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吾聽罷小弟子的述說,瞭然地點點頭,看到那幾個總是回頭盯著醫館的護衛,總覺得眼神里盡是警惕和仇恨。稍作沉思,不禁疑惑,這些人難倒已經知道百里無衣死了?其餘的人都各自回房,子吾亦準備離開。
上元子初趁著沒人注意,悄悄對子吾言道:“別睡了,我們也走。”
“啊?”子吾不明狀況,“往哪兒去?”
“離開鴻都,哪裡都好。”上元子初說著,躍上房頂,謹慎檢視一會兒,翻身下來,“果然留了幾個護衛盯梢,想必稍後就會有大隊人馬前來圍剿。事不宜遲!趕緊抽身!”
子吾迷迷糊糊被兩人默契十足地帶離醫館,急急忙忙奔出鴻都。
青山隨著護衛隊來到大殿外,那裡已經擁擠了不少人,殿門前是一身雪白,腰掛佩劍的鳳語,傲然獨立。眾人看到來者,都默默讓開一條路,面上無不盡是擔憂。青山抱緊了醫匣,足下加快步伐趕至殿門。
“性命攸關,先生落針,不容有失。”鳳語平淡地囑咐了一句,看到青山先生如接重任地點頭,才將大門推開,待到人進去,又將門關閉,繼續守在殿外。
“李隊長,暗殺都主的是什麼人?”一人問道。
李隊長顧不得自己的傷勢,同樣守在殿外,“是那個和百里統領長相一樣的傢伙。”
那人在人群中找了一圈兒,又問道:“出這麼大事情,怎麼不見百里無衣?”
“我怎麼知道,今兒一天都沒見統領,派人去尋,也沒結果。”
“可能是早就被那小子給殺了。”那人說完,注意到李隊長眼神中的殺氣,連忙住聲,往人群中湊了湊。
鳳語一人,獨自面對圍在大殿外的眾人,臉上沒有絲毫表情。人群中此起彼伏地議論紛紛,她恍如未聞。
不知過了多久,殿內傳出一個有氣無力地聲音:“我知道你們都在外頭,也知道你們在等一個結果,鴻都……自此交給鳳語接掌!”
此言一出,大殿內外,頓時鴉雀無聲,氣氛極度沉悶。每個人面上都是一副提防有詐的模樣,儘量與其他人保持安全距離。直到殿門緩緩開啟,由內中走出一人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去,不是在人,而是這人手中的一物。
黑夜中無法看清楚那一物的具體形貌,但所有人都認得出,是象徵鴻都最高權利的代表-掌令。
“都主遺命,此物交由鳳語姑娘。”青山緩緩抬起握有掌令的手臂,語氣好不悲涼。
鳳語臉上依舊毫無表情,主動伸手去接,繼而將掌令高高舉起,冷眼看著毫無反應的眾人,不作言語。
場面又是一陣詭異的寂靜,沒有人行禮,沒有人奉承,似乎都在旁人的耐性耗盡,似乎那樣才能有機會。
“青山先生的醫術咱們也都見識過,妙手回生過多少人?怎麼這會兒,都主反倒是讓你給醫死了?”
終於有人沉不住氣,這一聲疑問,無疑是給在場眾人挑開機會,全都將注意力投在青山身上,一邊出言附和,一邊等一個對他們來說,根本毫無意義的說辭。
其實他們此時根本不關心醫者的醫術,更不關係都主是怎麼被醫死的,他們只是需要以這個醫者作為事件的引子,才好有進一步的動作。
青山抬首注視著越來越躁動地眾人,吐出一聲長嘆,“諸位言之有理,青山愧為醫者,唯有……”說到這裡突然住了聲,單膝落地,一手抽出身旁鳳語姑娘的佩劍,架在自己項上,“已死謝罪!”擲地有聲的一句話,是他遺留在這世上最後的聲音。彷彿為其增添豔麗一般,青山眉間緩緩浮現一點硃紅。
這是一柄做工非常精良的寶劍,薄如翼的劍刃,在月光下泛著凜冽的寒光,問世多年,它的主人從未捨得讓其沾染殺伐之氣。而今,終是開了刃。鮮血順著劍鋒流淌,一滴一滴落在地上。
死亡,有很多種,一個人也不過只能佔據其一。一雙挽救過無數人垂死掙扎的援助之手,最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;一個擁有滿腔熱忱的仁義之心,停止跳動。這是一種非常有尊嚴的死法,甚至於能夠震懾住在場所有人,不敢輕易上前。
“接下來,你們想如何?”冰冷地言語打破寂靜。鳳語淡定從容地從死者手中拿回自己的佩劍,隻手倒提,冷眼看向在場所有人。劍鋒上的鮮血還在往下滴,被風吹偏了方向,不經意染紅她雪白的衣衫。
女子,總會給人一種羸弱之感,即便她曾經是一人之下,但在這近千人的眼中,不足畏懼。就有人敢與之挑釁,“都主在世對你寵愛有加,或許是他老人家一時糊塗,鴻都怎可以讓一個區區女子來掌權。勸鳳語姑娘將掌令交出,咱們依舊待姑娘如從前。”
“就是,就是。現今人死如燈滅,將令牌交出來!”
鳳語聽著一陣高過一陣地附和聲,眼神逐漸黯淡下去,這裡的每個人無不是叫囂著,覬覦著她手上的掌令。
“終於輪到我了嗎?”一聲女子地呢喃,繼而是鳳語極近癲狂地仰天長笑,“哈哈哈哈!人死如燈滅!人死如燈滅!說得好!說得好啊!”
笑聲持續了很久,久到在場所有人心底裡都有些毛愣,不禁停下所有動作和言語,不知這女子下一步有何動作。
鳳語低首注視著手上的掌令,在其上來回撫摸,語氣回覆平淡,言道:“既然你們想要,那便拿去吧。”說完,抬手向天一拋,掌令打著轉兒落入人群中。
一群人蜂擁而至,兵刃交接,殺伐之聲不絕於耳。全都沒了方才的一致,此時此刻,每一個摸到掌令的人,都在一瞬間成為他人的目標,不稍多時,現場已經噼裡啪啦橫倒一片死人。
“若有靈,看到這一幕幕殺戮,可在意料之中?”
混亂不堪的戰事,沒有人去注意一名普通的女子在說些什麼,鳳語的目光看似落在眾人,實則望向更遠的地方,繼續自言自語,“養恩重於天大於天,青山先一步追隨而去,鳳語豈能落後,唯有用整個鴻都給您陪葬,這是您一生的基業,不能留在世上利益他人……”
“都別殺了!”突然有人高聲叫停,引起所有人的注意,也包括戰團之外的鳳語。
“你們看看地上的屍體,他們並不是死於殘殺,而是因為摸過掌令!”
經這人一提醒,許多人開始留意腳邊的死人,有部分人身上確實沒有致命傷痕,但所有人都有一個特徵,一個與醫者死去同樣的特徵,眉間莫名出現一點,與之不同,屍體上全部是純黑透亮的一點。眾人立即圍成一團,卻沒有人再敢輕易去碰觸掌令。
有人怒聲質問:“你這娘們兒在令牌上做了什麼手腳?”
鳳語垂首深深望了青山一眼,一手按在那早已冰冷的肩頭,輕聲吐出一句,“逼死青山,你們封殺了自己唯一的活命之機。”
人群再次陷入一陣慌亂,大家開始互相檢視旁人面上有沒有出現特別的顏色,有人嚷道:“事已至此,大家一起上!先殺了她!”話音剛落,一群人立即目標一致,握著各自的兵器,誓要拿下女子性命。
鳳語孤身立在青山的屍體旁邊,一動未動,好像根本擔心這些人會衝著她來,又或是,生死與之已不重要。看著一個個沒等靠近她就相繼倒地的人,她長嘆一聲:“終於,結束了。”
眼前是堆積如山的屍體,在那之中,有一物閃著幽暗白光,像是故意要引起他人注意。鳳語一步一步走過去,腳步極輕極緩,也許是不想打擾到這些已經遊走在陰間的鬼魂。她俯身拾起地上的掌令,端放在手中,一根手指微微挪動,按下‘令’字中間的圓點,令牌霎時碎成鐵屑,被風吹散,唯在掌心留下一個拇指肚大小的白玉佛。
鳳語臉上浮現一個溫和地笑容,朱唇輕起:“一生守護。青山,鳳語輸給你了。”
三人一路急奔,顧念子吾傷勢未愈,找了一處較高的山丘歇腳。遠方,竄天烈焰,大火瀰漫,映照在每一個人的面上。子吾雙眉緊鎖,凝視著被焚燒的鴻都城。這火焰彷彿有人操控一般,只在內城肆意吞噬,絲毫沒有殃及外頭的百姓。
“看來是內部鬥爭,導致魚死網破。”上元子初感嘆似地說道。
子吾聽後,也跟著點點頭,暗自揣測,青山先生能否及時脫身,自打進入鴻都,屢次受人恩惠,走得匆忙,也沒來得及留個字條。一番感慨,再次將目光投向遠處。
火光之中,有一青一白兩道光芒竄上半空,相互交疊,竟是向著三人所在的山丘這邊急速飛來,眨眼以至眼前。兩道光芒在子吾身邊上下纏繞片刻,好像找不到出路,又好象是在互相交流著什麼。隨著清脆的一聲撞擊,兩道光芒匯聚為一,在半空中飄飄蕩蕩。
這種怪力亂神的現象,對子吾來說亦非是第一次,他仔細觀察眼前這青白相間的菩薩像,越看越是眼熟,一手抽出聖檀骨壺,準備對照一番。就在他剛剛揭開黑布袋的瞬間,青白光芒凝聚而成的菩薩像如被吸引一般,一股腦兒灌於聖檀骨壺。
子吾已經沒心思去安撫上元子初的驚訝,他仔細端看菩薩像所在的孔位,拿出懷裡的青白珠子,剛準備塞進去,似是想到了什麼,突地停手,轉首看向一旁雙目微闔的玄影。
這顆珠子,與二人來說,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。深深凝望了良久,子吾攤開手掌,青白珠‘嗖’地鑽進孔位。看著慢慢泛出光芒的菩薩像,終於憶起它的出處。
在青山首次接觸到聖檀骨壺,項上的飾物就被其吸住,當時雖然隔著衣服,子吾還是模糊看到一個青色的,約莫一寸大小的飾物,他篤定說道:“這個,是青山!”
“和鳳語。”玄影語氣中透出幾分無奈。
子吾一臉驚訝,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是那名女子,那個為利益端了自己老家的女子,那個為利益揭穿他身份的女子。然而,他想不通的事情遠遠不止這些。可看似知道真相的人,完全沒有要說點兒什麼的意思。難倒每一個與自己有過接觸的人,死後都會被收於聖檀骨壺?子吾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得不禁打個寒顫。
東方逐漸泛起魚肚白,三人仍舊沒有離去,直到其中一人打破這種沉悶。
“子吾公子可還記得曾經允諾在下的事情?”玄影語氣依舊一派平淡。
突然如此客氣的詢問,子吾心下有一種不好的直覺,他猛勁兒點頭,連忙說道:“記得記得!”
“那麼?結果是……”
子吾登時說不出話,認命地垂首,到底還是來了。從找到上元子初開始,就預料到眼前這一幕情境,早晚會發生。因此,他曾暗自想了無數個答案,編排了無數個可以搪塞過去的理由。而今,當真真需要一個解釋的時候,他居然不願再使用腦中千千萬萬個誆人的法子。
“那個……”子吾悄悄覷過一眼,猶猶豫豫地說著:“其實吧……”他說幾個字就去注意對方的神情,才敢繼續支支吾吾“那幅畫……”說著,又覷了玄影一眼。
後者也不出言催促,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等著聽結果。
這倒是急壞了旁觀者,“怎麼磨磨唧唧?有什麼趕緊說啊。這麼吊著……”上元子初不滿地說著,就看到子吾眼神如刀似地投過來,驚地他立即止住聲,頓了頓才試探著說道,“那個……懂了!我還是先到別處溜達溜達吧,你們慢慢聊。”說完就腳底抹油地溜出老遠。
兩人並肩而立,看著日頭漸漸滑上地平線,看著鳥兒展翅搖翎,翱翔在無邊無際的天空。子吾腦中不停地做思想鬥爭,偏偏要結果的人,看上去一點都不急,耐性好到他都有些抗不住了。
幾經煎熬,終於有一個念頭。打敗其它所有想法,佔據主導地位。子吾選擇坦言:“我不知道那幅畫的真跡到底在何處,也不知道那幅畫的真跡到底有什麼特徵,能讓你一眼就看出畫的真偽。即使臨摹再多的仿品,對你來說亦無意義。而我從始至終,只為找到吾兄,只是在……利用你。”他越說越是愧疚自責,腦袋垂地越來越低,說到最後已是聲若蚊蠅。
子吾已經不敢抬首去正視對方,不知道玄影一副不溫不火地好修養,到底能容忍他到何種地步?對方越是安靜地毫無動作,他心裡越是惴惴不安。腦中不禁開始胡思亂想,不會想要殺人吧?相識至今,還沒見其對哪個人動殺,應該也不會落到自己身上。
“你的傷,好些了嗎?”
半天等來這樣一句上下不沾邊的話,子吾木訥地點點頭,憋出一個字來:“嗯。”
四周再次恢復寧靜,子吾眼角瞟到玄影手臂突然一抬,心下一驚,難怪要關心一下傷勢,原來是準備開打啊!他畏懼地想要後退。然而,並沒等來疼痛,卻是被人一把擁住,撈在懷裡。
一時無法理解這種狀況,子吾僵在當場不知要做個什麼反應,暗自裡嘀咕,這到底是要開罵?還是要開打?又或者是原諒?完全摸不到頭腦。問吧?他又不知道從何問起。
子吾一雙手臂起起落落了數次,在感受到身上傳來越發冰冷的溫度,果斷抬手推拒。可面對一個武者,他那點兒男子漢力道,不但沒有絲毫效果,倒造成了適得其反的效果。
不知玄影為何如此反常,子吾唯一能想到的辦法,暫時擱下聖檀骨壺,以免再傷及玄影。就在他一手剛負於身後的時候,反被對方一把抓住手腕。身上傳來的溫度越來越寒,子吾面上倒是有些泛紅,他道:“你……想趁機凍死本少!”
“江湖不適合你,既然已找到苦苦尋覓的人,那便早日回到上陽城吧。”玄影說完這句話,輕輕拍了拍子吾的肩頭,繼續說道,“在下尚有未盡之責,恕不再相送,請保重。”
子吾此時才明白過來,玄影沒有任何責備,只是作出一個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決定,他想追問,想挽救,無奈為時已晚,眼睜睜看著其瀟灑地縱身一躍,轉眼就沒了人影兒。
日頭爬的老高,照耀著大地暖洋洋,上元子初嘴裡叼著跟狗尾巴草,肩頭扛著長劍,晃晃悠悠地走回來,一眼就看到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子吾,再看看四周,確定只有這一人,連忙小跑上來。
“人呢?聊崩了?”上元子初好奇地問道。
子吾偏首瞥了對方一眼,至始至終都是自己的選擇,又有什麼可多做計較的呢?只要眼前這個人是上元子初,一切都值得。他一手搶過狗尾巴草,“道不同不相為謀!”說著狠狠丟向遠處,又對子初笑道“被賣的孩子才會叼草,你啊,現在已經有著落了,這毛病就要改!”說罷,站起身,打掃一身的泥土。
“現在,打算如何?”
“帶你回上陽城!”子吾緩緩說道。舉目望向家的方向,那個始終不想回去的地方,終究還是要面對。
“不怕我是第二個百里無衣?”上元子初笑問道。
子吾臉上瞬間變得極為嚴肅,將上元子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,“言之有理!”說著,突然提起雪裡鴻,戳中對方腰腹,“所以要帶你回去,關起門來,驗明正身。到那時,即便有假,本少地盤,量你也插翅難飛。”末了挑眉問道:“敢來嗎?”
“那就多謝少城主的盛情款待了。”
兩人嘻嘻哈哈地打鬧著,雖是一路向東,卻也不急不忙,吃喝玩樂一樣也沒落下。對於上元子初的過往,子吾是能不提起就不提起,避免哪句話問錯了,再勾起對方什麼不好的回憶,可他十分好奇一件事情。
“你是如何找到我的?”子吾實在是不得不對百里無衣那件事情耿耿於懷,暗地裡猜測子初應該是跟了他好久,也不知道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,對於自己和玄影的關係又看明白多少。
上元子初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“哦,我閒來無事就會探望你,不管是在上陽城,還是在鴻都。”
子吾驚訝地問道:“啊!你一直都跟著我?”
上元子初不緊不慢地說道:“那倒沒有,我去上陽城找不見你,就向人打聽,才知道你在鴻都。”又補充道,“你也知道憑著張一模一樣的臉,找人還是不難的。”他這兒說得輕鬆,沒注意到子吾一雙拳頭攥得充血。
“你早就去過上陽城!”子吾一拳砸在桌子上,一字一頓地說道。
上元子初這才發現,好像惹怒了這個少城主,換上一副笑臉兒“呃,我看你們日子過得挺好,尤其是你,上陽城的少城主,天天在城裡作威作福,絲毫沒有了幼時病怏怏的樣子。”
子吾哪裡還啃聽上元子初言語,倏然抓起雪裡鴻,一劍揮了過去。
炎炎紅日頭,綠茵小草地。雙生兩兄弟,一路上嘻嘻哈哈,有打有鬧,引得不少人側目,這是哪裡來的兩個心智沒長開的大孩子?
“還是懷念幼時的小病秧子,隨意捏巴,不像現在,還學會還手了。”子初雖是戲言,仍沒能掩蓋住話語裡的感慨,頓了頓,他好奇地問道:“你這幾招架勢是哪個二把刀傳授的?上得了檯面,殺不了人,也就夠格江湖賣把式。”
子吾想起這些都是跟著玄影學得,本想辯解幾句,轉念一想,好像子初說得挺對,這些不是被他嫌棄了很久嗎?子吾立即附和道:“你說的太對了!他就是個江湖賣把式的!”
子初聽著,不禁納悶,這小子,話裡面怎麼狠言狠語的?再一細想,自我瞭然地點點頭,定是那黑小子所授。他對玄影尚未來得及有什麼接觸,更沒有過切磋,可習武之人,一眼就能看得出,那是個江湖好手。
“講真,我看那黑小子有幾分本事,還以為是你從上陽城裡帶出來的,那他是哪兒來的?”子初好奇心重地打聽。後者卻並不想說,隨意往地上一坐,閉目養神,無形中把周圍氣氛拉低。
子初看得出子吾心情一直陰晴不定,尤其是提到黑小子。想了想,還是別再火上澆油地好。他朝四周環視一番,“肚子著涼,我去埋個雷。”說著,晃晃悠悠找隱蔽地角兒去了。
子吾依舊紋絲不動,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。要知道,擱在從前的他,寧可整個人躺地上,也絕對不會幹這種事兒。所以說,某個人啊,真的人如其名,跟個影子似地影響著他。
武者打坐是為了修習,子吾沒有絲毫內修,打坐純屬是因為他滿腦子都在想人。想得太過入神,完全沒有意識到,危險正在靠近。待到他察覺到有什麼將日頭遮住,只當是子初回轉,“你擋到……”
子吾睜開眼,就看到一個肥碩到誇張的人影,頓時驚地他把後半句話噎回肚裡,剛準備改口喊子初。對方粗壯地胳膊一掄,他登時兩眼一黑,生死不知。
這大漢一手抓起暈厥的子吾,反手扛在自己肩頭,旁若無人的離開了。
片刻之後,子初一臉神清氣爽地回來,哪裡還看到的人影。心下里泛起疑惑,這人怎麼一聲不響地就沒了?難倒是偷偷去找那黑小子了?也不對啊,就憑子吾那腳程,別說身上有傷,就是給一匹良駒,也定然找不到人。
子初越想越是煩躁,嘗試著喊了兩聲,傳回來的全是自己的聲音。他抬手撩起衣衫,坐在子吾剛才打坐的地方,這才注意到,地上歪歪斜斜留有一排大到離譜的腳印子,讓人懷疑,這到底是不是人的腳印子?
透過仔細觀察,子初發現,這一雙腳印子不但大的異常,而且人也是出奇的重,不然不會是這麼個深度。這可把他急壞了,怎麼莫名其妙還招來了禍事?子初順著留下的腳印子急急而奔。
子吾是疼醒的,整個人被五花大綁扔在一角。發現自己身處破廟,一瞬間以為是五通城的人來找自己尋仇。冷靜再一細看,原來是個廢棄的山神廟,稍稍送了口氣。目光轉向距離他不遠,坐在地上的人。
一身麻布破衫,不知道是哪裡淘麼來的,緊緊能裹住他後半個身子,整個前胸帶著那圓滾滾的肚皮全暴露在外面,皮膚黝黑,滿臉鬍子拉碴,腰上隨意繫了根繩子,兩條褲腿兒都半吊著,腳上是一雙明顯小很多的破布鞋。身旁放著一把斷刀,怎麼看都像是砍柴用的。
子吾暗自疑惑,這人怎麼像是被硬生生撐大了似地?想著,又覷過一眼。擄劫人的大漢一言不發地盯著眼前地面,好似完全不知道人已經醒來。他嘗試著掙扎兩下,換來身上一陣疼痛。
“是閣下擄劫我來此?”子吾開始嘗試著與對方攀談,最起碼要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這位巨人。
大漢轉首看了子吾一眼,又盯著地面:“嗯。”一個極為低沉嘶啞的聲音,好似並非由口中發出。
子吾想了想繼續問道:“咱們之間有過節?”
“嗯。”又是一個音節。
子吾在腦中飛快過濾了一遍所有結識的人,確定沒有眼前這位。只好再次試探著問了一句:“請問閣下名號?”
“嗯。”
這回算是明白了,這大漢就嘣一個字,根本是在故意耍他。子吾亦有些怒了:“你是不是再不會第二句話了?!”話音甫落,對方倏然抬首,眼神直勾勾甩過來。子吾不在作聲,倒不是怕了大漢,而是他看到對方喉嚨處有道約莫一寸長的傷痕,也就明白了,非是在耍他,是這人或許根本無法再發出其它音節了。
即便江湖經驗再淺,子吾亦能推測出來,眼前這名大漢定是受人僱傭。不然為何將他丟在這裡,要殺不殺,要剮不剮。僱傭大漢的人,定然亦是知道聲有殘疾的人,不會洩露什麼訊息出來。
轉眼以至夜晚,心知問不出任何訊息,子吾索性閉目養神,看上去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淡然。不過也只是看上去,他內心裡早就大呼後悔無數次了。如果玄影沒有走掉的話,現在絕對不會落得這般田地。雖然篤定子初看到他不見了一定會找來,但是能不能找得來,就不得而知了。
子初不知道自己沿著大腳印子走了多久,線索突然斷了。他縱身躍上樹梢,月光黯淡,什麼都看不清楚。不免擔心,子吾得罪了什麼人?現在是否還活著?越想越是著急,足下生風地在林中奔走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破廟裡一陣響動,子吾悄然把眼睛迷成一條縫隙,想一窺究竟。原來擄劫他的大漢,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破廟門口,龐大的身軀將整個門口堵個嚴實。他直覺外面似乎有人,或許就是僱傭這大漢的主家。
子吾輕輕挪動,無奈調整了幾次,依舊看不到外頭,更加聽不到任何聲音。不一會兒,就見大漢略微垂首,發出個仍舊低沉嘶啞的音節,繼而轉身回到破廟,坐在原來的地方打盹兒。他著實猜不到這大漢,或者說是大漢的主家,抓他來到底想要幹什麼?聖檀骨壺和雪裡鴻全都捆在了身上,對方到底是深知他不諳武學,還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兒手生?
一番胡思亂想到天亮,子吾睜開眼就發現擄劫他的大漢不見了,剛想起身,發現渾身還是被五花大綁著,也不知道那大漢哪兒去了。此時不遛,更待何時?子吾彆彆扭扭,費勁站起來,朝著廟門口一步一步蹦噠過去。盤算著,只要出去了,就能想辦法解開繩子。
“砰!”毫無防備地一頭撞上結識的肉盾。這麼大塊頭,不用看就知道是那個擄劫人的大漢回來了。子吾昂首看著大漢直挺挺把門堵住,一隻手上還拿著個冒著熱氣兒的布包。子吾扯出一個難看的笑:“能否放在下離開?”
答案顯然是不能!大漢看也不看子吾一眼,隻手抓著麻繩,連帶著人一道兒提起來,大步流星地邁進廟門,重新把人放在地上。對於想落跑的人質,這算是極為客氣的做法了。然而,似乎有點兒客氣的過火了。
只見大漢把布包解開,裡面竟是幾個熱氣騰騰的包子,他朝子吾面前一送,發出一個音節。
折騰這麼久,說不餓那是不可能的。可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,子吾不惦記餓,更不記掛著吃,誰知道會不會是他在世間最後的一頓飯。子吾高傲地一偏首“本少不餓!”
大漢一瞪眼,抓起一個包子就往子吾嘴裡噻。
子吾氣得臉都憋青了,使勁兒掙扎,“唔……唔……拿開……”後者根本置若罔聞,注意到其距離自己越來越近,他縮起身子,雙足同時發力,齊齊踹在大漢肚子上。對方紋絲未動,他倒是因反作用力,整個人慣性向後跌出二尺多遠。
雖然和預計相反,好歹也算是達成目的。子吾猛一甩首,吐掉嘴裡的包子,紅著眼睛怒視對方,咬著嘴唇,想要問候大漢一門老少的話語,最終還是憋回了肚裡。
好在大漢沒有再強行餵食兒,自己坐到一邊狼吞虎嚥地吃了所有包子,又解下腰間羊皮袋子,昂首一頓猛灌,繼而隨手一丟,揚灑得到處都是,整個破廟瀰漫著一股燒刀子的味道。他看了看天色,一手提著斷刀,走到子吾面前。
不會因為我沒吃包子,你就要殺我吧?還是因為我踹了你兩腳?子吾暗自嘀咕著,就見對方手起刀落,他本能的閉上眼,瞬間感覺到雙腿的束縛一鬆。原來是割斷了腿上的麻繩,難倒是要放人?
也就是一下子的竊喜,子吾便明白過來,對方只是為了讓他能走路。果然,大漢一手抓過麻繩另一頭,扯著子吾出了破廟。
當子吾走出來才發現,這還真是個荒山野嶺,四周毫無人跡,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。那大漢完全不在乎橫七豎八的荊棘叢生,挺著胸膛噼裡啪啦地開了路,子吾可不像對方似地皮槽肉厚,他小心翼翼地在身後跟著,也不知是要把人往哪裡送?
子吾受制於人,跌跌撞撞跟在巨型大漢身後。對方跨出一步,他要邁上兩三步才能趕得上,好在這大漢身體似乎有問題,每一步都邁地比常人慢上許多,拖拽著他翻山越嶺,專門挑選那沒有路的地方走過。
子吾一路上都在尋找機會脫身,可對方明顯不走人道,過了大半天,別說是人,家畜都沒遇見一個。他還在暗自發愁,忽問一陣咕咕碌碌的怪聲,抬首就見前頭的大漢突然停下來,左右張望了一瞬,一手去鬆動腰間得繩子。
“等等!”子吾稍微細想,立即明白對方想做什麼,出言阻止:“本少是個文生,見不得這些,你自己找個遠點兒地方解決去。”說著一臉嫌棄地擺擺手。
大漢停下手中動作,瞥了子吾一眼,似乎也在思索這個問題。
子吾見對方還真就聽進去了,也知道大漢肯定是怕人跑掉,連忙繼續說道:“本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生,又被你捆地跟粽子似的,心想跑,力不怠。你要是不放心,就……”子吾隨手指向身邊一顆大樹,“將本少和它綁一起好了,這樹看上去百歲有餘,怎麼也算是無可撼動吧?”
他是這樣說著,心裡可是算計好了,只要這大漢解開繩子,他就有辦法反擊,即使打不過,依照著大漢的遲緩動作,落跑也是有希望的。
“嗯。”大漢當真仔細考慮過子吾的建議,用那低沉嘶啞的聲音表示同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