驀地,子初將目光投向土地廟,暗自猶豫起來,此事是否需要告知子吾?一想起子吾聽到他要教那羅殺人時候的反應,不禁撇了嘴角,還是暫時保持緘默的好。何況,這孩子既然選擇半夜偷偷摸摸來找自己,八成亦不想子吾知道?這樣看來,那羅這孩子白天晚上,簡直判若兩人,難倒白天那副唯唯諾諾都是裝出來的?
當他回過神來,再次監督那羅的時候,其正打著赤膊,使出一個馬步架打。就在對方轉身變招的時候,子初猛然發現,那羅身後的圖騰變了!他腦中仍然記得白天所看到的影像,子吾言說那是個大菩薩相。
然而現在這副影像,乃是一三首六臂,面容醜惡,怒目圓睜的惡鬼面相。尤其是眉間的第三隻眼睛,彷彿活得一般,總是不經意怒視著子初,讓他有種殺氣罩身的感覺。周圍有幾處好象是烈焰在燃燒,整幅影像上面遍佈著幾道舊傷痕,有的是利刃割傷,有的是鈍器砍傷。
饒是子初,亦不由得心底莫名躥寒意,暗自嘀咕,“沒道理啊?”人沒錯,皮也就那麼一張皮,怎麼這就變成了個鬼相。他不確定頻頻仔細端詳,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過去,都是一副鬼面相。子初只得放棄,開始懷疑他和子吾是不是真的碰上了一隻‘小妖怪’。
看著那羅絲毫不帶有防備的樣子,思慮再三,子初決定先不言明此事,靜觀其變。他對那個一套枯燥拳法練了幾十遍,彷彿不知疲倦的小身影說道:“今天先到這裡吧,練武不是一兩個時辰就能速成的事兒。”
那羅停下來,乖乖點頭,隨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汗水,“大哥哥,我去河裡洗個澡,你先休息吧。”
子初望著那跑遠的背影,五味陳雜。一時竟然不敢確定,自己決心教授那羅‘殺人’的本事,對還是錯?他站在子吾身邊,斟酌了許久,準備了一番話幾次欲言又止,最終什麼都沒說。
默默凝視著那一張睡顏半晌,明明只是一個看了多年的臉,怎麼到了正主兒身上,會變成這樣呢?子初又一次想起小五的話,亦想起他自己當時的話。
這是一種極為矛盾的心裡,即想擺脫現在的身份,又十分清楚,倘若當真脫離,他將什麼都不是,死得連渣都不剩下。子初不知何時開始,憎恨這個身份,但理智告訴他,沒有這個身份的話,子吾根本不會對你如此上心。
子初很羨慕玄影,同時也暗自慶幸那是一個責任重於感情的人。只有這樣,他才能夠想盡辦法,在棋盤之下,扭轉自己。子初擎著手,不由自主地想撫摸一下,那張臉與自己到底有何不同?
就在他剛剛碰到對方的時候,忽然察覺心口一痛,好似那花蕾突地漲了一圈兒,子初嚇得連忙縮回手,退後了幾步。子吾大概是聽到什麼聲響,迷迷濛濛抬了下眼皮,似乎確認了對方是誰,又沉沉睡過去。
一手摸上心口,子初悄然鬆了口氣,暗道,“好險!這玩意兒真邪乎,看來必須找個法子,徹底拔除。”想到萬一哪天‘砰’地在子吾面前開出朵蓮花,他全身為之一怔。
事實證明,子初對那羅地擔憂無比正確。當他們兄弟倆人陪著那羅在土地廟裡瘋耍的時候,一大群人殺氣騰騰而來。男女老幼全都有,基本都是昨日在鎮上見過的面孔。他們之中,有兩個年輕人,抬著一副簡易的架子,上面躺著一個人。
子吾凝目看過去,居然是那個屠戶家的胖小子,此刻滿面痛苦神色,哼哼唧唧地叫喚著。眼見一眾人就要衝進來,他連忙把那羅護在身後,“本少不去找你們,你們到自己來送死嗎?”
屠戶怒視著三人,一手指著那羅,喝道:“把小妖怪交出來,他竟然敢把我兒子打成這樣!”
“那羅一直和咱們兄弟在一起,沒有去過鎮上,你們找錯人了。”子吾是完全不相信,那羅會把胖小子打傷,而且他確確實實一直都將人帶在身邊。
屠戶大胳膊一揮,怒道:“我兒子昨夜被打得時候,曾用斧子砍傷對方後背,你大可以看看這小妖怪身上有沒有傷痕。”
對方如此言辭篤定,子吾不禁有些動搖,垂首看了看躲在懷裡哆嗦的那羅,把心頭疑問打消,他道:“和大哥哥說,是你不是?”後者眼眶通紅,咬著嘴角,拼命地搖頭,不慎滴下幾個“金豆子”。子吾安撫道:“別怕,那就證明給這些無知的人看看,是他們愚昧冤枉好人。”
那羅驚恐地看著一群人,緩緩解開身上的破爛衣衫。子吾站在其後,率先看到那背上只有一副略微泛紅的影像,放下心中大石。他發現,待到那羅慢慢轉身,有些人竟主動避開視線,不去瞧那一副影像,只是發出一陣唏噓聲。
想來是這些人都知道那羅身上這副大菩薩相,可他們仍要說這孩子是個妖怪,何等無知?
子吾挑著眉毛,言道:“你們看到了,並無傷痕。”又對那屠戶道,“就你家孩子小小年紀持刀砍人,恃強凌弱,勸你還是問問他自個兒,是不是惹到哪個難纏的不敢說,才將責任推到這邊來。”
直至一眾鎮民離開,子初始終一言不發,他腦中早已充滿了疑惑與不解。看得出那胖小子身上的傷勢頗重,下手的人幾乎拳拳都落在要害處,只因力量不足,才未造成死亡。他亦認得出,那種你死我活地打法,正是自己昨夜才傳授出去。子初不敢篤定是那羅所為,畢竟那小子才學個把時辰,練完衝個涼就回來睡覺了。
等等!那羅獨自去河邊洗澡?是他唯一離開兩人視線的時候,難道?子初轉念又把自己的想法反駁了,半大毛孩子,給他匹馬都不一定能在半個時辰之內,趕到鎮中屠戶家打傷胖小子,又趕回土地廟,還確確實實,一身乾淨清爽。
“這些人簡直莫名其妙,擺明了看那羅是個孤兒好欺負,什麼事兒都找來。”子吾忿忿不平地說道,“要不帶那羅回上陽城吧,給他找個地方安置。”
子初決定晚上再找那羅來問問,他打趣道:“可以啊,少城主說什麼就是什麼,誰敢有異?”
明知是調侃,子吾依舊順杆兒爬,接話道:“沒錯!明天就走!”一言既出,另外兩個大眼瞪小眼。
“咳咳!”子初善意的提醒道,“少城主,你是否應該徵得那羅本人同意才行?”
子吾這才醒悟,和對方非親非故,他道:“那羅,跟本少回家不?咱們家在一個山清水秀,富饒繁華的大城池,那裡的人們不會欺負一個孩子,還會很照顧你,疼愛你,怎麼樣?”說著,暗自在心裡嫌棄自己,睜眼說瞎話。
那羅一臉天真地仰著頭問道:“那你還會幫我殺‘妖怪’嗎?”
子吾深吸一口氣,敢情他費了半天勁兒,這小孩子的重點仍舊心心念念著‘殺妖怪’,也罷,機靈的本少都能拐走,更遑論你這小哭包。他一臉誠懇地對那羅道,“沒錯,本少不但幫你殺‘妖怪’,還會出動全城人力幫你,怎麼樣?”
“大哥哥,那我跟你走。”
子吾笑道:“乖!咱明兒就出發。”說完挑眉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子初。他才不會告訴後者,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性,都要把這孩子留在身邊,只為等待的人能出現。當然,如果是自己歹命,壓錯了寶,那也無妨,那羅依然能夠在上陽城裡活得很好。
是夜,那羅獨自在月下練拳,儼然一個小武痴。能吃苦是好事兒啊,照著勢頭髮展下去,很快一般百姓就不敢欺負他了。
子初腦中又想起胖小子的慘狀,到底是不是那羅乾的呢?就在此時,他赫然發現,那羅背後圖騰,在鬼面相的左眼角下方,有一道似是刀斧砍削的傷口,血肉外翻,深可見骨。隨著主人施展每一招時候的用力,傷口便會次次滲出血跡,看上去宛若鬼相在留著血淚。
注意到那羅自身好像渾然未覺,面上沒有絲毫異樣。子初莫名打個寒噤,再次想起鎮上的人們,一口一個‘小妖怪’,他不由得自問,“難倒不會疼嗎?”
當又一遍練習完畢,子初低聲喊道:“那羅。”
那羅聞聲停下來,擰著眉毛,看向子初,一副嫌棄地口吻說道:“大哥哥,我是夜羅,可不是那個小慫包。”
子初深深覺得,內中大有貓膩兒,明明是同一個人,怎麼好像換了個魂魄一樣,甚至連名字都不對了。而且看上去,這個夜羅不但知曉那羅,而且還挺嫌棄對方的。
“夜羅,你可有感覺到身上哪裡疼痛?”子初想到那還在滲血的傷口,蹙眉問道。
夜羅隨意扭動兩下肩膀,一副滿不在乎地口氣:“後背那道傷口咯,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兒,忍忍就過去了。”
子初追問道:“傷是怎麼來的?”
“我去鎮上找人練手,不小心被砍傷。”
聞言,子初大驚失色,“屠戶兒子當真是被你打成殘疾?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?!”
夜羅點點頭,道:“大哥哥,那胖小子欺負那羅的時候,你可是看見了的,還出手幫忙,怎麼現在倒來責怪我去教訓他?”他握緊雙拳,狠言狠語地說道:“沒把人打死,是我故意留手,就要讓他一輩子只能癱在床上。”
子初心下一驚,夜羅十分坦誠,毫不掩飾地直言,甚至於不在乎將自己的仇恨暴露。他突然意識到,眼前這個根本不是小孩子,他成功喚醒了一個沉眠的惡鬼,或者說是“妖怪”。
夜羅一隻手在子初面前揮動兩下,引起對方注意,才道,“大哥哥,我下河沖涼了,免得被子吾哥哥發現。”
“等等!”子初猛地出手,一把抓住夜羅的手腕,質問道:“你又要去教訓誰?”
夜羅笑嘻嘻地看著子初,“大哥哥放心,我這次是真的去洗澡。”見對方還不放手,又道:“你若不信,跟著我一起去?”
“不可再去鎮上惹事。”子初囑咐了一句,放手任由夜羅撒丫子跑遠,傳過來一句,“知道啦!”
夜羅的身影眨眼見消失不見,速度快的異常。子初長嘆一聲,希望這小子是真的肯聽勸才好。千萬不要,明天又有哪個鎮民跑來問罪。
再一次憶起那好似留著血淚的鬼面相,子初仍是好奇,夜羅的反應來看,好像真的不疼,那都能夠看到骨頭了啊。他了然,若是傷口在自身,是肯定要想辦法先處理的。而且,更為怪異的是,為什麼那道砍削的傷口,白天沒有出現過。就連這背後的圖騰,亦與日間的不同。
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土地廟,子初一路上都在思量一件事情,是否要告知子吾那羅身上的詭異現象。他直覺這事兒有些怪力亂神,說不定和其身上的那根燒火焜有什麼聯絡。
轉念又一想,倘若和盤托出,子吾會作何反應?還是說,應該趁現在兩人悄悄離開?但那樣一走了之,那羅,或者說是夜羅,會變成什麼樣子?
子初暗自咂舌自己的變化,什麼時候,他竟然開始替別人著想了?不得不說,夜羅和自己很像,亦很像每一個與他同樣在煉獄中生活了十年之久的人。所以子初擔憂,擔憂夜羅會因仇恨心太強,很快死於非命。
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,相較與其它,子初最為擔心的是,夜羅是否會對子吾構成傷害。對於繼續教授武學,他有了新的想法。同時亦決定,無論那孩子到底有沒有再去打人,明日一早都要早早離開。
子吾一臉不爽地看著子初。就不明白,昨天還不是很樂意帶那羅的人,怎麼五更天剛過,就急火火的趕路?又言,鎮上的人態度不友好,所以只能選擇繞遠路,多翻兩個山頭。
那羅到底是個乖巧的孩子,走了數個時辰,依舊緊緊跟隨,一點也沒有體力不支的意思。反觀子吾,累得氣喘吁吁,整個人都快趴地上了。子初看在眼裡,料定即便有禍事,那些人也追不上來。
三人圍坐在樹下休息,子吾毫無形象地仰臥在地,子初發覺白日裡的那羅,依舊是唯唯諾諾的樣子,絲毫不見昨夜所散發的戾氣。他對那羅問道:“小鬼,你身上可有哪裡疼痛?”後者一臉茫然地搖搖頭。顧及其它,子初也不再追問下去。
這話落在子吾耳中,只當是子初擔心那羅走太多路,身體吃不消。他迷迷糊糊打盹兒,懶得搭理兩人。
照理來說,這麼大熱天,又趕了遠路。若傷口真的在身上,怎麼也蓋不住滲血吧?這個問題就像是隻螻蟻伏在身上一般,抓心撓肝地難受。
直到三人路過一處掛有小孩子衣服的農家院,子吾向主人家購買了一身衣衫,一雙鞋子,給那羅換上。子初趁機清清楚楚看到,其背後那副圖又變成了大菩薩相,並且乾乾淨淨,根本沒有任何傷痕。
當夜幕降臨的時候,三人趕入一處鎮子,找了間客棧投宿。那羅第一次出來,看什麼都是新鮮,但他一隻手乖乖抓著子吾,絲毫不敢亂動,只眨著眼睛四處瞧。
子初眼看時辰越來越晚,心裡總害怕出什麼事情,就想將其和子吾拉開一段距離。畢竟在土地廟那會兒,這個時辰的那羅已經在月下練拳了。可此刻這孩子乖乖坐在子吾身邊,一舉一動小心翼翼,完全看不出徵兆。
“那羅,你等會兒就到大哥哥床上去睡覺。”子吾一邊飲茶,一邊說道。卻沒察覺,子初聽到這話,臉色大變。
“還是跟我睡吧。”子初硬著頭皮說道,天知道這小鬼會不會睡到半夜又變了。
“你身上有傷,小孩子睡覺不安穩。萬一撞到你傷口怎麼辦?還是本少來帶吧。”子吾說著,轉首問那羅,“你說是不是?”後者小腦袋點得活像個小雞啄米。
子初內心裡斟酌良久,打算冒險一試,他佯裝隨意的對著那羅喊了一句:“夜羅。”
豈料那羅嗖地蹦起來,就往子吾懷裡躲,一臉驚恐地對子初問道:“大哥哥,你看到妖怪了!你是在哪裡看到的?快說說,我們要去殺了他。”
“別怕,別怕。乖乖安靜下來。”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子吾一邊哄著那羅,一邊疑問的看向子初,“你們倆這是對得什麼暗號?真的有‘妖怪’?”
子初猶豫一瞬,拿起茶杯,“那羅,你聽錯了。我是說碧螺……春,是茶啦。”說著在那羅眼前晃一晃,“你別鬧了,快去睡覺。”
那羅心有餘悸般地看了看茶碗,又看了看子吾,後者衝他點點頭,這才磨磨蹭蹭爬到床上去。子初跟在其後,一抬手,劍指迅速按在那羅耳後。
子吾眼睜睜看著那羅小腦袋一歪,好似暈過去了,質問子初:“你做了什麼?”
“別慌,點了他的安睡穴。”
安睡穴?子吾一手摸向自己的耳後位置,皺了眉頭,怎麼好像也曾經被誰點過?
子初神色凝重地說道:“子吾,這孩子有問題。我們不能帶在身邊。”
“怎麼了?沒看出有什麼不正常啊。不就是偶爾詐唬有‘妖怪’嗎?小孩子而已,況且也不能把他就扔這裡吧。”他一邊說著,一邊幫那羅脫去外衣,又蓋在其身上。
“這孩子口口聲聲要殺地‘妖怪’,就是他自己,是那個叫‘夜羅’的他自己!”子初說出這話地時候,自己都有幾分頭皮發麻,他怎麼也想不到,那羅要殺地,就是那個揹著鬼面相的夜羅,可說來說去,不都還是那羅自己嗎?
子吾雖然聽得一頭霧水,不過,想起那羅聽到‘夜羅’兩個字的反應,便心知這內中肯定發生了什麼,唯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。子吾一臉茫然地說道,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?”
子初不再隱瞞,把那羅如何半夜三更變了個人,尋他傳授武學,又在當夜就把屠戶兒子打成重傷癱瘓,自身明明被刀斧砍削,卻完全不疼似地,不但白天裡絲毫沒有異樣,而且彷彿是一個身軀裡面,承載了兩個截然相反的魂魄。
“你是說,夜裡他身後的影像會變成鬼面相?與白天看到的不一樣?”子吾凝視著安睡的那羅,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,他言道:“現在正是深夜,此時檢視,他會醒來嗎?”
“只要動作幅度不要太大,應該不會醒來。”
“好。”子吾說著,一手扶起那羅,用手肘撐著,另一手掀開其裡衣,入目的是一副與他所見無異的大菩薩相。子吾自然不會認為是子初在誆他,也不會認為是子初在跟他講鬼故事,所以他驚疑地問道:“為什麼會這樣?”
子初看到那並未改變的圖騰,亦深深蹙眉,這種現象,他哪裡解釋的清楚。越是解釋不清楚,就越表示有問題,越是使人生疑。“難倒夜羅被留在土地廟了?”這話說出來,子初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。
“你想想,還有什麼其它的特別之處?”子吾言道:“就現在的狀況來看,那羅肯定不知道自己這些問題,但他的潛意識裡已經發現有一個‘妖怪’的存在,所以他從不怨恨那些鎮民,因為他們的目標始終一致。”
子初一邊聽著,一邊在房內來回踱步,腦中不斷回憶之前的點點滴滴,企圖找出一些引發異變地蛛絲馬跡。突然間,想到不算關鍵的關鍵一點,他猛然轉首盯著子吾,“你!”
子吾本來亦在深思,被對方一詐唬,嚇一身冷汗,他反手指著自己,狐疑地問道:“本少?哪裡不同?”
“他每每醒來,一定是你在熟睡的時候。”
聞言,子吾不由得打個激靈,扯出一聲乾笑:“不是這麼邪乎吧?”又道,“難道本少還能鎮得住那張鬼面相?”話音甫落,他突地抽出身後的黑布袋,也許是聖檀骨壺的功勞?但它從不離身,為什麼此刻就不變了?還必須是睡著才行?怪力亂神之事,本就無法用常性來解釋。
良久,子初有了注意,他道:“我這兒有一個辦法,不妨一試。”
兄弟兩人一陣嘀咕,子吾換到子初那張床榻,並且將床推至最遠的距離。就在子吾假寐到當真要睡過去的時候,對角那張床上,一個小身影,嗖地翻身坐起來。子吾霎時什麼睡意都沒了,眼睛迷成一條縫,注意著那羅地一舉一動。
只見那羅先是盯著子初看了片刻,又向著子吾這邊凝視了一會兒,這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,徑自走到窗邊,探出腦袋,似是在確定外頭的狀況。繼而,靈巧地躍上窗欞。
待到子吾起身,躲在窗戶後頭,順著縫隙向下張望。那羅已經打著赤膊在練拳了。就在其一轉身的時候,他清清楚楚看到,那小身影的後背上果然是一副怒目圓睜,十分駭人的鬼面相,尤其是正面眉心之間豎著個偌大的眼睛,著實可怖。隨著那羅身形移動,一道凌厲的眼神瞪過來,令他不寒而慄。
“天眼!”子吾腦中閃過那羅的話,悄悄拿出懷中的拏雲,緊緊攥在手中。如果那便是所謂的“天眼”,那羅為什麼要告訴他?甚至將拏雲送給他?難道其不知道發生在身上的怪異現象嗎?還是那羅早就打定主意,殺死這個‘夜羅’?
子初也趴在窗戶跟前瞧著,終於明白那羅是如何重傷屠戶兒子的。這傢伙雖然只會一套拳法,可動作迅速靈敏地像只猴兒。他對子吾道:“你看見了,就是這樣一種無法解釋的變化。尤其是豎在中間的那隻眼睛,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凜冽的殺氣。”
“怎麼會這樣?”子吾一聲嘆息,“看來,只有把他放在聖檀骨壺身邊,才不會變成‘夜羅’,咱們明日先從那羅口中,探探情況,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,再……”
“噓……他上來了!”子初說話的時候,一把撈過子吾,將其丟在角落床榻,自己翻身躺在原來的床榻。
兄弟兩人險險偽裝好,子吾還沒整明白,這孩子不應該是從門口進來嗎?這裡可是客店二樓,雖說跳下去不難,可不至於按原路爬上來吧?
心頭剛剛升起疑惑,事實已然擺在面前。隨著窗欞被人掀動,夜羅輕手輕腳從窗戶翻進來,左右看了看對角的兩張床,好像正在思考著什麼事情。稍稍定了一會兒,他一步一步靠近睡在塌上的子吾。
而在另一張床榻上,子初一手按在劍柄,隨時準備行動。他已經做好決定,若對方膽敢動手,大不了一劍戳死這小惡鬼。即使再怎麼勝之不武,也不能讓子吾遭受傷害。
夜羅走至子吾床邊,倏然舉起一隻手。
兄弟倆同時心中一驚,子吾手中緊緊握著拏雲,一邊顧及對方是個孩子,一邊又擔心自己死於拳頭之下,一番掙扎要不要戳下去。
良久,夜羅竟是撓著自己的後腦勺,自言自語了一句:“我怎麼站在地上?原來睡在哪裡來著?”他擰著小劍眉,犯難地看著兩邊床榻,“子吾哥哥,那就應該是這邊。”說著,直接趴在子吾的床上,不一會兒就傳出輕微的呼嚕聲。
子吾輕輕掀開對方衣衫,看到那副大菩薩相,兄弟二人相視一眼,皆是鬆了一口氣,那羅回來了。子初再次走過來,劍指一抬,被子吾阻止道,“別點了,天都快亮了。”
兩人面色凝重地坐在桌前,半晌沒有言語。子吾憑著記憶,將所見那副鬼面相畫了一份出來。子初不由咂舌,“以假亂真啊。”後者白了對方一眼,“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?”子初登時一愣,暗叫“糟糕!”還好子吾專心在畫上,沒有注意到他面上變換。
那羅再次醒來,一點兒沒有不正常的現象,對昨夜的事情亦完全不知。
子吾斟酌再三,小心試探地問道:“那羅,你能不能告訴大哥哥,‘妖怪’長什麼樣子?”
聽到‘妖怪’兩字,那羅小身板子頓時一僵,手舞足蹈地描述著:“它有三張非常醜陋兇惡的臉,眼睛又大又圓,呲牙咧嘴,好可怕!身上長著六隻胳膊,每一隻手中都拿著奇奇怪怪的東西。它還有一個豎著的大眼睛,放出的紅光能殺死人!”他湊近子吾,低著聲音繼續說道:“那個就是天眼,只有用拏雲戳中,妖怪才會被殺死。”
從那羅的描述看來,很明顯這小子真真切切見到過夜羅身後的鬼面相。可是他們兩個本就是一個人,天眼又在鬼面相正中眉心之上。別說是那羅,任何一個正常人,也看不到自身那一處死角吧?
“你怎麼知道拏雲就能殺死妖怪?”子吾手中攥著那幅鬼面畫像,猶豫著是否要將其亮出來。
“是妖怪告訴我的!”那羅一臉嚴肅地說道,“它還告訴我,如果能用拏雲殺死它,就不會再來纏著我了,拏雲也是他送給我的。”
子吾擎著兩隻手,將畫卷倒騰一下,暗自嘀咕,“這不就是左手倒右手嗎?”觀那羅,面上不似玩笑。他決定再稍稍深入幾分,“那個妖怪是不是叫‘夜羅’?”
一聽到這個名字,那羅又是如聞鬼臨門一般,面色煞白的一陣點頭,身子猛往子吾懷裡縮,哆哆嗦嗦地問:“大哥哥,你是不是看到它了?你看到妖怪一定要殺死它!”
子吾連忙將畫像塞回袖中,安撫顫抖個不停的那羅。子初站在不遠處,給他一個無計可施地表情。
如果這小子沒被嚇傻,說得都是事實,那就是夜羅將拏雲給了那羅,並且告訴那羅,自己身上的致命位置所在。這是什麼意思?挑釁?沒必要吧?不過,那羅害怕夜羅倒是真實不作假。
照顧到那羅第一次出來,兄弟倆帶著小傢伙在鎮子上逛了大半天,給他置辦了一身新衣服,又買了幾樣小玩意兒。子吾總是能從這其中,想起幼時與子初一起的光景。他轉首看了一眼,好似在神遊的人,看來對方亦是同樣。
然而,子吾一廂情願地想錯了。子初之所以走神兒,是因為他拼命努力,仍是想不起來,自己的幼年是如何度過?腦海中只餘下一場到處都是求饒聲,到處都是鮮血的影像,以及在那之後,無盡地煉獄生活。‘殺人’是他唯一的事情,區別只在於,此回時機尚未成熟。
正逢炎熱夏季,動一動便是一身的汗,子吾衝個涼,頓覺神清氣爽。想起還有一個小的要照看,“那羅,過來洗澡!”他發現自己現在活像家裡的僕人,伺候著小少爺。
豈料狀況突然生變,身後毫無防備地被人重砸一拳,只打得子吾一陣氣血翻湧,一個趔趄差點趴地上,他轉身怒道:“小崽子,膽敢以下犯上!”當看到那羅怒目圓睜,眼中透著殺意,霎時明白眼前這個已經不是那羅。
夜羅瞪著子吾,極快地衝到對方跟前,掄起手臂,又是一拳,後者應聲慘叫“啊!”
子初正抱劍立在門外,垂首沉思。就聽到房內一聲悽慘地叫喊,不似戲水該有的狀況。他立即撞門而入,一個健步上前,隻手扼住夜羅的手腕。後者跟個小牛犢子似地,不肯受制,兩人竟是打成一團。
子吾在戰團外,擔憂的叮囑道:“子初,你別傷了他!”
“難不成讓他殺了我啊!趕緊找你的燒火焜來鎮壓,我快忍不住要殺人了!”子初沒好氣地說著,當真手起掌落,擊中夜羅腰腹。雖說確實留了幾分力道,可對方就跟不知道疼似的,進攻地動作絲毫沒有遲緩。
一語驚醒,子吾急忙趕到床前去拿聖檀骨壺,看到那張鬼面畫像攤在地上,倏然明瞭,那羅正是因為看到這幅畫,受到刺激,才會突然變成夜羅。他不敢遲疑地解開聖檀骨壺,一手擎著,小心翼翼靠近戰團。驀地,夜羅身後的‘天眼’好像受到襲擊,竟然眨了一下?!
同時,子初趁著小惡鬼力道鬆懈的一瞬之際,一掌打在對方頸後,那羅一吭不吭,倒在地上。
“啊!你把他打死了?!”子吾連忙上去檢視,發現只是昏厥,這才鬆了口氣。他抱起那羅放在床榻,又把那幅畫像撕了個粉碎,心有餘悸地說道:“還好有聖檀骨壺鎮得住它!”
子初這會兒可全然沒了脾氣,亦不似最開始疼惜那羅的反應。他一手在劍柄上停滯許久,若非顧及到子吾在場,或許真的會一劍送這小鬼落地獄去。
“本少龍骨好像折了,你幫我看看。”子吾說著,趴在床上。他這是故意找個話題,轉移子初的注意力。雖然後脊樑確實好像要斷掉,他道:“還好你來得及時,不然本少估計就死在這小惡鬼拳頭下了。”
子吾說著,似是想起什麼,突然轉首問道:“子初,你為什麼在門口?”
後者給子吾按捏身上的傷,本來就有幾分心猿意馬,聽到這話,連忙扯了一句:“你霸著房間洗澡,我不在門口,還能在哪裡?”
這話乍一聽上去,沒問題。可子吾總覺得哪裡不太對,具體是哪裡不對,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“子吾哥哥,你怎麼了?”
原來那羅已經醒來,子吾本想隨意扯個謊,敷衍過去。話剛準備出口,他突然改了注意,面色凝重,語氣是無比嚴肅地說道:“夜羅剛才來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