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屋子一股正紅花油的刺鼻味道，以及龍辰一聲聲慘叫，餘音還在臥室裡迴盪。
彷彿被抽筋剝皮的龍，蔫兒蔫兒地抱著椅背。他可算知道少龍為什麼明明非常生氣，卻偏能忍著不發火，趕情是在這裡等著他。
龍辰略微偏頭，枕著手臂，看了看自己全身泛紅，再看看仔仔細細收拾藥箱的少龍，伸手劃拉桌上的日曆：“你是不是幾天沒翻了？”
少龍掀過去三頁。
“開開窗吧，”龍辰說，“味道真重。”
“你沒穿衣服，開什麼窗？！”
龍辰抿了抿嘴唇，躲避少龍的目光。
少龍坐在床邊，看著龍辰身上的傷，伸出手指，輕輕撫過。
龍辰稍微動一動：“嘿！你故意的昂。又麻又癢。”
“多久打一場？”
“沒準兒，看昊哥的路子。”
“全都是籠鬥嗎？”
“恩……什麼？！”龍辰驚愕轉頭，“什麼籠鬥？！不是，就是普通比賽。”
“需要三更半夜在見不得光的地底下打的，也能算普通比賽？”
“你怎麼……誰告訴你的？！飛虎？！你見到飛虎了？！”
龍辰搖搖頭：“不對，你找過去了？！”他像是在短暫時間自我消化了這一事實，語氣中帶著真誠的讚歎，“我就知道，大學神的腦子，不好糊弄。”
“可是，飛虎口風絕對嚴實，除非是……”龍辰狐疑端量少龍，“你怎麼做到的？”
“我以為你會問我，是不是打他了。”少龍說，“巧合吧。我去土匪窩，看到電梯下行，打不開逃生門，只能走電梯。以防有什麼突發情況，我開啟手機錄音。結果，楊虎乘電梯上來。”
屋子裡沉靜好一會兒，龍辰似乎不太舒服，動動肩膀，扭扭腰。
“差不多了吧。”他回頭看看身後，“我想到陽臺抽根菸。”
龍辰套上件寬鬆衣服，看到陽臺櫃子上的菸灰缸裡，好十幾個菸蒂，轉頭瞧著少龍：“大學神，我不在家，你就變煙鬼了？”
“你昨晚才上場，前幾天幹什麼去了？”少龍問。
“唉～”龍辰點燃煙，吸上一口，“昨晚是臨時加場，之前出去打了一場。”
“卡著張揚來的那天走的？為什麼不回我訊息？”
“我不想騙你。在列表看到半截訊息，我就猜到你是叫我回來。當時我正準備上場，根本不敢看。後來，就更不敢點開了。”
“以後……”少龍頓了頓，“和我說一聲。這是你的家，你突然失蹤，我怎麼跟姐交代？”
“好。”龍辰低聲說。
“這麼短的時間，兩場籠鬥，還有你這一身傷，昨晚贏得很懸吧？”
“昂。”龍辰應一聲，望著窗外。
冬天過去一半，無人進出的老酒廠，囤積了三個月的雪。
“你本來想和我說什麼？遺言嗎？”
“不至於。”龍辰勾了勾嘴角，“就是……想跟你說句話，也想聽你說句話。”
少龍率先捻滅菸蒂，進屋從錢包裡抽出銀行卡，拍在龍辰手裡：“兩年的房租、伙食費、日常開銷。密碼是我生日。”
“哈？！”龍辰錯愕捏著卡，“這是做什麼？你好像在往家裡交工資卡。”
“是什麼都好，你拿著它。”
龍辰把卡放在桌上：“你自己留著，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，在這裡用不上什麼錢。等你考出去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。”
少龍脾氣上來，抓著龍辰的手，拿起來銀行卡。
龍辰倒吸一口涼氣：“疼，疼疼疼……錯位……手……”
“別裝，我沒用那麼大勁……”少龍觸電般鬆手，“你的手，錯位了？！”
“本來正過去了，叫你這一抓，可能又錯了。”龍辰揉著手腕，突然飛速一拽一推，跟著“咔咔”兩聲脆響。
少龍聽得心驚肉跳。
龍辰滿不在乎甩甩手：“還好我跟李叔學會正骨，可以少跑幾趟診所。”
少龍暗自鬆一口氣：“一邊送給別人打，一邊自我療傷，你的正骨技術，就是這樣練出來的？”
“那倒不是，”龍辰像是沒聽出來少龍的冷嘲熱諷，“最初是為了幫我爹。他總跟人幹仗，又特別莽實，永遠一個人去打人家一群人。我扶他找李叔，在旁邊看得多了，就學會正骨了。後來，又多了飛虎可以練手。再後來，我爹讓人打死了，楊虎的散打越練越好，我這正骨技術，直線退步。”
龍辰每次提到死去的父親，都是一副無所謂的口氣。
作為失去親人的少龍，能夠敏銳察覺，從中被隱藏起來的複雜情緒。
突來的暴風雪，封住幾個小鎮。在進入鎮子的火車通行之前，龍辰只能躲在家裡。
少龍起先狐疑，龍菲看到楊虎難道不會起疑嗎？
很快，他從龍辰口中得知，一龍一虎幹這事兒好幾年了。卡著楊虎的父母因醉鬼遷怒龍菲，雙方照面不說話的僵局。但凡下去打比賽，龍辰受傷太嚴重的話，就在李叔家養幾天；如果是輕傷，堂而皇之出現在龍菲面前，橫豎都是打比賽，受傷也正常。
這段時間，楊虎則躲在家裡。等到龍虎協商好，再一起出現在龍菲面前。
少龍不由得匝舌，在肩負家庭重擔面前，龍辰能展現出三百六的智商水平。
臥在家裡的兩條龍，靠著冰箱裡的存糧度日。
龍辰正在少龍臥室裡被迫做題，後者嚴厲監督，檢查卷子。
聽到敲門，兩人相視一眼，像對兒受驚的兔子，手忙腳亂。
龍菲送來些食物，塞滿冰箱。
“大龍和飛虎估計困在市裡了。不知道年二十九之前鐵路能通火車不。要是回不來的話，少龍啊，你別客氣，到不服跟我和二狗子一起過年。”
少龍答應一聲：“姐，我看過新聞，放心吧，他們指定能回來。”
龍菲看一眼廚房：“你做飯吶。要是懶得做，就去不服跟我一起吃。天天吃包子喝粥，營養哪能跟得上。你還要考學呢，可得有副好身體。”
“姐，大龍他……”少龍咬著嘴角，笑了笑，“他教過我做別的。”
龍菲坐下和少龍聊了一會兒，話題圍繞著裡屋不知是不是在聽的龍辰。末了，因為二狗子哐哐砸門，不得不起身離開。
少龍端出包子，盛出兩碗粥，又切了一盤特色紅腸。
他推開臥室的門，龍辰正站在陽臺抽菸，看到他，嘴角微微上揚，捻滅菸蒂，順手關窗。
“原來，你對我的瞭解，比我想象的還要多。”龍辰說，“我姐是真喜歡你……啥都跟你說。難怪你追著我，要給我補課。”
“我可以聽你再對我說一遍。另外，”少龍頓了頓，“給你補課，與姐無關，這是我自己的決定。”
“大學神，”龍辰一手搭在少龍肩頭，“你是不是覺得，在這種艱苦的學習條件下，只是你自己在榜首沒有難度？非要分精力找個人補課，才能顯出你大學神的含金量？”
“是。”少龍語氣輕快，順著話說，“你的成績越高，大學神的含金量越足。所以，趕緊吃飯，吃完還有一張數學卷子。”
“哈？！”龍辰頹然坐下，“衝你這句話，我得吃到半夜。”
“那就後半夜做。什麼時候做完卷子，改完了錯題，能做出同題型例題，什麼時候再睡覺。反正你又出不去，就老老實實在家學習吧。”少龍說到最後，忍不住露出得逞地笑。
龍辰恍然大悟：“我就說，你這傲龍從來不屑撒謊，怎麼會答應敷衍我姐。”
事實上，少龍覺得兩人拋卻一切雜事，只剩學習和一日三餐，是一種令人身心愉悅的生活方式。倘若持續下去，何愁龍辰成績提不上去？
年關眨眼即到，桌上的倒計時數字，一天天減少，對於帶走這條龍的目標，少龍卻是越來越有信心。
他甚至開啟第一學府的網站，關注招生資訊，思考龍辰的成績，若是考進學府，可以選擇什麼專業。一項項看下來，現實使他徹底冷靜。
別說想要指望龍辰一年半努力和他考同校同專業，就是最低線的專業，這條龍也差出一大截。
除夕前一天的早上，被少龍壓著背下來一頁英語單詞的龍辰，癱在床上，死活不肯再學，搬出需要掃塵為理由。
少龍聽完解釋，點頭同意：“那就按照這邊過年的規矩來，我還是第一次過北方的年。以前，在那邊過年和平時沒什麼不同。我只負責到點就去餐桌坐下，吃自己的飯。或者是，跟著他們出去，找個角落坐下吃東西。”
龍辰撇嘴：“真沒勁。那叫什麼過年？”
他拍了拍胸脯：“今年跟我過，老有意思了。”
三室一廳，九十多平的家，收拾起來用不了太多時間。
少龍把自己的主臥打掃乾淨，拎著笤帚出來，第一次看清楚二狗子的房間。
屋裡設施特別全，昭顯主人家對於這個孩子的憧憬。只是，所有東西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，牆紙上盡是亂七八糟的塗鴉，一張兒童床，底下抽屜半開著，衣服扔得到處都是。
龍辰拾起幾件，胡亂塞進抽屜，一腳踹上。又從少龍手裡拿過笤帚，隨便掃一掃：“給，你順便把我的屋子也掃一下吧。”
少龍把龍辰桌子上的東西歸置歸置，仔仔細細掃地，連床下都不放過，劃拉出來不少東西。
其中一本眼熟的小冊子，吸引他的注意力。
他撿起來，抖抖灰塵，看清楚上面的字，滿壞期待地翻開，霎時瞪大眼睛。
“大龍！”
少龍如獲至寶，神情激動，看到一臉茫然走進來的龍辰，毫不猶豫地撲上去，給對方一個結結實實地擁抱。
“太好了！太好了！可以……你可以……你可以的！我就知道！”
龍辰隨著少龍的動作搖晃，掃一眼地上，調侃道：“你這是從我的床底下找到寶藏了？”
“沒錯！是寶藏！你竟然把它藏在床底下！”少龍激動地說，“我早該想到的，你拿過那麼多獎，肯定有資格申請。你可以跟我考同一所大學了！”
龍辰眼睛到處瞟，尋找少龍激動的原因。
少龍突然安靜下來，兩手還在龍辰肩頭，目不轉睛地與其對視：“大龍，我們一起考出去，考同一所大學。”
龍辰登時愣住：“你……是找到了……”
少龍把證書在龍辰眼前晃一晃：“你是武英級運動員，考大學可以走單招，還能加文化分。”
“嗯。”龍辰拿過去，隨手一丟，“以後再看。”
少龍立馬撿回來，抓在手裡：“為什麼以後？！現在就看！”
他拉著龍辰，按在書桌前，開啟收藏夾裡第一學府的官網，點進武術學院。
『暫不開放單招』的提示語，如一盆冰水從頭淋下來。
“為什麼會這樣？！”少龍不死心地一次次重新整理頁面，按鈕始終灰色。
他轉頭看龍辰：“你早就知道？你看過了？”
龍辰遲疑著點點頭：“上次，你說想考這裡，我就進去看了看。”
少龍此刻的心情比剛才找到證書還要興奮，忍不住笑起來。龍辰會因為他的一句話去關注，足以說明，這條龍心底裡是想要考出去的。最起碼，在那一瞬間，是這樣想的。
既然如此，他就有信心幫龍辰守住並實現。
帶走這條龍，考入鹿垣第一學府——是他的想法，亦是他的目標。
龍辰輕聲咳嗽：“傲龍，你這樣盯著我看，還對著我笑，我心裡毛毛的。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打什麼主意呢？”
少龍笑著點頭，語氣輕快：“你不是沒時間想以後嗎？我替你想好了！你和我考同一所大學！”
龍辰怔怔注視著他，嘴角上揚，一手指了指螢幕裡。
“我相信，非單招，你也能考進去。還有一年半，什麼都有可能發生！”少龍抓過鍵盤，一邊搜尋，一邊說，“我看看往年武術單招的資訊。”
龍辰看他弓著腰，稍稍挪了挪位置。少龍順勢坐下，注意力全在電腦上，時不時念一段。
世上不如意的事情佔絕大多數。想一同去的大學暫停單招，但是有其他學校，對健將級考生開放申請保送。
少龍一所所看明白，堅持自己的決定。
“傲龍，帶你去洗浴中心洗澡吧？”
少龍驚疑：“你的傷還沒痊癒呢，又要送去給人打？！”
“放心吧。秦昊不敢亂來，就指望年關討好鎮上的人，應付每年過來的審查人員。”
少龍想起圍繞洗浴中心一堆不愉快，果斷搖搖頭：“家裡又不是不能洗。對了，我們還沒打掃完。”
他拿起證書：“這個，我幫你保管，省得你又到處亂扔。”
龍辰看他抽出書架中格，一個黑色鎏金書殼的書籍，好奇地瞄兩眼，瞪大眼睛。
少龍把龍辰的證書小心收在其中一層：“這些都是你的，另一面是我的。”
“我想看看你的。”
“我不想打擊你。”少龍說著，交在龍辰手裡，衝著他眉頭一挑。
龍辰掂掂分量，從正面翻開，入眼第一張就是與他一模一樣的證書。他拿出來翻看，衝少龍豎起大拇指。一頁頁翻過去，口中連聲稱讚。
“這裡面放的全是證書一類，還有一個收我們的獎章。”少龍開啟盒子，送到龍辰面前。
精緻的盒子，裡面放著兩人的獎章，剩餘格子不多。
“還缺好幾個啊，不太可能填滿了。”龍辰說，“我的應該都在這裡了。”
“還有大學，我們一定可以。”
兩人把家裡收拾乾淨，趕在午飯之前，到不服。
龍辰一副昨晚才回來的疲憊樣子，對答如流，哄得龍菲深信不疑。
少龍丟過去一個略帶嫌棄的眼神兒。
龍辰朝他身邊挪一挪，俯身低聲說：“我說的不對嗎？是誰昨晚壓著我做到後半夜，早上又拽著我起床背單詞？”
少龍縮了縮脖子，蹭一蹭耳朵，皺起眉頭：“明早，加五個新單詞。”
龍辰朝少龍耳垂吹氣：“大學神，明天除夕。”
“大龍！”楊虎風風火火地進來，看了看吧檯裡挨著的倆人，“嚯！這個角度，不仔細看我以為你倆親上了。”
“說什麼呢？！”龍辰直起腰，靠著椅子，“姐在廚房。”
“我來找你，下午泡澡去。”
少龍掃一眼監視器，看到楊虎手裡提著小包。
“不去了。”龍辰說，“我……身上還沒好。”
楊虎降低聲音：“就是沒好，去泡一泡，舒筋活血，好的快。”
“有破皮的地方，一泡就爛了，你自己去吧。”
少龍回憶龍辰上午在家裡光著膀子忙活，沒見身上破皮，瘀腫也消得差不多了。
他本想暗示龍辰，想去就去。轉念一想，拼死拼活賺來那點錢，為什麼要送給地頭蛇？！那裡面洗澡跟下餃子似的，價格還那麼貴。
年關在即，網咖出現一些陌生的年輕人，與少龍已經見慣的人不同。他們之中大多數，穿著看起來很講究，話裡話外帶著見過世面的意味。電話聲此起彼伏，聊著千百萬上億的專案，彷彿各個兒都是大企業家回鄉。
少龍聽幾耳朵，不以為意。這些出去謀生卻肯回來過年的年輕人，只是為了向其他人炫耀，在外混的多麼好。
其中幾個，一看就是練家子，圍在吧檯旁邊，和龍辰有說有笑，十分熟絡。
少龍偶爾聽聽，從中得知，這些是在武館練散打，而後靠著一雙拳頭，在外打出名聲，被俱樂部簽約的職業選手。
憑著過來人的經驗，幾個人對龍辰轉散打，出去打拳的路子給出建議。
龍辰謙虛地擺擺手：“不行，不行。那個太專業了，我來不了。”
少龍差點兒沒繃住笑出來，不著痕跡瞧一眼龍辰。後者像是早就料到，遞給他一個得瑟的眼神兒。
他看著這些人，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，帶著龍辰考出去，永遠的離開這個破地方，無需幼稚的回來炫耀。
“咳！這次回來，都是因為我爸非要來看我奶奶。我們全家差點兒半路被埋雪裡，決定過完年就把老人也帶走。她身體不行了，我爸給找了家養老院，再也不用來回跑了。”
“挺好的。”龍辰附和對方，“咱們這破地方，醫療不行。要是突發疾病，路上人就涼了。”
少龍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，他只一門心思要帶龍辰離開這裡，卻忘了龍辰與他不同，是有家人的，有不能割捨的親情。
二狗子好似轉性了，獨自窩在角落的椅子，不吵不鬧，望著窗外。但凡路過一個眼生的中年女性，就滿眼期待地盯著對方。直至身影消失，眼中期待轉為失望，悶悶不樂。
少龍移開視線，不禁覺得這個小魔頭其實挺可憐的。一出生就被親媽扔下了，一年年等不到人回來，只能用自己僅有的力量與方式，表達著內心的憤怒與無助。
他不知道二狗子對龍辰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作用，也不知道龍辰心裡的盤算與和他一起考出去是否衝突，甚至沒有考慮，姐弟感情那麼好，龍辰肯定不放心把龍菲一人留在這裡。
幾個拳手聊了一會兒，商量著去洗浴中心，另外幾個聽到，先後嚷著一起去。邊朝外走，邊互相探討，今年會不會有新的按摩師。
一群人就像大部隊轉移，來去匆匆。
“呼～”龍辰長舒一口氣，“總算走了。大學神，剛才那道題，我有思路了。”
沒聽到應聲，龍辰順著目光看過去，碰了碰少龍的胳膊，打個響指：“你在幹啥？偷窺我姐？”
“記得我上午和你說的話嗎？”少龍聲音很輕，“你和我考同一所大學。”
龍辰愣了一瞬，低聲笑了笑：“昂。我這不是學著呢。”
“你把我的話過腦子了嗎？”
“當然，”龍辰稍稍提高音調，“我連剛才敷衍他們，腦子裡都在想你給我出的題，要怎麼解。”
“我說的不是這個。”少龍頓了頓，聲音放到更輕，“和我考出去，姐怎麼辦？二狗子你又如何打算？你早就想過，你選擇放棄自己。你上課睡覺，考試白卷，用一切相干不相干的事情來擠佔學習的時間，給自己造出一個假象。”
兩人之間，長久的沉默。
“網管，上網。”
相視的兩人，視線不偏不移，不約而同地伸出一隻手。龍辰接過客人證件，麻利操作，還給對方。
“大龍！”龍菲端著菜過來，“趕緊支桌子。二狗子，過來幫忙端飯。”
二狗子蔫兒蔫兒應一聲，跟在龍菲身後。
少龍的視線仍在龍辰身上，等著對方的回答。
龍辰屈起食指，撫過少龍的臉頰，露出個得逞地笑：“去洗手。吃完了飯，我把你出的這道題做出來。”
這一下，猝不及防，又輕又快，少龍半晌找回腦子，驚覺又被龍辰給含糊過去了！
“姐，明天在我那兒開火吧。”龍辰說，“上午我和少龍過來看著，下午鎖門回家過年……”
“明天……”二狗子插話，“明天就是過年嗎？”
除夕早上，外面疾風大雪，打亂了昨晚商定好的計劃。幸在昨夜離開網咖時，每人兩手提滿，倒是把食材全運回家了。
少龍覺得這場風雪來得真好，果斷把龍辰壓在書桌前，在昨天的速寫紙上多加五個單詞，鼓勵似地拍了拍龍辰的肩頭。後者朝著龍菲投去求助的目光，反而被毫不留情地無視。
“沒完成少龍給你的任務，就別吃年飯了。”龍菲拍拍巴掌，笑著說，“少龍啊，辛苦你了，姐今天給你做一大份鍋包肉，管夠！”
“謝謝姐，我也不忙，大龍自覺著呢。有什麼需要，儘管叫我。”
“不用。廚房壓根兒不是你們老爺們兒鑽的地兒，你倆都好好學習，考個好大學，姐比什麼都開心。”
少龍心情愉悅，答應一聲，點點頭，順手按了按龍辰的後腦勺，做點頭狀。
龍菲笑起來：“對了，少龍，你有小名嗎？我們這邊不興連名帶姓的叫，太生分。”
“大龍也這樣說過，姐可以叫我小龍。”
“誒？這麼巧？大龍以前有個……”
“姐，”龍辰打斷兩人對話，“我背單詞呢。”
“呀！忘了。你這冷不丁開始學習，我還有點兒不適應。你倆學吧，我做飯去。”龍菲貼心地關上門。
臥室裡陷入安靜，龍辰專心致志低頭默背英語單詞。
少龍給張揚回幾句資訊，不著痕跡地挪挪位置，找個最佳視角，怔怔注視著龍辰。
姐弟感情，令人羨慕，也成為彼此羈絆。待到這條龍考出去，龍菲可以關掉網咖，出去闖蕩。如果龍辰不放心，就在鹿垣幫龍菲找一份工作。至於二狗子，只能先了解龍辰的真實想法，見招拆招。
少龍這樣想著。
龍辰沒用多長時間就把所有單詞默寫下來了。
少龍一邊檢查，一邊隨機抽幾個，聽到龍辰的回答，頗為滿意。
“以防屆時不開放單招，英語我們按照高考生的要求準備，每天只加五個是來不及了。明天開始，每天加十個新詞。”
龍辰瞪大眼睛，倒吸一口涼氣，舉手比出一個八，食指點上自己的太陽穴，發出“啪”地一聲，癱在椅子上。
“大龍……”少龍迫切想知道二狗子對龍辰的作用，話一出口，想起今天除夕，不該在大過年提這事兒。
“任務完成，我們去廚房幫幫姐。”他把話補完，免得龍辰懷疑。
“姐一定給你打出來。”龍辰說，“忘了姐剛才怎麼說的？”
“姐說你好好學習，考個好大學，她比什麼都開心。”
“哈？！是這句嗎？”
“這句是重點。”少龍略微低聲，“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姐，我替你考慮了。”他在龍辰詫異的目光中，把想法說出來。
龍辰似是怔了一會兒，換到少龍身邊坐下，一手搭在其肩頭，下巴抵著就近的半邊肩頭。
少龍以為龍辰要和他說什麼不方便龍菲聽見的話，提起注意力，卻半晌沒等到龍辰開口，只是貼在他身上，輕輕晃動。
“傲龍，我最近發現，被人時刻關心的感覺真好。”龍辰輕聲細語，“明知道你高考結束就會離開，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和你挨近一點兒。哪怕是被你逼著學習，也覺得特別舒服。和你在一起的時候，聽你說說話，就像是一道道暖流在心上無限迴圈。”
少龍察覺自己的心跳突然變得劇烈，每一下極為清晰，和著龍辰說出的一字一句，聲音在耳邊縈繞，在腦海中盤桓。
他暗自握拳，盯著機箱某一點，緩緩鬆開。機箱蓋是龍辰用玻璃給他做的，機箱是龍辰從不服給他扛回來的，書桌、床、臥室，圍繞他身邊的一切，皆與龍辰有關。
正因如此，他欲帶走這條龍的想法，越來越強烈。
不僅僅是付出與回報，而是與他一起，像龍一樣騰飛。
“傲龍，其實，我一直……”
“砰砰！”
龍辰閃電般一轉身，坐在椅子上，手裡抓過桌上紙筆：“姐，進來唄。”
龍菲推開門，看了看兩人：“出來吃飯，先墊一點兒，中午就不做了，傍晚吃年夜飯。”
少龍跟在龍辰後面，不敢出聲，生怕萬一開口，躁動不安的心會從嗓子裡蹦出來。他衝進洗手間，擰開冷水閥，整張臉埋進去，浸了個透心涼。
龍辰進來洗手，瞧一眼少龍：“早上不是洗過臉嗎？”
少龍接過龍辰遞給他的毛巾，蒙在臉上，含糊一聲。
二狗子也進來洗手，比昨天還乖，在屋子裡，一點聲音沒有。
若非是龍菲喊他出來吃飯，少龍都快忘了這小魔頭在家裡。
下午，少龍倒是沒再壓著龍辰做卷子，只從數學習題冊上勾出幾道題，陪著龍辰做出來。
兩人挽起袖子，在廚房給龍菲幫忙。少龍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思考龍辰的話，總覺得裡面蘊含著別的意思。
一道道硬菜出鍋，上桌。龍菲把其中幾樣下酒菜各自撥出來一小份，拎著出門：“我給他送過去，回來咱就開飯哈。你倆餓了的話，先吃點兒。”
“唉～”龍辰捏一塊紅腸，又給少龍拿一塊。
聽見對面開鎖聲，少龍彆彆扭扭地張嘴，吃完了補上一句：“等姐回來再吃。”
龍菲還有一個扒在她身上吸血的醉鬼老爹，大過年的，估計沒有地方喝酒去了，在家等著龍菲給他送飯呢。
少龍忽然想通了龍辰對他說的那番話的真實意思——姐弟倆，誰也走不了。他能安排龍菲，安排不了二狗子，更加沒辦法去管龍菲的爹。
親情就像一串無形的鏈鎖，每個與之相關的人，皆在身上掛著一把枷鎖，彼此連結，錯綜複雜，誰也不能輕易解開，誰都無法脫離。
少龍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是幸運的，他身上只連個兩道枷鎖，一條因為死亡自然斷了；另一條，買斷了。
“姐怎麼這麼半天？”龍辰站起身，“我去看看。”
“嘭！”一牆之隔，傳來巨大聲響。
龍辰奪門而出，哐哐砸對面的門。
少龍奔出去，撞上轉頭進屋的龍辰：“怎麼了？！”
“我拿鑰匙。”龍辰慌里慌張地衝進臥室，拿著鑰匙出來，開啟龍菲家的房門。
屋裡噼裡啪啦，連砸帶罵，聲音在龍辰進屋後，登時轉小。
“別碰我姐！”龍辰一拳砸在醉鬼臉上，把人打倒在地，“大過年的，你別給自己找捱揍！”
少龍貼著牆邊，擋在龍菲身前。龍菲似乎沒受傷，只是從頭到腳被人揚了一身菜。
“艹！怎麼還多了個人？！這他媽的又是誰？！”醉鬼揉著腮幫子，罵罵咧咧，“龍菲，你找的男人？我怎麼好像見過，是不是在網咖來著？”
“跟你有什麼關係？！”龍辰怒叱，“就不該給你送飯，餓死你！姐，我們走！”
“我找身衣服。”龍菲洗了手，推開一間臥室。
少龍環視客廳。這裡與龍辰家的結構一模一樣，凌亂程度絲毫不亞於被二狗子暴力破壞過。但二狗子對龍菲挺客氣的，斷然不會糟踐龍菲的家，那就只會是……
醉鬼坐在沙發上，畏懼龍辰的拳頭，低著頭，嘟嘟囔囔，一副賊眉鼠眼的樣子。
龍菲拿著衣物出來，看一眼醉鬼：“你就這麼吃吧。等你酒醒了，餓得慌，再給我打電話。”
“不用你管！我死了才好呢，你們巴不得我早點死。”
少龍下意識握拳，回身發現二狗子站在門口，該是圍觀全程。
“你們先吃吧。”龍菲交代一句，帶著衣服把自己關在洗手間。
兩大一小，差不多的姿勢，對著飯桌，沉默無言。
少龍垂首，視線順著龍辰青筋凸起的手臂，落在其攥拳的手上。他遲疑著伸手過去，覆在龍辰的手背。
龍辰鬆開拳頭，翻掌朝上。
桌下的兩隻手，十指相扣。
“咕～……咕～……咕～……”
兩人相視一眼，默契看向趴在桌邊的二狗子。
龍辰夾起一塊紅腸，放在二狗子眼前的碟子裡。
少龍瞧一眼不聲不響啃著的二狗子，覺得假如這幾天的種種行為是他的常態，龍辰應該能減少一大半煩心事。
龍菲從洗手間出來，張羅著吃飯，隨手開啟碎屏的電視，調到音樂頻道。
“開席，開席。”龍辰轉身拿兩瓶酒，給每人到半杯。
少龍先向龍菲敬酒，表達感謝。再和龍辰碰杯，反倒什麼都沒說，只悄悄在桌下捏了捏對方的手指肚。
幾口酒下肚，桌上熱鬧起來，互相碰杯。在家喝酒有一個好處，可以毫無顧忌，喝醉了倒頭就睡。
二狗子雖是不吵不鬧了，但抱著半斤白酒悶頭往肚子裡灌，醉得迷迷糊糊，軟軟喏喏地追問龍菲：“過年了，我媽媽怎麼還沒來？”
少龍動作一頓，餘光看向身邊的龍辰。後者彷彿沒聽見，照舊喝酒吃肉，目不斜視。
龍菲編出一連串的理由，應對二狗子委屈地追問，把人安頓在兒童床，輕輕帶上門。
少龍暗自算算，龍菲喝得也不少，看著有幾分醉意，因為她已經挪到他的另一邊，和他講起龍辰的童年趣事。
說到兩人被逼著在酒廠練功，到陪著龍辰去參加比賽，到兩人當爹當媽的拉扯二狗子，再到守住不服網咖。
“哦～對了！有個事兒，我一定要學給你聽。”龍菲吐字不太清楚，“大龍小時候，三更半夜鬧失蹤，全家找瘋了，結果他在墳地裡睡著了。”
少龍稍稍看一眼龍辰，面對龍菲：“然後呢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