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初五。息丹城。
有涯初來乍到,正趕上此地鑼鼓喧天,鞭炮齊鳴,不知是什麼好日子。他一連向多人打聽,都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,反倒是一不留神,被人潮推倒。繼而,數不清多少隻腳丫子從後背踩過。
一陣塵土飛揚過後,有涯勉強抬起頭,怒視著遠處被人群包圍的地方。還好他練過幾年花架子,不然準得被踩平了填土坑。尚在饒有興致地看人擠人,頭頂飄來一句問話。
“需要幫忙嗎?”
聞言,有涯心中一樂,眼角一掃。原來是名穿著素雅的小公子,長得眉清目秀,看上去未及弱冠,正略微彎腰,伸出援手。
“多謝。”有涯笑吟吟地擎著髒手,毫不客氣地搭上去,“你真是個大好……”話未說完,他面色瞬變,雙目直勾勾盯著對方打量,暗暗將手上力道逐漸加重,“你?”
小公子幾次掙扎,沒能脫手,臉一沉,“放手!”
有涯猛然回神,態度誠懇地道歉,但卻難以打消心中的狐疑。短暫地接觸,他發現對方身體裡透著不易察覺地陰寒之氣。這個到底是人,還是非人?
見小公子望著水洩不通的人群,踟躇不前。有涯好奇地湊上前攀談,“請問,前方發生什麼大事?”
“朱門仕宦,救濟百姓。米糧財帛,予取予求。”
得知原因,有涯再次看向被層層包圍的朱門府邸。領到財帛米糧的百姓們,個個笑逐顏開,而那些兩手空空的,則是奮力擠入人群,生怕輪到自己沒了份額。
“善行善舉,莫怪乎轟動全城。”有涯低聲讚歎著,想起自己慘遭踩踏,又搖首道:“可惜雜亂無章,宛如難民過境。”
“喂!你不去蹭一份兒,跟著我幹什麼?”
原來他竟然隨著對方走出一段兒距離,兩人此刻正站在一處雕樑畫棟的門樓前,有涯昂首望上去,“逍遙坊?”
這時,由內中走出一名風姿綽約的婦人,拉著小公子責問,“宮羽,怎麼才回來?”
“不巧趕上少師府散財,街上寸步難行。”
“啊!”婦人突然一聲驚呼,“我得去少師府一趟。”
宮羽委婉地從旁提醒,“您老做這門生意的,去仕宦之家不妥吧?”
“你懂什麼?!”婦人一拳砸在小公子身上,“咱家水靈靈的姑娘們,隨便拿出幾個,保準能夠擄獲少師無為的稚子心。到那時,……”
“少師無……為?”有涯從兩人話語中捕捉到一個久違的名字,“無為!”再結合今天的日子,他暗中掐指一算,憬然有悟,“九五之日?是你了!”這一激動地甩手,無意撞翻了婦人手中的小木匣,好在有涯眼疾手快地接住,將匣子重新蓋好,交還給對方。
“喲,客觀來的好早啊。”婦人堆著笑臉兒,轉首吩咐道:“宮羽,招待一下這位爺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宮羽瞥見臉上驚喜交集的人,冷言逐客:“這裡白天不開場,閣下夜裡再來尋樂子吧。”
有涯置若罔聞,縱身躍上屋頂,極目遠眺,瞧見隔街一家店鋪,他凌空幾個翻身,落在門口,高聲喊道:“掌櫃,來口棺材,加急的!”
但凡邁進棺材鋪,那都是有白事在身。店掌櫃頭回見到有人笑著進門,不禁多看了兩眼,謹慎地問:“客官是想要什麼材料的,身長多少?”
“掌櫃,幫我趕製一口黑漆楠木棺,身長……”有涯反手指向自己,“你就照著我的身形來。”說著,由懷中掏出一錠金燦燦的元寶,卻不慎帶出一個玄色小卷軸,他暗自思忖,“怎麼還在身上?那我剛才藉機放進木匣的是什麼?”看到卷軸上的題字,有涯大驚失色,“糟了!是手札。”
相較於前廳高朋滿座,濟濟一堂,少師府的後院兒略顯清寂。樹蔭下,少師無為手捧卷軸,看得入神。
絹面上繪著三名稚子,左邊的手持長戟,直指蒼穹;右邊的倒提長戈,負於身後。在兩人之間還有個席地而坐的,膝上橫一支長棍,口中叼著野果,一臉眉開眼笑。受其影響,少師無為亦不由得咧嘴傻笑起來。
此時,畫面內容突地發生改變,許多似人非人者,面上皆洋溢著笑容,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三名稚子。少師無為尚未來得及逐個分辨清楚,畫面又一次變化,緊接著是第四幅,第五……
一幅幅畫忽隱忽現,頻繁更替,描繪著稚子們無憂無慮的幼年生活,以及百禍千劫的少年時期。不等觀閱者為之黯然,一幅令人乍舌的彩繪鋪滿整張絹面。
一名衣不蔽體的光頭少年,和一個半身赤膊的似龍非人者,口唇相交,摟作一團。在那龍身纏繞,腰股相貼間,依稀可窺玉麈龍影。少師無為登時漲紅了臉,腦中一個名字呼之欲出,卻突然眼前一黑,生死不知。
與此同時,有涯提筆在棺頭留下一筆龍飛鳳舞的金字,繼而一個翻身躺進去,隨手拉上蓋子。棺材嗖地飛出店鋪,直嚇得掌櫃面如土色,癱坐在地。
不知沉睡了多久,無為從黑暗逐漸走向光亮,在一陣天旋地轉中醒來,茫然望著眼前陌生的環境。腦中渾渾噩噩,一時理不清狀況。更有一個在旁邊不停走來走去,口中喋喋不休的人。
“少爺,你總算醒了!”這小侍童說著,把人扶起來,疑惑地問道:“少爺,你衣服呢?”
發現身上就剩一件半敞的裡衣,無為霎時大驚失色,腦子亦清醒了幾分。還沒摸到衣帶,又見侍童伸手來扯他的衣服。他抬手就是一掌揮過去,厲聲質問:“你做什麼?!”
豈料這一招力不從心,小侍童又是個練家子,身形一晃,輕而易舉地避開。反倒引得無為一個跟頭栽地上,好在侍童扶住他,好言安撫,“少爺乖,換新衣服,該入席了。”這侍童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,說話的語氣像是在哄稚子?
無為只顧思慮,沒注意對方幫他褪去衣服時,變了臉色。
“無為!你又在身上亂畫!” 經這一吼,無為猛地低頭,隨手撩起衣服,擋在身上。哪知在對方看來,這一舉動更像是做錯事的孩子。侍童噗嗤一笑,“現在知道遮掩了?等著,我去給你打水來。”
房內一片寧靜,無為立即衝到桌前,看到銅鏡裡的人,竟是他剛入三乘界時的模樣,“是你?”
“是我嗎?”無為對著銅鏡把自己的臉一頓揉捻,疼得呲牙咧嘴,又在身上抓了兩把,胸口那鬼畫符似地印子隨之扭曲變形。
“是我!”確認了這一事實,他稍稍放鬆繃緊地心絃,但瞥見角落裡一堆小孩子的玩意兒,又不免再次審視一遍自己的七尺之軀,長舒一口氣,“真的是我!那麼,你是誰?”
無為是誰?誰又是無為?銅鏡裡的人無法回答他,銅鏡外的人亦無法回答自己。
而在息丹城主街,正上演著一場匪夷所思的熱鬧。
棺,黑棺,頂好的黑漆楠木棺。像長了腳似的,在大街小巷竄來跑去,攪得人仰馬翻。有脾氣大的高聲叫罵:“趕著投胎啊!”定睛一看,好傢伙,一口棺材大白天在街上趕路,轉而跟著起鬨吆喝:“快來看!棺材成精啦!”
黑棺彷彿生了目,認得路,直奔朱門仕宦之家。
長久處在黑暗中,當再次立身於烈日之下,無為立即擎手擋在眼前,退回房簷底下,重新睜開眼睛,身體亦逐漸適應天光。不遠處,有兩個人向這邊來,低聲言語。
年長者吩咐道:“再調幾個人過去,務必要在驚動老爺之前,挪走那晦氣玩意兒。”
“管叔,府裡能去的都去了,這事兒怕是邪門兒。”年輕人聲音更低,“我看貓膩兒肯定就出在那個鬼畫符上。”
侍童端著水盆過來,就見無為垂首站在門口,一動不動地曬太陽。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前,繞著人打量了一圈兒,“乖乖!我的爺,這可是小的第一次見您自個兒穿戴整齊,十六深感欣慰啊。”
無為正專心致志地側耳傾聽,沒成想突然被人打斷,他也不敢隨意開口接話,躊躇片刻,不答反問:“外面是什麼事情?”
“府外停了口棺材,都……”
“棺材?”無為面上三分驚疑,“話說清楚!”
十六擰著眉頭,“這事兒說不清楚。那口棺也不知打哪兒來,好像長在地上似的,府裡幾個練家子使盡辦法都沒能挪走它。”
“少爺。”管叔走過來,對無為施個禮,又對侍童道:“十六,你也去幫忙!”
“我也去!”無為暗自後悔口快,再看另外三人似是沒有疑心,他繼續道:“湊湊熱鬧。”
“少爺,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,去了再染上晦氣,乖了哈。”十六說完,跟著另外兩人匆匆奔出後院。
這小少爺到底什麼毛病?明明十五六歲的人,卻完全不能自立,還要一眾人當個稚子似的哄著,怎麼看都是養廢了。
說不讓去,可沒說不讓跟。無為總覺得那棺材和他有關,偷偷尾隨,一併來到府外。
大門口兒圍了不少人,七嘴八舌,議論紛紛。
“平白無故招來一口棺材,奇哉怪哉。”
“少師老爺向來樂善好施,不該攤上這種事兒呀。”
“那可說不好,誰不知少師無為只長個子,不長腦子。”
有聽不慣的,出言提醒道:“拿人的手軟,話別說的太絕,日後好相見。”
無為得個空隙,終於看到黑棺,看清楚棺頭上的鬼畫符,霎時大驚失色,“這麼快就有人找上門來!”
棺頭上乃是‘少師無為’四字,只因寫得太過潦草,又交疊了一個‘束’和一個‘啟’字,混在一起,讓人難以辨認,莫怪乎當作‘鬼畫符’。
看出封棺手法出自三乘界,無為有些猶豫不定。那個生死兩不相欠的地方,選在這種時候送口棺材來,到底有什麼目的?他借影壁上掛著的八卦進行測算,其結果令人驚愕失色,“裡面有人!”是等著棺中人悄無聲息的死去,還是……
“不行,一點兒沒動。”十幾名壯實的家丁,個個累得氣喘吁吁。管叔更是急得團團轉,眼看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,其中不乏幾名府上賓客。再耽擱下去,想兜也兜不住了。
“不如,我也來幫忙。”明知對方計謀,無為眼下卻不得不為之,無論如何,也不能讓人因他而死。
十六連忙攔住走向黑棺的無為,勸慰道:“我的爺,您別插手,萬一傷了身子,我們可吃罪不起。”
“多一個人,多一份力量。”無為說著,站在棺頭位置,“來來來,上手!”
即便只是一名稚子,那也是少師府的小少爺。眾家丁不約而同地看向管叔。後者頗有幾分無奈,“去去去,再試一次。”
一眾人紛紛站定,雙手扣著棺蓋。十六護主心切,卻被無為推到側邊位置,他自個兒霸著棺頭,一手悄悄覆在金字上。隨著管叔一聲口號,“一二!嘿呀!”
棺材蓋嗖地被揭開,在半空中打個轉兒,摔在地上,掀起一股子塵土。開了?!費了半天勁,難道就差少師無為這一哆嗦?在場所有人無不面面相覷,大感驚訝。一個個抻長脖子,瞧裡面到底有什麼泰山壓頂的蹊蹺。
棺材裡躺著個穿著講究的人,雙手交疊覆在丹田位置,面上沒什麼死人白,應該是才斷氣沒多久。無為把那人手掌翻開,瞧見掌心畫著一個赤紅色的小拱門。眼前倏然一亮,“果然是束魂祭生法!”
“少爺!你不要亂碰死人啊!”
無為暗自犯難,眾目睽睽之下,要如何施救呢?再看那赤門之中,正逐漸凝聚血液。他把心一橫,顧不得許多,一切看命了!
“這個人我認識。”無為掙脫侍童地阻攔,盡力裝出一副小孩兒的語氣,“去幫我摘一朵今兒新開的蓮花來。” 管叔低聲提醒:“少爺,時下已入秋,花期早過了。”
“我管你從哪兒弄來?!不然他就死在這兒了!”無為腦袋一偏,氣鼓鼓地瞪眼。
沒想到少爺突然撒潑,大夥兒嚇一跳。正待管叔無奈地打發人去尋,十六捧著朵蓮花從府裡奔出來。
無為摘下一片花瓣,蓋在屍體眉間,又在身上按照五行相生之理灑下花瓣,最後把花骨塞在對方手中,擋住赤門。“聖蓮引路,七步歸途。”八個字像是一句咒語,花瓣在屍體身上井然有序地環繞著,發出五色光芒,匯聚於花骨,折向眉心。
此時,出現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。棺中人緩緩睜開眼,慢慢抬起手臂。驚得圍觀眾人抱頭鼠竄,直嚷著:“詐屍啊!詐屍啦!”府上的人倒是不敢跑,但也紛紛閃避。
“裡面狹窄憋屈,出來吧。”
話音甫落,當真由棺內翻出個龍顏鳳姿的少年人。無為笑吟吟地一把摟住對方,低聲威脅道:“不想死回棺材裡,就別亂說話。”
管叔暗自疑惑,竟然真讓少師無為給折騰活了?!少爺什麼時候有這本事了?也不知少年人是什麼來頭?看起來兩人交情頗深。他上前一步,賠著笑臉,“少爺,這位是?”
“我朋友。”無為拍著少年人的肩頭,挑了眉毛,“我倆打賭,要他在今日赴宴時,必須帶來一份與眾不同,轟動全城的賀禮。”
“哦,原來如此。”管叔瞭然地點點頭,沉思一瞬,又問道:“不知該如何稱呼?”
無為面上一僵,拉下臉來,“你管他姓甚名誰!”
得,少爺脾氣又上來了。管叔連忙哄著,“好好好,不管,不管。少爺,您親自照顧好這位小友,我去前廳張羅張羅。”
無為領著人,彎彎繞繞,尋了個偏僻的角落,瞥一眼亦步亦趨跟著的人,“名人不說暗話。你這三腳貓的“束魂祭生”跟誰學的?把生魂卡在死門裡,我若是再晚一點兒出手,就可以直接把你抬去埋了。”
對方卻是充耳不聞,只目不轉睛地看著無為,也不做言語。
被人像欣賞稀世寶物似的盯半晌,無為有些不自在,一手不由得摸上後腦勺。觸及毛髮,才猛然想起來,自己現在用著“借”來得皮相,或許這人正是為了此事來伸張正義。他擰著眉毛問道:“喂!神遊什麼呢?說話!”
“這才是原來的你。”
“哈?”想起方才佯裝稚子撒潑,無為莞爾一笑,“那麼,可以說了?”
“此事怪不得長老,是有涯能力不濟。”
“有涯?”無為再次打量對方一番,懂得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,看來深受三乘界教法薰陶,他道:“不必過分謙遜,修為到哪層境界了?”
“說來慚愧,末學只是天龍門小小一護法。”有涯說著,從懷裡拿出一物,“還望師兄能指點一二,不勝感激。”
通體玄色的卷軸,上面三個狂亂的鎏金大字。“鎮邪卷?!”無為面色瞬變,不禁退後一步,繼而左右張望一眼,發現無人察覺。他擎著手,躊躇片刻,忽地甩手,“不做修行很多年,愛莫能助。”
“身為三乘界首屈一指的龍象尊者,師兄何必過謙?”
鎮邪卷本屬秘法,常年被束之高閣。無為雖然曾有所耳聞,此卷能破天地任何邪物,但一直無緣得見。明知我利用邪路借身還陽,非但沒有前來補刀,還送上如此重要的東西,難道只因為他們缺打手?
正準備接下,就聽有涯說道:“末學時常聽長老說起,昔日兩界大戰,無為尊者一肩扛下,獨自應戰御龍皇,力挽狂瀾,才保住三乘界沒有被覆滅。”
聽到宿敵之名,無為面上一沉,嗖地收手,冷言道:“那些先天們一定沒有告訴你,無為尊者自不量力,首戰便跪碎了膝蓋,更被宿敵奪走半個元魂。”
“錯不在你。”有涯脫口而出,又道:“知悉你會在九五之數還陽,長老們派我帶來鎮邪助你,再啟宿業之戰。”
“我,拒絕!”
說那麼好聽,無非因御龍皇再臨三乘界,那班傢伙又想起這個昔日被他們丟棄的打手,想要再次撿回去利用而已。
“無為尊者,何必拒絕的如此乾脆?好歹末學方才也暗中助你借身還陽,恩情總要還一下吧?”有涯討好地再次遞上卷軸,“而且只是伸個手的事情。”
無為稍一尋思,霎時瞭然。對方兜兜轉轉,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他呢。就說為什麼少師無為那麼巧,莫名失魂,讓他撿個便宜。顧及有涯出身天龍門,算是同宗同源,無為不願提及陳年是非,亦不想為難一個跑腿兒的。見對方態度十分堅決,他拿過卷軸,“東西收下了,但別指望我會再為三乘界當牛做馬。”
“是真的才好。”有涯暗自嘀咕一句,眼見人要走,“無為!”
無為一臉不耐煩,順著手臂看到對方拉著自己,“還有什麼事?”後者只是注視著他,置若罔聞,不做言語。他稍稍轉動手腕,對方便跟著使力較勁。身體本就未復原,加之又幫有涯解開束魂祭生法,無為很快敗下陣來。
“咳咳!有打擾到二位嗎?”
看到迎面走來一名錦衣華服的貴公子,無為手腕一翻,怒道:“放開!”
貴公子見無為臉頰泛紅,哪曉得是因兩人剛才在暗中較量。他狡黠一笑,“都說無為少爺心智未開,卻是訛傳。這該明白的,一點兒也不含糊嘛。”
無為不知這位貴公子什麼來路,但肯定和少師無為很熟悉。他正思忖應對之策,瞥見十六匆匆而來。
“少爺,您在這兒吶。”十六看到貴公子,連忙行禮,“見過金公子。”再看那打棺材裡出來的人,亦同樣行個禮。
無為暗自在心裡捏了把冷汗,面上從容淡定,“尋我何事?”
“吉時已到,賓客已至,該請夫人和老爺主持開席了。”
金公子沉思一瞬,笑道:“在下有事在身,禮既送到,飯就不蹭了,改日咱到逍遙坊再聚。”
“好啊。十六,代我送送金公子。”
有涯在旁忍不住笑出聲,這小子如果知道逍遙坊是什麼場所,一定會後悔亂答應。但在看到金公子遠去的身影,頓時收斂笑容,又是這股邪氣。他故作驚懼地抓著無為,“師兄,你有沒有看到,死氣籠罩啊。”
“莫名其妙。”無為怒言,“不放手,你是想皮肉受苦!”
“不……啊!”有涯撕心裂肺一聲慘叫,抱著被掰折的手腕,暗自嘀咕,這性子倒是絲毫沒變,說動手一點兒都不含糊。
瞧著痛到面容扭曲,就差沒擠出眼淚的人,無為出言戳穿,“裝得太假。”
“師兄以武力欺負末學,和長老們口中的龍象尊者簡直兩極化。”
“哦?他們是怎樣說我?”
有涯立刻換上一臉崇拜,學著老者口氣:“無為尊者,不愧是三乘界第一人啊,他喜愛幫助末學,是非分明,疾惡如仇,還……”
“哈。”無為自嘲地一笑,“假的,全都是假的!”他一手指向自身“看看清楚,這一介凡身,並不能為三乘界效力。你若還有什麼執著……”說著,另一手指向遠處大門,“好走不送!”
日暮西斜,一道落寞的身影,緩緩移出少師府。無為怒而轉身,面對眼前通往不同方向的石板路,一時心生茫然。府邸這麼大,不知少師無為的雙親在何處,一如他不知該如何抉擇。
此事,腳步聲由遠及近,他猛然回首,眼前站著一名家丁。
“少爺,那口棺咋處理?”
無為狠狠說道:“劈了當柴燒!”如果可以,真想連人一併劈了,就不能讓他多享受一會兒平凡人生嗎?可惱地三乘界,可惡的御龍皇,還有那不明狀況的小護法。
有涯步出少師府的一瞬,面上只剩笑容。想起無為的種種反應,他極力忍住放聲大笑的衝動。沒走多遠,便在街上尋到金公子的身影,立即上去攔人,卻忘了手腕有傷,不由得一聲痛呼。
金公子先是一愣,沒想到這人會來找自己。再看對方神情,他完全不顧形象地揚聲大笑起來,還不忘語出調侃:“怎麼?調戲不成,反被掰折了手腕子?”
話雖如此,作為他每年今日都會去看上一眼的人,金公子不禁心生疑惑。猶記那每每盤膝坐在櫸樹下,只顧發呆的小少爺。而今再見,截然不同,好一個玉韞珠藏。
察覺到眼前人正沉著臉,也沒有要離去的意思。“相識一場,即是有緣。”金公子收斂三分痞性,“不如隨本公子去逍遙坊尋樂子?”又指了指對方手腕,“我找人幫你接上。”
“不勞費心,時機到了,自然會接上。不過,金公子……”有涯突然嚴肅起來,“淫起於火而熄金,勸你留意性命安危,不可再去逍遙坊。”
“胡言亂語。我信你個神棍才有鬼!”
“唉。”有涯望著疾步離開的金公子,再看向朱門仕宦的少師府,唯有搖首感嘆,“攔不住作死的,那隻能盡力阻止作妖的。”
無為正在偌大的少師府轉悠,但就像他心底的迷茫一樣,腳下的路更加迷茫。可青天白日,他又不能從房上走,也不能亂說話。對於能否瞞過少師無為雙親,心中完全沒底。尚在為難之際,一人向他奔來。
“少爺。”十六一臉地無奈,“誤了吉時,可是會得罪滿堂賓客,您怎麼還沒去請老爺夫人?”
“你說得很有道理。”無為藉機說道,“還不快帶我去。”
十六連忙前頭引路,暗自嘀咕,少爺今兒的脾氣陰晴不定,難以捉摸,還是不要踩到尾巴的好。
無為暗暗揣測,少師無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?目前看來,心如稚子是無誤,言行舉止中亦該是孩子脾性,但不知到底有幾分無理取鬧。更多的細節,看來有必要向這名小侍童套問一番。
一路思忖,金公子在逍遙坊的門樓外佇立半晌,躑躅不前。他也曾啃過幾本怪力亂神的雜書,再把話細細一琢磨,登時打個激靈。這難道是暗指逍遙坊中有人會對我不利?是謀財還是取命?
待到有涯停步在逍遙坊門外,正瞧見遠去的金公子。“算你小子還有的救,不枉我誠心來幫你化解。”
此時,由內中走出兩三個小姑娘,擁著有涯,“大爺,裡面請,裡面請。”
“我找宮羽。”
絞盡腦汁,連蒙帶騙,總算是套問到一些少師府的情況。無為把訊息略微拼湊,心中有個大致估量。片刻間,兩人來到一處幽靜小院兒外,十六再次提醒道:“少爺,您你可千萬記得向夫人解釋,不然我準得皮肉受苦。”
“放心,擅用蓮花之事,源頭在我,保證不會苛責於你。”聽無為這樣說,十六勉強擠出個苦笑,垂頭喪氣地離開,對少爺的作保並不十分堅信。
無為獨自進入院中,眼前一座屋舍,房門緊閉,有淡淡的檀香,乘著微風四處飄散。他輕手輕腳走近,緩緩推開門,微風過堂,吹動房內懸掛的經幡,一下下清脆地敲擊聲,迴盪在耳邊。
面對久違而又無比熟悉的佈置,無為有那麼一瞬恍惚,好似回到了三乘界。他擎手抵在胸口,逐漸放緩心境,走向內中。
覺出有人來到,佛龕下的人只稍作停頓,也未回身,“十六,你把我供佛的蓮花拿哪兒去了?”
“誠意方殷,蓮花入佛心。”話一出口,無為懊惱不已。竟然忘了,那小少爺才不會這樣說話。果然,敲擊聲戛然而止,他索性走至夫人身邊,伸手去攙扶對方。
夫人神情由驚轉喜,雙手微顫,想是跪的太久,晃晃悠悠才站穩。她看著無為,彷彿忘了要如何言語。
見夫人如此激動不已,無為滿腹狐疑,難道這麼快就露餡了?他嘗試數次,艱難地開口,喊出一句:“娘?”壓根兒沒發現自己語氣中的疑問。
哪知夫人面上立時浮現出幾分不悅來,手臂一甩,徑自對著佛龕,不再理會他。
不會是認錯人了吧?無為心虛地觀察著夫人,想著如何圓謊,腦中開始冒鬼主意。
“喊就好好喊,語氣中那分不確定是什麼意思?你娘還能有假不成?”夫人說罷,也不去管無為,井然有序地忙活著自己的事情。
憶起十六言語中透露過,夫人乃是江湖中人。無為暗自鬆口氣,好一個武者俠風的夫人,聽上去應該是沒有對方才的話疑心。他揣摩著少師無為的脾性,開口說道:“娘,前廳都已經準備妥善,兒子特意來請您入席。”
“算著時辰也差不多了。我收拾一下就來,你在這兒等著,不許亂動。”夫人最後一句說得尤為聲重,繼而將經書、木魚等一件件歸置好。
看來這小少爺還喜歡亂動。無為倒是沒想真的亂動,但他近身佛龕時,瞥見供桌上放著一張布帛,甚是眼熟。連忙拿過來抖開,上面盡是密密麻麻,龍飛鳳舞的經文梵咒,無為霎時為之一怔,脫口而出:“這不是我的嗎?”
“臭小子,說過讓你別亂動!”夫人毫不客氣地一掌拍在無為後背,伸手奪過布帛,虔誠地歸放好,“這可不就是當年拿來裹你的,也不知是不是原主怪罪,都這麼大了,還是個傻小子。”她說著,撇了自己一巴掌,“呸!今兒你生日,說這晦氣話作甚。”
無為的目光還停留在那件布帛上,“娘,這蓮服法衣您是從哪兒取得?”
這一問,引起夫人疑惑,她一雙眼睛在無為身上掃視,“我不是給你講過嗎?”
無為面上不動聲色,肚裡可沒少盤算計策。他做出一副不樂意的樣子,“忘了!”繼而又道:“您就再說一次咯。” “唉,跟你講過多少次。”夫人嘆息一聲,“當年隨老爺外出,趕上一場傾盆大雨,好在有間破廟遮頭。可你小子偏偏選在那時出來添亂,找不到乾淨布帛,為娘看佛像身上披著一張黃澄澄,嶄新錚亮的,就順手拿來裹你了。”
聽聞夫人的話,無為腦中浮現一瞬瞬雜亂的景象。一處殘破古剎,一尊丈六金身,一陣嬰兒啼哭,一朵黑蓮綻放,一襲蓮服法衣,一聲少師無為。最後的剎那間,他看到佛像手中的黑蓮凋謝,落在少師無為身上,消失不見。
“難道這就是少師無為與我的淵源?”無為努力回憶著本不願想起的過去,那到底是什麼地方?蓮服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?我又有在哪裡?
在少師府第三進院的偏廳內,有兩人正低聲言語。少師老爺面色凝重,“是他和你這樣說的?”
管叔回道:“是的老爺,不過,少爺那個朋友並沒有多做逗留,很快便離開了。”
“這小子又不知道在搞什麼名堂,既然風波已然平息,隨他去吧。”見門外兩人來到,少師老爺對管家吩咐道,“知會一聲,準備開席。”
無為亦步亦趨地跟在夫人身後,眼角偷偷瞟向房內,看到一年過六旬,鬢髮斑白的中年人,負手而立。再看管叔對此人恭敬有禮,推測這便是少師府的主事者,也是少師無為的父親,更是他最後,最難混過的一關。
“老爺,時辰到了。”夫人先步入堂內,無為立即跟入作揖,“爹。”
“哦,你們來啦,不可讓賓客等太久,隨我去入席吧。”少師老爺低聲叮囑:“無為啊。等會兒見到長輩,只需行禮,可別亂說話。”
據十六言說,少師一族,文士傳家,再觀少師老爺舉手投足間,盡顯大長者風範,又特別對他叮囑,看來這小子很是讓人頭疼呀。無為趕緊應承,“爹放心,孩兒一定謹言慎行,多吃飯少說話。”
“飯也不要多吃!”少師老爺鐵青著臉頻頻搖頭,又是一年過去,還是絲毫沒有長進,就這貧嘴的功夫更勝以往。他抬首見迎面走來一人,再一次低聲叮囑,“記住別亂說話。”說著,急趕數步,笑臉相迎,“仇老爺大駕光臨,未能親自遠迎,實在是有失禮數。”
“老友啊,你我都脫下那身累贅,何必客套?隨意就好。”
“哎,讀書人最重禮教,什麼都能省,唯獨這不能免,不能免啊。”
兩人相互寒暄起來。無為隨著看過去,原來是一名穿著講究,略顯富態的中年人。正巧仇老爺目光投過來,他立即垂首施禮。換來仇老爺滿面笑容地誇讚,“又長高了不少,儀表堂堂的少年郎,果然虎父無犬子啊。”
少師老爺哈哈一笑,抬手道:“仇老爺,請。”
當步入前廳,無為才知少師無為的一個生日,排場居然如此之大。但其中有多少是為了功名利祿而來?有幾人是真心前來?
滿堂賓客,觥籌交錯;你來我往,推杯換盞。
時近三更,萬籟俱靜。
月光灑落,照亮無為手上立著的黑卷軸,照應著“鎮邪卷”三個大字,聖光閃耀。他沉思良久,縱身翻出少師府。憑藉著久遠以前的模糊記憶,步出城外,來到一處野竹林。
夜霧瀰漫,陰氣森森。無為環視四周,閉目進入,兜兜轉轉許多功夫。當再次停步,眼前一座殘破古剎,正是他觸碰蓮服時,所見到的景象。
破門被風吹動,發出陣陣詭異地聲音,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。地上更是有幾個不明黑影在緩慢扭曲著,忽而向門外移動,忽而又退後老遠。見到如此壞相,無為不禁黯然,正欲邁入內中,瞥見牆角暗處急速閃過一個黑影,他轉身大喝一聲:“出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