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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一頁江湖 Chapter 11 date: '2012-09-01' tags: ['YI-YE-JIANG-HU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身為一名武者,最重要的就是要看清自己的實力,其次要看明白對手的實力,在心中做個比較,便可有個七八分生死覺悟。杜三刀能在與對手的交戰中明瞭彼此之間的懸殊恩,他便算是個合格的武者;又能在這一招之後懂得疑惑自己的實力為何詭異大增,他更是個精明的武者。

  一個人的功法能在瞬間大增,也許不足為奇,但一名對自己十分了解的武者,在這緊要關頭,能扛得住泰山壓頂,聰明人都會去注意具體情況。杜三刀算是個聰明人,他略微偏了目光,看到對方一隻手掌託在他的手肘處,另一手已經抓住了他的精鋼大刀,明眼人皆知,勝負已定。

  玄影態度客氣地說道:“請住手。”

  杜三刀斜眼瞟了對方,絲毫不敢鬆勁兒,憋著一口氣言道:“閣下太過謙虛就未免有些假了,你若現在住手,我杜三刀這條手臂怕是也就廢了。”

  聽得此言,知他不會再戰,玄影一手抓過酒葫蘆,重新掛回腰間。

  杜三刀肩頭隨之鬆懈,他收了兵刃,看也不看朝著身後一拋,喊道:“兒子,收啦!”雜草堆裡的大黑蛇應聲躥出去一丈多長,準確無誤的含住那把精鋼大刀,繼而吞進口中。

  這可看傻了子吾,乖乖,那可是利刃的刀啊!就那樣放在肚裡了?!看得出這一人一蛇的父子倆,感情很深。若是有這樣一個充滿靈性之物做伴,好像也不錯的樣子。大黑蛇為何會懼怕玄影,他是想不明白,這一戰玄影是怎麼贏的,他也沒看明白,但這些都不及自己還被吊在樹上來得嚴重。

  好在玄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,他縱身而上,落在了懸掛子吾的那個樹梢,一臉擔憂地問道:“你……如何了?”

  子吾一臉嬉皮笑臉,“好得很!吊的高看的遠。”

  還能語出調侃,知其無甚大礙,這才放下心,玄影笑問:“那還下去嗎?”

  “廢話!”

  話音甫落,子吾看著玄影劍指凝氣,在他頭頂的網子上瞬然劃過,隨之身體霎時失重下墜。

  “啊!”一聲驚呼剛出口,下一剎那,已被人帶著網子攔腰摟住,他隔著網子,本能地緊緊抓住玄影,直到雙足感受到大地的承載,才一通胡亂抓,把自己從網裡撈出來。

  就在子吾剛要去拾聖檀骨壺的時候,身子被玄影一把勒住,低聲勸道:“先別慌!”他尚未反應過來狀況,對面就來了一聲咋呼。

  “啊!怎會是你!”杜三刀突地驚叫道。

  把個子吾嚇得,一蹦高躥到玄影身後,拉著其衣袖,露出個腦袋,警惕地看著對面好似僵住的人,出聲問道:“你認得我?”

  杜三刀這才恍如回神一般,先是使勁兒甩了甩頭,再將對方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,滿臉激動地道:“真的是你!真的是你啊!”他太過激動,說話的時候,腳下也就不自主地朝對方挪過去。

  玄影與子吾兩人相視一眼,面上皆是不明所以。

  子吾即便不認慫,可他認死。見對方挪過來,緊緊拉住玄影,再把自己擋了擋。腦中努力回想了十幾載見過的所有面孔,就連日前在風凌沙渡外那間客棧裡的幾個人,他都沒落下。確定記憶中的那些,沒有一副能與眼前這人的容貌相符。若非對方認錯了人,就是這一舉動裡面藏著貓膩兒。

  杜三刀緊趕幾步,倏又停下,沉思了片刻,搖首道:“不對!不是你……那一身上天入地的本事,又怎會被這小小的破網兜住……你不是……”頓了頓,才一臉篤定地對子吾道:“你不是他!”

  這下子子吾也泛起疑惑,難道真是對方認錯了人?他鼓起勇氣,從玄影身後磨磨蹭蹭繞到其身前,可也沒敢離遠,兩道身形一前一後,相距不到一步遙。他此時也沒空去顧及這些,目光一瞬不瞬盯著杜三刀,一字一字地問道:“你是不是見過我?什麼時候?在哪裡?”

  擲地有聲地一連丟出來三個問題,把杜三刀砸地更懵了,面上不解的神情越聚越多,好半晌之後,喃喃自語道:“怎會那麼像?”再將子吾從頭到腳審視一番,“真的是太像了,連說話的語氣也很像,難怪從方才就覺得你有些熟悉。”

  垂首深思良久,子吾心底裡冒出一個希冀,既是與自己相像的,這世上除了子初還能有誰?江湖人士走南闖北,興許此人當真見過子初。他斟酌著道:“前輩,可否回答晚生的問題?”

  “不可以!”杜三刀一口反駁道,繼而又言:“除非你先說出自己的身份。”

  子吾立即做出一個書生禮,對杜三刀客客氣氣地言道:“在下子吾,正是為尋訪前輩口中之人才出入江湖。”

  杜三刀江湖經驗老練,他看得出眼前這名少年人,雖是腰間掛了把純白蛇皮劍鞘的長劍,但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生,否則便不會輕易落進自己狩獵的網子裡,被當做吊死鬼兒,涼了半天。

  他道:“小子,可知你與那名少年劍客生得幾乎是一模一樣,包括你言行舉止中流露出來的語氣和神態,也有個七八分像他。”杜三刀說到此處,一手摸著鬍子啦查的下巴,眼神在子吾面上再次掃了幾個來回兒,頓了頓問道:“你可有兄弟?”

  顧及到玄影還在一旁,子吾原本打算矢口否認。畢竟親口承認,所代表的則是,之前對其所言的一切皆為謊話。相處時日不多,他卻知道玄影是個非常自律的人,從不妄言。這樣的人,一旦知道與其相處的是一名,為達目的不惜一切,自私自利,掩蓋事實,花言巧語對其諸多誆騙之人。

  子吾心裡有些難以決斷,他不敢去看身後的人,只怯怯瞄了一眼地上的影子。那道堅毅的黑影,如一把保護傘般將他罩住,即使踏入了兇險萬分的江湖路,卻未曾遇到過真正的生死危機。

  “喂!有或沒有,不過一句話,你發什麼呆啊?”杜三刀見對方愣了半晌,也不言語,身為個不拘細節的江湖老粗,他有些焦急地催促道。

  子吾心中此刻亦有所決定,他作揖道:“前輩口中的少年俠客,也許正是家兄。”他說這句話的時候,借作揖的動作掩飾,目光是緊緊盯住了地上的人影。發覺身後的人一動未動,就連有風吹過衣袂,那見繡金雕龍的墨色長衫,也未曾隨之擺動一下。

  玄影正在暗自平復自己的情緒,他面上沒有表現出絲毫異樣,就運算元吾轉過身來直視他,也看不出任何不同,何況其並未轉身。而兩人對面的杜三刀早在收了刀的同時便收了敵意,此時更是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子吾身上。

  杜三刀不解地問道:“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,這種事情哪裡有什麼‘也許’可言?”

  謊言已經被自己給揭破,子吾也不在乎再多抖出點料了,只要能從對方口中換取到想要的線索。他道:“家兄於數年前便入了江湖,是以在下不敢輕易往自己臉上貼金。”又道:“敢問那少年俠客姓甚名誰?居於何處?”

  杜三刀聽得直皺眉,即便分開多年,難道連自己兄弟都認不得嗎?想起曾經不經意駐留,所看到的一場交戰,頓時心升感慨,他言:“只在一次武鬥中見過,作為一個看客,我不知他名姓,更不知道住哪裡。”

  子吾面上露出些失望的神情,他略微垂首,思考著接下來要怎樣辦?總不能非要這人帶他去找吧?況且杜三刀也說了是‘曾經’,可他還是想問出些線索,“敢問前輩,是何時?何地?此事對晚輩極其重要,還望不吝告知。”子吾說著深深作揖行禮。

  “一年前,在南夙山的龍竹林。”杜三刀早早就成了孤兒,身邊唯一做伴兒的就是蚺子,他不是很瞭解兄弟情,但卻懂得親情的重要性,若是能成全,那就再好不過了。江湖人並不喜歡做婆婆媽媽的事情,這件事是個例外,他喜歡這個例外。

  子吾臉上再次出現希冀,他暗暗將地點牢記在心,衝對方露出一抹淡笑,作揖道:“多謝前輩告知,晚輩銘感五內。”

  憶起那場戰中的少年人,手中一把三尺秋水縱橫,出招狠辣,近乎無情,如今想來依舊不免心有餘悸,他道:“小子,我可告訴你,那確實是個天縱英才的‘少年劍客’,但卻不是什麼‘少年俠客’,這其中的分別,問你身後之人吧。”杜三刀撂下這話,朝玄影抱拳道:“杜三刀記得閣下大名,亦記得今日之敗,相信不久之後,江湖上定會有閣下一席之位。告辭了!”

  玄影聽得懂杜三刀的意思,也知道其是一名硬漢,可他不喜歡動武,不想給自己和子吾帶來麻煩,“等一下,在下非江湖人。”

  只一句話,無需多言。杜三刀面上稍有訝異,亦再未多言,帶著蚺子瀟灑地離開了,口中道:“兒子,下次該試試你的法子來狩獵,不然咱爺倆兒要餓死嘞!”

  直到那一人一蛇的兩道背影在夕陽下漸行漸遠,子吾仍舊保持著遙望的姿勢,玄影順著其目光看了看遠處,打趣道:“子吾,你再不回神,聖檀骨壺可就被扛走了。”

  “扛走?誰?”子吾第一反應是那條大黑蛇,他四處張望一圈兒,眼下哪裡還有黑蛇的影子?

  “那群小傢伙兒咯。”玄影說著,向地上一指。

  子吾順其手勢看過去,聖檀骨壺明明好好的躺在地上嘛。再仔細看罷,他才發現情況不對,聖檀骨壺雖然確實躺在地上,但竟如生了足一般,緩緩慢慢地移動著,並且距離自己越來越遠。他蹲在地上詳加觀察了片刻,才找到問題關鍵處,原來是一些個小螞蟻,整齊一劃,井然有序,吭哧吭哧扛著聖檀骨壺,也不知是要往哪裡去。

  “它們好似很想帶聖檀骨壺回去供養。”玄影蹲在子吾身邊,看著忙碌的一隊隊螞蟻,感慨般地說道。

  “恩。”子吾到現在也沒有勇氣去看玄影,他垂著首,只應聲了一個字,便不再言語。

  明明是兩個成年人,現下如同個稚子似的齊齊蹲在地上盯著一隊隊小螞蟻看得興致勃勃。不過,他二人這思緒是否也在螞蟻身上,就不得不另當別論了。

  “對不起,我不該欺騙你。”良久,子吾喃喃低聲,出言說道。

  玄影淡然一笑,道:“無妨,我沒有怪你,你亦無需為此感到愧疚,因為我並未損失什麼。”說著,安慰似地拍了拍子吾的肩頭。

  這話落在子吾耳中,他聽著心裡更加不是滋味,怎會沒有什麼損失?難道不該是枉費了其對自己的一番信任嗎?這種舉動是想增加他心中的罪惡感嗎?子吾一手撥開玄影的手,說道:“你罵我幾句吧,你打我也成,不然我心裡咯得慌。”話雖如是說,他心裡卻十分篤定,玄影連對上江湖練家子都不會主動攻擊,又怎會對自己動手?

  一個修養極高的人,總是會吸引到想與之相交的人。玄影是前者,而子吾,正巧是後者。

  “在下可是還記得,你未曾認我做朋友。既然不是朋友,所做一切又有何妨呢?”

  玄影輕聲輕氣地幾句話,敲在子吾心頭。他心下嘀咕,莫名其妙提起這一茬,對方怕是要跟他算總帳了。不認其為友,還誆騙其一路上幫助自己披荊斬棘,降妖除魔,其待遇比之上元府的護衛還要差上許多,因為連個辛苦費都沒有!可對方接下來的話,倒是讓子吾驚訝地差點咬掉自己舌頭。

  “這便是你不願認我做個朋友的主要原因嗎?因為朋友之間不該有欺騙。”玄影略微蹙眉望著子吾,詢問道。

  一個人對事物的看法,真的會被其心性影響。玄影懷有一顆始終相信“人性本善”的心,所以,認為子吾是因說了謊話,才不得不拒絕給他一個朋友的身份。

  子吾沉思半晌,也並未說話,只是重重點了點頭。朋友之間的確不應該有所隱瞞,但是,他很清楚,即便有一個身份,自己心中給玄影的定位也不是“朋友”兩字可以概括,從前不是,今後亦更不會是。

  在這世上,兩人相交本就不是隻能建立出朋友之情,它只是為一切可能延伸的情感做個開端。

  除去友情之外,還有另一種情感,一種獨屬兩人之間才能有的情感。這種情感若是建立在一男一女之間,倒也順理成章,只需祝福;然而,它若是萌生在了一名男子心上,並且又好巧不巧地將其投射在了另一名男子身上,那這情感之事就棘手了。對於當事者來說,更是愁上眉梢,愁白了頭,只因這種情感萬一暴露,所要承受的將會是萬劫不復。

  子吾看似文弱,骨子裡透著韌勁兒,他從來不會懼怕自己以後會變得怎樣。一個人心中一旦有了重中之重,做事難免束手束腳,瞻前顧後。細細想來,他發覺自己竟然連玄影具體是何身份都不知曉,只知其似乎是個看破紅塵,想要出家之人。這樣的人,對那些花容月貌的姑娘應該是沒興趣的吧?他猜測著,問出的話則是:“玄影,本少好像沒聽你說起過自己的來處?”

  “你想知道?”玄影反問道。

  子吾一臉誠懇地使勁兒點頭。

  “為何呢?”

  子吾被玄影這一問題憋了好久,才靈機一動有了注意,他道:“因為從現在起,本少想和你做個傾心相交的朋友。”不得不說,這種時候,‘朋友’兩字倒是分外好用,尤其它還可以掩蓋內心中真實的目的。

  玄影略微躊躇,道:“既然是朋友,那麼子吾,你以後不可以再妄語。”

  在子吾看來,謊言,從來都是必然存在的。若沒有了謊言,他就不會對自己兄弟的失蹤耿耿於懷;若沒有了謊言,他就不會對自己父親的作為心存芥蒂;若沒有了謊言,他也許就無法驅使眼前這人,為己所用。他不想打擊玄影的人性本善,也不想去明白一個江湖人為什麼想法如此天真?

  子吾臉色不由自主得變了幾變,似是下定決心,說道:“本少答應,不再騙你。”看到玄影面上露出微笑,他也跟著笑了,隨即又補充道:“但,僅限於你一人!”

  玄影臉上果然凝住了笑容,他稍稍搖首,對於子吾,還是不可操之過急啊。

  “本少只記得你提到過‘族’,那麼現在可以說了嗎?你來自何處?師承何門何派?”子吾回到最初的問題,既然已經承諾,那麼他就必須要用自己犧牲的代價,換得他想要的答案。

  玄影怎麼說也是個落拓君子,一諾千金,他道:“子吾既然有興趣,我便一說又何妨?”

  兩人撿了塊兒乾淨的草坪,背靠大樹,席地而坐,子吾狀似無意地將聖檀骨壺放在一旁,又大咧咧地借了玄影肩頭來倚,耳邊緩緩傳來對方溫和地言語聲,在不知不覺,竟有些醉意。

  夜,深夜,伸手不見五指的子夜。烏雲成群結隊,霸道過境,遮蔽了星月之光。伴隨其而來地還有風,最難以琢磨的風,凡所到之處,定要把個花草樹木攪和地亂七八糟。

  半夜三更,又是在這種天氣下,有家的人,毫不猶豫地選擇歸家,腳下疾走,恨不得是動罷了念頭,人已家中坐;亂世嘛,難免會有些無家可歸的人,但他們也不肯任由老天爺得逞,找些個破廟舊屋,只求有瓦遮頭。總而言之,有家也好,無家也罷,在夜晚所需要的,只是塊兒能夠舒舒服服睡上一覺的地方。

  既然是一塊兒睡覺地方,就不要去管它是金絲軟被,是灰布薄被,是乾草一一大片兒,還是冰涼青石板子。反正只要睡死過去,身子底下到底是什麼,也沒了差別。

  這番景象其實很常見,每年的雨季總要上演那麼幾齣。可背靠大樹,身旁有個熟睡的少年人作陪,一起等著落雨,還是他來琰浮州的第一遭。玄影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那遠方的小鎮,直到身旁人的半個身子倒進他懷中。略微垂首望去,一張俊秀的面孔,因熟睡褪去了桀驁,五官舒展開來,更添幾分年少英姿。

  子吾身體失衡的瞬間,還算有一些意識,睡眼迷茫的瞟了狀況,也就那麼一剎那,大概是因為身體找到了個暖窩,又立即進入夢鄉。如此火急火燎,只因他剛剛摸進一處仙境,在一片片薄霧飄散之中,看到了山川河流,青松綠柏,奇花異草,以及微風捎來的一陣清香。

  這是一道特別的香氣,沁人心脾,勾人心神。就連向來對這些附庸風雅不感興趣的子吾,此刻也被牽引著魂魄,緩緩而行,想要尋找這清香的來處。

  撥開陣陣障眼薄霧,腳下被一彎蓮花池擋住去路。一對兒鴛鴦在池中嬉戲,周圍大大小小數十朵蓮花,各式各樣,如一家親似得,三五成堆地漂在水面上,蓮香正是由這一池蓮花散發出來。

  不過,到了此地,所要追尋的已不再是蓮香,而是一縷酒香。

  酒,是個好東西。小酌怡情,大醉解愁,就算是醉死了,還能重新投胎。尤其又是在這樣一處地方,有酒相陪,再好不過。

  玄影雖然已經到了已酒當飯的地步,但他並不貪杯。俗話說‘酒逢知己千杯少’,也許是沒人值得他多飲,也許是沒人值得他深交,反正他是沒醉過,也不知道酒醉是什麼感覺。曾經倒是有個想深交的,可當時身處危機四伏之地,兩人只能以茶代酒,閒嘮了半宿,順便吹了半宿的冷風。他也嘗過這片土地上所產出的不少種類的酒,可唯一還有記憶印象的,也只剩下上陽城中初見,一個傲氣十足的少年。

  即便是一樽酒,有些時候,看到看不到,也是講究機緣的。好比眼前這一枝竹筏,明明就停靠在蓮花池的旁邊,卻愣是勞累人圍繞著池子轉悠了好幾圈兒,它才不情不願地顯出半個真容,另外半邊還叫荷葉遮住,若隱若現,害羞地好似一名未出閣的少女。

  酒就放在桌子上,桌子是竹製的簡易方桌,四條桌腿兒捆住竹筏底部,加以固定,另有兩個對放的小凳,亦是同樣,扎這竹筏的,應該也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。

  子吾一手托腮,躊躇著,思考著,怎樣才能到竹筏上去。他想過跳上去,但怕落在竹筏的時候,會牽引桌子動盪,傾倒了酒;他想跳入水中游過去,但渾身溼嗒嗒地影響品酒情趣;他也想過放棄,可那酒香實在是撩地人心裡癢癢的。他蹙眉盯著那杯酒,嗅著蓮花酒香,算是略微解了饞。

  人的執念一旦上來,若想打消可是太難太難,需要很大的代價來換取。輕易能打消地,那也就不叫執念了。子吾最終沒能抵過這一念,他選擇最保險的做法,跳入水中,遊向竹筏,抓著撐杆爬上去。

  玄影一口酒剛灌入喉,冷不防被懷裡的人拽住衣襟,嗆得他直想咳嗽,又怕驚醒對方的美夢,只好強忍著,大口呼吸,緩了氣。也不知對方是做了什麼好夢,嘴角上還浮現出淺笑。他越是細看,越覺得這笑容會使人沉醉,偏偏又挪不開眼。即便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;即便他已經明確地感受到一絲冰涼襲入;即便他已經用自身溫暖了對方。

  子吾不負辛苦,品到了這樽酒,當然,這代價是全身溼嗒嗒地在滴水,可他似乎完全不在意,還一副賺到了的神情。竹筏順水而漂,又彷彿有人駕馭一般,在蓮花池中,在偌大的荷葉之間穿梭,偶爾會撞開本來聚在一起的幾朵蓮花。

  滿意地欣賞著蓮花池的美景,桌上的酒也是一杯接著一杯下肚,想不到這小小的酒壺,倒好像是裝了一大壇酒進去似的,任他如何自斟自酌,總能再倒出滿滿一杯來。一陣涼風吹過,或許是因為身上衣服未乾,子吾不由得縮了身子,此番雖然有酒,卻是無人做伴,好不寂寥啊。

  一個人一旦感覺到孤獨,就開始想東想西,從祖上三代到左鄰右舍,從過去現在,再到未來。有女人的想女人,有男人的想男人。子吾屬於後者,所以他是一會兒天上,一會兒地下地胡思亂想。

  日子過得單一,全靠一個執念活著的人,又有什麼可想的呢?他有,有一個朋友,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朋友。這個朋友,有一種不屬於人的氣質,儘管他是那麼極力隱藏著。或許有一天,他還會有一個做了遊僧的朋友,那定然是與現在這個朋友的容貌七八分相似,只是面上會多了些褶皺,談吐之間,宛如一尊現世佛。到那時候,自己又會是怎樣的呢?是仍舊形單影隻,還是子女成群?是一城之主,還是青燈古佛?

  子吾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,怎麼會冒出完全不搭邊的‘青燈古佛’來?難道是因為某人天天在自己耳邊唸叨的魔性作用,所以‘近墨者黑’?他猛勁兒灌下一大杯酒,努力去感覺其帶來得灼熱,試圖壓下如無頭蒼蠅四處亂撞的思緒。有些念頭地升起與放下,能牽動一個人的一生。他就不明白了,明明是比自己長不了幾歲的人,到底是經歷過了什麼,才會在這本該及時行樂的年紀裡,一心只想拋棄紅塵。

  轟隆隆的悶雷,在閃電的指引下滾滾而來,從遠方的小鎮,一路向著兩人所在的山頭,不疾不徐,好像準知道這兩人不會跑似的。玄影現在沒有看見電閃,因為他不但低低垂首,而且根本就沒睜開眼睛;他亦沒有聽見雷聲,因為他的耳中充斥著另一道聲音,不緊不慢,隨著手中地節奏,一起一落相互回應。

  不記得是第幾個第一次了,只知道是從懷中這一人開始。他發現,有一種聲音竟會蓋過雷聲,而自身對這種聲音難以抗拒;他發現,在此之前,原來自己一直都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;他發現,他的酒也會有不受自己控制的時候。比如現在,他醉了!醉得已經不知生死了!醉得再也不想醒來了!

  子吾已經不在乎身上到底是否已經幹了,就那樣隨意的仰臥在竹筏上,任憑池水一次次撩過他的脊背,帶起一陣陣酥酥麻麻的感覺。他一手摸進懷中,掏出一顆光閃閃的珠子,正是那記錄了許多故事的金玉珠。珠子在五指之間奔走,可無論怎樣轉動,都能看到上面浮現著一張臉。

  閃電本該越近越亮,雷鳴本該越來越響,但它們真正來到這一山頭的時候,竟然悄無聲息地繞過去了!似乎是不忍心打擾到樹下的一雙人。

  一片蓮花瓣被微風帶起,趁勢在空中折騰了幾番,疲憊地飄落在子吾臉上。他就著手一把抓過,湊近了些,仔細觀察起來。原本純白的蓮花瓣,在金玉珠的襯托下,被描繪出一圈兒淡淡的金光輪廓,與記憶中那曾經一閃而逝的圖騰,甚是相似。

  一滴水珠兒砸在手上,帶著刺骨般得冰涼,還未來得及去尋它的源頭,又是一滴。半醉半醒地人,昂首望向天空,如墨色般漆黑的夜空,只有無數下落的水珠兒泛著晶瑩的透亮,他便被稀稀拉拉的水珠兒砸了個滿臉。

  他試圖託掌去接,可手臂都舉酸了,也未能成功接到一滴。眼睛看著是落進了手掌,每每仔細看去,掌中卻是空空如也。是不是就好像有的人,明明一直如影隨形的在身邊,但只能在夢境裡浮現,因為一旦醒來,萬法皆空。

  子吾抬眼間,入目的是那張已經熟悉到不會忘記的容顏,其眼中透著溫柔,嘴角微微浮現出笑容。周圍一切如被感染一般,隨風飄舞。他卻因這風來,感覺到一絲透入心底的涼意,手中下意識去抓住即將離開的溫暖。蠻橫地緊緊握著它,不允許任何人來奪走它,就連它自己也不行。口中偏又倔強的給自己找個理由:“本少,冷!”子吾吶吶地說了一句,向著玄影懷裡縮了縮。他可不想去瞧對方看到一張猴腚的面目神情。

  “呀嘿呀!喲嚯喲!大爺我扛起了鋼叉,來到這山裡逮熊瞎。喲嚯喲!呀嘿呀!別看那熊瞎有利爪,捱到了鋼叉也要掛。呀嘿呀!喲嚯喲!……”一道洪亮地歌聲在山中迴盪,驚起林中無數鳥兒滿樹林子亂飛。

  山間小徑走來這麼兩個人,前頭那個步履悠悠,不疾不徐,時不時瞭望遠處;再看後頭那個,兩隻手抓著劍柄,大半個身體重量壓上去,好好一把劍被當成了爬山柺杖,面上是一臉地沒精打采,一隻腦袋低到了褲腰,加上身後還別了根木頭,活像個駝碑老龜。

  子吾聽到有人唱山歌,好奇地抬首四處張望。鬱鬱蔥蔥地遮蔽,他實在是看不到人,復又放棄地垂首走著。深深覺得玄影是故意拉著他翻山越嶺,還找了個不容反駁的理由:‘懷璧其罪,能躲則躲’。結果兩人甩開了官道,放棄了車馬,單靠著兩隻腳,走了足足兩天半。到底是把子吾前十多載欠下的路還完了,還順帶預支了後十年。

  “玄影,還要走多久?”子吾有氣無力地問道。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那苦行僧一般,吃得是野果,喝得是清泉,過上了以天為被地為床的日子。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,對方未要求他睡覺必須打坐,還大發善心的將身體犧牲給他做個倚靠,最起碼能睡得安穩些。

  玄影手搭涼棚朝著遠處望過去,回首對子吾道:“那位阿伯說,一直向南,再翻幾個山頭就到,我想應該不遠了。”

  “你確定那老頭子的話可信?”子吾話語中充滿了懷疑。

  “他與我們又不認識,沒必要妄言。”

  子吾側目瞥了玄影一眼,將本打算噎死對方的話憋回肚裡。俗話說‘江山易改本性難移’,他知道有些人被騙過一兩次是不會長記性的,像這種人已經很不多見了,最好是放在身邊時時護著,免得被別人拐走。

  “呀嘿呀!喲嚯喲!大爺我扛起了鋼叉,來到這山裡逮熊瞎。喲嚯喲!呀嘿呀!別看那熊瞎有利爪,捱到了鋼叉也要掛。”山歌越來越嘹亮,距離他們二人亦越來越近。

  在玄影的指引下,子吾總算是看到那人的廬山真面目。

  原來是個五大三粗的獵戶,肩上扛著一柄大到離譜的鋼叉,上面兩道麻繩,緊繫著只氣絕的小野豬,看上去能有百八十斤。挑著這麼個重物,還能嚎著山歌,輕輕鬆鬆地趕山路,可見非同一般。

  那獵戶也看到了兩人,樂呵呵地上前打招呼:“觀二位的裝扮不像是來狩獵的,可是在這山中迷路了?”

  總算是再次遇到個活人。子吾連忙提了精神,抱拳問道:“獵戶大哥,是否知道南夙山距離此地尚有多遠?”

  獵戶一手撓著後腦勺,略微沉思,笑道:“哦,南夙山啊,還要再翻過一座山頭才能到。”又一副愁容地說:“據說那山中一到夜晚陰森鬼怖,我勸你們還是不要現在趕過去,萬一白白送了性命,豈不可惜?”

  有玄影跟在身邊,又有一個比其還厲害的武器在手。子吾一副不懼天地神鬼的樣子,一臉自信地說道:“多謝啦!這邊專門喜好冒險。”

  那獵戶將兩人端詳了一番,道:“那麼,二位多多保重。”說完,繼續唱著山歌,搖搖晃晃地走了。

  子吾一臉羨慕地看著那獵戶,暗自哀嘆,要是有那般體力就好了。想歸想,路還是要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