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吾不知道水獸為什麼對玄影有這麼大敵意,就如同他也不知道第一陣的沙人為什麼只攻擊自己,而完全無視玄影。私心裡暗自希望這水獸能將那玄影攻擊的狼狽不堪才好,誰讓他第一陣就曉得看鬧熱,害得自己被甩了一身的沙礫子。
事實上,水獸好似直接透晰了子吾的心思,還真就是這麼做的,對著大石頭面子上的玄影一頓狂轟濫炸,水花四濺亂飛。聚水成形,水流又急,玄影根本無法仔細去尋找陣眼,只能仗著身法利索,來回躲閃。
子吾倒是悠哉哉的掛在尾端看戲。時不時還來個指點,笑嘻嘻地喊道:“這裡這裡!那裡那裡!”玩得不亦樂乎。他只道水落在身上又能怎樣,卻忽略了這水柱的衝擊力,對玄影的攻擊絲毫不亞於一名內修極高的絕頂高手。
隨著時間的拖延,月上柳梢頭,水獸的攻擊逐漸減弱,聚形的水流亦逐漸緩慢下來。周圍傳來了一陣清晰而有節奏的滴水聲,叮叮咚咚,忽緩忽急。
子吾吊在空中,理應比玄影還早聽到這聲響,可他只顧著耍了,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危險。默默望了一眼玄影,問道“你還沒找到它的弱點嗎?”
玄影剛險險躲開一條水柱,站定身形,衝著子吾搖了搖頭,後者無奈地朝天翻個白眼兒。
天黑了,涼意漸漸襲來,子吾也收了心,原本冰涼涼地水流,束縛在身上感覺也不是那麼舒爽了,他現在只想下去穿衣服。子吾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自己丟在岸邊的衣衫,這一看不打緊,衣物包裹中竟然泛著淡淡的光彩,他猛然想起來裝在衣服內的金玉珠子。
“把那顆珠子給我!”子吾衝著玄影大喊道。
玄影立即意識到子吾所指何物,一個漂亮的翻身,帶著些水花,落在岸邊,拿出衣衫中的金玉珠子,身後一條水柱襲來,他急忙躲開,然而子吾的衣服就沒那麼幸運了。
子吾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衣衫被水柱攻擊,溼了個徹底,心裡暗自罵了一句,同時毫不吝嗇地甩給玄影一個白眼。但見玄影臉上的神情有些不對,也不知是為何。他想詢問緣由,又覺得玄影也沒時間回答自己,八成是被這水獸給耗光了體力導致的。
握著金玉珠子的整條手臂都麻木了,這東西本來就不該他碰的,事已至此,玄影只能極力忍耐,原本他想丟出去,不過,單憑子吾那身手和速度,估計也接不到。這金玉珠子倒成了燙手山芋,為今之計,只能儘快找到解陣的方法才行。
又是一番折騰,玄影終於逮到距離子吾最近的機會,將珠子甩手丟給他。子吾十分默契地伸手去接,哪成想,整個身子突然被蕩了一下,金玉珠子擦著手指肚掉到水潭,又順著水流被頂到了空中。
兩人皆是驚訝的看著這一變化,只見那金玉珠子在水流的包圍中,吸收著月之精華,散發出金閃閃的光彩。與此同時,水獸如同被什麼抽住了似得,整個身形呈現詭異的扭曲狀,“噗啦”一聲,散回了水潭。子吾身體瞬間失衡,急速下墜
“啊~!”一聲響徹天地的慘叫聲,待到子吾察覺到自己似乎並沒有來個偷心兒涼,他緩緩睜開眼,原來是玄影接住了自己。
“我的金玉珠子!”突然反應過來地子吾激動地吼了一句。
“下去找嗎?”
子吾白了玄影一眼:“當本少是什麼?!你下去一個我看看!”
玄影面上猶豫了一瞬,當真一個猛子扎到水潭裡去了。
望著一圈圈兒地漣漪,子吾傻愣在當場。他真的跳下去了!就這樣跳下去了!一聲不吭地跳下去了……子吾簡直無法理解玄影的做法。
水面已經恢復到平靜無波的狀態,然而玄影下去至今也未浮上來,子吾這才後知後覺地升起不安,“喂!玄影!你還活著吧?!”他扯著嗓子衝著水底大喊。除了輕輕擦過水中大石的波紋,以及不知何時又響起的水滴聲,四周再無任何聲響。
被一陣奇異地滴水聲包圍,子吾瞬間覺得這水潭寒氣逼人,透著陰森詭異,“玄影!”他又衝著水下喊了一句。水潭依舊是毫無反應,子吾當真急了,暗自吐了一句:“本少真是哪輩子欠了你的!”話音落,隨著‘噗通’一聲響,岸邊濺起無數水花。
不稍多時,水中冒出一個腦袋,兩隻手奮力地拖拽著另一個半死不活的人,吭哧吭哧划到岸邊。
費事吧啦地把玄影給運上岸,子吾非是個練家子,身上那點兒大丈夫的力氣,早被這水流的阻力給消耗了個乾淨徹底。他強撐著身體,挪動到玄影身邊,對方如死人一般任由他來回搖晃。子吾像敲西瓜似的在玄影肚子上輕輕叩了幾下,又俯下身仔細聽了聽內中動靜。
如此緊要關頭,方顯博覽群書的益處。子吾認真回憶了書中所記載的救命法子,將玄影衣帶解開,雙手交疊在他腹部按壓,倒還真排出來不少水。
但是,人依舊處在昏厥中,雙拳緊握,全身逐漸僵硬,連帶著呼吸都極不可聞了。子吾四下看了看周身,找不到任何藉助物,不由得自語了一句:“罷了!還是要本少親自來!”說完,一手托住玄影下顎,俯身付諸行動。
子吾自覺已經忙活了好半晌,終於感受到了手下脈搏的跳動,他這才鬆了一口氣,不言不語地獨自坐在一旁,目光緊緊盯著玄影,生怕一不留神,對方真就與世絕緣了。
此時,玄影眉間竟然顯出了幾道特別的紋路,皆是自上而下拼成一個圖案,被月光一照,浮現出些青光,整體看上去,似乎是一道青色的火焰,又好似一葉青蓮花瓣。這一道特殊的圖騰只一剎那,便消失不見。
往往暴風雨來臨之前,最為寧靜,此時此地亦是同樣,當玄影終於醒了過來,首先迎面而來的就是子吾的一肚子怒火:“你是不是傻?!一顆珠子而已,至於如此拼命嗎?!”
玄影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,沒想到子吾突來這麼大火氣,被吼得一愣一愣地,強忍著全身的難受,解釋道:“咳咳……是……兩顆……”說著攤開緊握的一隻手。
“兩顆?……”子吾有一瞬間的閃神兒,他看到玄影手中除了起先的金玉珠子,又多了一顆銀亮閃閃的圓珠,大小亦與金玉珠子相同,即便是金銀兩道光芒的閃耀,也沒有遮蓋住玄影的手掌,那隻握有兩顆珠子的手掌已經是白得毫無血色可言了。
子吾對玄影吼道,“看你現在的樣子,別說兩顆了,就是兩箱也抵不過你一條命啊!”說完,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激動地有些過了,板著臉,又補了一句“本少不想給你收屍!”
四周圍不知何時,已經沒了水滴聲響,自打子吾吼完了,回聲散落了滿地,亦沒了任何其它聲音。子吾隨意坐在地上,望著水面上被風撫過的波紋出神。
“唉……它們對於你我來說,都很重要。”
子吾白了玄影一眼,不去理他。
玄影將兩顆珠子遞給子吾,道“煩勞你把它們收好。”
子吾也不去接,冷言道:“你那麼看重,自己收著吧!”他雖是這樣說著,但在看到玄影唯一沒有恢復血色的那隻手,還是把兩顆珠子那走了,“你……為什麼不早說!”
直到此時,子吾才反應過來事情的蹊蹺,因為當他拿走了珠子之後,玄影的手臂立即恢復正常,而他自己對其卻沒有任何反應,就像這兩個守關者,都沒有要傷害他一樣。
“沒想到會這麼嚴重。”玄影起身才注意到自己一身狼狽,笑道“感謝少城主的救命之恩。”
子吾一副無所謂地樣子,揮了揮手,拿著那顆銀光閃閃地珠子,迎著月光看了許久,問道:“這顆又是什麼名堂?”
“名曰:定魂!”
子吾不以為然,道:“本少認為,叫它收魂更確切一些。”
“好生休息吧,還有數道難關要過。”玄影說罷,徑自撿了塊兒乾淨地方,盤膝而坐。
是啊!還有好幾道難關啊。如果這裡與手札中的記載沒有出入的話,他們至少還需要爬上遠處那座大雪山,因為記載中的最後一頁,只繪製了這座雪山的輪廓,以及最頂端地山巔,有一處硃紅標識。
說來也有些奇怪,玄影明知子吾了此地情況,也不主動去詢問,任由他隨意折騰;而子吾更是任性地隻字不提,遇到什麼就是什麼,一路走來,倒是充滿了驚險刺激,畢竟危險常常來自於人得疏忽大意,感情亦悄悄萌生於不經意間。
是自覺,是覺他,亦或是暗處不明的推手在作怪。
月不圓,夜未央,潺潺流水,波光粼粼,映照出岸邊獨特的風景。似是感知了這一方天地的安寧,水中緩緩竄出一個被綠葉完全裹住的花苞,在天光沐浴之下,一層一層逐漸綻開,偌大的花瓣透著妖豔的色彩,最外層攤在水面上,加之月之光華的照耀,將個水潭渲染出流光溢彩。
子吾坐在岸邊,痴痴望著水面上的奇花,讚歎道“好美啊!你說是吧?”問出口的話如石沉大海一般,毫無回應。他朝著玄影原本休息的地方望去,哪裡還有人的影子。“好嘛,還真是人如其名,也不知那傢伙趁機野到哪裡去了?”子吾暗自嘀咕一句,轉首將注意力放回水潭。
這朵奇花靜靜地開罷,開始散發出來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,奇花乘著夜晚的微風輕輕搖曳,連帶著異香亦隨風飄向四面八方。子吾陶醉在這異香之中,靜心感受著,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,與他並肩而坐,同感同受。無需多做思考,心下亦無需設防,子吾知道,此地除了自己和玄影,不會有第三人出現。
也不知被這異香洗禮了多久,子吾忽覺莫名有些身熱不暢,他只當是起先在水裡耍地太過,讓風熱得了空子,隨手脫了外衫丟在一旁。原想,這下子總可以借夜風降降溫了吧?哪知,熱感非但沒有絲毫退減,反而出現了一陣怪異的麻癢,比起日間在水中浸泡時候的魚兒來襲,還要嚴重許多,好似有一雙頑皮的小手,輕輕柔柔,撫過寸寸肌膚。
子吾倒是沒覺得有甚不適,相反,他還有些享受這種未曾有過的,奇妙的感覺。轉首注視著身旁的玄影,不想被其察覺,後者恰巧此時向他遞上個莞爾而笑。因這一笑愣神兒了許久,他滿意地將這笑容照單收下,卻在下一個瞬間變了臉色,隨即又是一臉得狡黠之笑,子吾突然一手扣在玄影肩頭,將半個身子湊了上去。
三更已過,意志薄弱的人,不知不覺中,早已淪為他者操縱的玩意兒。意識渙散之間,直覺順從著內心最為真實的一點而去,急切希望抓住眼前的一切,擁有這一切,一顆赤誠之心,袒露無疑,只為這似夢似幻,如露如電的浮沫。但若有絲毫不合本意,那便極盡所能地去爭取,不惜付出任何代價。這一雙手,曾經一次又一次失去了太多的過往,不容再有失。
見子吾此刻宛若被什麼附身了似得,一身的蠻力,胡亂撲騰,也不知道其中幾分迷濛,幾分清醒。玄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事情有些不對,若非他方才正在意識交戰,單憑子吾那蹩腳的身手,根本不足以將他制住,更遑論是一番撕扯了。如此反常,只有一種可能,兩人早在不知何時便身陷第三屏障之內。
雖然心知子吾被困此陣,卻無法得悉他在內中遭受了什麼?玄影一臉無可奈何,默默承受著子吾一雙不安分的手,心中極力忍耐想要將其丟進水潭的衝動。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些詢問子吾接下來兩人將會遭遇什麼,若是問過,此刻也就知道要如何救他脫離,也就不用受這等閒罪了。
想到此,玄影面上露出一絲疑惑,對子吾,亦是對自身。
來到世上走一遭,從無數個第一次開始,待到嚐遍了七情,便該知曉此身不屬凡塵,不該有任何的遲疑,或是貪戀。不過,既身為人,自然要做些符合這一身份的事情,無論是面對怎樣的境況,皆需敢於直面,不閃不避,遵從本心,享受其帶來的一切,接受它、佔有它、記住它、最後方能成功化解它。
玄影果斷抱起子吾,躍上水中的大石面站定,猶豫著是否當真來個醍醐灌頂,使其清醒,再觀後者整個人無意識地四處亂抓,他手下一鬆,眼睜睜看著子吾向水潭裡自由下墜。就在此時,玄影腰間一緊,竟是被連帶著拖進了水中。好在他早已恢復了內力,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氣息,免去了被沉溺的危險。
反觀原本水性極好的子吾,已是不知下沉到幾許深淺,玄影一手拍在頭頂,只顧著讓其清醒,忘卻了子吾被困陣中,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水中。他深吸一口氣,潛入水中,不稍片刻,就將人提出水面,想來是求生本能的掙扎吧。玄影雙手抓著子吾的雙肩,使勁兒搖晃,後者嘴角噙著笑容,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。
玄影簡直悔不當初,如今人沒醒來不說,自己還要顧著子吾,為避免其身體下沉,雙手只能勒住他的纖腰。
還沒等玄影緩過來,肩頭突然一沉,竟是子吾雙手環住他,再次湊了過來。玄影緊緊盯著一張泛紅的,清俊的容顏,在自己眼前逐漸放大,避無可避,對方還極為不老實,一雙熾熱的手掌,將那‘輕攏慢捻抹復挑’玩轉了個幾次三番。
也不知在水中折騰了多久,玄影內心裡一陣無語問蒼天。夜空已褪去泰半,月光仍舊毫無保留的照耀大地,周身散落一池的豔麗,襯托著懷裡獨自醉夢的人,其身後,綻放著一朵偌大的奇花,散發著誘人的異香。
玄影眼中一亮,竟然藏在這裡!他一手緊緊抱住子吾,空出的另一手撈起些水花,凝聚內力,打向岸邊的衣物,受到輕擊,一個金閃閃的珠子躍上半空,玄影五指聚攏,手腕一番,手臂瞬間傳來的麻木提醒著他,不容再有任何猶豫,握著金玉珠子的手臂緩緩垂入水中。
子吾滿臉的潮紅色越發濃烈,偶爾帶有幾分痛苦難忍的神色,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扣,緋紅的小臉復又掛著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,恍若置身在一處蓬萊仙境,亦好似親身經歷了一場風花雪月。更為重要的是,在這其中,有一無可替代的人,不言不語,攜手相伴。
此生至此,已無憾。子吾任性地想著。
剎時,水中彷彿有一無形的外力辣手摧花,使之原本妖豔綻放的異花呈現一種,極為詭異的扭曲之狀,花瓣層層枯萎,落到水裡便消失不見,眨眼間,只餘下個孤伶伶的花骨,再由內中吐出一顆青白相間的圓珠。
玄影適時出手,抓住青琅珠,不免又換來手臂一陣麻木。但見懷裡的子吾逐漸安靜下來,心中大石總算落地。後者雙手無力地吊在玄影肩頭,任由其拖回岸邊,丟在一旁,如同一尾死魚。
子吾沉醉在這一枕黃粱中不願意醒來,奈何耳邊一道魔音逐漸清晰,其中似乎參雜了不少擔憂之色。他幽幽地睜開雙眸,盯著近在咫尺的玄影看了好一會兒,正欲出言,注意到後者顏色極為不尋常的手掌時,子吾倏然滿面通紅,他一手丟開外衫,同時,另一手推開對方,竟是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去了。
玄影猝不及防被推了一個趔趄,心裡躊躇不定,一邊擔憂子吾記得夢境無法面對,一邊又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釋。望著歸於平靜的水面,玄影焦急地喊了好幾嗓子,才換得水中人影冒出頭來。
子吾雙手抹了一把臉,將頭髮向後一撩,道:“叫魂兒嘛?!本少不過是下來洗把臉,順便讓自己清醒些!”說罷,竟然又一頭扎進了水中。任由這冰涼的湖水,浸沒他的身體,他的腦殼,最好是連他的記憶也能一併浸沒個乾淨才好,或者,乾脆讓他溺死在這水潭。這樣,他就無需去思考,無需去面對。
玄影仔細觀察良久,除了這習慣性的起床氣,未發現子吾面上再有任何異樣。暗自疑惑,難道他完全不記得了?若是如此,那倒是可以免去雙方的尷尬,畢竟這路程還很長,兩人之間,做出了這種事情,他要用何種心情來接受事實?又需要多久的時間來消磨這傷害?其實,比起子吾的憤怒,玄影更怕他會直接撂挑子走人,心中不免又浮起隱隱的擔憂。
子吾已經再次上了岸,看也不看玄影一眼,隨意甩了甩一身的水珠兒,就去拿衣物。
玄影連忙將衣衫遞過去,猶豫著要怎樣開口,因為他猛然想到金玉珠子還在子吾身上。
“你方才……”
“停!”子吾一張泛白的手掌亮在玄影面門前,打斷其言語,說道:“本少知道自己中招了,亦心知是你的援手解救。”說著,抓過衣衫穿好,方將那隻緊緊攥著的手攤開,掌中正是那顆金玉珠子,他道“無論如何,本少不想再提起此事!”
子吾暗自在心中掙扎了數次,才沒有說出更為難聽的話來。他又不是個大姑娘,亦從不會用世俗來自我綁架,況且事情本就非一人之過,既已如此,又有哪個能分清內中的誰是誰非,孰輕孰重。
晨光熹微,晴空湛藍,流雲與飛鳥相互追逐嬉戲,微風調皮地捲起落葉,又輕輕放其歸根。如此悠然,不知是否能驅走煩躁的心緒。
沙丘之上的兩道身影,依舊如往常同樣,一者抱劍走在前,另一人保持著一定距離,跟隨其後。唯不同的是,一路上沒有任何言語交流,氣氛低沉地極不尋常,好似根本只是孤身踏上這一方土地,亦彷彿有一道看不見、摸不著的屏障,將兩人徹底隔離開來,使得彼此皆不知曉對方的存在。
子吾遙遙遠眺,一座高聳入雲的大雪山,其巔峰的積雪與那流雲苟合一氣,分明是故意給人一種接天連地的錯覺。這便是雪匿鴻跡,充滿了壯麗和神聖,亦埋藏著許多驚險與未知。對於子吾來說,終點就在眼前,因為他已經完全依照記憶,走到了手札的末頁,走入了這座大雪山,剩下的路,是看天?是看命?還是看緣?
既未停步休息,亦未做個商議。子吾一頭扎進山間,深一腳淺一腳,踩得‘咯吱咯吱’響,他垂著首在前頭領路,雖說一路上沒抬頭,可眼睛直勾勾盯住了地上,基本沒挪動過,雪地裡到底有什麼吸引人的呢?倒也無它,只是一道影子,更確切地說,是兩道重疊的影子。
食時已過,兩人又是朝西而行,日頭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。子吾身形偏瘦,又略微矮上玄影幾公分,望著被身後之人包裹的影子,腦海中 不可避免的又憶起那件事情,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內心,又是一陣翻江倒海。可他是個倔脾氣,偏偏不想被人看出來,由其不能被身後的玄影察覺。
子吾暗自訝異自己的處變不驚,在那種境況下,竟能淡然地取出金玉珠子,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好。他猛然停步,目光從玄影的面上,挪到其負於背後的雙手,停留片刻,再次挪到對方臉上,凝視著那逐漸泛白的面色,以及那隱隱咬住的嘴角。子吾一隻手掌舉在玄影面前,冷冰冰地道一句:“拿來!”話語中透著毫不掩飾地怒意。
事情已過去數個時辰,玄影臉上的歉意倒是絲毫不見褪減,心中躊躇著如何彌補對方才好。在這琰浮州走過了數不清的歲月,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,卻是頭一遭發生這樣的事情,該怎樣善後,他並無頭緒。在玄影看來,世上還沒有任何事情,是時光歲月帶不走的,只望對方能在時間的消磨下,淡化此事。
子吾見他一動不動,猶自發愣,將手掌又向著玄影面門送了送,繼續說道:“本少相信你明白所指何物。”較於方才命令式的口吻,這句話,語氣裡的怒氣減少許多,頓了頓又道“還是,你想被它抽乾?”
玄影面上露出些猶豫不決,再看到子吾越發黑沉的臉色,只好默默鬆開已經雪白驚怖的拳頭,將掌中的物件兒交給子吾。
“非是本少愛念,不該碰觸的東西,你何必一次次執著?”也未等玄影吱聲兒,子吾一把抓過去,隨問道“名字?”
“青……青白……”玄影吱吱唔唔地回答道。
“清白?……青白……哈~!”子吾喃喃重複了兩句,露出一個無可奈何地苦笑,“好名字!當真是好名字!本少,記下了!”一聲高過一聲地嘶吼,宣洩著心中的鬱結,震落了不少枝頭的積雪,撲啦啦砸在兩人頭上、身上、眼中。若可以,他不惜用任何代價來換取,只要能忘記那件事情。
很明顯,世事往往不從人願,子吾將那充滿寓意的‘青白’收在袖中,垂首繼續胡亂地走著。
就在此時,周圍氣流莫名起了不尋常的變化,方才明明是晴空萬里,霎時間妖風肆虐,原本就盛滿了積雪的參天老樹,又被呼嘯而來地狂風硬生生壓彎了枝幹,使其不得不順從地向蒼天俯首。風中夾帶著沉積多年的大雪豆子,以及雪化又凍住的冰碴子,劈頭蓋臉地砸向兩名不速之客。
子吾走在前,眼看著一片白茫茫、亮晶晶的冰雪直撲面門,他本能地背過身去躲,反應倒是機警,卻忘了身後還跟著個人。
他兩人本就是前後腳,子吾這突然地一個轉身,猝不及防地貼在了玄影身上。若在平日裡他倒也不會往心裡去,可偏偏是在這種時候,子吾面上登時憋得通紅,也不知是凍得,還是怒得。
“喂!擋一下!”比起被冰雪砸死,子吾果斷選擇躲在黒翼之下,畢竟性命只有一條,而他,還有許多事情要做,不想就此年少夭折。
天賜一個贖罪的機會,玄影自然會好好把握,他毫不猶豫地俯身摟住子吾,緊緊護在懷中,將自身作為抵禦風雪襲擊的盾牌。後者也不知道是怕冰雪砸過來,還是怕對方看到他的反常,分明已經被護住了,雙手仍舊緊緊抱著頭,也不抬首。
有人保護的感覺真好啊!子吾內心裡暗自感嘆一句。
莫名的風雪,來得快,去得也快。但那刺骨的寒冷,早已深深扎入兩人五臟六腑。
子吾抱著雙臂瑟瑟發抖,冷漠地看著玄影腰間的黑葫蘆。他可記得清清楚楚,當初這傢伙小氣地不肯分享,現在總不至於眼看著自己凍死在這裡吧。
“你……只能喝一小小口。”玄影早已注意到子吾的目光,他猶豫著說道。
子吾甩出一個大白眼兒,打著哆嗦說:“你……能不能……不……那……麼小……家子氣……”說完去就扯酒葫蘆。
“別……!”玄影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,之後便被子吾地一聲悽慘痛呼給淹沒了過去,他連忙接下被子吾直接丟出來的黑葫蘆。
見子吾直接蹲在地上,將整個手臂埋進雪裡,面上是一副極力忍受痛苦的神情,玄影擔憂地問道:“子吾,你……你沒事吧?”
“怎麼會……那麼燙啊!”子吾昂首瞪了玄影一眼,滿面怒容絲毫不加掩飾。這怒,倒也不是來自於玄影本身,而是剛才碰觸到黑葫蘆的一瞬間,子吾感覺手臂好像被火蛇纏住了似的,那真實地灼燒感,令他不由得憶起兒時重複了無數遍的噩夢。
玄影面上一臉地擔憂之色,又不知道該如何向子吾解釋,安慰道:“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,你手臂應該沒事了。”
子吾根本已經懶得理他了,感受到手臂的溫度逐漸褪為正常,方才從雪裡抽出來,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圈兒,自語道:“還好沒有燙傷。”
玄影將酒遞上前,試探著問道:“子吾,這酒……你還喝嗎?”
“喝你個大頭鬼啊!本少現在一肚子火,熱得很!走啦!”
子吾一通吼完就要走,卻突然被玄影緊緊箍在懷裡,完全動彈不得,腦中倏然跳出一個名字‘青白’!他心裡不由得一陣怒火中燒,奮力掙扎,卻毫無作用,耳畔傳來一個略微低沉的聲音,輕輕道出一句“別走!”
玄影的一反常態,對上子吾的一臉茫然,後者心中不免萬分懊悔,之前怎麼就沒看出來,這傢伙如此人面獸心呢?轉念一想,不對啊,早在水潭就該看出來的啊!要不是嫌疼,子吾真想甩自己兩個巴掌,他將本打算好的原諒,拋到九霄雲外。
“與我回去,將一切交由我來承擔。我以此身起誓,永生永世,定不負你!”
子吾無奈地聽著玄影莫名其妙地叨叨,眼珠一轉,計上心頭,他索性放棄掙扎,一隻手卻是悄無聲息地握在了劍柄處,用以儘量柔和的聲音,道:“好,都聽你的。”在明顯感覺到禁錮的力量鬆懈,子吾身子奮力一扭,拉開些兩人之間的距離,猛然抽出雪裡鴻,手腕一番,“本少今兒定要廢了你!”說著,一招刺中毫無防備的玄影。
原本就是一身繡金雕龍的黑色長衫,若非留意細看,倒真找不出血跡,加之雪裡鴻的劍刃本就是赤紅色,就更看不出有何異樣了。子吾緊緊抓著劍柄,不知道該更進一步,還是該見血就收。他無法忽視內心的恐懼感,難道真的要看著玄影血濺五步?
“如果這樣能夠得到你的原諒,我……”
“不能!”不待對方說完,子吾就冷冷地打斷他。
“我始終相信‘精誠所至金石為開’……”
子吾道:“今生罪業,今生還。你死了!我便原諒!”
周圍頓時一陣寂靜,沒有任何蟲鳴鳥叫,甚至連風聲都隱藏了起來。子吾面上已不帶有絲毫怒意,他抬首凝視著玄影的一雙星眸。
“好!君子一言!”玄影一個閃身,手指在子吾劍刃上輕輕一彈,後者隨即趕到小臂傳來一陣酥麻,不自主的鬆開手。
再抬首望去,雪裡鴻已在玄影手中,他先是挽了個漂亮的劍花,又起掌在劍首一推,劍鋒逆向而停,直奔玄影心口。
“啊!玄影!”
“斷惡修善,以明其心”
方才一陣意識混沌地天人交戰,此言便由彼方幽幽而來,傳入耳識。子吾迎著日光,緩緩轉動手中一個顏色極為淡雅的珠子,腦中深深思慮著這句話,暗地裡自我審查了一番。他自認為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,是有什麼需要‘斷惡’?‘修善’倒也好說,後半句話,又所指何人呢?
子吾不過是因為和玄影賭氣,才一頭扎入這大雪山,卻未料到,只是盲目地亂走,竟然觸動了第四守關。就連那向來機警的玄影,也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被趁虛而入,控制了心神。
一番神識交流下來,好在這兩縷冥魂倒是沒有什麼惡意,甚至還分外熱情地合力開啟屏障,將他二人直接送達目的地,免去了在大雪山裡兜兜轉轉。
雪匿鴻跡的最頂端,一片冰天雪地,白茫茫,亮晶晶的冰雪,吸收了天光,又折射到四面八方,照耀了整個雪山之巔。此地雖說遍地冰雪,但氣溫卻比山間高出許多。子吾立身其中,絲毫不覺寒冷,他展開雙臂,感受這一方清聖之氣。
風景雖美,但這腳下的路,可不好走。玄影是個練家子,對於這種地形,尚難不住他;再看子吾就不那麼穩妥了,足下每一步地起落都極為謹慎,走起來也就顫顫巍巍,如履薄冰。
在這一片平坦的山巔中,唯一的略微不同之處,便是前方相距數里矗著一個大冰雕,看上去是座雕刻地栩栩如生的大蓮臺。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之前受到玄影的言語影響,子吾竟然在不知不覺中,去數了那蓮花瓣的層數。
“誒?是九層啊!”子吾數罷了,高興地對玄影說道。後者一路上都在思慮借身冥魂對他說的話,此刻聽聞子吾言語中的歡愉,他反倒有種一時莫名之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