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辛苦你了!”子吾說著,拍了拍玄影的肩頭,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樣,自己則附身拾起聖檀骨壺,指著那個暗紅色的斗篷,一步一步地退出戰團。
玄影客氣地向對方抱拳,禮貌地詢道:“如此本領,是誰助你?”
見對方不予回答,子吾追問道:“或著說,一年前,是不是我殺了你?”他當然知道不會是自己,只想確定是不是那名少年劍客而已。鬥帽下那張臉上的傷疤並不是很舊,還有那隻被剔地只剩骨架子的手爪,再聯想阿蘭嫂地說辭,他認為這個應該就是原本被‘剁碎’的那人了。既如此,不但能為自己正名,還能查出重要的線索。
鬥帽下一雙歪斜扭曲的眼睛,盯著子吾看了片刻,緩緩搖首,又對玄影言:“道亦有道,無可奉告!”
玄影正色言道:“用以精血續命,算作哪一路的‘道’?不過是邪術罷了!”
鬥帽下又是一陣陰冷地笑聲:“我只想他死!只要他死!”又喃喃說道:“他為什麼不來?為什麼啊!”一句嘶吼,雙目頓時發出赤紅色的光芒,折射在原本銀亮的月牙鉤身,讓人不寒而慄。
玄影亦不再多言,採取主動攻勢。雪裡鴻並未開刃,但在他手中也和利刃沒有什麼差別,搭配上行雲流水般地身法,對手是難守更難攻。
一旁的子吾越看越是驚訝,印象中,玄影每每對上江湖人都是步步退讓,尋機化解。第一次見其出招如此不留餘地,他更加肯定斗篷下的,不論是什麼東西,肯定不是人。
並未給對手絲毫機會,玄影乾淨利落地一劍挑掉對方手爪中的月牙鉤,又一掌襲入其斗篷之中。
一瞬間,那斗篷好像被人施了定形咒,不再有任何動作,鬥帽亦乖乖搭落。
“你殺了他?”子吾在一旁看了半晌,好奇地湊近兩步,對玄影詢問道。
將雪裡鴻交換給子吾,玄影道:“我不殺人。”
子吾瞭然地點點頭,又突地反應過來,驚道:“所以他真的不是人?!”再次問玄影:“那他是什麼?”
“那些人們看到的鬼相,就是他了。”
“哈……哈……”子吾乾笑兩聲,有意表現出對這個回答得不滿,又道:“本少是要把它拿下山,再向眾人說一句‘幸不辱命’嗎?”
玄影一聲嘆息:“留在此地吧,他無法證明你的清白。”
子吾也就是一說,他自然不會真地扛著這個斗篷內的‘鬼’下山。但他實在是不甘心,已經找到了被殺者,馬上就能問出那少年劍客的訊息,卻又生生斷在此處。心情不好就要有地方發洩,他隨手抽出聖檀骨壺,在鬥帽上一敲,憤憤不平地說道:“到底是沒了線索!”
被子吾的聖檀骨壺擊中腦殼,鬥帽下發出一聲淒厲地慘叫,隨即內中灑落一地的灰燼,最終被飄然落下的斗篷遮蓋。他呆立當場,腦中想到的是另一屢次被聖檀骨壺所傷的人。
玄影訝異地看罷了一地灰燼,將目光轉向子吾,淡淡說一句:“回去吧。”
“你是人嗎?”子吾凝視著玄影良久,將對方面上的驚愕盡收眼底,才悠悠繼續說道:“竟然將本少送上去誘鬼!”末了雙手向上一攤,“也罷,習慣了!”
望著子吾扛著雪裡鴻大步而去的背影,玄影數次抬了手臂,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,緩步跟隨。
子吾暗自做了一路的思想鬥爭,不是因為人,而是為身後的聖檀骨壺。再次想起當初那一道虛影對他的囑託,由於情勢所迫,他便不計後果的一口答應下來。如今再看,早晚有一天是要接受食言的代價了。其實,只要真的找到人,任何結果,他也心甘情願受之。
“恩公,怎麼就去了一夜,結果如何?大夥兒都很擔心你們。”阿東帶領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在山腳下,見到兩人身影,上前關切地問道。
子吾衝他們報以微笑:“鬼相已經除去了,大夥兒今後可以安心了。”
眾人一陣歡呼,其中兩個力壯,一左一右架起子吾,硬是把他抬入了青田莊,又歡天喜地的準備酒菜來慰勞。
打從再次進入青田莊,子吾就察覺到了暗處那如利刃刮骨的目光,也知道是何人所發出。他徘徊許久,扣響了一道禁閉的房門。
阿蘭嫂只將門開了一小部分,探出頭來,怒視著門口的人,也不做言語。
“我想見小寶,問他……”
“砰!”
子吾的話被這一重重地關門聲止住,他緊了雙拳,再次不死心地扣門。這次,裡面乾脆無人應聲。
“恩公是要尋找阿蘭嫂嗎?”一箇中年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,熱心地詢問,又道:“我幫你叫她出來啊?”
子吾連忙阻止道:“沒有,不需要麻煩了。”
玄影上前,低聲對子吾言道:“無需急在一時,她沒有遂願,還會來找你。”
子吾收拾了心情,挑眉道:“你這是在安慰本少嗎?”
“我只是告訴你,不久之後會發生的事情。”
不知是推算者的一時錯估,還是怨恨者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。即使子吾有意再次趁夜到長生祿位前轉悠,仍舊沒有如預料中一般看到阿蘭嫂,倒是來了另外一名意料中的人,望著那道與夜幕相融合的身影,他嘴角微微一翹。
“喲,沒有本少作陪,你失眠?”子吾瞥了一眼月色下靜靜在一旁佇立的玄影,出言調侃道。他心知其八成不會搭腔,頂多就是報以那門面式的笑容。
然而,凡事總有例外。玄影淡淡地言語了一句:“陪你,也是一樣。”
霎時間,子吾感覺到有一股特別溫和的暖風,穿膛而入,復又躥遍了全身。明知道玄影只是單純的擔憂他會遇到危險,明知道其內心根本就六根清靜地平靜無波,可他還是因為這一句話,執拗地在心底掀起不小的駭浪。子吾想借機說點什麼,但思前想後了片刻,也沒找到話題。其實,主要因為他寧可任由自己一廂情願,也不想去破壞某些暗中悄然掩蓋地真實。
一旁的玄影突然有了動作,他看向堂外,低聲對子吾說道:“人來了!”後者猛然抬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外。
子吾自然是看不了多遠,但對玄影的話,他是絕對不會有所懷疑,他靈機一動:“先躲起來。”說著,在屋內掃視一圈兒,翻身躲到破舊泛黃的簾幔中。待他站定了再去看玄影,見其仍在原地發呆,就想拉對方一起躲。又憶起身後的聖檀骨壺,伸出一半的手臂停滯在空中,慢慢成拳,低著嗓音出言提醒道:“你也躲起來。”
望著門外逐漸清晰的人影,玄影亦緩緩退到一支基柱的後面。在子吾看來,對方這一躲和‘掩耳盜鈴’沒什麼兩樣,是否會暴露,只能看運氣了。
門外來得是一名挎著竹籃的婦人,此人正是對長生祿位充滿怨恨的阿蘭嫂。她小心謹慎地觀察了一圈兒堂內,似是沒發現什麼異樣,這才俯身從籃子裡拿出來一個模樣古怪的紙人,放在長生祿位上,口中唸唸有詞:“……靈感童子保佑……一定要叫惡人有惡報……一定要把小寶的不幸全部轉嫁到那個罪魁禍首身上……一定要讓他嚐盡痛苦與折磨……一定要……”
深鎖的眉頭,反應出子吾現在的心情。阿蘭嫂的話全部落進耳中,不是憤怒,而是一種無法言表的扭曲。他側目去看玄影,後者遞上一個溫暖地笑容,又指了指其自身。子吾還沒明白這是幾個意思?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。凝目瞧過去,原來是阿蘭嫂點燃了那個紙人,微弱的火光,映照出婦人一臉怨恨的神情。一瞬間,他不知怎得想起,兒時出現無數次地夢魘,“地獄熾炎,業火灼身”,而他,置身其中。
“明日裡會有一名行腳郎中路過,你且把握機會。”一道清亮的聲音突然在堂內響起。阿蘭嫂嚇得癱坐在地,臉色煞白,又猛地朝著那堆灰燼不住地叩頭:“感謝靈感童子……感謝……感謝……”言罷,收拾妥當一切,急匆匆地離開了。
子吾啞然消化著一連串的變化,一時沒醒悟過來。玄影怎麼突然比他還會裝神弄鬼?重新走到長生祿位前,瞅了一眼地上的灰燼,他一臉地滿不在乎,反而調侃身旁人,道:“靈感童子喲!”
玄影淡然一笑中微微搖首,言道:“你想知道事實,阿蘭嫂不肯配合,只好出此下策,冒險一試。”
子吾無需去追問玄影,郎中哪裡來?他知道肯定是其來偽裝,可仍是不由得問了句:“有得醫嗎?”話一出口,心知多問了。要知道,當初在望眼玉川,還是玄影出手救了那墨浮生一次。雖如此,畢竟情況有所不同。
“若只是因目睹了兇殘殺人,而受到驚嚇,應該不難解決。”玄影還是略微說了一句,似乎只是為了讓子吾寬心。
兩人一路再無言語,子吾突然覺得身後的聖檀骨壺咯地他難受,有一瞬更甚升起想扔了它地衝動。這樣一物橫在二人之間,誤打誤撞也算是一個無形的界限,約束了他得舉動,禁錮了他得情動,亦阻止了他得欲動。剎那間,尋找子初變成了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情。因為,只有找到最終的真相,才能再去寄望其它,相信那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。
阿蘭嫂一清早就站在門外忙活,目光總是朝著那方門樓子張望,一臉地忐忑不安。
子吾早已瞄到這些,心知事情正如計劃中一模一樣的進行著。他昂首看了眼天色,暗自嘀咕:“該來了吧?”再一遠眺,果見一名身著黑衣的人影,向著這邊而來。
來人頭戴斗笠,薄紗遮蔽面容,垂著首,直奔青田莊。子吾緊緊抿著雙唇,努力抑制著自己想大笑一番地衝動,自我安慰道:“這樣的所謂喬裝改扮,還真是難為他了。”衣服沒換,兩手空空,只有頭上一頂斗笠,遇到略微精明點兒的,根本瞞不住。
來者在入口處駐足,和一箇中年人言語了幾句。那人便將對方引進來,一直走到阿蘭嫂跟前,對頭戴斗笠的人說道:“這就是阿蘭嫂了,你找她有什麼事情?”
對方向婦人略微頷首。
阿蘭嫂警惕地打量著眼前人,狐疑地問道:“老婦人認識你嗎?”
對方客氣地說道:“在下昨夜授靈感童子所託,特來此醫治令郞。”
阿蘭嫂立即變了臉色,緊張兮兮地看了看其他人,把來人拉進房中。
子吾一直在暗中觀察著,直到其獲取到阿蘭嫂的信任。他心中只略微鬆了一口氣,可那份擔憂一絲不減。玄影並未透露需要怎樣醫治,他亦沒有問其有幾分把握。一切一切,就如從始至終的信任那般。
不稍片刻,阿蘭嫂再次從房內出來,並且謹慎地將房門禁閉,復又守在門口。
有幾名好奇地湊上來詢問:“阿蘭嫂,那是什麼人?”
阿蘭嫂面上有些不自在,結結巴巴地解釋道:“是個郎中,正在給小寶醫病。”
其他人面上雖是有幾分疑惑,但看當事者一臉期待,便不好說什麼,也都沒有離開,陪著婦人等待結果。
子吾本來只坐在遠處,隨著幾名老者飲茶,心思卻早已係在那間禁閉的房門中。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,他心中越來越忐忑,不知內中情況如何。子吾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很自私,自從與之在上陽城初見,從來都是他單方面的束縛,細想之下,若非自己謊言誆騙,其原本無需一路辛勞。這樣想來,他都快忘記了其到底是因為何事,兩人才有所交際?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房內傳出陣陣孩子地笑聲,感染了在外焦急等待的婦人,感染了陪同等待的大夥兒,感染了幾位喝茶的老人家。
子吾亦受到這陣笑聲地感染,足下不由自主地挪了過去,心中的大石逐漸下落,消磨。
“誒,恩公啊,你也聽到了?小寶地笑聲。”一人注意到子吾,激動地說道。
“嗯。”子吾淡淡應了一聲,一雙眼睛始終落在仍舊禁閉的房門,在心底裡默默無聲地說出一句:“玄影,多謝。”
另一人隨口問了句:“恩公,你那名黑衣的朋友呢?”
子吾面上倏然一怔,猛然望向臉上已經被驚怒取代的婦人。
下一瞬,阿蘭嫂回神抓過一樣物件兒,使勁兒撞開門,衝了進去。
“等下!”子吾根本拉不住一個母性爆發的婦人,連忙跟進去。其他人亦有幾名擠進了屋子。
榻上赫然盤膝坐著摘了斗笠的玄影,此時雙目微闔,眉頭深鎖,應該是聽到了突來的狀況。他的一隻手覆在對坐一名小孩童的頭頂,小孩童亦是雙目微闔,面色紅潤,還發出咯咯地笑聲,似乎沉寂在一件非常歡樂的事情中。
阿蘭嫂早已因護子心切,矇蔽了理智:“賊人!放開我兒子!”她舉了手中的菜刀,朝著玄影砍過去。
“住手!”子吾大喝一聲,衝上前,一手接住了刀刃。
人生十七栽,第一次知道,原來自己也可以有如此快地速度;原來被利刃劃傷的疼痛,是這樣一種感覺;原來體內的鮮血也是與人無異的赤紅色。這一隻錯失過數次的手,終究抓住了一回。代價嗎?他不在乎!
“哎呀!阿蘭嫂,有什麼好好說啊!”大夥一邊拉開兩人,一邊勸解道。
子吾吊著一隻手,另一手抽出雪裡鴻,警惕地注意著阿蘭嫂的動作,就怕對方再一次撲過來。這一次,是他執了劍,站在原本屬於自己的保護傘之前,無論是否守得住,都必須挺身而出,全力以赴。
“啊……”阿蘭嫂紅了眼地掙扎,終於在小寶發出一個音節之後停止,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,抱起自家的孩子。
忽然感到受傷的手掌傳來一絲涼爽,子吾驚愕回身,玄影已經把那個斗笠上的薄紗扯下來,小心仔細地幫他包紮手掌。雖然其儘量不碰到他,子吾還是看到了玄影逐漸煞白的雙手,他心口一滯,手臂略微一縮:“我自己來。”
小孩童從阿蘭嫂的懷裡探出頭,眨著大眼睛,好奇地望了這一眾人。最後將目光落在玄影身上,又一次發出清脆地笑聲,之後,他一隻小手怯怯伸出來,去抓子吾的衣衫。
玄影回以微笑,一手溫柔地撫摸了小寶的腦袋。
阿蘭嫂立即抱著小寶躲開,怒瞪著子吾兩人,也不言語。
“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啊?”阿東此時趕來,看了現場的狀況,詢問道。
子吾躊躇了片刻,坦誠說道:“實言相告諸位,在下並非是你們口中那名少年劍客。只因得知與其模樣生得相似,所以冒名混充。”
望著一張張所料無差的神情,他心底裡反而有些輕鬆,既然承認,就做好了接受任何結果的準備。直到目光落在那一臉微笑,那一下讚許地頷首,他覺得,值了!
阿東沉思了良久,笑臉言道:“恩公不要和大夥兒開玩笑了。事情只過去短短一年,我們不會認錯人的。”
這些人始終報持著對他的完全信任,子吾心中升起一絲罪惡感。他看向這裡唯一一個怨恨他的老婦人。
阿蘭嫂聽了子吾的說辭,面上地疑慮不減反增,她不敢置信地說道:“怎麼可能?!你和他簡直是生得一模一樣!”頓了頓又道:“小寶見到你就發病,我不信!就是你!”
子吾無可奈何地搖首:“如果我是他,那三人豈會有命來送還佣金?”
阿東震驚地問道:“阿蘭嫂,你找人殺恩公?這是為什麼呀?你們有什麼過節?”
阿蘭嫂面上一陣青一陣白,矢口否認道:“老婦人不懂你在說什麼。”
子吾嘆道:“阿蘭嫂何必過慮?在下根本不欲追究。將此事言明,只是為給我自己正名。”
眾人皆是面面相覷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阿蘭嫂突然高聲叫道:“你說不是就不是嗎?你拿什麼來證明?”
所有人的目光一致投向子吾。
現在擺在他眼前一個棘手的問題,要如何證明“他不是他”?或者說“他是他,但不是他”。面對一名完全不信任你的婦人,解釋,只是多費唇舌而已。子吾仰天一聲嘆息,深刻感覺到自己到底是怎樣‘搬了石頭自砸腳’。他雙手一攤,坦言道:“我,無法證明。”話風一轉,言道:“所以,我想聽阿蘭嫂對在下的指控,還望成全。”子吾說著,雙手略微一搭,恭敬做了個書生禮。
在場的其他人,無不好奇,有的人出言催促道:“阿蘭嫂,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?你就根大夥兒說說吧。”
阿蘭嫂抱緊了小寶,猶豫了許久,才說道:“好吧,我就告訴你們真相。去年在龍竹林的那場約戰,其實老婦人當時目睹了結果。”
阿東一臉驚愕地問道:“啊?你怎麼沒和大夥兒說起過?”
阿蘭嫂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,怒視著子吾:“那天小寶偷偷爬上山,老婦人去尋他,就看到一個挺壯實的中年人,被他殺了!”婦人的一隻手直指子吾,激動地繼續說道:“他殺了人還不算完,居然用劍把那個死人全身的血肉剔了個乾淨。”
憶起龍竹林中的那件暗紅色的斗篷,鬥帽下那張明顯是傷後拼湊起來的臉皮,以及那只是枯骨架子的手爪。子吾不由得打了個寒顫,他問道:“那個死去的人,武器是不是一支月牙鉤?”
阿蘭嫂略微點頭,厲聲質問:“知道這麼清楚,還敢說不是你?”
子吾解釋道:“那個人,就是你們看到的‘鬼相’,我在龍竹林那晚,遇見了。”他開始後悔自己沒把那‘鬼’扛到青田莊,證明自己的清白。轉念一想,扛了也白搭,鬼話估計更沒人肯信。
聽得子吾一說,眾人面上露出驚訝之色。有人道:“原來真的是冤鬼啊。是要找恩公討命嗎?”
子吾輕輕搖首,又言:“你們所見到的我,是不是身手了得,與人約戰南夙山頂?”
阿東道:“是啊。當時恩公所言,正是與那人在龍竹林定生死。大夥兒都認為您肯定毫髮無傷的回來。”
子吾舉起被菜刀劃傷的手掌,對眾人問道:“既然是個高手,會接不下一柄菜刀嗎?”
“這……”大夥兒也都不得不疑惑起來。確實如此,別說是江湖高手了,就算一般的壯年漢子,想要奪下婦人手中一柄菜刀,也不是什麼難事兒,根本沒必要這樣狼狽。
子吾亦看得出眾人面上的疑惑逐漸增加,他道:“實不相瞞,正因在下與那人生得相似,所以千辛萬苦找尋他。還望諸位告知,當初約戰的人,是何身份?那少年劍客可有說戰後去了何處?”
眾人互相看了看,皆是搖首表示不知道。
阿東猶豫著說道:“那個……恩……這位少俠,我們只知道恩公是與人約戰龍竹林,才會來青田莊暫時落腳。當時大夥兒正遭受一隊賊匪欺壓,恩公幫我們趕走了那夥強盜。至於其他的,就不清楚了。”又問一旁的婦人:“阿蘭嫂,既然你在龍竹林目睹了結果,可知道什麼嗎?”
阿蘭嫂看了看大夥兒,最後把目光落在一臉期待的子吾面上,猶豫了好久,才說道:“老婦人只聽他最後對著那屍骸自言自語了什麼‘游龍寨’。”
子吾原本黯淡的眼中瞬間浮現希冀,有線索了!只要找到死者的背景,就能夠知道其生前有哪些仇家,也就可以推斷出來那少年劍客到底是何人。
是夜,子吾獨身一人在青田莊轉悠,足下不知不覺再次來到長生祿位的堂室。即使大家知道了真相,卻沒有人要來拆了這裡,就連阿蘭嫂也對他表示歉意。其實真正錯誤的只是他一人,可青田莊的人們還是感謝他破了“鬼相”,客客氣氣地招待著。
子吾腦中仍舊揮散不去阿蘭嫂所說的事實,兇殘的剔乾淨屍體上的血肉。如果不是他要找的人,那也就罷了,自有江湖人去操煩;但萬一真的是,他無法想象,子初到底經歷過什麼,十載人生又是如何度過的?望著空白的長生祿位,問道:“你……到底是誰?”
玄影悄然立在堂外,注視著內中一道身影。他知道阿蘭嫂不會再針對子吾,知道青田莊裡沒有任何危險潛伏。不過,就像是一種習慣似得,他還是默默跟了過來。
直到子吾收拾了心情出來,看到站在月下的玄影,面上一怔,心裡斟酌了片刻,道一句:“多謝你。”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謝謝,真正論起來,兩人之間扯不清的羈絆,又豈是一句“多謝”能平衡的?道謝反而有些生疏又見外了,可話已經說出,自然不能收回。
玄影輕輕頷首,望著子吾的手掌,略有蹙眉,擔憂地問道:“你的手……如何了?”
子吾揮動著包紮妥善的手掌,挑眉問道:“怎樣?本少是不是很英勇?你感動地以身相許?”他故意一副調侃的語氣,只為玄影不要太在意此事,雖然暗地裡著實很想看其一臉歉疚的樣子,印象中,這是第二次欣賞到。
玄影淡然一笑,略微搖首,看了看天色,說道:“回去吧,明天還要翻山越嶺。”
“哼!”子吾大步流星地離去,沒走出幾步,猛然停步轉身:“玄影……”後者一臉茫然地看著他。“本少想知道,聖檀骨壺對你有多重要?”他終於還是問了。玄影的心思全在聖檀骨壺,這一點子吾很清楚,他都已經選擇性地無視了,對方偏偏變本加厲,表現地極為明顯。
子吾心中不免有幾分挫敗感,從一副僧者畫卷,到一支釋門法器,他深刻感覺到,眼前這個人,一顆想脫離俗世紅塵的心,怕是八百匹千里良駒都拉不回來了。突然間,他覺得此時此刻有必要做點什麼,來博取自身在對方心中的存在感,有些事情,一定要讓其清楚明白的正視。
玄影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因為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,應該怎樣回答。還在自我掙扎之中,就見子吾一手扯了聖檀骨壺,冒勁兒向空中一擲,他的視線立即緊隨而去。於此同時,胸前衣襟被人一把抓住,繼而雙唇傳來一絲暖意,真實得令他不容忽視,真實到他忘卻了一切繁雜。
不得不說,這一拋實在是有夠高,最起碼子吾是非常滿意的。聖檀骨壺打著轉兒上天,又在一定高度之後,翻著跟頭砸了下來。而他,亦趁機得嘗所願。
子吾一手準確無誤地接下聖檀骨壺,落在手中那一瞬的沉重感,與他在其心中的分量,恰恰成為反比。他面上露出一個狡黠地笑容,對那一臉震驚表情的人問道:“很驚訝?不至於吧?”
望著仍然僵在原地,無所動作,亦無言語的玄影。子吾一聲長長地嘆息,將聖檀骨壺向其身前一送,繼續說道:“如果這便是你的答案……”他頓了頓,再次看了一眼聖檀骨壺,心中做下一個重大決定,凝視著玄影的雙目,一字一頓,清楚明白地說道:“本少替你背了!”
子吾不再去管玄影的心緒到底還能不能平靜無波,他悠哉哉地散步回房,美滋滋地睡了個好覺。次日醒來,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,笑嘻嘻地和青田莊的大夥兒道別,還收到了小寶送的禮物。
那是一對兒較為精緻的小土偶,一臉感染人的笑模樣。一個禿著小腦袋,身上釉著多數白色;另一個身上主黑色,腦袋上還有個小斗笠。子吾掀開鬆垮垮的斗笠,原來也是個小禿頭,他不由得笑出聲。
子吾本打算把戴了小斗笠那個給玄影,看得出這也是小寶那娃娃的意思。手伸出一半,又收了回來。他拿過那個白色的小土偶,對玄影說道:“這個給你,小寶的意思。”說完就後悔了,真個兒一‘此地無銀三百兩’。
玄影略有愣神兒,一手接過來,端詳了一番,收回目光,笑言道:“和你還挺像。”
“本少不禿!”子吾被自己嚇住了,他剛才竟然想象了一下,自己禿了會不會就是這個樣子?!
子吾並不知曉“游龍寨”是什麼樣的組織,也不知道其根據地在何處,更加不曉得死去那個,在寨裡有什麼樣的身份地位。但就看人都死一年了,卻沒傳出什麼訊息來,估計也就是個輕於鴻毛的小人物。他不免感嘆,現在如果在上陽城裡就好了,可以在家翻古籍,可以委派護衛去查,還可以向城主打聽。
“你言遊歷了琰浮州泰半地方,可聽說過游龍寨?”子吾問身旁的人,好歹都是走江湖的,也許有訊息。可這回他還真猜錯了!
玄影蹙眉沉思了良久,略微搖首:“不曾聽過。”
子吾撇了嘴角,向天翻個白眼兒:“罷了,待本少來問個天。”他看了看四通八達的岔路,將雪裡鴻往地上一矗:“交給你了!”說著,手下用力轉了劍柄。三尺秋水在原地轉了幾周,失衡地栽倒,他託掌一接,對一臉無奈的玄影說道:“走這邊!”
劍柄所倒落的乃是東北方向。眼見子吾扛著雪裡鴻,抬腳就要走,玄影出言問道:“這樣,是否有些太過兒戲?”
“不然你來?”子吾挑眉看著玄影。
玄影舉目四望,笑言問道:“你會隨我走嗎?”
子吾也未說話,肩頭一聳,一副等著聽結果的神情。
玄影指了正南方向,胸有成竹地說道:“該是這條路。”
“行!信!”子吾還真就轉向了正南方向的小徑,大搖大擺地走著。他沒閒功夫去和玄影抬沒必要的槓,反正他剛才的選擇也純屬憑天轉。既然其言此路,那就此路吧。
時間一點點走過,太陽距離地平線越來越遠。一片荒涼的前路,頭頂是高掛的烈日,兩條人影從清晨走到了晌午,從小徑走到了山路,又繞罷了大半個山腳。子吾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磨練出來了,身體不似原來那般不濟。直到他聽到了遠處打馬地噪雜聲,好奇地尋著聲音的來源看過去。
原來是一匹棗紅馬,馬上一名中年漢子,攜一名女子,急匆匆地在子吾兩人身旁掠過。他連忙朝後讓了讓路,避免被馬蹄子掃到,同時不滿地甩過去一個白眼。中年漢子彷彿敏銳地察覺到了,一雙凌歷的目光直接回敬給子吾。他一手故意做個擋開塵土的姿勢,偷偷躲了過去。
“這是趕著逃命嗎?”待到對方已經遠去,子吾才嘟囔地說道。
“嗯。他們確實在逃命。”
子吾稍有驚訝:“啊?怎麼說?”
玄影道:“那兩人一身狼狽不堪,馬身側那口刀上的血跡還沒幹,八成是一路且戰且逃。”
子吾不由得咂舌,武者和文生就是差真多。同樣匆匆一瞥,他只能看出三樣活物,就是那一男一女外加一匹牲口;而玄影不但看到了馬鞍外側的刀,還看到了刀上的血跡。雖然他想不通,明明是相對的死角,其到底是怎麼看到得?他更沒想到,不稍多時,竟然又遇到了那兩人一馬。
一個極為簡陋的茶寮,搭建在官道旁。幾張桌椅板凳放置地很隨意,一位茶老闆,一名小夥計,幾名趕路人,其中就有子吾見過的那一男一女。
他和玄影算是打了段兒捷徑,所以此刻由林中走下去,就是官道。玄影瞟了一眼遠處,忽然說道:“等下。”子吾立即反射性停住,一臉茫然地立在原地。
就見玄影眼神銳利的掃了一圈周身環境,最後將視線落在不遠處的雜草堆上。他順著瞧過去,亦發現了蹊蹺。這堆雜草說幹不幹,好像是被人從別處拔了,又胡亂丟在這裡,拿來掩蓋什麼用的。子吾上前兩步,整個人嚇得抖了個哆嗦,步子立即收了回來。
玄影越過他身前,拾起根木棍翻弄了一下。雜草堆下,橫著兩個人,更確切的說,是兩具死不瞑目的屍體,其中一個較為年長些,另一個年輕許多,兩人皆是被一刀抹了脖子,身上的外衫也被扒個乾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