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子吾轉身就要順著來路下山,玄影望了一眼山下,樹影婆娑之間隱藏了不少已經行進到半山腰的江湖人,他阻攔道:“我們另擇一路下山。”
“為什麼?”子吾不滿地問道。
玄影指著山間道:“懷璧其罪,避免紛爭。”
子吾順著其所指的方向看過去,繼而一手托腮,將玄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,故作深沉地說道:“你越來越不像個走江湖的。”不待對方問其原由,他把手中的聖檀骨壺轉個花式,指向山下,繼續說道:“這些人看似眾志成城地一起上來,但暗地裡都揣著自己的小心思!哪個也不敢妄自動手,將便宜留給其他人!既如此,又有何懼哉?”
“嗯?我還是主張,能避則避。”玄影堅持著自己的意見,他從來都不願動武,更不願做毫無懸念的爭鬥。
一句話輕易點起子吾心中的怒火,他斜眼瞟了面前這個‘從心’的玄影,努力壓下自己的怒氣,自我安慰道:“算了!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他慫,可惜了那一身的武學。”想起之前的種種,又默默在心底裡補了一句:“如果他有的話!”
“走走走!玄影大俠說繞路,咱就繞路!”子吾嚷嚷了一句,把個聖檀骨壺別再後腰,又將手中的雪裡鴻轉個劍花,扛在肩頭,大搖大擺地朝著西南方向下山。
然而,既已身在江湖,又懷揣著個釋門法器,麻煩亦不是說躲就能躲得掉。二人雖特意選擇了西南方向下山,繞開那一眾武林人士,可眼前仍舊出現了一人攔路。子吾直覺這一人會比身後那一群人還要難纏,畢竟此人是一人劫道,而且狂妄的只留了個背影給他倆,挑釁之意十足。
“哈!避開了一群半斤八兩,倒是撞上個足稱的!”子吾亮著嗓子調侃了一句,又稍稍提高聲音問了那背影一句:“兄臺,攔路貴幹啊?”
玄影低聲提醒道:“子吾,這人你是識得的。”
“嗯?”子吾帶著疑惑,湊上前兩步,仔細端詳了半天眼前這道背影,發現其雙耳之後有一條細細的黑線隱藏在髮絲下,驚呼道:“墨殅?!”
“少城主,一路玩得可盡興了?”那人說罷,緩緩轉過身,一張遍佈赤紅圖騰,凶神惡煞的面具,將整個臉罩住,雙手抄在胸前,抱著根枯黃的竹筒子,此人可不正是那連畫帶人玩失蹤的墨殅。
子吾極力剋制自己的怒火,從故地開始,一路忍受著被人算計,只希望這一連串蹩腳計謀的最後,能出現自己預想的結果。可是,隨著墨殅突然出現在眼前,瞬間打破了子吾的所有幻想,打破了子吾最後一絲希望。他如同被定住一般,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墨殅,面上的表情一變再變,越變越是難看。
“哈~!”良久之後,子吾終於有了動作,他先是一聲輕笑,而後雙手拍個巴掌,言道:“原來本少辛苦奔走,嫁衣是為你而做。那老丈是你殺的!線索是你留得!故意引我們來做馬前卒,再一路跟隨!”說到此處,他一手背後,握緊聖檀骨壺,問道:“怎麼?現在露臉是要強奪嗎?!” 墨殅打從現身就注意著子吾的一舉一動,見其手上的小動作,心下了然目標在何處。放聲大笑:“哈哈哈哈!我倒是低估了!少城主還真有幾分聰明。”他誇讚了一句,話鋒一轉,指著子吾身後的聖檀骨壺,胸有成竹地說道:“在下無需做那賊匪行徑,亦能讓少城主將身後之物,雙手奉予在下。”
對方已經將話說得如此明白,子吾防備地後退,直到眼角瞟見另一人,對墨殅嗆聲道:“哼!本少真不知閣下是哪裡來的自信?不如先與他正面杠一場,如何?”說著,一手指向身側的玄影。後者一副淡然自若地神情,似乎完全不擔心對方會翻臉來搶,倒是被子吾再次拿來擋刀,面上閃過一絲絲無奈。
子吾可不知道玄影是真的氣定神閒,還是故意做出個‘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’的樣子來。憶起在上陽城中,兩人曾合力送給闇部一個‘福’來吃,他自動自覺的理解為前者,心底裡也就多加了幾分勝算。然而,接下來地情況走勢卻完全出乎了子吾的預料,更確切的說,是他嘀咕了墨殅。
“何必動手?少城主想要那副畫卷的真跡,拿你身後之物來換!”墨殅直言道。
子吾不甘示弱地反駁道:“同樣的話還給閣下,想要它,拿真畫來換!”
“少城主先交出舍利,在下就將真跡雙手奉上!”墨殅繼續道。
子吾亦繼續反駁:“不可能!閣下先拿真跡出來,本少才考慮是否要交換!”
“哈~!久聞少城主聲名,在下可不敢盡信。”墨殅悠悠地說道。
“閣下矇頭蓋臉,本少認為你更加不值得信任!”
兩人像個孩子似得相互較勁,皆不肯讓步,還都執著著自身的利益。玄影倒是樂在一旁看熱鬧,直到他聽見那些江湖人士似乎已經快到山巔了,出言提醒那還在爭個不休的二人,猶豫著說道:“咳咳……那個,我們是不是先離開這裡,稍後再做商議?”
正巧此時子吾已經拔高了音調,喊了句“本少堅持自己的立場!”將玄影的話淹沒個徹底。
好在墨殅言語中比子吾冷靜許多,不急不緩地固守著自我主見,怎麼看都更像故意激怒子吾。雖如是說,倒是將玄影的善意提醒聽了去,他道:“少城主敢隨著來嗎?在下家中不但有真跡,還有人!”說著,腳下疾步如飛。
“本少不懼神鬼,會怕了你不成?!”子吾聽得出墨殅有意引他中計,但為了對方所言的‘真跡’,更是為了其有意透露出來的‘人’,這一陣,他非入不可。
俗話說‘上山容易下山難’,子吾既要顧及腳下的山石泥沙,又要時時鎖定墨殅的身影,一路皆是深一腳淺一腳,跌跌撞撞。萬幸的是,他墨殅似乎也受這地貌的影響,兩人之間追逐戰的距離,始終沒怎麼變過。玄影自然亦看懂了墨殅的真實動機,卻不甚明瞭,子吾怎麼如此容易被前者影響?他驚訝地看著一前一後消失的兩人,也只得隨後跟上去。
“子吾,冷靜!”
子吾忙裡偷閒地瞟了眼玄影,也不知對方是什麼時候追上來的,他此刻是真真正正的羨慕這兩個身體底子好的傢伙,可憐他只能咬牙堅持。
墨殅有意無意地放慢速度,瞞得過子吾,可騙不了玄影。但是無妨,他的目標,至始至終都只有少城主一人而已。
“子吾,你和墨殅的性格倒是有幾分相似。”玄影腳下不緊不慢地跟著,思慮了片刻,冒出一句似是感嘆的言語。
子吾想也不想地的反擊了一句:“依本少看,你倆才更像,一身黑黢黢。”
玄影絲毫不介意子吾的冷臉,笑道:“哈,有這樣一個兄弟,應該很不錯啊!”
子吾倏然停步,致使跟在身後的玄影,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,一手不小心碰到了其身後的聖檀骨壺,還未來得及多做反應,已經被震飛出一丈多遠。他穩住身形之後,首先去看了一眼子吾的反映,見對方並沒有訝異這一不尋常的現象,才稍稍放心。
子吾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些,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佔據了他全部思惟,他佇立在那裡,一動不動地盯著墨殅,注意到其緩緩慢下的步伐。內心裡升起疑惑,兄弟嗎?此時的他早已冷靜下來,亦察覺到之前兩人爭執不休時,乃是墨殅有意激怒自己,兩人的言語更是如出一轍地相似。但他轉念一想,又自嘲地笑了。雖說已過數日,墨殅面具下那張寫滿江湖經驗的面孔,子吾可是見過一次就今生難忘,即使忽略到那張臉,對方的年歲也應該大上子初許多。
墨殅也不知是不是被子吾盯得難受,還是發現了對方早已停步,他轉首望了身後一眼。
這一回眸凝視,正巧落入後者眼中。子吾的心緒再難平靜,原本已推翻的可能性,再次縈繞心頭。
若非知之甚深,為何偏偏是在那一處故地;若非瞭解其中內情,為何會將計劃排布的如此周密,讓他誤以為希望就在前方,等著帶著他親手去迎接。子吾的內心五味陳總,明明是授人以柄,又絲毫不能掙脫。
墨殅早已不再故意引子吾追趕,他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在前頭領路,看上去似乎是個常走山路的,晃晃悠悠邁著大步,一手玩轉著枯竹筒,一副浪子歸家的模樣。
三人一路沿著雪匿鴻跡形成的河流,走了約莫有兩個時辰,竟是來到一處斷崖。冰雪融化,流淌到此處,形成了一道道瀑布,湊出悠揚的樂章。
“到了!”
子吾四下裡張望了一圈兒,問道:“哪裡?”
墨殅看了看天色,一伸手指向懸崖下,道:“少城主,請吧!”
“喲!終途。難道是想殺人越貨?”子吾驚覺地後退,朝著對方問道。他本想靠近玄影一些,畢竟這可是唯一依靠,哪成想後者被此地的特殊地貌吸引,徑自走到了斷崖的最邊緣,探著身子向下瞧。
子吾連忙出聲提醒道:“小心點,摔下去肯定是粉身碎骨。”
“風景很不錯,沒想到墨殅公子居於這樣一片洞天福地。”
子吾聽玄影誇讚起來,一時好奇心作祟,鼓起勇氣磨蹭到斷崖邊,探著身子望了一眼懸崖下,一朵朵白雲隨風漂浮,白茫茫的水汽,煙霧蒸騰。子吾可欣賞不來這番景色,他未曾想到斷崖如此之高,頓感一陣全身發涼,隨即倒退了好幾步,對墨殅直言道:“本少反悔了!告辭!”
事已至此,後者哪裡肯放子吾離開,他一個箭步衝上前,一手扣在其肩頭,厲聲道:“隨我下去!”
“本少拒絕!”子吾一邊掙扎,一邊叫嚷,“大俠!你還不幫忙?”這句話是衝著站在一旁的玄影喊得。後者雖不知子吾為何突然就耍起性子,他亦確實有心幫忙,可在看到子吾身後的聖檀骨壺,也只能一臉抱歉地端著雙手,不知道要怎樣為自己解釋。
“這副看鬧熱不嫌事兒大的表情,怎麼和本少那麼像!”子吾暗自嘀咕一句,眼下對他來說,可是攸關生死存亡,沒有多餘的精力分心去質問玄影。
也不知墨殅到底用了多大力道,反正子吾此刻對自己先天殘缺的身體是極度嫌棄。他並未察覺到,在兩人地一番掙扎中,墨殅下手地分寸掌握的剛剛好,刻意將他拖至懸崖邊上,又趁著他使盡全力轉身的一瞬間,突然鬆手。霎時,子吾身子失重前傾,同時腳下慣性地向前跨了一大步,然而,想落地,卻是足下一空。
“哇!啊~!”一聲響破天際地慘叫聲。驚起了不少在山石樹木上汲水休息的鳥兒,那些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傢伙兒們,一個個慌忙揮著翅膀撲撲稜稜地四散飛去,生怕稍稍慢一步,便會受到殃及,一命嗚呼了。
事態急轉,玄影來不及細想其中原由,亦來不及揣測墨殅的動機。千鈞一髮,不由多做思慮,他衝到斷崖邊,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。未聽到身後墨殅不緊不慢地飄出一句,“有意思!”
跳入懸崖,玄影才發覺,這深谷的風勢走向有些異樣,再往下,就看到還在墜落的子吾,四肢胡亂地掙扎著。他凌空翻個身,雙足點在峭壁,借力靠向對方,就在剛剛碰。到子吾的同時,身體彷彿被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外力攻擊,整個人撞在了一塊山石上。他不顧自身疼痛,一手拍在石面,穩住身形,再次去撈子吾。
墨殅將這一切盡收眼底,他順著風勢打轉兒,讓自己急速下墜,很快就躍過了已經數次被攻擊的玄影,他一手拉住正欲再次撈人的對方,“我來!”說著,猛地向下一沉,一手扣住子吾的胳膊,向上空一拋,又再其失衡前的瞬間,抓住子吾後腰。
子吾嚇得臉色煞白,嗓子也喊失聲了,又被氣流衝地睜不開眼,猜想該是玄影撈住了自己,手腳並用地攀附在對方身上。心下里將害他摔下懸崖的墨殅,一門老少問候個遍。
“哈,你果然懼高!”
調侃的一句話,夾雜著呼呼地作響的風聲,子吾仍舊聽得清清楚楚,不是玄影。他倏然睜開雙目,一張凶神惡煞的面具引入眼瞼,面具上唯一露出的兩個孔,內中透出一雙明亮的星眸,倒是與那一臉的江湖滄桑相悖。
子吾不是個自戀的少城主,但他每每憶起子初,就會望著水面上自己的倒映出神,將水中那一張與自己絲毫無差的容顏,想象成子初的樣子;將水中那一雙明目亦按在子初的面容上。是以,眼前這一雙星眸,把他曾經的無數次幻想,變為現實,真真切切地烙印在他眼中,落盡他的心底。
“子初……”子吾一聲輕輕呢喃之語。
一張面具,掩藏了對方不願示人的真實面容,卻無法遮住其眼中出現的一瞬間波動。
子吾早已忘記了恐懼,一隻手緩緩覆在對方的心口,後者恍若失了武者警覺一般,不言不語,亦並未做任何躲閃。
直至兩人落了地,子吾面上不見驚懼,不見憤怒,徒留一臉地大失所望。在墨殅的提醒下,他才突的回神兒,閃電般撤回手掌,輕聲道了一句:“抱歉。”似是醒悟到哪裡不太妥當,眉頭一挑,扯出個飽含虛假地笑容,補了句:“多謝你治好了本少的懼高症!”
“無需客氣。寒舍就在前方不遠處,二位隨我來。”墨殅客氣地說罷,率先在前面領路。
“枉為大俠,見死不救!”子吾衝著玄影道了一句,緊隨墨殅而去。
玄影衝著那道纖細的背影,幾次欲作勢解釋,思慮再三,只有搖首苦笑。
這一處深谷實有一個特別的名字,但不為任何武林人士所熟識,因為這名字是他墨殅賜予的。“望眼玉川”子吾看著清流山壁上,龍飛鳳舞地四個大字,其左下方還有一個淺淺的,依稀可辨的一個“殅”字。嘴邊滑出一聲輕哼,只有他自己知道,這只是為了打消掉內心中的羨慕而已。
在這山壁之前是一灣水流匯聚的清潭,旁邊座落著一個簡易搭建的院落,內中一個偌大的老樹根,被人打磨出一個光滑的面子,旁邊圍了兩個同樣光面樹墩子。其後並排著三間草房,一棵花樹。這便是墨殅的居處嗎?他不明白,歷盡江湖滄桑的人,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?雖不至於像上陽城那般的壯大,也該給自己擇一塊好地角,悠然度日不是嗎?
墨殅並未引著兩人進院子,而是攔在外頭說道:“此地便是我的居所,少城主可以將身後之物交出來了嗎?”
“都走到這兒了。不如閣下再辛苦幾步,先將真跡取出來?”他子吾可鬼精得很,看這院落的陳設,便能猜出此地絕不是墨殅一人居住。這倒是事先未曾預料到的,現在看來,原本還能單打獨鬥劃個五五分的戰況,會在墨殅家中的另一人身上發生改變。無論對方是一名怎樣的敵手,他子吾都沒有絲毫勝算,除非,對方的身體狀況比他還差。
“少城主大概還不知道,在下若是強搶,你根本攔不住!”墨殅抱著枯竹筒對子吾言道。
子吾面上絲毫看不出懼色,他一手指著玄影,成竹在胸地說道:“閣下可有將他算進去?”
“錯了!錯了!”墨殅一邊說著,一邊搖首淡笑,而後一手指向玄影,對子吾繼續說道:“少城主從開始就不該把玄影公子牽扯進來,他根本無法成為你的護身符。”
子吾轉首看到玄影一副欲言又止地樣子,料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索性直言問道:“無須解釋了!只問你的立場,在他?還是在本少?”
玄影並不答話,反而是向墨殅問道:“可否告知,你執著索要此物的目的?”
墨殅言道:“風凌沙渡至雪匿鴻跡的這一段地域,因其詭異莫測,兇險萬分,是猛獸潛伏之地。傳言中,一名得道高僧曾為歷劫親身闖入,最終往生於雪匿鴻跡之巔,又言其坐化所留之舍利,可解世間一切劫難。數百年來,無數的武林人士,拋生棄死,只為找到僧者舍利,但都葬於黃沙之下。”
玄影蹙眉聽罷了墨殅的講述,繼續問道:“所以,閣下又是為何需要此物?”
“救人!”
玄影未在追問,亦無需追問了,目光凝視著那間虛掩的房門。
子吾言道:“閣下怎就篤定本少會有那人人覬覦的舍利?”
“不才,在下也曾翻過幾頁經書。”墨殅指著子吾身後道:“少城主身後背地正是承裝舍利的骨壺。”
子吾一手抄在身後,防備的握緊聖檀骨壺。想不到墨殅竟然認得這物,這一陣想必是免不了了。
他兩人還在各自盤算,院落中傳出一道清亮的聲音:“既是遠道而來的客人,墨殅,你何不將人請進屋內飲一杯茶呢?”
子吾循聲望去,那間草房的房門虛掩著,門旁的一扇窗子支起了半個,內中只有一道人影,看上去似乎是坐在那裡,也未有什麼動作。
墨殅還在猶豫不決,子吾搶先提著嗓子道:“那就多謝啦!”說著,當真不客氣地進了院子,環視一週後,往個木墩子上一坐。
“抱歉!我擅作主張了。”墨殅衝著那扇虛掩的房門,作揖說道。
“無妨!雖是意料之外,卻在情理之中。”屋子裡的人說罷,頓了頓,又繼續道:“請恕在下身體抱恙,不方便見客。”話音落,虛掩的房門大開,內中一人,端坐在一架特殊的四輪車上。
端看此人身著一件陳舊的長衫,面上掛著微笑,衝著來客稍稍頷首,完全不因自身缺憾而自卑。
子吾直覺,這應該就是墨殅急於救治的人,明明是與自己相仿年紀,身後卻披散著一頭銀絲,與那年少的容貌不甚相匹配,更有悖於其清亮的聲音,他心中不因自己的一語成讖竊喜,倒是升起一絲悲憫之情,繼而又被另一念頭壓下去。
墨殅此時已經走近房內,低首在那人耳邊說了幾句,隨即繞道四輪車的後方,將那人推到院中。
這一舉動,落在子吾眼中,不免勾起他沉埋心地地過往。曾幾何時,相似地兄弟情深,伴他度過每一天,而今十載已過,物非人亦非。察覺到對方打從出了屋子,就一直盯著自己看,他與那坐在四輪車的年輕人對視了片刻,才瞭然問題所在,這一道目光根本就是越過自己,只為投向另一人。
子吾眼角掃到後方的玄影,望著初次見面的人,其眼中浮現出哀傷的神情,令他鬼使神差地挪動了兩步,硬是將自己橫在那二人的目光之間。
注意到子吾不尋常的動作,墨殅亦發現了氣氛有些不對,出言道:“師尊,徒兒稍後就送他們離開。”說著,轉身進入另一間房內。
原來他兩人不是相依為命地兄弟?!子吾一臉地驚訝地再次打量了一番四輪車上的年輕人,他確定自己不會斷錯,這一張麵皮,怎麼看也不會比墨殅老。子吾起先還道,墨殅長兄如父,照顧這位不良於行地兄弟,才在江湖上打拼。怎料,一聲‘師尊’直接推翻了他的猜測。
“好年輕的小師父!”子吾道。
四輪車上的人,笑著回道:“小公子謬讚了。江湖人,去老返童亦算不上太過稀奇。”
子吾聽了這話,猛然轉首望向身旁一人,再聯想其過往的言行舉止,腦中冒出一個嚇到自己的揣測,玄影該不會已經是百歲糟老頭子了吧?他朝著對方的位置蹭過去,蹙眉低聲說道:“本少似乎不曾問過你的年歲?”
後者面上一怔,一手不由自主地撓了撓額頭,眼角卻是趁機瞟向四輪車上的年輕人。
子吾見玄影不答話,還一反常態地抓耳撓腮,心下里更是一陣犯嘀咕,他疑惑地問道:“難道你也是去老還童?”語氣中透出些許緊張。
院中一片寂靜,直到後者如突然醒悟一般,使勁兒搖了搖頭,言道:“我尚未有那麼高深的修為。”子吾這才放下心中大石。他又轉首望向那四輪車上的年輕人,暗自在心裡醞釀了好久情緒,才抱拳道:“小輩子吾,敢問前輩名號?”
“墨浮生。”
對方的回答聽上去有些不似江湖人作風。子吾猶記得兒時,子初會給他講述那些個江湖高人,往往與人報名號的時候,必是先說號,再言其姓名。眼前這人卻只回答了一個名字,再看著明顯比他子吾還差的身體,哪裡像一個去老返童的先天高人?
俗話說,‘人不可貌相’,子吾可不會傻得去和對方辯駁,且不說這位墨前輩如今剩下幾成功力,單就他還在和玄影較勁,保不齊,後者依舊會選擇見死不救。子吾想起自己掉下懸崖時候,撈他地竟然不是玄影,就一陣怒火翻騰,再憶起,那墨殅害得他空歡喜一場,更是氣不打一處來。
“少……你……這便是你在找尋的真跡!”墨殅一手拿著個黑乎乎的卷軸,將一端指向子吾說道:“想要,就拿你身後之物來換!”
“哦?是真是偽,單憑你一張嘴?本……在下要親眼鑑別!”子吾說著就伸出一隻手去。
“小人之心,拿去!”墨殅說著,將畫卷向前一拋,準確無誤地落在對方手中。
子吾小心翼翼地抖開畫卷,仔細看了半天,也沒找出來這與自己之前那兩幅的區別,抬首問道:“你怎麼證明這幅畫就是真的?”
墨殅道:“這幅畫來自上陽城的難殊閣。足以說明它的真實性!”
首次聽聞上陽城外的人提起難殊閣,子吾更是疑惑,雖說府中那樓閣高得扎眼,可除了上元府之外,無人知曉它的名字。對方是如何知曉的?還能準確無誤地說出這幅畫出自難殊閣內,足以證明,此人八成偷偷闖入過,可是……?為解疑惑,子吾追問道:“難殊閣守衛森嚴,你幾時竊取了這幅畫?”
“十年前!”墨殅想也不想地說道。
子吾怒然:“我聽你在放……”話說到一半,意識到還有他人在場,覺得不妥,硬拗改口道:“大放厥詞,十年前你……”他猛地醒悟,眼中怒氣更勝,質問道:“你說十年前?!你與那黑衣人是一夥的?”他頓了一瞬,繼續逼問道:“或者,就是你擄走了人?!”
墨殅好像也愣住了,將手中竹筒調換個方向,道:“什麼黑衣人,白衣人?這幅畫是我機緣所得。”一副被人冤枉了地口氣。
“機緣?哈……,當真是掩蓋事實的好說辭。”子吾冷言道,“我來問你!閣下所言的機緣,還活著嗎?!”
“什麼亂七八糟的?這幅絕對是真跡,錯不了!將你身後之物拿來作交換!”墨殅一手指著子吾身後道,語氣中夾雜著不耐煩。
子吾靈巧地向後躲了兩步,捲了畫,一副不屑地神情,道:“哼!這樣的贗品,你要多少,在下能給你拿出來多少。”說著,竟是直接丟還給對方。
畫卷在空中畫個漂亮的弧線,卻是落進了兩步躥上來地玄影手中,他把個畫卷在一隻手上掂量了幾下,對墨殅客客氣氣地言道:“請恕在下直言,這幅畫與閣下日前在上陽城中所得那捲同樣,皆屬後人臨摹。”
“證據?!”雖然是有曾經共同抗敵的默契,墨殅亦不敢輕易篤定玄影是否會信口開河。
“若不信,問你師尊,他的話,你總不會有所質疑吧?”
墨殅順著玄影的所指的方向看過去,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把自己的師尊抬出來?這件事情,墨浮生根本完全不瞭解實情,所知道的一切,根本就是自己當初急中生智,真假摻半地胡編亂造。他直言道:“不用問,師尊他不瞭解此中原由。”
“驢脾氣!一廂情願!自以為是!在下拒絕交換!告辭了!”子吾早已被這一連串的真真假假折騰地心煩氣躁,再看墨殅那一副狐疑的神情,他自然沒了什麼好休養,衝著對方一通厲聲言語,要不是理智在提醒著他,‘君子動口不動手,動手自身準吃虧’,估計子吾早就提劍去砍了這頭倔驢。
墨殅哪裡還容得子吾這時候落跑,他一個箭步上前,同時一手朝著對方後腰一探,目標正是那聖檀骨壺。
玄影適時出手攔截對方,墨殅似乎料定這一變化,反手就去扣對方的手腕。兩人頓時陷入一番拳掌交戰中,在這之間,有個胡亂躲閃地子吾,還有個處變不驚,坐在四輪車上紋絲不動的墨浮生。
子吾忙裡偷閒地看了那個年輕的前輩一眼,這一瞧不打緊,墨前輩不知何時已經是一張慘白到失了血色的臉,雙目緊閉,看上去像是已經昏死過去的樣子。他正欲出言提醒還在糾纏的兩人。
就在此時,墨殅側首躲開玄影的拳頭,正巧瞥見這一情況,瞬間慌了神,忘記了自己還在與人相拼。
待到玄影發現情況不對,已然太遲了,他強行收招,掌風劃過對方耳後,萬幸,未傷及對手。
“啪!”鐵器落地的聲音,一陣涼風隨之襲來,試圖掀起地面上一張銀紅相間,凶神惡煞的面具,幾次未果,只得退而求其次,選擇帶走花樹上的幾片枯葉。
子吾怔怔望著這張不慎現世的新面容。這是一張年輕的臉,劍眉飛揚,其下一雙透著銳利的眼眸,配上這一身黑衣,若是能將腰間的一管枯黃色竹筒換成個三尺秋水,想必俠客之姿更甚許多。這張臉正是墨殅的,子吾冷靜沉思,便明瞭其之前定是用了江湖上盛傳的‘易容之術’,可他不明白,好好一張麵皮,為什麼有人非要搞成自己歷盡人世滄桑一般模樣?
他突然回過神來,喊道:“你……你的……”話還未說完整,墨殅已是飛一般地衝過去,玄影倒是比對方還快一步,一手扣在墨浮生的手腕。
“你做什麼?!”墨殅質問道,手下欲抽出腰間的枯竹筒,但被對方另一手按住,動彈不得。
“我來救他!”玄影鄭重地說道。
直至此刻,墨殅才明白,之前的種種,皆是玄影有意縮短兩人在武學造詣上的差距。別無它法,他只能選擇相信這個人。
玄影感覺到墨殅的緩和,他收回另一手,屏氣運功,覆在墨浮生的天靈。
墨殅想起救命之物,他猛然轉向子吾,一抬手,“東西交出來!”
子吾沒時間,也沒立場去埋怨玄影醫者之心氾濫的不是時候,他一手提起雪裡鴻,橫在胸前,另一手抄向身後緊緊握著聖檀骨壺,一副血拼到底地模樣,對墨殅厲聲喊道:“大丈夫不懼生死!你……”
“啊!”子吾地豪言壯語還未來得及說完,已經被自己地一聲驚叫給強行代替了。他沒看清楚墨殅是如何出手的,也沒看明白其怎麼就一步躥到了自己身前,他只感覺自己小臂傳來一絲麻木,不由得鬆了手,再抬眼望去,已是寶物易主。
聖檀骨壺是搶到了,可墨殅前前後後,顛顛倒倒將其觀察了個仔細,也沒找到一個像似可以開啟的地方,他回身朝著子吾吼道:“怎麼開啟?!”
子吾現下已經完全接受了所發生的一切,他雙肩一聳,雙手一攤,說道:“抱歉!不知道。”
“你!”墨殅急紅了眼,哪裡還有心思去斟酌,子吾到底是真不知道,還是故意不說,他直覺得認為對方是刻意為之。望向還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,他一咬牙,道:“不說是吧?我砸開它!”說著,當真高高舉起聖檀骨壺,用力摔到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