。周圍安靜的能聽到彼此的心跳，兩人似是忘了呼吸，更像是不敢喘氣，互相盯著對方。
天光逐漸透出。
“你是龍啊，”龍辰輕聲細語，“怎麼能怕蛇呢？”
少龍極小聲的說：“你這條龍，還不是怕狗？”
“你說的對，我們都有所畏懼。”龍辰輕輕推了推少龍。
少龍一動不動，目光堅定：“可我不怕狗，你也不怕蛇。我們一起，無所畏懼。”
更多天光灑下，將巷子照得更加亮堂。
龍辰猶猶豫豫抬起手，握住少龍的一隻手揣進口袋。
兩人往回走，在沉默中聽風，聽雪，聽彼此的呼吸，聽彼此的心跳。在每一次身形輕微晃動時，有意無意擦碰著對方。
“傲龍，你看過星河嗎？”
少龍順著龍辰的目光，仰望夜空。
“嗯。我從星河裡看到北辰星。”
“啊？真的啊？”龍辰仰著頭，“哪兒？哪兒呢？”
少龍摩挲龍辰的手：“這裡。”
在這裡，在他的身邊，在他的手裡。他要緊緊握住，絕不放手。
“龍辰，你想不想出去，看看這繁華世界。”
“網路是個好東西，裡面什麼都有。”
“那不一樣。就像你在影片裡看到的星河，與站在此處看到的景象，天差地別，難以觸控。”
“沒什麼不同，一樣遠。”龍辰語氣平淡。
天邊，一顆流星劃過。
“嚯～！”少龍拽著龍辰的手，低首斂目。
“你不是還要許個願吧？”
“人生，無悔無憾。”少龍說得虔誠又篤定。
“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。”
“我這是目標，”少龍晃一晃兩人握在一起的手，“一定會達到。”
流星墜落，他的目標必將落地，他要——帶走這條龍！
“曾經，我有一個朋友，在這裡救了我。”龍辰說，“當時我被一群大狗追得慌不擇路，跑進這條巷子。第一次闖進來，我還不會蹬步上牆，整個人陷入絕望。”
少龍下意識握緊龍辰的手。
“我的朋友趕來，幫我驅散狗群。”龍辰頓了頓，“他一直是個軟軟弱弱，總是躲起來哭鼻子，還嘴硬不承認的人。那一瞬間，他就像個大俠，帶我離開。”
“我見過嗎？”少龍裝作隨口問。他幾次聽到龍辰說起這位神秘朋友，心中相當好奇。
“他在墳地失蹤了。”
少龍心中一凜，驚愕看著龍辰。
“那時我們都還小，到處亂跑，跑進了墳地，找不到出路，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後來我被撿回家，但是我的朋友不見了。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，這個鎮子有地球那麼大。我不瞭解關於他的資訊，只記得他的名字。”
“報警了嗎？一個大活人失蹤了，警察肯定管。”
龍辰輕嘆一聲：“沒人相信一個孩子的話。他們認為我是被鬼抓去墳地了，根本不肯帶我去報警。”
“你的朋友叫什麼？”
“嗯？你肯定不認識。”龍辰說，“那時候，全鎮的人都以為我撞鬼了，鬧著要給我驅鬼。”
少龍後知後覺，也不知怎麼就問了句廢話，直覺這個朋友對龍辰很重要。
星河璀璨，執手相伴。
浪漫是特別浪漫，凍人是毫不留情的凍人。
少龍覺得全身上下，除了握著龍辰手掌的那隻手還有知覺，其餘地方全凍透了。彷彿這一路的風，灌入身上每一塊骨頭裡。
龍辰也好不到哪裡去，擰鎖開門，手哆嗦的像是患上了帕金森。
即使如此，兩人好像不約而同被風吹丟了腦子，偏要不緊不慢地往回走。
進入溫暖的家，被暖氣包圍。
少龍脫下冰涼梆硬的外套，只想撲進被窩，卻被龍辰揪住。
他聽取龍辰的建議，在洗手間裡把全身燙透，燙到皮膚泛紅，與龍辰道一句晚安，縮在暖和的被窩裡，很快睡過去。
醒來已是晌午時分。龍辰的臥室房門虛掩，似乎還在睡覺。
少龍側耳聽一聽，回到自己的臥室。
他拆開張揚送的禮物盒，裡面是一本倒計時日曆。一共分成四欄活頁，其中三欄，每欄十張，寫著碩大的數字，從零到九。第一欄是厚厚一沓活頁，用來寫下目標。
翻開封面，第一頁上面，好兄弟的筆跡，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——『高考』。
少龍算算日子，依次翻出對應數字——『５』『２』『１』。
５２１天，就是高考，是他離開這裡的日子。
憶起昨夜握著龍辰的手，對著流星立下的目標，手上依稀留著當時的觸感與溫度。他舉起手，撫過書架上的書籍與盒子。
處在這個年紀的少年，常常因一腔熱血，或是一時衝動，感情用事。他們不計得失，不顧後果，也決不後悔。
少龍篤信自己在昨夜寒風中所作所為是絕對理智的。
個人網站的背景圖，是他在意識到珍惜生命時寫下的人生目標。他選中畫筆，在目標之上，追加一句話——『帶走這條龍』。
現在，他的目標——帶走這條龍，考入鹿垣第一學府。
從這一刻起，他必須要拉著龍辰一起學習！
少龍翻出作業本，起身走出臥室。卻在龍辰的房門口停住，輕手輕腳地退回到書桌。
還是讓龍辰先好好睡覺，下午再說。
然而，當他做完一套卷子，餓得肚子咕咕叫，這才發現龍辰還沒起床。
對於在家就絕對會做午飯的龍辰，極為少見的現象。
少龍來到房門口，輕輕叩門：“龍辰……”
“嗯……你進來吧……”龍辰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。
少龍推開門，第一次進入龍辰的臥室。
屋內拉著窗簾，昏暗堪比網咖包廂。牆上掛著一把長劍，旁邊掛著他送給他的冠軍腰帶。屋裡有些凌亂，桌上一堆書，地上幾件衣服，證書及獎章，扔的到處都是。
龍辰縮在被窩裡，只露著半個腦袋，看起來睜不開眼：“幾點了？”
聽出龍辰聲音發啞，少龍一個箭步上前，一手摸摸龍辰的額頭，燙得他縮回手，在褲子上蹭蹭滿手細汗：“你發燒了？！我帶你去診所。”
“這天診所沒人。”龍辰說得含糊。
“那個醫生住哪裡？我去把他帶來。”
龍辰扯出個笑容：“天寒地凍的，你放過老人家吧，我睡一覺就好了。”
“那吃藥吧，家裡有嗎？”
龍辰搖搖頭：“真不用，睡一覺，發發汗。你……能幫我倒杯熱水嗎？可能壺裡沒有了，你會燒嗎？”
“我見你操作過，你等等。”
少龍立馬衝進廚房，燒上一壺熱水，一邊等，一邊找出龍辰的水杯，擱在旁邊。
龍辰竟然因為發燒病倒了？！
少龍不敢置信，覺得事情太不可思議。畢竟，兩人同在外面凍著，他洗個熱水澡，什麼事情都沒有。常年抗凍的龍辰怎麼會發燒？
他拎著水壺進屋，給龍辰倒出熱水。後者兩手抱著杯子，靠在床頭。
“你感冒發燒……”少龍說，“是不是因為我昨晚把熱水都用光了？”
“可能吧。”龍辰抿一口水，“也怪我昨晚腦子凍傻了，沒注意 看熱水器。剛打一身沐浴露，沒熱水了，我就胡亂沖沖。”
少龍緩緩低頭，咬著嘴唇，揪著自己的手指，自責只顧自己洗得舒服，忘了給龍辰留熱水。
“傲龍，再幫我添點兒熱水吧。”
少龍拿過杯子，倒上半杯熱水。
他坐在龍辰的床邊。這張是單人床，約莫一米三寬，墊子也不如主臥雙人床厚實。
安靜的房間，兩人肚子先後唱起空城計，不由得相視而笑。
龍辰笑到打顫，差點兒晃灑了杯裡的熱水：“我去看看冰箱裡有什麼，咱熱熱吃。”
少龍一把將龍辰推回到床上：“你躺著，我去。要添熱水就喊我。”
“哈？你能行嗎？”
少龍堅定點頭：“有什麼不行的？！我又不是沒長手。”
“別把廚房玩兒炸了。”龍辰放鬆地倒回去，“看你的咯～”
“你先睡覺，做好飯，我叫你。”
他扶著龍辰躺下，在杯裡添上熱水，有意虛掩房門。
幸在冰箱裡有龍菲給他們備好的肉包，只需要拿出來，放在鍋裡熱透。
他不免想到，當初龍辰將他從學校背到診所，守一下午，給他買來愛吃的粥。
少龍拿起手機，搜尋『如何煮一份營養粥』，照著影片裡的步驟操作，憑著回憶龍辰在他面前忙碌的身影，好歹是把粥煮上了。
“網路是個好東西，裡面什麼都有。”
腦海中突然蹦出龍辰這句話，少龍握緊手裡的勺子，龍辰決不能靠著虛擬的網路接觸這個世界。
粥煮好之前，他已經餓得受不了，吃下半個熱透的包子。
再次推開臥室門，龍辰抱著被子，側躺著，微微皺著眉頭，似是有什麼困擾跟著進入夢鄉。
少龍輕輕放下碗，伸出手試了試龍辰額頭的溫度，又反手摸摸自己的。
“大龍。”他輕輕喊出一聲，驚覺有個稚嫩的童聲，奶聲奶氣，與他的聲音完全重合。
龍辰慢慢睜開眼，嗅一嗅：“你做了什麼？”
“粥。”少龍幫龍辰把枕頭墊在身後。
“你會煮粥？”龍辰驚詫，“用的什麼？砂鍋嗎？”
“嗯。”少龍端過粥，“來吧。嚐嚐看。”
龍辰略顯狐疑：“這場景，似曾相識。”
少龍給龍辰喂一口粥，等著看對方面上的表情變化。
龍辰品品滋味，嚥下去：“我們傲龍也會照顧人了。”
“粥，怎麼樣？”
“怎麼說呢……砂鍋煮粥，能煮出這個味道，你是天下無二獨有一份了。這樣的你，挺真實的。大學神嘛，就是要超脫世俗。孟子曰：‘君子遠庖廚’。”龍辰頓了頓，笑看少龍，“所以，這粥，要不是餓急眼了，根本咽不下去。”
“大龍！”
少龍不由自主地搖搖頭，總覺得每次叫龍辰的小名，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，似乎總有一些抓不住的什麼，一一閃過。
“怎麼了？”龍辰看了看少龍，“你最近好像總是思維斷片兒。”
“很奇怪……好像有人對著我喊大龍。這個聲音，出現不是一次半次了。”少龍偏了偏頭，試圖喚醒那道童聲。
“咦？你小名也叫大龍？我記得，你也是龍年五月，生日比我還早幾天。嘖～這名字可真夠爛大街的。”
“我小名不叫大龍。”
“那叫什麼？”
少龍回過神，給龍辰喂一口粥：“沒什麼。”
龍辰說歸說，還是乖乖張嘴吃下去。他抿了抿嘴唇：“別那麼小氣，你都知道我的小名了。說咯～看在我把你親手煮的粥都喝掉的份兒上。”
“真有那麼難喝？”少龍往自己嘴裡送一勺，頓時皺起眉頭。
下一秒，他擱下碗，衝進洗手間，拼命漱口。
看龍辰一邊嫌棄一邊吃，還以為對方只是嘴硬，卻原來是他對自己的過於自信。
少龍回到臥室，龍辰正把碗裡的粥喝個底朝天，一顆米粒都沒剩下。
他連忙奪下碗：“誰讓你全喝了？！”
龍辰被吼得一愣，笑了笑：“我都病成這樣，你還不讓我喝粥。傲龍，你過分了噢～”
“可能喝出問題！這裡連個大醫院都沒有。出事怎麼辦？！”
龍辰啞然失笑：“放心吧，你只是調料放多了而已。我都喝了，你還不告訴我，你的小名？”
他扯著少龍的胳膊來回搖晃：“說了，說咯～”
“小龍。”少龍沉下一口氣。
“你說什麼？！再說一次！你的小名！”
少龍被龍辰一拽，直接做到床上：“你至於那麼大反應嗎？小龍。”
“你不許叫！”他補充道。
“小龍……”
“都說了，不許叫！我比你大！”
“小龍……”龍辰聲音特別輕柔，喃喃地重複，“小龍……”
少龍正準備重申，忽地腦子裡閃過一道聲音，與龍辰的聲音重疊。那一道聲音，在他腦海裡四處衝撞，帶著模糊不清的話語，一層又一層。
他使勁兒敲敲後腦勺，注意到龍辰怔怔望著他出神，那種像是透過他看著什麼目光。
“你再叫，我要動手了！”他說。
龍辰瞬間閉上嘴，緊緊抿著，搖搖頭。
“都說了別叫，你還一直重複。”
“就……挺巧的。”龍辰說，“你想過，我被圍堵的那晚，為什麼會跑去你住的那兒嗎？”
“嗯。你在這裡長大，也知道那是死過一家三口的鬼屋。”
“那一直都是傳的，沒有人見過屍體。”
“所以，是為什麼？”少龍問，“你認識傳說中死的一家三口？”
“鬼屋嘛。那群人不敢進來。”龍辰說得漫不經心。
少龍猜測，龍辰忽然提起鬼屋，絕對是有什麼想說，又沒有說出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