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初不知自己為何莫名心痛,亦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。原本想過就此放棄殘生,然而,迷濛之間,一個身影忙進忙出,將他照顧地無微不至;一雙手耐心仔細,逐個安撫他全身撕裂的傷口。他想看清楚這個人到底是誰?是誰還會這樣不辭辛勞地照顧他?
從悄無聲息中醒來,察覺到胸口伏著一個人,似是沉睡過去。待看清楚對方面容,子初霎時腦中嗡嗡作響,千方百計才下定決心,須臾之間,崩塌不存,令他再次陷入迷茫,只餘長嘆。
感受到突來一下劇烈起伏,子吾赫然轉醒,抬首就看到一雙略有呆滯的眼眸,正望著自己。兩人就那樣一動不動凝視著彼此,好似兩個孩子在較勁,看誰先眨眼。
良久,子吾首先敗下陣來,他嘴角一撇,俯身擁住子初,“終於醒了!”嘶啞中帶有哽咽。
子初舉著一隻手臂,在半空中僵滯片刻,腦中不停地做思想鬥爭。一道溫熱滑過頸部,他再一次選擇放任自己,回抱子吾,安慰似地拍著對方後背。
不知不覺,又過一日。子初恢復力著實驚人,他將這歸功於子吾的照料,而後者放下心頭大石,足足睡了八個時辰。
子吾醒來第一眼關心了子初,人很好。第二眼就注意到桌上一個托盤,上面放著一套色彩豔麗的衣服。他一手揉著混沉沉的腦袋,暗自推算了時日,原來以至臨界點,子吾問:“什麼時候送來的?”
“你想好了?娶她?”
子吾跳下床,隨手抓了兩把喜服衣料,一副滿不在乎地神情:“娶!她一個正值大好年華的丫頭片子,幾次三番投懷送抱,本少一個大老爺們白揀這麼大便宜,為什麼不要?”
在子吾沉睡時,子初便從來使口中得知事情原委。正因他當時生死不知,而玉芝趁機扼住要點,威逼利誘。事情如此巧合,一定是有人暗中推手,想到賜予自己一身傷痛的人,子初明瞭於心,他道:“我替你娶。”
子吾猛然回神,看到子初一臉認真堅定,英勇就義的樣子,他一個沒繃住笑出聲,“睡糊塗啦?等你好了,咱們就溜。管它什麼縛曜,什麼吠琉璃,遵從當下本心才是正途。”
本心嗎?總感覺子吾似乎有些改變,可又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同。神思遊蕩許久,子初突然意識到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,他旁敲側擊的問道:“子吾,我昏迷的時候,有沒有說什麼?”
“有哇!”
見子吾毫不摻假地反應,子初心裡不由得泛嘀咕,面上露出幾分心虛,他道:“我說了什麼?那都是胡話,你可別當真啊。”
“惟願雲雨酣。”子吾吟罷一句,察覺到子初臉色瞬然煞白,他眨了眨眼,詭笑一聲,“你想和誰雲雨酣?”後者聞言,霎時滿面緋紅,支支吾吾半晌,也沒說出個所以然。
子吾看這狀況,笑得前仰後合,忍不住出言調侃:“都成家的人了,怎麼還如此害臊?簡直出人意料,難倒你們還沒雲雨酣過?”
明知對方有意調侃,子初面上還是一陣紅一陣白,心知這一關算是含糊過去了。他拿過桌上長劍,當時心存愧疚,又惦記任務,是以忽略了它。此刻仔細端詳,倒是一柄上等好貨,而且看這外形,似曾相識。子初一手握上劍柄,緩緩抽出一節來觀視,在看到那龍飛鳳舞地題字,終於明白原主人的良苦用心。
一柄長劍能欣賞半天,在子吾看來,這不過是‘武痴發病’地正常現象,他隨意瞟了一眼,問道:“新買的?”
“朋友所贈。”
原來子初還有朋友,原來他也有正常人的生活。子吾心中大喜,這件事好似比任何事都值得開心,他面上掛著微笑,讚歎道:“不錯嘛,寶劍配英雄。”
察覺到被人盯梢,子吾兩人關起門來,仔細籌劃。考慮到子吾的三腳貓,考慮到子初傷勢初愈,結合幽陽城特殊的地形,最終二人默契的抬首望了一眼房梁,敲定一個聲東擊西的計策。
有一種美,叫想得美。兩人好不容易盼到入夜十分,按照計劃成功引動暗中護衛地警覺,剛剛躡手躡腳翻上客棧屋脊。
就看到月光之下,一名衣著清麗的少女,面帶微笑,儼然一副料事如神的神情,語氣嬌滴滴地問道:“這麼晚了,二位公子是要到哪裡去?”
看到玉芝莫名出現,就代表兩人參詳了大半天的計劃,完全在對方意料之中,被一個小姑娘逼迫地別無選擇,感覺人生都白活了。
“賞月!”子吾衝著玉芝翻個白眼,毫不掩飾話語中的惡言惡氣,“你一個丫頭片子,大半夜不睡覺,學人爬什麼屋脊?”他早已懶得在玉芝面前做什麼翩翩公子的好印象,不知是什麼事情,能夠讓一名少女,犧牲到如此地步?
玉芝姑娘笑得花枝亂顫,“今夜我若不來,明日豈不是要上演那話本中的‘千里追夫’?”
從旁站立的子初,忍了又忍,還是沒忍住,一手握上劍柄,嗖的抽出長劍,喝道:“闖!”一想到這女子趁機要挾子吾,他恨不得一劍穿了對方,再帶著子吾落跑。
玉芝不屑地瞟一眼迎面而來的劍鋒,纖纖玉手優雅地一抬,雙指準確無誤地扼住劍鋒。
子初雖然心知玉芝是個練家子,但練個什麼火候還是第一次親試。身體尚未康復,好在如今有名鋒加持,他將劍柄一轉,對方臉色略變,盯著劍鋒目光一凜,立即鬆開鉗制。長劍得勢,再進一分。
交戰之地在屋脊,本來就沒有什麼可發揮的空間。玉芝被迫退了一步,甩動水袖,將長劍纏住,竟是向著自己懷中拉扯。掌握著劍鋒距離自己已經足夠近的時候。她身體一偏,閃過利刃,同時另一手,腕子一翻,一掌準確無誤落在子初胸膛。
這一出手快不及眨眼,愣是打得子初連連後退數步。子吾亦沒想到,對方武學造詣還挺高,他連忙伸手去扶人。
可玉芝地速度更迅、更快,她再次丟擲水袖,纏上子初腰間,把人拉住,“接著!”話音甫落,一腳將對方踹下屋脊,直接飛了出去。
“子初!”子吾大驚失色。下一瞬,他看到數支長戈,將人禁錮在中間,這才鬆了一口氣,轉首怒視著玉芝,“你又想如何?”
玉芝拍拍雙手,不慌不忙地整理衣衫,悠悠言道:“公子,你這兄弟身體虛弱,尚需幽陽城上等藥物調理,否則明晚恐怕無法參與大喜儀式。”
子吾心知肚明,這是要押著子初,強迫交易完成。他沉聲問道:“是什麼讓你非要下嫁不可?難倒就沒有轉圜地餘地?那可是你這一輩子的事情,有必要賭這麼大嗎?”
“不必好奇,亦無需心急。待到極陰之夜,你便明瞭一切。”
夜風吹得子吾有些頭暈,他晃晃悠悠回到房內。一步踏入,就看到桌上那件鮮紅到閃閃發亮的喜服,彷彿是在恥笑著眼前人的無能。子吾一把抓過喜服,一隻手在空中擎了良久,最終洩氣般地扔在一旁。
“算了!衣服無罪,明天還要穿。”想到自己明日就要穿著這件紅豔豔地衣衫,和一個上趕子要嫁的丫頭片子,共同步入未來的日子。子吾不由自主地撇撇嘴,也不知是嫌棄玉芝,還是自我嫌棄。其實姑娘也沒把他怎麼樣,就是一心執著,不擇手段地非他不嫁。
悻悻把自己丟在床上,後腰不出意外地傳來一瞬疼痛。想起玉芝含糊不明的話,子吾一把抽出黑布袋,緩緩解開束口,拿在手裡端詳半天。如其所言,聖檀骨壺六個孔位,只差最後兩個就能夠完成。可是他還能捱過吠琉璃歸位嗎?第六個孔位又會是什麼樣的難關?
對聖檀骨壺最為了解的人,一別猶如人間蒸發,連一點兒跡象都沒留下。憶起不久前立身為自己擋招,又死活不肯現身的人。“這世上除了你和子初,還有誰會對本少傾心相護。那天一定是你,有什麼好躲得?”子吾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,一手使勁兒搖晃著聖檀骨壺,“你們不是很熟嗎?你不是一度想戳死他嗎?那你告訴本少他在哪裡?來幫忙救人啊!或者給個轍……”
“寤寐思君……”子吾將聖檀骨壺重新收回黑布袋,抱在懷裡,整個人臥地像只蝦米,聲若蚊蠅地哼哼出一句沉埋心底的話。
子初被玉芝封住穴位,任由押解的護衛將他帶至一所寢殿,將人丟在內中。他全身痠軟無力,只能倚靠著殿內的柱子。仔細看來,此地分明是女兒家的閨房,這女兒家八成就是玉芝。子初不得不疑惑,身為聖女,三更半夜押解一個男人,堂而皇之地放在自己寢殿,為什麼沒人阻止?
片刻,玉芝姑娘步履輕盈,踏月而來。她遣散一眾手下人,拿過桌上一個酒罈,毫無形象地昂首灌下一大口。袖子一甩,來到子初面前,望著那一雙瞪她瞪到雙目發紅的眼睛,朱唇輕啟:“再瞪下去,你會因雙目失明而看不到明天的聖禮。”玉芝說著,遞上手裡的酒罈,“來吧,別棄嫌。”
子初倒真不再怒視對方,但也沒什麼好臉色。他受制於人,面對送到唇邊的酒罈,只能用偏首來示意拒絕。
“怎麼?要我餵你啊?”玉芝秀眉一擰,當真灌了一口,俯下身。
子初萬萬沒想到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,他鉚勁兒就地一個搶背,翻到一旁,險險避開,厲聲言道:“請自重!”萬一玉芝姑娘真嫁給子吾了,他可不想這女子轉頭再去子吾面前告狀,說被他輕薄過。
這話還真管用,玉芝立即停住動作,眨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,一步一步蹭到對方身旁,“可曾想過,若是你今晚做點什麼,或許明日娶我的,就不是子吾公子了。”她略微停頓,語出調戲,“想為你兄弟獻身嗎?未來的哥哥。”玉芝說完,再次昂首灌下一大口,察覺到子初渾身僵硬,趁其不備,一手扼住對方下顎。
一股冰涼入喉,猛然發現,下肚的根本不是酒。子初一臉驚愕,雙手抓著衣襟,在地上來回打滾兒,心口難受地好似百萬螻蟻大遷徙,他咬牙切齒地怒吼:“你給我喝了什麼?!”
“別急,慢慢體會這種感覺,一會兒你就穿腸爛肚,七竅流血,噶兒屁著涼。”玉芝嘟著小嘴,說罷最後一句,扭著纖腰,一手掀開紗幔,徑自走入內中。
子初壓根沒信玉芝的狠話,心知除非對方不想嫁了,否則根本不可能現在殺他。可現在這種要死不活的感覺,比殺了他還難受。子初趴在地上,一手抵著胸口,一肘用力撐起半個身子,想看清楚對方還要耍什麼把戲?難倒就這樣晾著他折騰,自己跑去做春秋大夢了?
紗幔上映著少女纖細的身形,她緩緩走向妝臺,開啟擱置其上,一尺見方的黑匣子。一手探入內中,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形狀特別的物件兒。
子初看不清楚那是個什麼東西,只能從輪廓依稀判斷出來,大約是鈍器一類。腦中飛速把歷年來在江湖中所見所聞的所有兵器過了一遍,最終也沒能對上號。他搖首放棄,使勁兒一番身,讓自己仰臥在地,慢慢合上雙目,“如果可以就此死去,那我倒真要感謝你!”子初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。
當玉芝再次步出紗幔,來到正廳,俯視躺在地上,不知是疼暈還是睡死過去的人。一張原本氣宇不凡的面容,被折騰地失了幾分血色,雙眉緊蹙,卻硬是抿著慘白的薄唇,似乎從未鬆懈和命運較勁。她輕手輕腳蹲在子初身邊,神情有一瞬恍惚。
子初由一陣刺痛中醒來,就看到玉芝一手擎著把鈍器,目光呆滯的看著自己。他這才看清楚,那東西長約一尺有餘,上下兩端各有三支相同的鈷叉,由其連線的蓮花瓣中伸出。
“你幹什麼?!”子初曾見過這個東西,依稀記得好像叫杵,質地異常堅固,加之對方的功力,若是捱上一下,不死也是個半殘,他本能得掙扎起來,想要遠離玉芝。
此刻,玉芝姑娘正緩緩轉動手中的杵,一張怒目切齒地面相,正對著子初。
“這便是子吾需要的東西,幽陽城的聖物,名曰縛曜。”玉芝姑娘一邊說著,一邊隻手來回轉悠縛曜,悠悠說道,“你那兄弟只知需要此物,卻不知若想使用縛曜,需要付出怎樣沉重的代價。”她說到此處,挑眉看向子初,“你呢?想知道嗎?”
一句‘不想’哽在喉頭,呼之欲出。子初還是忍住了,雖然他確實不想知道這些,也不需要知道這些,然而玉芝現在拿著縛曜,在自己跟前叨咕,絕對不是因為其閒得慌。於是,子初順應著問道:“莫不是需要兄弟血祭?”
玉芝展顏一笑,頻頻點頭,“完全正確!你介意嗎?子吾的兄弟。”
聽聞當真要他來血祭,子初反而不再掙扎,重新狠狠摔在地上,“人在你手裡,介意與否,廢話了!”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樣。在他的人生中,一個‘死’字,聽過太多次,儼然早就免疫,無法構成任何威脅。
玉芝倒也未喊殺就殺,還異常好耐性的對子初進行講解,“這一面呢,叫怒相修羅。它代表著幽陽城百姓無窮無盡的慾望,慾望越深,它的怒相便增加一分。想要徹底平復到最初,只有讓其憤怒盡情發洩。”
即使對方這樣說了半天,子初也沒明白,這和拿他血祭有什麼關係?難倒是為了讓這怒相修羅的所有積怨,皆發洩在他一人身?想到自己並未受過幽陽城大恩惠,子初替自己感到委屈,若這個人不是自己,那他更替子吾叫屈,“你們幽陽城百姓積下的仇怨,為什麼要犧牲我們兄弟來抹平?”
“是啊,為什麼呢?”玉芝淡淡反問,轉首望向殿外,“我曾一手扶起幽陽城,滿足人們任何願望。這非但沒有消弭他們的慾念,反而愈演愈烈。”她說著將目光移向手中的縛曜,“它已經無法再承受更多。”
“那你為何非要嫁給子吾?”
玉芝噗哧一笑,“反正不是因為那小子的皮相,擔心你自己吧。”
事情再一次峰迴路轉,子初眼睜睜看著玉芝扯開他的衣衫,“住……住手!”他實在想不通,已經任由對方處理,要殺就殺,要血祭所謂的聖物也無所謂,可是殺人之前先扒衣衫,是哪條野路手法?更重要的是,在對方不輕不重的撫摸下,那種百萬螻蟻大遷徙的感覺,再一次躥便全身。
對方赫然而怒,玉芝置若罔聞,手指在其身上的傷口徘徊良久,“這才是你連我一招都接不下的真實原因。”她說著,將縛曜送到子初眼前,笑著問道:“可知你現在的表情,正如它一般?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!”
子初還沒想明白對方話語是何意思?就見玉芝食指略微一動,按在怒相修羅半張的口中,那修羅彷彿活了一般,一口咬破玉芝的手指。繼而一聲細小的嵇簧響動,由縛曜頂端綻開一朵小金蓮。看到內中蘊藏一物,他心底頓時竄上一股涼意,尚未來得及反應,那如珠子一樣的飾物,倏然鑽進子初心口。
“啊!”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,響徹天地,在整個幽陽城引起一陣迴盪,恍如憤怒的修羅,終於徹底舒發淤積太久的怒火。
“子初!”
子吾忽聞一聲嘶吼,猛然驚醒,才道是噩夢一場。支起窗欞,看到外頭東方泛白,原來四更天已過。他一眼瞥見堆在桌上的衣衫,頓時沒了睡覺的興致,索性立在窗邊,俯看街上的車水馬龍。
聖女大婚,全城轟動。幽陽城的百姓們,再次陸陸續續將幡子掛在自家門外,處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氛,整個看過去,到處都是蓮花。明明是代表無比聖潔,看在子吾眼裡,他卻覺得格外諷刺。
一陣急促地叩門聲,拉回子吾神遊的思緒。開啟門就看到兩名女子,以及兩名護衛,他瞬間拉下臉,冷言冷語地問道:“你們家聖女又要幹什麼?”
其中一名女子乖巧地回話:“聖女指派我們二人來,為公子著衣打扮。”說著齊齊邁入房內。
子吾一個閃身,衝到桌前,一把抓過衣衫,“本少自己搞定,你們回去吧。”
那姑娘露出一抹笑容,解釋道:“公子說笑了,您也要跟著我們一起走。”
子吾登時在心裡翻個白眼,到底是哪個娶?哪個嫁?他突然想起來,書上管這種送上門兒的現象叫“入贅”,大白話就是“倒插門女婿”!頓時一股無名之火竄騰,“為什麼不是你們家聖女上門?”
那兩名姑娘面面相覷,互相嘀咕片刻,才說道:“要娶我們聖女,單憑公子的身份地位,定是要入城樓,做個上門。”
子吾目光一暗,“得便宜賣乖,若不是你們家聖女三番四次威逼利誘,本少會娶她嗎?她是聖女,本少還是上陽城少城主呢!”他還不想把事情做太絕,話也只敢在心裡唸叨,不情不願把衣衫套了,“走吧。”
兩名姑娘倒也是聰明的很,眼前人即將成為她們的新主子,那定是不能得罪,默不作聲地跟著。
剛出了客棧大門口,已有兩列隊伍,外帶四名抬轎大漢,一頂軟轎,統統穿著喜慶的等在那裡。子吾黑著臉,在此起彼伏地歡呼聲中,進了軟轎。頭一回看到拿軟轎抬著男方,直奔女方家的,就算是倒貼,好歹也給匹馬吧?總之,玉芝根本存心整他就對了。
不稍多時,已入城樓。南宮靜客親自出迎,面上堆滿了笑容,其身旁立著一身火紅的玉芝。子吾只匆匆瞥了一眼人群,沒有看到子初,不禁心生疑惑,礙於城主在場,只得用以眼神問詢。奈何他眼睛都快眨抽筋了,也沒收到一絲資訊。
子吾首次成親,過往都是在書上看到描述,但幽陽城風土人情較為特殊,基本沒什麼禮節可走。兩人只需並排坐在規定的位置,接受一波又一波的祝福,以及鮮花的洗禮。子吾不著痕跡的靠近玉芝,低聲道:“別裝瞎,子初呢?”
玉芝正在感謝祝福,聽聞對方的話,得空回了一句,“尚在溫柔鄉,晚上你就看到了。”
子吾瞪大眼睛看向玉芝,這女子簡直莫名其妙,信你才有鬼!他低聲道,“看不到子初,別想本少繼續配合你。”
玉芝出手極快,一手扼住正欲起身的子吾,語出威脅,“你若想幫兄弟收屍,儘管走一個試試。”
就這樣,儀式一直持續到日落月升。自從玉芝放過狠話,子吾就如雕塑般,臉上掛著僵硬的笑,一動未動。倒不是他真有好定性,只是不想自己一個不小心惹到聖女,天知道這丫頭片子能作出什麼事情來,萬一間接害死子初,那可就得不償失。
“接下來,會有你想看到的。”玉芝說著,主動拉過子吾,步出城樓,身後跟著大隊人馬,和十數名吹拉彈唱的樂師。一眾人聚在盤龍柱下,不再行進。
子吾終於在圍觀人群中,看到一心牽掛的人影,激動得想要過去,奈何玉芝的手勁兒比一般男子都要大,他扭了半天,只磨地自己手腕泛紅。
身旁一左一右兩名護衛,子初站在當中,受人挾制。他衝著子吾露出個無可奈何地苦笑。後者一時不知作何反應,眼皮一翻,扯出個鬼臉。
兄弟倆還在眼神交匯,子吾腰間一緊,他垂首看過去,原來是玉芝的水袖。還未來得及質問,對方已然縱身纏上盤龍柱,他子吾就在自己的一路叫喊聲,和幽陽城百姓的歡呼聲中,被一名少女提溜上盤龍柱的頂端。
子吾這才發現,幽陽城是為一朵綻開的蓮花形狀,盤龍柱就矗在蓮心處。明瞭自己所處位置,他霎時面色慘白,腿肚子直打哆嗦,眼看就要栽下去,只好反手抓住玉芝,顫聲問道:“爬……爬這麼高做什麼?”
聽聞對方語氣中的異樣,玉芝心聲疑惑:“你怎麼了?想自裁?”
子吾白了對方一眼,狠狠甩出兩個字:“懼高!”
玉芝略有愣神兒,似乎才理解什麼是“懼高”,她手腕一翻,把子吾丟在中心的蓮臺上。後者稍一動作,立即由蓮臺底下伸出來數條綢緞,相互交疊纏繞,眨眼間,把中心的人捆得動彈不得,“捆結實了,放心吧。”
子吾胡亂喊叫了半晌,眼角瞄到玉芝雙目微闔,一臉虔誠地向蓮臺叩拜,雙手擎著那個聖物,口中唸唸有詞。他總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個祭品,可憐尚不知要獻給誰。
仔細端詳玉芝手中的聖物,好在子吾博覽群書,看過不少野史古籍,認得出這是一把三鈷的金剛杵。中段用於手持的部分,上下兩端各有一蓮弁飾,再其後束以兩根約條,而最中間處,在數個鬼目之間,有一喜一悲和一怒,三副不同尋常的面相。依稀這東西質地堅硬,是能戳死人的,子吾不由得縮了縮脖子,暗自疑惑,玉芝會不會用這玩意兒給他來個灌頂。
耳邊充斥著玉芝不停的唸叨聲,子吾聽得昏昏沉沉,使勁兒掙扎了幾次,發現自己好似長在蓮花座,他稍微放心,探身去看下面圍觀的幽陽城百姓,還有那一直昂首看著他的子初。
有一名身著玄衫,舉止異樣的人,悄無聲息地在人群中移動,偶爾用眼角瞟著盤龍柱頂端。此人在子初身後略微停頓片刻,兩人好像在無聲的交流著什麼。那人復又繼續遊弋,似乎是為了找一個合適地觀望角度。子吾瞪大了眼睛,目光緊緊盯著那道身影,心底裡逐漸燃起希冀。
玉芝一臉虔誠地叩拜良久,聖物周身漸漸散發出光芒,此番卻是如鮮血一般,幽幽的紅光。她拿著縛曜,緩緩轉動,三副面相在眼前不斷交疊。末了,停止在那個悲痛欲絕的面相,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:“悲相羅漢,隨我一起感受著幽陽城的腐朽,而今,是時候轉變了。”
子吾聽得雲裡霧裡,好奇地轉首,將注意力落在眼前穿著火紅的女子身上。只見玉芝手腕一轉,將縛曜橫在兩人中間,食指探入悲相羅漢口中,那面相毫不客氣地咬破手指,緊接著一聲細微的嵇簧響動。
鬼知道這機關在何處?子吾本能地奮力掙扎,直到他瞥見玉芝身前,被打出一個小圓孔,內中嵌著一個好似花蕾的東西。他有一瞬鬆懈,繼而大叫起來,“現在是什麼情況?把本少捆成這樣,就為了看你自我了斷?!”
玉芝瞪了子吾一眼,打中她的花蕾,正在吸收鮮血,隨即,‘砰’地一聲,那花蕾竟綻開為一朵赤紅的蓮花。
子吾大驚失色,這暗器還帶後招?萬幸中招的不是他。轉念一想,難倒是玉芝記錯了暗器所在的方向?真如此,倒是老天眷顧他。
玉芝臉上無甚血色,注意到子吾的目光,她輕聲問道,“好看嗎?想要嗎?”後者猛然醒悟,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,一副敬謝不敏地神情。然而,玉芝的眼神明確表達出,要不要都送定了。
直覺危險臨近,子吾不由得望向人群,再次搜尋那道身影。不再需要費心找尋,因為對方已身如蛟龍出水一般,圍著盤龍柱纏繞而上。
玉芝眼角餘光看到一個黑影躥上來,驚叫一聲:“不好!”她連忙一手轉動聖物,縛曜的最後一面,那個笑嘻嘻的表情,正對著蓮座上如活靶子一般的子吾,“破!”玉芝大喝一聲,雙手握著縛曜,逆向一轉,由聖物另一端綻開一朵金蓮,內中蘊藏個純白無暇的花蕾,此時掙脫束縛,疾射而出。
“你……”子吾剛說出一個字,眼前地身影晃了晃,勉強站穩。
想不到還是慢了一瞬,玉芝滿面怒容,手中縛曜直指打亂儀式的不速之客,“什麼人?!”當看到對方身上異變為黑色的花蕾,整個人登時崩潰,嘶吼著:“是你!為什麼是你?為什麼會是你?!啊!”她雙手揮動,不顧一切地撲上去,想要將花蕾奪回。
那人看上去並未受暗器太大影響,兩人拳來掌往,在狹小的盤龍柱頂交戰,須臾之間,已過手數招。玉芝本就先用自己血祭了縛曜,眼下更是不敵來者,她虛晃一招,轉身攻擊蓮臺上被捆著的活靶子。後者緊隨而至,盡力相護。
子吾在被兩人來回拉扯中,早已看清楚來人就是玄影,臉上寫滿擔憂。雖然說關鍵時刻,救上一救,他感激涕零。可為何每次都非要在這種生死關頭,才肯現身擋招?若說第一次是意外出現,那麼這次怎麼看都是蓄謀已久。一個陰暗的想法,竄入子吾腦中。
驀地,玄影劍指在子吾身後一劃,後者立即掙脫束縛,跳下蓮花臺,一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衫。
玉芝看到來者身前一朵黑蓮,自是瞭解,大勢已去,她怒不可遏,“為什麼阻止我?!”
玄影猶豫一瞬,語氣平淡地回道:“你的道偏了。”
“我看是你的心偏了!”玉芝持著縛曜,指向玄影身後,“難倒他抵不過這一城百姓的生死?”
子吾連忙怕死地縮回頭,這才驚覺周圍早已沒了樂曲聲,沒了歡呼聲。甚至於,好像除去盤龍柱頂的三個之外,便沒有人了。他稍稍向外挪了幾步,傾身看了一下地上,頓時為之一震。
盤龍柱下,幽陽城的百姓,無論男女老幼相繼莫名其妙倒地不起,片刻之後,只餘子初一人站立。一陣涼風過境,家家戶戶門外懸掛的幡子,飄飄蕩蕩落了滿地。俯瞰過去,竟如遍地蓮花開。繼而,由倒地的人群中,漂浮出一縷縷泛著幽幽青光之物。這些如靈魂出竅似地東西,爭先恐後衝到盤龍柱頂,前赴後繼地鑽入聖物那三張面相的口中。
玉芝面上已無血色,全身不住地顫抖。縛曜倏然脫離其手中,浮在半空緩緩轉動,周身逐漸被青光包裹。那一圈兒鬼目,皆閃著光芒,三副面相,六隻眼睛,亦輪轉不停。
“沒了……什麼都沒了……”玉芝喃喃自語,反手一指戳入自身心口那朵綻開的蓮花。
“別看!”
子吾還什麼都沒看清楚,就被一隻手捂住雙眼。好奇心作祟,不看才怪。奈何他雙手並用地使了半天力氣,那隻手也紋絲未動。
極陰之夜,過去泰半。隨著玉芝死去,帶走了一城百姓的魂魄,幽陽城此刻宛如一處死城。除去他們三個之外,別說是人,連蟲鳴鳥叫聲都沒有。
子初獨自仰臥在屋脊,吹了許久夜風。身上的傷口早已麻木,他發現自己簡直是個笑話,於是他笑了,笑聲很魔性,笑聲引動身上再次閃著黯淡的綠光。子初垂首看了看傳來的訊息,縱身一躍,再次奔向那一處荒林。
房內兩人,自然亦聽到一陣魔性的笑聲。子吾無需細想,便知是誰在發瘋。不過,他覺得自己現在比屋脊上那位,還要瘋狂。因為自打玄影把子吾帶下盤龍柱,後者一隻手,始終抓著其手腕,就沒離開過。
玄影起先還略微掙扎兩下,可對方越抓越緊,擰著眉毛,紅著一雙眼睛瞪著他。心知子吾這是小脾氣又上來了,雖說想要脫離,輕而易舉。然而,在對上其那雙眼神,他心中一軟,放棄了。
“還有一次是不是?”子吾看似沒頭沒尾地問了玄影一句,瞥見後者沉默地點點頭。他繼續問道:“從冷不防到玉芝姑娘,兩次的致命一招,都是直奔本少,為何?”
玄影解釋道:“這個和我們最初解開的六陣同樣,小三關與你相護,是以無需付出代價。而從第四陣開始,則必須有所付出,才能令其歸位。”
“那你為何不與我們一路?但又能夠每次在最危急的關頭……”子吾有些說不下去了,篤定言道:“你一直都在暗中尾隨我們。”
“算是吧。”玄影坦然承認,“只有我遠離聖檀骨壺,它才能找到正確的人。當它找到人之後,我便會在暗中觀察狀況。”
“一次是千刃透體,一次是縛曜裡的暗器。”子吾悽然一笑,“下一次會是什麼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還真是誠實的讓人無語啊。玄影不知道,子吾更加不知道。但他直覺,再這樣下去,就真的要給玄影堆墳了。而能避免其發生的唯一辦法,只有把人一直放在聖檀骨壺身邊。
“知道你向來君子重諾。給本少一個準話,如何才能讓你留下來?”子吾放低聲音,厚著臉皮問出口,良久才等到回答,才發現,這個人,對他依如從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