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墨浮生的話做了個詳加分析,玄影甚至推測出子吾與當初那個人有某種聯絡。他不願升起這份疑心,但又找不到可以自我駁回的理由。想到那望眼玉川的懸崖峭壁,玄影不由得蹙眉,他原以為那只是墨浮生的一時權宜之詞,想不到,此地當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出去。
自打解破六關,加之聖檀骨壺的數次攻擊,又在為墨浮生重續命脈中耗損了過多內修。如今別說是帶著子吾,就是他自己想要上到崖頂,也是個未知之數。除非……玄影想到此處,又是一聲感嘆,水落石出,只在頃刻。
事實上,子吾一覺睡醒,對於頭天的事情是絕口不提。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,他收拾停當,禮貌的對墨浮生辭別,“墨前輩,小輩有時間再來看您。”
墨浮生好客地說道:“子吾公子,是否再多留些日子?”
子吾朝著墨殅望了一眼,對墨浮生笑道:“墨前輩客氣了,小輩尚有它事待辦,就不再叨擾了。”
墨浮生也不再做過多挽留,暗自向玄影頷首,以示作別,又對墨殅說道:“徒兒,代為師送二位公子一段路吧。”
墨殅似是想說什麼,但終究什麼都沒說,提著他的枯竹筒子,道:“兩位,隨我來吧。”
子吾昂首望向一眼看不到頂的這一處懸崖峭壁,悄悄瞟了玄影一眼,俗話說‘上山容易下山難’,何況這裡基本可以算是個直上直下的險境了,雖有多處地方冒出些個老樹盤根,山石稜角,但因常年水流不斷,一片片青苔,實在是讓人無處下腳。
“我帶你上去吧!”玄影說著,順手撩起衣角別在腰間。
子吾猶豫著說道:“要不,你先上去,再找些藤蔓來拉我吧?”不知道玄影有幾把刷子,反正他可不想半路上掉下來,摔成肉醬。
“你們倆慢慢商議,我先行一步!”
子吾還沒反應過來墨殅這話是什麼意思,一道黑影欺身上前,他頓感後腰一鬆,聖檀骨壺再一次落進對方手中。
“少城主,想要就追上來吧!”墨殅撂下一句話,踏著山石樹木,轉眼已是躥地老高。
子吾也不知是不是急昏了頭,袖子一挽,當真就要沿著峭壁向上爬。
好在玄影眼疾手快地上前攔住,一手將其拉在自己懷中,低聲道:“子吾,閉上眼睛!”看到對方乖乖地依言而行,他悄然解下腰間的黑色酒葫蘆,拋向空中,又運起身法,抓住黑葫蘆的最末端。
只見那黑葫蘆的頂端急速旋轉,竟是形成了一條青色的,環環相扣的鎖鏈,此景吸引了數只五彩斑斕的鳥兒,齊齊朝著鎖鏈的最頂端飛去,同時銜住那一個鎖釦,奮力閃動著翅膀衝向崖頂。
子吾感覺耳邊的風聲呼呼作響,心知玄影帶著自己一度望眼玉川。他方才之所以木訥照做,完全是被對方突來的舉動所震驚。既然現在心情已經恢復良多,他偷偷將眼睛眯成一條縫兒,好奇地瞧著,察覺到自己雙手緊緊抓著對方,他復又翻著眼皮,看了一眼玄影。哪成想對方似是早就料到他會有這一舉動,一臉笑意地將他抓個正著。
玄影輕聲對子吾說道:“你若無懼,就盡情欣賞這難得一見的景色吧。” 如其所言,這的確是難得一見,望眼玉川他是不會在踏入,這麼險峻的懸崖,估計整個琰浮洲也不會再有第二處了,也就更加不會有人帶著自己一睹奇景。而今有玄影這句話,子吾才正大光明的欣賞著飛鳥與他擦肩而過,流雲被他穿破個大窟窿。
墨殅佇立崖頂,手中是方才從子吾身後奪來的聖檀骨壺,他凝視著還在半空中悠盪的兩人,幾番壓下想燃了聖檀骨壺的念頭。他本不清楚這東西到底是要如何使用,起先之所以將其視為寶貝,全賴江湖人士相傳的舍利藏於其中。而今,此物對他已無任何用處,亦不願那兩人為它再受江湖風波。
“本少是否該說聲,‘有勞墨殅公子為咱們二人減輕些負擔?’”子吾爬上崖頂,一手伸向前,衝著抱臂看好戲的墨殅說道。
墨殅也不惱,對子吾笑道:“臨別之即,再問一句,少城主可需要稱在下一句‘兄長’以作靠山?”
子吾面上先是一怔,繼而瞟了對方一個白眼,道:“閣下若是缺小弟,本少可以保薦你入上元府,介時有幾十個跟班供著你墨堂主。”此話看似冷言回擊,實則心中倒真有幾分想將對方拐回去的念頭,但他亦十分清楚,那個連自己都不願意呆的牢籠,身為江湖人的墨殅,又怎肯被銅牆鐵壁束縛,何況,其心終究只在這一處世外深谷。
“子吾,你認墨殅公子做個兄長,其實很不錯。”玄影暗中向墨殅遞個眼色,非常馬後炮地冒出來一句話。
子吾蹙眉看著玄影,他就鬧不明白了,怎麼這兩人一旦湊在一起的時候,每每皆是默契十足的同進同退,難道這是江湖大俠特有的心心相惜?他對玄影出言問道:“那不如你也跟著本少一起認?”
後者一臉的不明所以,反問道:“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了?”
子吾原想繼續調侃對方兩句,但顧及到還有個一旁冷著臉的墨殅,話風一轉,道:“算了!本少又不是缺愛!先找到正牌的再說!”
這話完完整整落進墨殅耳中,他先是一怔,隨即適時插話,一臉好奇地問道:“怎麼,少城主當真有手足?”
“廢話,本少若四肢不全,現在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裡跟你講話嗎?!”子吾故意將對方話中的本意曲解,滿意地欣賞著其一副吃癟地表情,抱拳道:“墨殅公子,請了!”
墨殅的面上只出現一瞬地不自然,他道:“哈!希望少城主今後的人生,沒有再多添一處後悔啊!”
“本少從不……”望著深谷中那一道逐漸模糊的黑影,子吾才小聲地駁了半句話,便再也說不下去了。墨殅一句看似無意地出言挑釁,毫無偏差地戳中子吾深藏內心的過往。確實,不足二十載的人生中,他竟有一多半的時間是在後悔自己的兩次錯手。
若說在此之前的所有種種,皆有多個解釋的話,那麼如今墨殅將聖檀骨壺交到子吾手中之後,只道一句:“前路崎嶇,二位多多保重!”,便又瀟灑跳下望眼玉川的這一舉動,則可以理解為有意相送了。對此,子吾亦是滿懷感激之情,若不是對方總擺出一副看小輩的神情對他,或許兩人即便不稱兄道弟,也能做個江湖好友。
從那副畫卷到風凌沙渡,從雪匿鴻跡到聖檀骨壺,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兒,到頭來不過是徒勞一場,比之最初,如今的他,恐怕只剩下一份空有的執著了。
子吾側目看了眼,自從他腰間別了聖檀骨壺,就與之保持一定距離的玄影,腦中不由得再次想起昨夜墨殅的話,加之又亦親眼目睹過聖檀骨壺對其產生的異樣。他非是武者,不明瞭這其中原因何在?但是無妨,他可以選擇拐彎抹角地詢問,對於玄影的言辭,子吾不知何時起,已不再有絲毫質疑。他倏然停步,一雙眼眸凝視著玄影,出言問道:“既然你對聖檀骨壺的來歷十分了解,為何沒有給自己備下一個化解其攻擊的法子?”
“這……”玄影暗自斟酌著該怎麼和一個不瞭解江湖,更不懂得江湖之外的人,解釋這一問題。
子吾見他不語,,沉思了片刻,又道:“不過,這聖檀骨壺落進墨殅手裡倒是沒有對他造成什麼影響。”他瞬間換上一臉懷疑地問道:“難道你差他很多?”
玄影恍如覺悟,立即一臉謙虛地說道:“確實是我修為不夠。”
子吾習慣性地瞟了對方個白眼,江湖人不都是自信中帶著幾分自傲嗎?如玄影這般輕言認慫的,也算是少見了。認真想來,兩人雖已聯手渡過數道難關,他卻是看不懂玄影的武學深淺,嚴格說來,對方似乎從來沒有與人真正意義上交過手?他越想越是好奇,越好奇就越想找到答案。
看到子吾一手抽出聖檀骨壺,面上是詭黠地笑容。玄影略微細想,便知對方心思,他不動聲色地稍稍退出一小步,佯裝嚴肅地說道:“子吾,莫要胡鬧。”
子吾先將雪裡鴻插在地上,一臉謙卑地說道:“在下一直很好奇,玄影大俠的武學造詣,不如指點本少一二如何?”話音甫落,將手中的聖檀骨壺挽個花樣,竟是當做三尺秋水來使,直擊對方面門。
方才兩人為渡望眼玉川,玄影已損耗過多內修,再逢子吾以聖檀骨壺相挾,他除了躲之一字,別無他法。幸在此處山石草木成堆,倒也是個有助於閃避的好地段。
到底是個練家子,只要玄影運起身法來躲避,子吾就拿他沒轍,不稍多時,耗光了其一身蠻力,他道:“子吾,若再胡鬧,請恕在下無理了!”
哪成想子吾等的就是這句話,他停步歇了口氣兒,衝著離自己一丈開外的人道:“本少豈會懼你?妖孽哪裡躲!看法器!”
也不知這話是不是當真有幾分威懾力,反正子吾眼睜睜看著脫手的聖檀骨壺,打著轉兒直衝玄影而去,“啊!小心!”見對方極快地一個閃身,險險避過,子吾提到嗓子眼的心,這才放下。
可那聖檀骨壺竟如有了意識一般,輕輕撞擊在一老樹上,調轉個方向又奔著玄影去了。子吾這番已經來不及出言提醒,他一臉驚愕地指向對方身後,還未說出一個字,只見玄影身形向上一躍而起,在半空中接了個鷂子翻身,準確無誤地立在一棵要死不活的老樹杆上。
“子吾,把它收起來!”玄影站在樹梢喊道。
其實剛剛只是失手而已,子吾根本就沒想把這寶貝摔了,不過,透過這一歪打正著地失誤,他確定了眼前這人,即使不懼天地神魔,也有個聖檀骨壺能相剋。子吾這樣想著,目光在地上掃了一圈,看到掉落在不遠處雜草堆裡的聖檀骨壺,屁顛屁顛地跑過去。
“啊!”草叢中一聲驚呼,玄影急忙躍到地面,無需上前去察看情況,因為他所關心的人,此刻正被束縛在一個網子中,網子的系口,繞在一棵參天老樹最高的樹枝處。
此時,草叢中忽然響起一道爽朗地聲音:“哈哈哈哈!網到啦,網到啦!兒子,咱爺倆兒今晚可以吃頓飽飯啦!”
子吾落在網中,黑著一張臉,向聲音來源看過去。只見雜草堆外,躥出一名打著赤膊中年人,腰上掛著個青色短笛,一臉難以抑制地興奮,滿眼都是盯緊獵物的精銳,正望著樹梢不住地流口水。
聽說江湖上除了俠義志士外,還有一些喜好瘋狂虐殺的,眼下該不會是碰上了吃人的吧?子吾暗自琢磨著,目光瞟向好似還在愣神兒的玄影。
這樣的動作,是對身邊唯一相交的人,產生一種依賴性,這種念頭一旦升起,註定兩人從此羈絆不斷。此般心境,動過心思的人應該能懂,可不懂得也大有人在,比如那個未曾完全經歷過人事的,就算明明白白地說清楚,對方的不懂依舊是不懂。
子吾像個吊死鬼似的,隨著網子在空中來回蕩悠,腦中不知怎地就想起墨殅了,想起對方臨別時,那別有深意地笑容及言語。他選擇默默在心底裡唸叨那‘烏鴉嘴’幾句。
而遠在望眼玉川的懸崖下,其中一間草房內的人影,冷不防打了噴嚏。他一手揉了揉鼻頭,略微彎腰,順著半掩的窗子看了眼天色,確定此時幾近正午,那兩人應該走出很遠了才對。
“那東西對身體有害,徒兒你需謹慎處理,萬不可大意。”一道溫柔關切地聲音,來自於院中佇立的一人,一頭扎眼的銀絲,一身與之相襯的長衫。
“知道了,師尊儘管安心。”隨著一句歡愉地應聲。房門大開,由內中走出來一名少年人,著一身淡雅的長衫,點綴著幾片翠竹葉,俊朗面容上掛著的微笑,在一瞬間被愕然取代,繼而轉為驚喜,他飛奔過去,一把擁住對方,激動地說道:“浮生,你身體恢復了!太好了!”語氣中帶著幾分哽咽,雙眼亦有些模糊了。
墨浮生抽出一隻手,拍了拍對方以示安慰,過了片刻才糾正道:“叫師尊。”
“哦,師尊。”墨殅嘴裡應付著,手下可沒有一丁點兒要放開的意思。早在決定醫治墨浮生的時候,他就有過掙扎,現在其好端端地在自己懷中,他心底裡卻是一陣莫名地不安,彷彿這一放手,便再也抓不住了。
墨浮生沒有任何掙脫,只有身體恢復如常的他,心知也無法和自己教出來的徒弟較勁,想起墨殅方才的笑容,以及此時地舉動,他感嘆道:“為何不與他相認?其實,你們二人非常相像。”
“哦?師尊所言是指,長得像嗎?”墨殅略微垂首,看了墨浮生一眼,面上再次露出微笑。
墨浮生也未去看墨殅,眼神悠悠飄向遠處,再次感嘆道:“唉,若他肯再留幾日,或許我便能將那道鎖脈解開,介時……”
“介時,怎樣?帶他去上元子初的墳頭上柱清香嗎?”墨殅打斷墨浮生的話,面上有些不悅。
心知這話題無法繼續下去,墨浮生轉言勸道:“終究是我們將他絆住了兩日,身揹人人覬覦的寶物,路途必定坎坷。你是否暗自護送他們一程?”
“操煩他的大有人在,不多我一個。”雖如是說著,墨殅亦不自覺想到了至關重要的一點,玄影即使再怎樣武學不可估量,可對那與之相剋的聖檀骨壺,怕是也束手無策。又不知子吾那小子到底是否察覺到異樣,好在只要聖檀骨壺不離其身,那麼玄影最多也就做個打手而已。憶起那兩人之間的細微舉動,他壓下心中所有擔憂。
那中年大漢一臉興奮地衝著雜草堆喊道:“怎麼樣?還是我的辦法好吧?這麼快就有獵物中招了!”他一邊說著,一邊就走到了撒網的地方,昂首向著樹頂吊著的網子看了一眼,“兒子,你猜這次是網到了笨山豬,還是傻狍子,又或者是黑瞎子……”
面對眼前的困境,子吾只想說兩個字,似乎也只能說那麼兩個字,他不敢確定那兩個字說出來會引起怎樣的反映,但他堅信這會比什麼都不做,束手就戮,要有那麼一絲絲希望。在被動情況下居於高處,目光所及也就比地上的人遠上許多,子吾雙手緊緊抓住網子,將滿眼期盼投向地上一人,完全不顧形象地喊道:“救命!”
“喲!咋還是個能講人話的?!”樹下的中年大漢聽到這一嗓子嚎叫,面上頓時就變了,手搭涼棚,把網子裡的獵物再仔細凝視一番,又對著雜草堆喊道:“兒子,快上去把他拿下來!讓老子好好瞧上一瞧!”
話音甫落,從雜草堆裡猛然躥出來一條黑魆魆的大傢伙,那軟乎乎的身子包裹在黑亮的鱗片中,此時正昂著個圓不隆冬的大腦袋,吐著芯子,尋找獵物的位置。
而吊在樹上的子吾自然也看到了這個龐然大物,他瞪大了眼睛,一眨不眨的盯著向他爬來地大黑蛇,腦中一片空白。蛇,他是見過的,在那些孤寂歲月的夏夜裡,偶爾會有那麼幾條細長的小傢伙兒,跑來和他做個伴兒。可長到如此駭人大的蛇,他生平還是頭一次見到,書中有言‘百年通靈,千年成精’,子吾直覺這條大黑蛇應該也有個幾百年的壽命了。
就待大黑蛇發覺了子吾被吊著的那顆參天古樹,它優雅蜿蜒地壓過無數花草,卻在纏上樹身的一瞬間停住了。一條靈性俱足的大蟲,會有此違背主人命令地異常舉動,原因無它,只因獸生而來的危機感,而它的危機,正來自於其頭頂,一道玄衣人影。
此時此地,有能為立在這條大黑蛇後腦勺上的人,也就只有玄影了。他早在這條大黑蛇有所動作的同時,飛身而起,又在其剛剛攀住樹身,未來得及向上躥的時候,翩然落在它的頭頂上。一個身材健碩的年輕人,並不會重到哪裡去,亦絕不足以壓得這樣一條大黑蛇不能動彈。
縱然如此,大黑蛇仍舊不再有所動作,口中吐著信子,望向自己的主人。
那中年大漢彷彿沒看到黑蛇的腦袋上站了一個人似的,開口呵道:“怎麼還不上去?!”
處在這麼一個上不夠天下不接地位置上,玄影還能站出個一派瀟灑之姿,他禮貌客氣地抱拳說道:“這位前輩,可否聽在下一言。”真可惜,他這句話說出去,就跟打在一團棉花上沒甚差別。
那中年大漢面上一副置若罔聞地神情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那條黑蛇,嘴裡道:“啥?!你告訴我,因為你的腦殼現在很重,所以上不去這棵樹?!”語氣中竟然當真有個七八分不敢置信之意。
在這個代有人才出的江湖中,高手相見,皆不敢輕視對方。玄影打算藉著顯露出個身段兒,以便換得與其言談之機,哪成想對方根本就將他視作無物,任你姿態高低,慈顏善語,統統入不得眼。
子吾不是什麼武林高手,但他也懂得察言觀色,看得出中年大漢完全無視了玄影,也不知怎得,心裡不太是滋味,他對玄影喊道:“玄影大俠,你跟一個瞎子抱拳作揖有何用?他又看不見?!”他這話說得很大聲,擺明了估計再罵那大漢,可惜對方依舊不為所動。
倒是玄影昂首看向子吾,衝他稍稍搖了搖首,道:“莫要亂說。”後者白了他一眼,心知慫勁兒又上來額,氣鼓鼓地不作聲。
中年大漢這會兒出聲兒了,對著那條大黑蛇,一臉疑惑中帶有關切地問道:“兒子,好端端地你腦殼為什麼會變得真重?”
這若是落在只聞聲音不見其形的旁人耳中,腦海裡必定會描繪成一個為人父正在和自己的兒子對話的景象,唯值得令人生疑的是,那‘兒子’咋一句人話沒有嘞?!再若是看到那所謂的‘兒子’,只是一條有靈性的大蟲,任何人面上定會顯出訝異神色。荒山野嶺的,雖然沒什麼過路人,但是樹上網子裡吊著的那個,眼下和路人倒是沒什麼太大出入,而且他還居在高處,將這一切盡收眼中。
子吾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,但是有玄影之前的言語提醒,他現在也不敢輕易再胡亂插話了,畢竟對方是刀俎,而自己為魚肉。
“啥?你頭頂上有人?”中年大漢故作驚愕地問道,“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?膽敢踩在我兒子腦袋上?!”他說完這話,當真朝著黑蛇的頭頂上方望去,故意作勢逆著天光換了幾個角度,突然間,他眼前一亮,大喊道:“喂!少年人,可知道你這一舉動,等同於騎在了我頭頂?!”
玄影急忙解釋道:“在下並無此意。”能聽懂獸語的人,他在琰浮洲遊歷的這些年,亦曾遇到過幾名,多數都是些一知半解的半吊子。再觀這名中年人,不但能將一兇獸馴服的如此靈性俱足,而且還能與之交談,也算是世間少有。
那中年大漢目光盯著黑蛇良久,才轉向對玄影道:“我兒子講,他的頭被踩得很痛,你看要怎樣了?”
自知這二者是在交流,玄影看得明白這名中年人,更讀得懂大蟲的意思,他向對方抱拳,自信地道:“請恕在下直言,令郎方才所言為‘此人不可輕易得罪’,對不對呢?”
那中年大漢沒想到眼前這名看似不濟的少年人,與他同樣懂得獸語,他開始相信兒子的話有幾分真實性了,即便如此,你讓他服軟,那是不可能的,那也不是江湖人的作風,他挑著半邊濃眉問道:“咋?你沒聽過一句話叫‘踏在兒身,痛在爹心’?”
玄影露出一抹淺笑,他覺得眼前這人很有意思,很特別的一個江湖人,一個人的修為達到一定境界,就會些不同於常人的言行舉止,也就代表著,此人不可輕視。所以他俯下身,一手輕輕拍了拍黑蛇的頭頂,繼而一個凌空打轉兒,翩然落地。
腦袋上一空,那大黑蛇立即如得赦一般,以極快地速度撤了身子,蜿蜿蜒蜒地溜回主人身邊。
看到兒子迅速躥在自己身後,那中年大漢面上的愕然又增加了幾分,既是高手,又怎會看不出來對方的小動作,可距離較遠,他無法辨別這名少年人到底對自己兒子講了什麼話,能把它嚇成這樣子。他眼珠兒一轉,一巴掌拍在黑蛇的軀幹上,呵斥道:“蚺子!哪個讓你回來的?!”到底是個江湖高手,他說這句話的時候,並未轉身面向蚺子,而是將一雙眸子直勾勾鎖住眼前的人。
蚺子朝著玄影所立的方向吐了信子,那中年大漢如腦後生了眼睛似的,面上更氣惱了,怒道:“到底他是你爹,還是我是你爹?!”又命令道:“給我上去!”他就算已經發怒,依舊保持著對敵的冷靜,目光是決定不能有所變化。
蚺子將它黑亮的身子團起來,只抬起個一尺多高,將腦袋罩在中年大漢的頭頂,大顯護主之心。
被這一情景觸動,玄影搖首感嘆道:“靈性俱足,可惜遇主不淑。”
“哈哈哈哈!”中年大漢突然放聲大笑起來,罷了,一臉正色地直視著對方,“少年人,可知等的就是你這句話?亮招吧!讓我看看你有幾分說這話的資格。”
玄影面上一怔,連忙解釋道:“前輩莫要誤會,在下並無動武之意。”
“你沒有?”中年大漢問了句,他問得只是自己,因為問完這句話之後,他就接著道:“我有!快快亮招來!”說罷,一手舉過頭頂,“蚺子,拿刀來!”話音剛落,從蚺子口中吐出一柄精鋼大刀,毫無偏差地落在中年大漢手中,他一刀指著玄影:“江湖規矩,相殺先報名,免做無名屍!這邊人稱川刀破陽的杜三刀。小子,你嘞?!”
杜三刀已經亮出兵刃,玄影心知這一次是躲不了了,他無奈地退開數步,抱拳道:“在下玄影,還請杜前輩手下留情。”
杜三刀見對方隻手一伸,就要請招,出言道:“等一下!你的兵器嘞?”
“在此。”玄影說著一手解下腰間的黑酒葫蘆,託在掌中。
“啥?!小子,你在逗我!”那中年大漢將目光落在那通體純黑,其上多處金漆鏤刻著不明圖文,只有手掌心大小的酒葫蘆上。江湖中各式各樣的兵器見過不少,他不說能將武林上目前的兵器譜倒背如流,可排在前頭幾十名人物所使用的武器,他可全部都記得。沒有哪一個是以這小酒葫蘆作為武器的,即便這酒葫蘆看上確實有些與眾不同。他提高了嗓音道:“樹上看熱鬧的,你將因朋友的目中無人而隨之賠命!”
子吾伶牙俐齒地反駁道:“哼!本少的命從來只掌握在自己手中!”
中年大漢聽到這話,面上露出一瞬疑惑的神色,這種自信中帶有些自傲的語氣,怎麼如此熟悉?他來不及細想,因為他要抓住對手此刻亦莫名愣神兒的剎那間,率先出手,搶佔個上風。
眼見一道寒光直撲面門而來,玄影一手五指同時扣住葫蘆肚兒,半條手臂向著身體外側一展,足下順勢朝身體後方岔出一個馬步,適時避過了對方這雄渾霸道的一招大劈山。
高手過招,頃刻便是生死。他杜三刀還不想一招結果了對方,亦心知其不會連一招開門見山都躲不過去。也許是蚺子的提醒,也許是江湖人的直覺。所以,這出手第一刀會失利,也早在意料之中。
他雖是讚歎對手這一退守身法使得漂亮,卻也為其經驗不足感惋惜。只希望此戰過後,對手能學會些與人交手的經驗。作罷想法,杜三刀手腕向外側一番,刀勢在縱劈到對方腰身處,改為攔腰而斬。
玄影輕易躲開首招,也未選擇進攻,當對手第二刀變化襲來,他腰身猛然向下一沉,另一隻手朝著對方持刀的手臂外側探去,看這架勢,竟是想要空手奪利刃。
杜三刀哪裡會讓對方得逞,他腳下上前一步,刀勢再進三分,由下盤縱挑而上,打算趁機扣住對方探過來的手臂。
可那玄影也不知是從哪裡學了些個偏門的野路子。杜三刀這一刀過去,愣是沒扣住對方,反倒是讓其得了空子,襲來一道劍指,橫空劃過胸前。好在他立即轉換了攻勢,用刀背去擋這招,即使如此,仍舊感覺到虎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麻木。
玄影一招得手,仍舊未選擇激進搶攻,而是變換手勢,再次試圖奪取對方武器。 被吊在高處觀戰的子吾,是激動中帶著興奮,興奮中又不乏幾分緊張,許多種心情起伏更迭地攪在一起。在這之內,有來自於第一次見到玄影動真格兒,與人相鬥的激動;有刀劍無眼,輕傷重死的緊張;以及還有覺得玄影會大敗對方的興奮。最後這一毫無依據的想法,若定要有個原因來做基礎,那便是玄影赤手空拳的迎戰吧。
地上兩人的刀來掌往,鬥得好不激烈。可子吾觀這戰況,卻是越發憂心。玄影只守不攻,目標還盯上了對手的武器,叫人怎能不發愁?他很想出言告訴那個似乎有些謙遜過度的傢伙,若想要刀,自己能送給他一車武林中稀有名器,先敗敵,順手救人好嘛?被這樣吊久了,並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。
俗話說“觀棋不語”。子吾憶起兒時,子初會像個江湖練家子似的,和他講述,高手之間武鬥的規矩,以及忌諱。其中,最為致命的莫屬,戰中分神。是以,即便心中再多想法,子吾亦只能閉口不言,目光緊緊追隨著兩人的交手,做個“觀戰不言”。
杜三刀在武林中摸爬滾打十數載,可以說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江湖了。透過對手一退一進的身法,心知此番真叫他碰上個硬角色。再看對方接戰之意,既不在攻,亦不在勝,只在他手上的這柄精鋼大刀。若非武學造詣到了一定境界,又怎會自信到將重點放在奪下對手的武器?
也許是數招皆未成功的原因,玄影收了身法,首度主動出招。只見他空著的那手,五指做個勾手狀,襲向對方持刀手臂。這一招,竟然還是為了奪下對方武器。
幾招下來,心中有數的杜三刀見對方肯主動攻來,哪裡還敢有半點兒疏忽大意?他屏氣凝神,足下向後扯出半個馬步,又把手中的精鋼大刀順著對方的進攻路子一拗。這一招本來是想壓住對方的肘彎,再向前一推,那麼對方若想解招,就必然只能撤手。可真正使出來之後,他才察覺,老江湖也有失算的時候。
玄影非但沒有退手,反而手臂纏著對方的腕子向前一滑,又把另一手中的酒葫蘆向上一託。只見那黑漆漆的小葫蘆在空中打著轉兒,畫出一條弧線,穩穩落在了杜三刀那把精鋼大刀的刀背上。
區區一個小酒葫蘆,按理說應該沒有多重才是,即便它內中盛滿了烈酒,也不會比杜三刀手中的精鋼大刀還重。不過,這一隻酒葫蘆卻不同與一般,它畢竟是可以充做為武器的酒葫蘆,只需那麼輕飄飄地一落。
然而,在來不及,亦無法再變招的杜三刀看來,此刻砸在精鋼大刀上的,哪裡會是個小酒葫蘆?倒像是對方將個泰山搬來,壓在了他的刀背上。杜三刀持刀的手肘應時一折,面上也憋得滿臉通紅,顯然已經極力運勁來抵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