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輕人仔細打量了兩人一番,若有所思,忽地露出張笑臉,一手刷刷寫了幾個字:“來來來,拿上,到那邊稍等片刻。”
子吾一手接過紙片,繼續拉扯仍舊試圖離開的玄影。兩人走到一小眾隊伍後頭,看了看最前頭,一個古樸的屏風擋住內中一切,想來那便是坐堂問診的醫者了吧?不過,令人疑惑的是,總有幾道莫名其妙的目光投擲過來,子吾不由得低首檢視了自己,順便看了眼玄影,不覺兩人有什麼問題。
屏風之後,時不時傳來病者陣陣地痛呼聲,也不知這醫者到底是怎樣看診的。致使子吾一度懷疑,這家醫館到底是不是有掛名?就在又是一聲悽慘地嚎叫落下之後,內中傳來一聲吆喝:“下一位!”
子吾立即拉著玄影繞到屏風後面,頓時一股難聞的藥材味道充斥著大腦,還伴隨著刺鼻的血腥氣,他霎時知道了身後這一排屏風,原來有這麼大的作用。
內中一人正垂首擦拭著手上的一片赤紅,抬手瞟了進來二人一眼,言道:“喲呵!你這是轉性了?何時好上這一口兒?”兩人還沒反應過來,那人如遭重擊一般,猛地直起身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子吾。
“喂!咱們是來看病的,不是給人當作擺設拿來欣賞的。”子吾被對方盯的有些不自在,不由自主地把玄影向前推了推。
醫者逐漸將目光落在子吾的一雙手,注意到其緊緊扯著另一黑衣公子的手臂。他換上一副淺笑,調侃道:“這位小公子,何必拿在下開涮?你家這位身體好得很,來湊什麼鬧熱?”
“你還沒診過,就敢鐵口直斷?”子吾表示懷疑。
醫者一手摸著光禿禿的下巴:“觀二位皆是面色紅潤,身體健朗,一舉一動,同進同退,該是無甚病痛才是。”
聽聞此話,子吾非但沒有安心,反而覺得這話裡好像透著點兒莫名。
果然,對方繼續言道:“若是關於那方面的事情嘛,請恕在下無能為力,你們找藥房拿點補腎壯陽的藥材,回去慢慢調理吧。”
子吾猝不及防地被一番調侃,面上憋得通紅,暗自瞄了一旁,注意到玄影一臉地茫然,才稍稍放心。他對醫者不確定地問道:“閣下問診都是用看得?”
“不然,用摸得也可以!”說著,一手騰然抓過子吾的手腕,當真一路摸向手肘。
子吾被這一舉動嚇到,掙扎著言道:“喂!拜託,我又沒病!”
不規矩的手停在子吾肩胛,對方忽然變得一臉嚴肅,眼神發直地盯肩頭那一處看了好久:“你……你你你別亂動!讓我試一下!”說著,另一手拿出根銀針,就要紮下去。
“試什麼?本少好得很!”子吾扭著手臂,一使勁兒,終於脫開對方的魔掌。
那人舉著空空如也的手掌,稍有愣神兒,繼而默默收了銀針,再抬首,神情已經恢復如常,對子吾笑言道:“小公子是外來的?來泓都不單隻為看診吧?”
“在下喜好四處遊歷,泓都只是路過。既然吾友身體無恙,告辭了。”子吾說著,朝對方抱了拳,拉著玄影匆匆出了醫館。
兩人沿著街道走了一會兒,子吾不停地東張西望,對玄影道:“那個什麼青山醫館著實不靠譜,咱們換一家。”
“非也,泓都之內,恐怕無人能及其一二。”玄影望著醫館的方向,淡淡說道。
這一舉動,引得子吾亦好奇地跟著望了片刻,暗自嘆氣:“罷了!你沒事就好。我們先住下,然後再尋機打探線索。”他將內心的疑惑小心遮蔽起來,青山醫館中的那名醫者,最初那個如見到老朋友一樣的反映,早已印在子吾腦中。他十分篤定,這個人絕對見過一張同模樣的臉,也許還不僅僅是見過。身在江湖,有哪個沒跑過醫館?那張臉的主人,會來到這裡亦不算奇怪。
風雅軒是一家客店,一家在泓都之內很有名氣,排得上榜的老字號客店。外面是雕樑畫棟,五彩紛飛,內中是極為講究的陳設佈置,寬敞的大廳裡放置著十幾張方桌,基本全部坐滿了人;二層以上則皆是由十幾間房圍成。
子吾手中拿著個布袋來回悠盪,看著進進出出,絡繹不絕的人們。心底裡,對七姑娘的做法又加深了幾分不解。一邊威脅兩人不可與泓都抗衡,一邊又做著與言語相反的事情。比如,那馬車是特意為他二人準備的;車伕亦明顯是輕車熟路跑慣了的;甚至車上還準備了一袋銀兩。種種跡象看來,七姑娘根本就知道他兩人還是會來到泓都。
基本高朋滿座的風雅軒,子吾兩人不過是運氣好那麼一絲絲,由店夥計引著入了座。子吾一邊等吃食,一邊四下張望著瞧熱鬧。其實此處還真就沒什麼鬧熱可瞧,食客們各個穿著得體,吃相斯文,相互之間的閒聊,也不會特別吵鬧。
不過,即便如此,還是會有那麼一兩個嗓門壓不下去,偏偏又愛多話的人。
“李老闆,這頓飯你要請。我可聽說,都主這次大喜所有布匹綢緞都走的你家。”
“啊?哈哈哈!張老闆,瞞者瞞不識,這次大喜宴會的所有酒釀,不也是走了你們家嗎?”
子吾循聲望去,原來是隔壁桌的幾個中年人,看上去是一個賽一個的富態,手上項上皆戴著幾種名貴的飾品,聽起來個個都是泓都有頭臉的人物。他想不到自己來的還挺湊巧,趕上泓都之內的都主大喜,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排場?雖然這事兒與他並不關係,但天生愛湊熱鬧的子吾,還是不免有幾分好奇,畢竟待到他回家之後,早晚也會變成上陽城的城主,不如先看看別人咯。
“趙裁縫,聽說都主差人找過你,是不是喜服由你包辦啦?”一人湊近了身旁的人,壓著聲音問道。
趙裁縫在這一群人中,算是個較為年輕的,身材也不似那幾位走樣的嚴重,他呵呵一笑:“什麼都瞞不過幾位大老闆,喜服確實由我負責,已經於昨日交工了。”
那個問話的又言:“那不是重點,我們只想確認,你可有見到……”說到此處,向趙裁縫遞了個眼色。其他人亦心領神會,衝著趙裁縫擠眉弄眼。
“呵呵,我哪有那個眼福啊,是我家婆娘去給裁量的,回來跟我感嘆說,鳳語姑娘長得真是漂亮啊。”趙裁縫笑呵呵地說道。
子吾一聽到‘鳳語’兩字,心下一驚,抬首看了玄影一眼,發現其只顧飲酒,似乎根本沒注意,只得作罷。悶頭做下猜測,這些人口中的鳳語姑娘,難道就是伍府的七姑娘嗎?難怪伍豐澄一副捅破了天都不懼的模樣,是因為大靠山在這裡?
一人突然說道:“講實在的,鳳語姑娘自小兒就被留在都主身邊,會有這一天,我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。說不定他們早……”
其身旁一人立即手忙腳亂地阻止,低喝道:“多了!多了!什麼胡話都敢往外說了!”
另一人亦趕緊打圓場:“就說不要灌他太多酒,你看現在開始了吧?趕緊扛回去啦,不然我們都會被他害死!”
一眾人在周圍幾桌的注視下,擱下銀兩,連忙互相攙扶著離去了。
子吾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碗裡的米飯,心思早就落到那從來都沒看明白的七姑娘身上。對即將而來的喜宴又多了幾分興趣。
“小公子,你們的羅浮春~!”店夥計吆喝著,將一壺酒擱在子吾兩人之中。
子吾一把抓住轉身欲走的店夥計,正色問道:“哪個送的?!”
子吾最終也沒有去碰那壺來歷不明的羅浮春,可二人剛剛進房間沒多久,店夥計居然執著地給送到房裡來了。他不由地拉著椅子挪了挪位置,好似桌上是一兇獸一般。
“來!玄影大俠,替咱嘗一口,有毒否?”子吾笑嘻嘻地指了指桌上的羅浮春。
玄影道:“正主還沒有來,怎可擅自偷嘗?”說著站到窗子前,側目向樓下望去。
這間房的地角兒還不錯,一邊的窗子推開,外面緊鄰著繁華的街道。對面是家酒坊,一名衣衫襤褸的老乞丐,雙臂環著跟水缸似的大酒罈作為倚靠,曬著太陽昏昏欲睡,身邊放著個缺口的破碗,內中有幾枚銅錢兒。這時,由酒坊裡走出一身材結實的壯年,他嫌棄地瞟了老乞丐一眼,抬腳踹出老遠,俯身抱著酒罈子回到內中。
“泓都之中,果然藏龍臥虎啊。”玄影發出一聲讚歎,不再去注意外面的狀況。
實言,老乞丐方才那矯健地一個滾翻,並且能好好地把破碗端住,內中銅錢兒絲毫未動。子吾遠遠望見,亦不由得咂舌,看得出這名老乞者不簡單。就在此時,對方一道目光投了過來,他反射般地順手拉下窗子,將之視線阻擋在外。
泓都除了繁華一些,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特別之處,伍豐澄以及七姑娘所仰仗的靠山,到底是什麼呢?鳳語就是伍府七姑娘,這點基本可以確定。可她與游龍寨的牽扯又是怎樣一回事兒?難道泓都本來的目標就在游龍寨?所以是一出‘美人計’?
憶起數次見面,每每散發不同氣質的七姑娘。子吾再次拿出來那塊兒黑令牌,猶記得此令牌的作用,暗地裡考慮是否該親自一試?引出個人游龍寨的人,問問兩家,或者說是三家之間的恩怨。可他忽地又想起來,七姑娘的話,未必可信,也許這令牌一亮出去,兩人會被各路追殺。
“咔”,突然間,那扇被拉下的窗子再次開啟,由外面翻進來一個人,借地一個搶背,利落地站穩。
“誒?”子吾驚訝地退後一步:“鴻都的治安果然真差!大白天裡入室盜竊!”
對方一身錦衣勁裝,打扮地乾乾淨淨,一手提著柄長劍,將子吾打量了片刻,自言自語道:“就說有哪裡不對,原來是我搞錯了。”說著,徑自拿過桌上的羅浮春,一仰脖,幹了個底朝天。
“喂!那是有主的!”子吾說這話的時候,對方已經放下了酒壺,瞥了他一眼,手中抽了長劍,直攻過去。
這一招來得猝不及防,甚至連玄影都未能及時出手化解。子吾一臉大驚失色,嚇出一身冷汗。
對方也變了臉色:“短短數月,你竟然練就了銅皮鐵骨的功夫?!”
子吾立即瞭然,又是一個認錯了人,尋錯了仇的傢伙,同時也就表示,他所要找的人當真來過此地。
對於這一劍只是刺在了令牌上,子吾並不打算向對方解釋,反而抽了雪裡鴻,與之迎戰。對他來講,這是個好機會,正好可以一試自己偷學的結果。
來者不敢大意,小心應對,越戰越是覺得訝異,這每招每式都與上次截然不同。到處都是空門不說,而且是主守次攻,他亦不敢輕易搶佔,怕是其中有詐。
一旁觀戰的玄影暗自讚歎,這一番好悟性,日後必成大氣,想來當初封鎖子吾內修的人,也是深謀遠慮啊。
子吾可不像那二人似的想那麼多,滿腦子都是從玄影那裡偷來的武學招式,但其招招留情三分,勞累他還要在腦中以最快速度變換為可攻的劍招。從對方且戰且退來看,他自覺發揮良好,心底裡不免有幾分飄飄然。
不知不覺,來者被逼迫至牆邊,子吾一劍橫掃,對方避無可避,反手躍到窗外。他不經大腦地也跟著翻了出去,雙足剛踩在瓦片上,就是一陣“噼裡啪啦”碎響。
“提氣,不要踩實。”隨後趕來的玄影連忙說道。
可子吾沒有內修,也不懂運氣竅門,搖搖晃晃地站不穩,眼看就要栽下去。
對方也沒看明白是怎麼回事,避免被殃及,他再一個翻身,落到了地面。
繼而,一個人影再數人的低呼聲中,撲倒在地。子吾已經沒臉起身了,下一瞬,他覺得自己還是可以的嘛,這麼高摔下來,他身上好像也沒什麼傷痛。
“哎呀呀……哎喲喲……死人咯……死人咯……”一陣悽慘地呼聲,來自於地上。
子吾這才驚覺自己壓到人了,嗖地站起身,一臉歉意地看著倒在地上哼唧的人。才注意到,原來是那名老乞丐!趕緊賠罪:“老人家,實在是抱歉,您不要緊吧?”
“哎喲喲……小公子,你們江湖人就不能好好走路嗎?翻窗爬牆,飛簷走壁,砸壞了我這一身老骨頭喲……”老乞丐坐在地上指責道。
聽到圍觀的人已經有些語出不善,子吾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悄悄瞄了玄影一眼。後者遞上一個安慰的笑容,似是讓他寬心。
“哼!老乞丐,我可看到分明是你自己滾過來給人壓地,現在又一副賣慘的樣子。”引得子吾摔下來的人,此時已經收了劍,也不知出於什麼目的直言。
老乞丐反駁道:“少年人睜眼說瞎話!老漢我在這裡睡了大半天,就是被這冒失的小公子砸壞了老骨頭!”
子吾不知到底要如何是好,卻聞玄影在耳邊低語。他眼中一亮“真的?”後者鄭重點頭。
“確實是在下的錯,不知老人家想要什麼補償?”子吾抱拳對老乞丐禮貌地問道。
老乞丐立即止住了哼唧,斜眼一瞟:“看在你也算是個懂禮數的,就算了吧,免得有人講我老漢故意訛人。”他說著,目光瞟了抱劍立在一旁的人一眼,隨意拍打兩下一身塵土,晃晃悠悠地遠去。
“原來你只有一身花架子?那……”那人說著,目光轉向玄影:“你來鴻都做什麼?”因為他看得出,重點在這裡。
子吾道:“聽說都主大喜,特來湊鬧熱。怎麼,難道要向你報備?”
“那倒是不必,在下羅山河,不過是寄身鴻都的一名劍客而已,尚未請教二位?”
兩人報了名,羅山河面露歉意地言道:“在下許久不曾入鴻都,今日偶見子吾公子,一時粗心,將之錯認,實在是抱歉。”
子吾留心了羅山河的話,卻避重就輕地問了句:“酒是你讓店夥計送給咱的?”其實打從羅山河進來,玄影沒有動作;羅山河飲了酒,玄影依舊沒有動作。他便可以確定這點,但也許是為了遮蔽什麼,又或是不想對方察覺出什麼。
羅山河笑道:“實在是抱歉,鬧了一出烏龍,哈哈哈哈!”
“無妨,無妨。”子吾客氣地問道:“在下倒是好奇,羅公子所識的是何人?”
羅山河拍了下腦門:“哦,我也不知道啊!哈哈哈哈!說來慚愧,在下初入鴻都,敗了一劍客半招,苦練許久再來,卻尋不見人了。也怪我當時自負,連名字都沒問。”
子吾若有所思,正欲繼續追問,對方卻是匆匆抱拳告辭了。他只好暫且作罷,轉而問玄影:“你言那老乞丐有意救我?可是出於什麼目的?”
“一定要有目的嗎?也許他只是不忍見你摔散了一身骨頭。”
“是嗎?”子吾不予全信,挑眉言道:“那本少還應該多謝他了?”
玄影一本正經地說道:“你已經謝過了。”
下都下來了,兩人索性在街上閒逛。子吾腦中多數還在回憶剛才的迎戰,在他看來,若不是對方掠出窗外,或許就能取勝。
“沒有內修的情況下,本少怎樣才能在房上站穩?”子吾昂首望著屋脊詢問道。
“靜下心來,自然就能站穩。”
“啊?”子吾啞然:“有通俗易懂的解釋嗎?”
“不必急在一時,武學需要循序漸進。”玄影說道:“另外,我的招式基本主要在守,次之為攻。今日羅山河之所以沒有傷你,是因他太過謹慎。你萬不可再將我的武學混亂變為攻勢,更不可隨意起戰。”
“你看得很明白怎樣?那要如何戰勝他?向你一般空手奪刃,估計本少會死得更快。”子吾不滿地說道。
玄影耐心解釋道:“羅山河本就是為試探而來,即便你敗了,也不會有任何損傷。”
子吾蹙眉道:“所以你才安心站在一旁觀戰,看著本少跟他單練了半天?”
“為何要執意武學呢?那並不適合你。”
子吾緊緊咬著嘴角,沒再接話。實言,武學與他來講,還是有些遙遠。從前在上陽城,銅牆鐵壁之內,無需有任何擔憂;即使出門在外,還有個打手兼保鏢護著他。
子初也好,玄影也罷,他們似乎都沒有意識到,被保護的人,是一種怎樣的心情。
三更半夜,鴻都之內一片寂靜。一小隊統一著裝的帶刀護衛,匆匆穿過幾條主幹道;一個負責打更的老人家,由南向北,一路敲敲打打。
月涼如水,子吾一番軟磨硬泡之下,玄影最終妥協。兩人在風雅軒的屋脊上吹夜風,欣賞著滿天星斗,偶爾被街道的聲響吸引,瞧個熱鬧。
“開始吧。”子吾偏首仰望立在身旁的人,伸出一隻手。後者凝目觀察了四周的狀況,拉起他。
玄影一板一眼地說道:“先放鬆心情,慢慢閉上眼睛,靜下心來,想象自己站在平坦的大地。”
“上來就要玩這麼大嗎?本少還不想因為練個輕功而英年早逝。”子吾對此深表懷疑,調侃道。
“我會護著你。”玄影一派溫和的說完,在子吾當真依言而行之後,悄然撤了雙手。
內修這種東西其實多數是靠自身的悟性,教了也不是立即就能會的。實言,子吾很有天賦,之所以不能學習內修,是因被人鎖了必要的走氣命脈。玄影說是教授,也只是給他個心理安慰,畢竟武學亦是因人而異。
不知不覺,子吾已經走出一段距離,他突然好奇玄影是否真的還在,悄悄眯出一條眼縫。眼前只有夜空一片,內心頓感失落,猛一轉身,正欲質問,卻未料到直接撞在玄影身上。
雖然是一臉茫然地神情,子吾還是能感覺到由對方手掌中傳來的溫暖,竄流全身。他垂首輕聲細語地言道:“執著於武學,是不想有朝一日你決意離去,而我在原地無能為力。”
略微昂首,對方的木訥反應亦在子吾意料之中,但這並不妨礙他表達自己的感情。手下緊緊摟著玄影,他真得開始害怕,其終會遠離塵世,遁入空門。子吾知道,玄影雖不言明,亦不曾拒絕,可那只是因為其不諳世事,不懂七情。他就像個十足的小人,堅定著自己的一廂情願,利用一切機會滿足自己的慾望。
子吾內心裡非常明瞭,就像聖檀骨壺對玄影逐漸失了攻擊性,他無法用一幅自己都不知道下落的畫卷,繫住這個人一輩子。如此,也只是為了不再有所遺憾。
玄影沒有推拒,沒有躲避,一隻手安撫似的拍了拍子吾後背,安慰道:“哈,多慮了。我離開的時候,你已經可以……唔……”
子吾忽地變了臉色,霸道地堵住玄影的話,雙手緊緊抓著對方,彷彿稍有猶豫,人就真的會消失不見。他不敢去直視那一雙心如止水的眼眸,乾脆閉上眼睛,貪婪地索取。直到再也無法溫暖逐漸冰涼的體溫,子吾登時鬆開鉗制,看到玄影身上逐漸恢復血色,一句話說不出口。
玄影言道:“夜深了,回去休息吧。”
子吾完全不懂玄影,一再縱容他的任何舉動,到底是為了什麼?能夠接受的底線又在哪裡?
兩人翻回房內,子吾順手去關窗子,不經意看了眼街道,只見岔路口拐出一個人來,東張西望了片刻,擇一條路狂奔而去,邊跑邊回首張望,好像被什麼追趕似的。
就在這個人身影已經有些模糊的時候,半空突然躍下一個人,穩穩落地,掃視了一圈兒周身狀況,奔著同一方向而去。
子吾怔在原地:“子初!”突地反應過來,抓起雪裡鴻就要衝出門。
“子吾,你做什麼?”玄影一把攔住他詢問道。
子吾一邊掙扎,一邊言道:“放開,我看到人了!”
玄影略微細想,立即明白過來,一把摟過子吾再次翻出窗外,立在屋脊,問道:“哪邊?”
子吾慌忙看了看街道,向著那兩人追逐的方向一指。玄影又抓著他落了地,兩人急奔而去。
真的是你嗎?你果然在這裡嗎?子吾不住地一遍又一遍自問,內心裡燃起希望。足下越奔越快,遠處慢慢有了人影。
“別離太近,會被發現。”玄影出言提醒道。
子吾身形稍有緩和,激動地問道:“你能看到他是不是?你能看清楚他的樣子嗎?”
玄影搖首,蹙眉道:“我只知道,後者緊追前者,前者在逃命。”
“那咱們偷偷跟上去。”
不稍多時,兩人來到一處樹林,枝繁葉茂,把月光遮蔽了七七八八,林中黑乎乎一片。子吾跟在玄影身後,又走了半晌,轉悠了大半個樹林也未能找到人。後者縱身上樹,手搭涼棚張望了四周。
“人已經不在此地!”玄影一躍而下,篤定言道。
子吾追問:“往哪裡去了?”
玄影黯然搖首:“不知道,我看不到。”
子吾露出失望地神色,仰天長嘆。
玄影安慰道:“既然人在鴻都,早晚還是會找到的。”
子吾面無表情,保持著昂首的姿勢,臉色煞白。玄影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,亦萬分驚訝。
那棵枯樹幹上,竟然嵌著一顆人頭!遺容扭曲,顯然死前受到極大痛苦,但對方速度足夠快,以至於其還保持著張口欲言的神情。
樹影搖動,洩露幾縷月光,恰巧打在枯樹上。這顆頭,對於子吾來說,還是有幾分面熟,他白天才見過頭顱的主人,那會兒還是個四肢健全,完完整整的人。他還計劃著想辦法從其身上套取自己想要的訊息,想不到數個時辰不見,已是陰陽兩隔。
“羅山河怎麼會死在這裡?!”子吾不敢置信地問道。
玄影躊躇了一下,言道:“他就是那個一直在逃命的人。”說著,目光看向子吾,指著樹下一堆雜亂的葉子:“是被人肢解,最後才砍下了頭顱。”
子吾大驚失色,腳下不自主地向後挪了幾步,不確定地問道:“兇手是那個不停追他的人嗎?”
玄影並未點頭,子吾似乎鬆了口氣,只要不是子初做下的就好。
“深入此地,我最多隻感受到四種不同的氣息。”玄影沉思良久,才直言道。
“夠了!”子吾突然發火:“你也說那個人已經不在這裡,或許本來就有人在這裡等著殺羅山河,一切只是巧合。”說到最後,連他自己都沒了底氣,聲音也漸漸低下去了。
玄影沒有反駁一字一句,像往常一樣包容子吾的怒火。若言這內中蹊蹺,又何止一兩處?羅山河白日裡分明是來試探兩人,只不過他沉住氣了,順手推出子吾打亂對方目的。
殺人者極有可能是子吾一心要追的那個人,可是動機呢?多大的仇怨需要肢解對方來洩憤?那個人的身法,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,一路跟蹤,始終沒能看清樣貌。玄影知道,此時說什麼其也聽不進去,倒不如等安靜下來再說。
世上有這樣一種人,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,翻臉如翻書,只有把它按下去,就乖乖靜下來了。
子吾可以說是這樣的人,但他同樣亦屬於事後三省的人。能夠在沉靜之中,醒悟問題關鍵。
今日的鴻都格外有些吵鬧,子吾一早就被外頭的噪雜折騰起來。藉著好地角兒,趴著窗戶瞧熱鬧,發現多了好些個紅燈籠,五彩綢緞。他一把撩開一片,好奇地張望。一眼就看到那名接過自己的老乞丐,依舊是靠著個大酒罈打瞌睡。怎麼才經過短短一夜,鴻都裡好像只有這名老乞丐沒變過。他腦中忽然躥出一個注意來,隨即一手抓過雪裡鴻。
“那老乞丐看上去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,向他打聽一番,如何?”子吾說完,一手拉開房門。
玄影讚許地點首:“不妨一試。”
令人驚歎的是,風雅軒也來了個大變樣,到處亮閃閃,金燦燦,晃得子吾差點找不到樓梯。相交於昨日的滿座,大廳裡今兒倒是沒什麼人,店夥計看到兩人,熱心上來招待:“二位爺,哪裡去?”
“逛街!”子吾隨口一應。
店夥計也不知是沒聽出子吾的語氣,還是早就習以為常,他笑嘻嘻地道:“爺,今兒這街可不能隨意逛了。”
子吾挑眉問道:“哦?是因為滿大街綵綢亂舞嗎?”
店夥計解釋道:“今兒是鴻都的大日子,都主早就下令各家各戶,清理門面,懸掛紅燈綵綢,不得隨意佔用主街。”
子吾撇了撇嘴角,故作嚴肅地低聲詢問:“擺這麼大陣仗,難道你們都主要出來壓路?”
“都主自己從來不會如此,這是為迎接鳳語姑娘才特意排下,都主對她格外賞識,過幾天就是都主夫人了,陣仗自然要夠氣派。”
子吾聽這帶有崇敬的語氣,出言問道:“怎麼,鳳語姑娘很受人尊敬嗎?”
店夥計連連點頭:“鳳語姑娘真的是大菩薩啊,她心腸很好,為鴻都勞心勞力,大夥兒都很感激她,對鴻都這門最大的喜事更是民心所向。”
子吾被灌輸了一大堆“鳳語姑娘是活菩薩”,及鳳語姑娘的豐功偉績。以至於,他開始懷疑,此鳳語到底是不是彼伍府七姑娘?
兩人出了風雅軒,繞到另一條路上。大概是因為今兒情況特殊,酒坊的門面也裝飾了五彩綢緞,外加兩個大紅燈籠,迎風飄蕩。門外有個老乞丐抱著偌大的酒罈打瞌睡,旁邊依舊是那個缺口破碗。子吾仔細觀察了片刻,暗地裡疑惑,這老乞丐怎麼好像是和昨日同一個位置?
此時,由酒坊內中走出一名壯漢,三步並作兩步,來到大酒罈跟前,一臉嫌棄地瞟了眼地上。
子吾眼前一亮,這不就是昨天踹了老乞丐的那個人嗎?剛做此想,那壯漢已經再次一腳踹下去,繼而抱著酒罈離開了。老乞丐捱了一腳,看似狼狽地滾出老遠,一隻手還不忘抓著破碗,就地一仰,眼皮都沒抬一下。這樣的一幕幕情景,與昨日絲毫沒有差別,他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,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子吾緩步走過到老乞丐身旁,垂首翻了翻布袋,拿出一塊碎銀,蹲下身放進破碗,禮貌的言道:“在下前來答謝老人家昨日援手之恩?”
老乞丐本來如睡著一般毫無動作,聽聞碎銀落入碗中的聲音,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,先是狐疑地看了眼子吾,才小心翼翼地把碎銀收好,咧著嘴笑道:“嘿嘿嘿嘿!小公子真是好人啊,懂得可憐老乞者,你以後一定大富大貴,功成名就啊。”
子吾禮貌地報以微笑:“承您吉言。”說著,暗地裡斟酌一瞬,剛準備繼續向對方打聽些訊息出來。哪成想老乞丐收了破碗,起身就奔酒坊裡去。
“老人家,稍等一下!”子吾連忙叫住對方,客氣地詢問道:“在下尚有一事,還望老人家解惑。”
老乞丐一手抄在懷裡捂好了內裡的碎銀,眼皮一翻:“你想買到什麼訊息?”
子吾作揖道:“敢問老人家,是否在泓都之內見過與在下有幾分相似的人?”
老乞丐瞪著子吾看了片刻,接著頻頻搖首,一副感嘆天地的模樣:“唉~!這種地方,哪有像小公子出手這麼闊綽的人?”
“在下所指的是,容貌。”子吾糾正道。
老乞丐湊近子吾,再次打量了一番,越看越是皺眉頭,忽地猛一拍額頭:“哎呦!想起來了,想起來了!”
子吾眼中瞬間浮現希冀,急忙問道:“人在哪裡?叫什麼名?”
“哎呦!都主來了!”老乞丐望著遠處叫道。
街道上突然出現一眾人馬浩蕩而來,走在前面的一路人,個個皆是一身板正的衣著,分兩路隔開街上的人們;緊隨他們之後,是六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人,每個人都是一臉嚴肅,銳利的眼神透出精光,時不時掃視著道路兩旁的圍觀眾人;在這六人之後,乃是由八名赤膊壯漢,抬著一架黃金閃閃的龍王寶座。
龍座之上半倚著一個人,是名約莫半百年紀的長者,雙鬢已顯斑白,一身錦衣華服,足蹬一雙戰靴。在眾人的歡呼聲中,得知這便是鴻都之主,宇文連天。他衝著自己的城民們,頻頻點頭,笑得和藹可親。
子吾的注意力隨著眾人遊走,最終落在逐漸清晰的龍座,看真切了上面的兩個人,整個人如遭雷擊一般,定立不動。
是的,偌大的龍座上,不僅僅是宇文連天一人,在其身側,還站著個一身素衣勁裝的年輕劍客,懷抱三尺秋水,面上沒有任何表情,目光如炬,冷冷掃過那些平頭百姓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泓都之主,沒有人注意到,那個龍座之旁,抱劍而立的俊秀少俠。他的面容,與圍觀人眾的其中一名少年人,極為相似。
“子初!”子吾地一聲呼喚,對於熱鬧非凡的一大眾人來說,沒有起到任何作用,反而是被淹沒個徹底。
玄影早就察覺到子吾的異樣,亦注意到龍座之旁,那個容貌酷似子吾的少年劍客。他面上沒有苦尋終於見果的輕鬆,反而是對著那個人深深蹙眉,敏銳地感覺到事有蹊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