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公子站在靈堂外,一手舉著支火把,小心的點燃天梯,順著風勢,燒著一堆紙糊的物件兒。頭七之夜,乃是死者中陰身返家之時,而所謂天梯,既是為給其一條認門兒的路。他盯著一對兒紙紮的童子,愣愣出神。火勢蔓延,轉眼間燒燬兩個紙童子。
“別……”金公子一聲驚呼,竟是要衝進去。好在家丁眼疾手快,將他拉回火圈兒外,“公子爺!您怎麼了?!”他也不應聲,只望著燒剩架子的小童子,在那火光之中,浮現出一個人地笑顏。他看著看著,也跟著傻笑起來。
家丁見小主子忽喜忽悲,只當是傷心過度,連忙從旁安慰,“公子爺,保重身體啊!”
“我沒事。”金公子沉下一口氣,吩咐道:“天色不早了,你們都各自回去休息吧。”
“哎!”家丁不放心地問一句:“公子爺,您呢?”
“我再陪他老人家一會兒,父親今夜回來,想必還有話要交代。”
大夥兒七手八腳,打掃停當,各自回房,整個金府陷入一片寂靜。金公子在靈堂前站了許久,對著靈柩,自言自語:“爹,您是否見到爺爺?是否已經知道事情真相?他是否真的免去地獄受苦,投胎做人了?孩兒用盡辦法,與您做了多年抵抗,卻沒想到,仍是無法保住您,無法保住金府。倘若孩兒就地自裁,下去侍奉您和爺爺,是不是就可以免去兩條無辜的小生命?”
突然間,一陣陰風過堂,吹滅桌上一對兒白燭,繼而,靈堂大門猛地被關閉。
烏雲蔽月,萬籟俱寂。
金府半晌不見動靜,伏在房頂的兩人面面相覷。有涯低聲言道:“他這是睡在裡頭了嗎?”
無為盯著一片漆黑的靈堂,總覺得事情不太對,對有涯言道:“按照民間習俗來說,頭七之夜,靈堂之內,必須四門大敞,燭火通明,迎接中陰身回魂返家。他家如此重視喪葬大事,金公子連天梯都燒過了,又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關門睡覺呢?”
“可你看,裡頭一點兒動靜都沒有。不是睡覺,難不成被他爹帶到下面去了?”有涯說著,指了指地下。
“那倒沒有!”無為指著靈堂,一本正經的說道:“金老爺的中陰身一定就在裡面!”
有涯聞言,調侃道:“幹啥?父子倆摸黑談心?”他這話說得,雖不中亦不遠。
靈堂之內,金公子早已嚇得面無血色,癱坐在地,驚恐地看著眼前一個黑糊糊的小童。那小童身長不過二尺,面上卻是滿臉皺紋,正一手指著他,怒氣衝衝地言道:“孽子啊!真是個孽子!竟敢罔顧我的臨終交代,冒出自裁的想法!”
金公子嚇得連連後退,聲音打顫,“爹……您,您別再執著了。那些……那些都是假的,是傷天害理的惡事。您臥病在床多年,怎麼還是想不明白呢?”
“閉嘴!”小童氣得捶足頓胸,一張臉扭曲地極為可怖,惡狠狠地說道:“當我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嗎?就是那宮羽害我,就是他手裡那個金棺,那是個妖物!事到如今,你還護著他!”他越說越氣,跳到靈柩上,將臉放在月下,“看看你爹現在這副樣子,全都是拜那個沒有死乾淨的宮羽所賜!你這次,你這次一定要確認好,後院那倆娃兒,一定是死透了才行,聽到沒有!”
金公子被吼得一個哆嗦,支支吾吾言道:“爹,您……您……”
小童哪裡肯聽他言語,一腔怒火映地滿面火紅:“孽子!你若不肯照我的話做,明天就等著聽宮羽的死訊吧!我倒是要看看,他有幾條命,能夠再次逃過死厄!”
“別!”金公子跪地懇求道:“別再傷害他……爹,求您放過他吧,孩兒一定聽您吩咐,孩兒這就去後院把那兩個……兩個孩子,隨棺入葬!”他狠狠說完最後四字,起身開啟靈堂大門,內中已不見了小童,只有耳邊不斷縈繞著一句話:“宮羽的死訊……宮羽的死訊……”
眼見金公子垂首步出靈堂,朝東邊去。無為搖首嘆息,對有涯低聲言道:“我們跟過去,能救一個是一個吧。”
“何不乾脆從金老爺這個源頭遏制?”有涯說著,隔空抓一把空氣,緊緊攥在手裡。
無為無奈的嘆氣,抬手一巴掌拍過去,“那些東西跟咱們不是一路,別給自己找麻煩,快跟上。”
正如無為所料,金公子輾轉來到小院兒。一對雙生兒一身金光閃閃的打扮,兩人正拉著小手兒睡在榻上,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,不知是不是夢見他們可以走出這座金囚籠。家丁抱臂守在院中,一旁婦人看上去惴惴不安,不停地走來走去。晃得家丁也有些心煩氣躁,正欲發作,瞥見來人。
“公子爺。”兩人連忙上前見禮。
金公子一手示意兩人噤聲,看著內中兩個娃兒,一瞬恍惚,竟認成了幼時的宮羽。他低聲問道:“你們都準備過了嗎?”
“嗯,都已準備妥善,隨時可以進行。”
金公子點點頭,瞧一眼在旁偷偷抹眼淚的婦人,“你們是第二次經手了吧?當年也是這樣嗎?當年那兩個孩子,死……死得痛苦嗎?”
家丁立即抱拳回道:“公子爺,那個藥並不會致死,如果藥量掌握剛好,他們便不會在棺內醒來,也就……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……”說到最後,這五大三粗的漢子聲音也有些哽咽。婦人更是忍不住抽泣,索性進屋給娃兒整理被踢翻的被子。即使下一刻就要離開人世,她仍舊希望他們能夠做個好夢,來生落到一戶好人家。
腦海中又一次想起宮羽,金公子幽幽言道:“人吶,豈會不知道自己如何死去呢?只是我們在矇蔽自己罷了。你們準備一下,把他倆帶過去吧。”他最後深深凝望著兩個娃兒,頭也不回地離開小院兒。
就在金公子走後,家丁轉身在旁邊房中取出兩碗黑糊糊的湯藥。無為向有涯遞個眼色,兩人同時跳進院中,手起掌落,打暈房內兩個大人。有涯抄起一個娃兒,夾在懷裡,“走吧!”
“放下!”無為一把拉住他,“你往哪兒走?”
“出了金府,哪裡都是生機,給他倆找個地兒安置一下。”
無為一臉無奈地搖頭,俯身扒下家丁的外衣,一邊套在身上,一邊言道:“我想看看金公子到底能夠做到什麼地步?”
有涯細細琢磨一番,一臉地笑吟吟豎起大拇指,“有理,我也想看看他對宮羽的情有多重。”說罷,意味深長地看了無為一眼。
“那就扮上吧。”無為佯裝不察,一手指著昏睡的婦人。
有涯一臉為難地樣子,“無為,我能不能不穿啊?這俗話說‘男女授受不親’,怎麼能上手扒衣服呢?”
無為面色一沉,“我說的是放在榻邊那件!”
順著方向看過去,有涯立即笑嘻嘻地拿過來,抖開一看,又苦著臉,“這不還是女人家的行頭嗎?還有,我這頭髮,這身形,也都對不上號啊。”
“囉嗦啊!”無為此時已經整理妥當,還真有幾分家丁的意思。他對有涯言道:“你就把它套身上,抱著一個孩子,跟在後面別出聲,其餘地我來處理。”
金公子回到靈堂,重新燃起白燭,將靈柩小心翼翼整理一番。拿過銀盆放在棺頭,在內中貯滿水,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玉質的小嬰兒坐在水裡。等了半晌,還不見那兩人帶孩子來,內心隱隱有些不安。他抬頭望著夜空,即將進入子時了。
此時,暗處有兩人匆匆而來。各人懷裡抱著一個熟睡的小孩童,娃娃一身穿金戴銀,被月光照得金光閃閃,好似一對兒小金童。金公子率先退回靈堂,也不去看那兩人,只吩咐道:“放進去吧。”
兩人稍有遲疑,將小孩童放在金老爺屍體兩側。
金公子長嘆一聲,低聲道:“蓋棺吧。”並未聽見身後有動作,他轉身看著兩名垂首的僕人,心中升起一絲疑惑,“我說,蓋棺!”
無為忍不下去了,隨手扒了外套,怒言質問:“金公子,你還想步金老爺的後塵嗎?”有涯也跟著站直腰桿兒,扔掉那身女人的行頭。
金公子徹底看清楚兩人,嚇得面如土色,“是你們?!”他強作鎮定,解釋道:“無為少爺切莫誤會,兩個娃娃突然病死,我只是想葬在一起,陰司鬼地,還有個照應。”
“狡辯!”無為勃然大怒,直言戳穿:“古籍野史有載,‘生前大斂不義之財的人,死後若想免除墮入餓鬼道受苦,則需在生時長期供養一對雙生子,待飼主死後,將雙子穿金戴銀,隨之活葬,用於陰間抬柩開路’,這樣的孩子被稱為‘靈柩童子’!”
金公子一手扶著棺木,使勁兒搖頭,“在下不知無為少爺說什麼,這兩個孩子……”他說著,轉身就看到兩個孩子坐在靈柩裡,一臉茫然地看著他,語帶哭腔,“金大哥,我們害怕,金爺爺怎麼了?臉色白得好嚇人啊……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啊,嗚嗚嗚……”
有涯連忙哄著兩個孩子,“不怕,不怕……你金爺爺睡著了,不要哭,會吵醒他。”兩個孩子聞言,抽抽啼啼,不敢吭氣兒。
無為質問道:“虧得你也是讀書人,更甚你也識得曾經深受其害的人,為何仍要執迷不悟?”
“我不明白你所言何意。”
“好啊!那就挑明瞭說!”無為言道:“金老爺六十大壽,為給老人家獻曲助興,你帶回一名逍遙坊的琴師,那人亦隨禮而來。當夜,金老爺便猝死。那名琴師送的是個二寸大小,純金打造的棺材,內裡裝有一個玉質小嬰兒石像,金棺底部刻了四個字,正是‘靈柩童子’。你刻意隱瞞,對這些奇異之事絕口不提,只低調處理喪事,還敢說,你不知道?!你為什麼不將宮羽送官查辦?!”
聽到最後一句,金公子矢口否認:“不是他!他不是兇手!我爹不是他殺的!”
“金老爺的確不是宮羽所殺,但他卻死於那件賀禮。因為殺人者,是宮羽死去的雙生兄弟。他們二人當年被養在金府,做了你們金家老太爺的靈柩童子!”
“嘭!”金公子一拳砸在桌上,“住口!”
整個靈堂霎時變得寂靜無聲,兩個娃兒更是嚇得哆哆嗦嗦,大氣不敢出。 “靈柩童子……靈柩童子。”金公子喃喃重複著,“第一次見到這種儀式,是在爺爺的頭七之夜,我看到兩個穿金戴銀的孩子被放入靈柩內,隨即由父親親手封棺。當我瞭解其中原由,也曾多次勸導過。然而,父親依然我行我素,不知從哪兒弄來這兩兄弟。”
金公子俯身想要把靈柩裡的兩個孩子抱出來,可那倆娃娃好似聽明白點兒什麼,嚇得直往有涯懷裡縮。有涯俯身拍著兩人肩頭,“不怕,不怕,你們的金大哥,還是那個金大哥。”
“唉!”金公子連連搖首:“我與父親明裡暗裡較勁了十幾年,就是不想讓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,再度重演。可靈柩童子在他的心裡,就像是一個執念,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。不但託夢叮囑我遵從規矩,甚至……甚至……”
無為接話,直言道:“甚至,剛才中陰身回魂返家時,又一次命令你照做!”
金公子重重點點頭,“讀書人深知百行孝為先。我不會將這荒唐事再延續下去,但我必需履行身為人子的責任。”他不想父親死後仍然造孽,不想宮羽再死一次,可活葬了這兩個孩子,宮羽就能夠安全了嗎?若是知道他最終的選擇,又會是怎樣地反應?
對於這種說法,無為還是有一部分贊同。他壓下怒意,緩和言道:“我想,宮羽應該勸過你,別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。然而,他高估了你,亦看重了他自己。”
“上次在少師府見到二人,我就察覺出無為少爺與以往大不相同。”金公子看向無為,“我不知道你們兩人為何來折騰金府的事情,但事已至此,二位想如何處理在下,請隨意吧。”他說罷,一手在袖中磨蹭。
竟對方無意一句話,無為才想起來,自己已經暴露太多,萬一金公子說出去,那少師無為雙親那邊,恐怕就兜不住了。他眼角覷向有涯,使個眼色,對方悄然點點頭。
“金公子,你不會又想尋死吧?”有涯瞧見金公子神色有異,出言問道。
“唉!”金公子仰天長嘆,一聲苦笑,“不然又當如何呢?我父親鐵了心要這兩個孩子落到陰曹地府,幫他阻擋餓鬼來襲。不然就要再去……”說著,又是一聲嘆息,“罷了,死誰不是死呢?此事本該由他的親生兒子一肩挑起。”
金公子唉聲嘆氣,俯身想要蓋上棺材蓋,卻發現自己無論用多大力氣,都不能拉動這塊板子。他不禁暗自腹誹,“父親啊父親,你仍是不肯放棄嗎?”
“沒錯!金老爺不會輕易放棄!”無為直截了當點破金公子的猜測,“金家老太爺為財害死上千條人命,害怕報應在身,便想用這種邪路躲過災劫。而你父親當初親手蓋棺,活葬兩名無辜幼兒,又不思行善,同樣會災劫臨身。你若現在封棺,他將立即落入刀上火海之中受罪,永世不得超脫。”
無為一番話說完,才發現另外大小四個人,八隻眼睛,直勾勾瞪著他。尤其是那三個一臉茫然,不明就裡。他暗叫糟糕,怎麼就那麼口快呢?連忙一手指著有涯,“我說的沒錯吧?有涯修者?”後者沉思一瞬,話中意思瞭然於心,他頻頻點頭,“然也,然也。無為所言甚是。你父親的中陰身還在徘徊不去,必須要想個解決之道才行。”
“你……”金公子這才把有涯仔細打量一番,猛地想起一句話,“淫起於火而熄金”。他登時大驚失色,“我想起來了!你……你是……就是你……”他終於明白那句話的深意,一切只因為他踏足了逍遙坊,如果當時沒有去請宮羽……
有涯自然明白金公子是想起自己當初對他的提醒,一時驚愕而已。他沉著道:“沒錯,就是我。可惜,你當我是個神棍,最終沒有聽進去勸告。”
“我……我有聽,只是……”金公子結結巴巴地說道:“是我眼拙,不知閣下居然是脫凡的修者。”
這兩人像打啞謎一樣,無為聽得一頭霧水,悄悄戳了有涯一指頭,低聲問道:“你們倆之間竟然還有暗度陳倉的事兒,你和他說過什麼?宮羽嗎?”後者只搖了搖頭,也不言語。
金公子猶豫著問道:“請問修者,對於我父親的事情,是否有其它解決之道?”
一時間,靈堂內寂靜無聲,只有夜風輕柔地吹起簾幔,在地上劃過一道影子。無為盯著地上來回遊弋地影子,半晌沉默不語。沾上金老爺的中陰身,屬於干涉鬼界的事情,萬一捅到三乘界去,又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。但已經摻合到這份兒上了,也不能棄之不顧。
當有涯察覺到投在身上的目光,他衝著無為雙手一攤,示意自己無能為力。對方毫不客氣地甩給白眼上來,他也只回個為難地表情。兩人雖然出發點不同,但考量的問題一致。不是沒有解決之道,而是不想招惹麻煩。 “這個……”無為躊躇著,剛說出倆字兒。有涯立馬出聲打斷,把話兒接過來,“這個辦法還是有的!”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無為一眼,繼續對眼中充滿期望的金公子說道,“怪力亂神之事,不適合小孩子在場,你帶他倆出去等著吧。”
“一切有勞了。”金公子連連點頭,帶著兩個娃兒出了靈堂。
無為低聲對有涯言道:“時間不多了,你去幫我把門關上。”說著,袖子一挽,雙手一抬,彷彿要拉開架勢,大幹一場的樣子。
有涯倒真的把門合上,轉身回來,攔住無為,“這陣我來吧。”
“哈?你行不行啊?天龍門有教過沒?”無為像個過來人似的操心著。
“不行也得行。”有涯忽然神情無比凝重,“如果一定是你我之一,有什麼麻煩就衝我來。”說著抬手作個請,“外面一起等吧。”
無為反手指著自己,一臉疑惑,“我為什麼也要出去?”
有涯一本正經地言道,“你身上罡氣太重,金老爺子的中陰身怎麼敢出現?”
“不行,我在這兒看著你,別出什麼岔子。”
“你擔心我?”
“哈?”無為剛想習慣性地反駁,話鋒一轉,大方承認,“對對對,我擔心你,我非常擔心你……”待看到有涯臉上驚喜交加的表情,他慢悠悠砸出最後半句話,“搞砸了,丟人現眼啊。”
金公子領著兩個娃兒站在外頭,一臉忐忑地瞧著內中。見無為不情不願地走出靈堂,再次把門關上,只留有涯一人在裡頭。他上前兩步,詢問道:“無為少爺,你怎麼也出來了?”
無為正三步一回頭地看向靈堂,聽到金公子問話,他隨口敷衍道:“昂,修者嫌我礙事。”
話音甫落,內中突地漆黑一片,什麼都看不見。一對兒娃娃嚇得一個哆嗦,連忙鑽進兩個大人懷裡。無為一手拍著小娃兒的後背,望著黑漆漆的靈堂,面上隱約浮現擔憂之色,暗自唸叨:“你小子,可千萬別逞能啊。”
而在靈堂之內,有涯站在靈柩旁邊,隨手輕輕敲兩下棺木,悠哉哉說道:“閒雜人等都已被我阻隔在外,你還不出來嗎?”他掌心向上一翻,金老爺緩緩睜開眼睛,雙目泛著詭異的藍色,繼而頭上凝聚出一個二尺左右,黑乎乎的小童。
那小童上下翻躍,怒視著有涯,“小修者,你多管閒事!自找……”話沒說完,只見頭頂黑影罩頂,尚未來得及反應,已被禁錮。
有涯手上拿著玉嬰兒,對還在裡面不斷掙扎地小童問道:“小鬼,你知道什麼叫‘水深火熱’嗎?”他露出個狡黠地笑,手一鬆。
隨著‘撲通’一聲,玉嬰兒重新落入銀盆,穩穩坐在水中。裡面一個黑影,打著滾兒翻騰,慘叫連連,“你……你好損的陰招……你……”
“別急,還沒完呢!”有涯說著,隻手結印,點在玉嬰兒靈臺。
倏然,銀盆上燃起熊熊火焰,玉石通體泛紅,好像是被燒熟透的石頭。那小童在面裡越縮越小,東躲西藏,最後逮著個唯一沒有被波及的地方鑽進去,惡狠狠地說道:“碎了我的中陰身,鬼界不會放過你!”
這話倒是提醒了有涯,忽的想起外頭還有等著看結果的人,若是就這樣打碎,沒辦法交代。他改變主意,從水火之中撈起玉嬰兒,瞅著瑟縮玉麈中的小童,笑吟吟地說道:“說得有理,不過,我要是把你束在裡面,鬼界又怎麼知道你是趕著去他家報道的呢?”說完,手中捏一道紅光,在玉麈上繞兩圈兒。
金公子等得心焦,“這都半個時辰了,裡頭怎麼一點兒動靜都沒有?”
“稍安勿躁,耐心等待吧。”話雖如此,無為心下早已有幾分不耐煩,奈何顧及另外三人在場,沒辦法在外直接窺視內中情況,越等越是焦慮。
突然間,廳內紅光大作,人影晃動,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情。 這時候,靈堂裡再次亮起燭火,有涯開啟門,一臉疲憊地樣子,“終於和金老爺子談妥了,他不會再強迫你活葬雙子,也不會去害宮羽,你大可放心。”
“真的嗎?太好了!”金公子立即奔到靈柩前,“我爹他終於不再執念了……太好了,太好了……”
無為在有涯身邊站定,低聲問道:“你沒事?”後者雙手一攤,挑著眉頭,不答反問:“怎麼樣?還可以吧?”又對金公子提醒道:“時辰將過,為金老爺蓋棺吧。”
此話引起無為疑心,他走上前,仔仔細細觀察著靈柩,猛然發現銀盆裡的玉嬰兒下身有異。無為霎時大吃一驚,瞪著有涯,說不出話來。這是哪門子的邪路?居然把金老爺的中陰身給束在玉嬰兒的玉麈中,簡直……
“咦?這玉嬰兒怎麼……”金公子棺材板蓋到一半,也注意到玉嬰兒下身好像染上了墨,正準備拿起來。
有涯一個箭步衝上前,攔住金公子,“碰不得,碰不得。”他瞥見無為一副看熱鬧的模樣,眼珠一轉,解釋道:“玉嬰兒是靈性之物,這個可保佑你們家開枝散葉,人丁興旺。”說著,幫金公子把棺材板蓋嚴實,打上全部棺錠。
總算見識到,有涯也是個睜眼說瞎話的主兒。一旁的無為肚裡嘀咕一句:“都給紮上了還人丁興旺呢?”他忽地想起來一事,暗中戳了有涯一指頭,壓低聲音言道:“金棺,把金棺要過來。”
“金公子。”有涯斟酌一瞬,言道:“雖然金老爺不再執念,但那金棺始終是個隱患,還請交給在下處理。”
然而,金公子說出來的結果卻大大出乎人意料之外。金棺不知在何時何地,不翼而飛了!兩人一時愕然,難道又被覬覦者偷走?還是察覺情況不對,自己走脫了?為防止鬧出什麼人心惶惶地怪事,二人立即分頭找尋。
行至途中,無為驚覺有人跟蹤。他佯裝不察,特地走至一戶人家門前,眼角瞄向門上八卦,掐指一算,“又是你!”他故意選擇偏僻的岔路走,將人甩開,放話警告道:“無論你有什麼目的,再跟過來,別怪我一棍將你打死!”
待到人離去。無為從暗處走出來,暗自揣測,這劍玉宸明明是與金府有瓜葛,不去查線索,卻總莫名奇妙跟著我幹什麼?唉,那個金棺既然是妖物,會走去哪裡?會不會去了……
逍遙坊?!
“我找宮羽!”逍遙坊外面,一個穿金戴銀的小娃兒,對身前立著的兩名大漢說道。兩人相視一眼,雖然是個有錢人家的娃娃,但這也太小了,一時拿不定主意,要不要放進去。可這時候,小娃兒突然拿出一個二寸有餘的大金塊子,直晃得兩人眼花。他再次言道:“我要找宮羽!”
兩人態度立馬翻轉,賠著笑臉說道:“可以可以,只是宮羽他最近心情不太好。不知是否能夠接待小爺。”小娃兒大搖大擺走進去,撂下一句,“看到我,他就會心生歡喜。”說著,堂而皇之地晃悠進去。一眾客人不由得多看兩眼,無不疑惑,誰家長輩如此心大,放一個娃娃來逍遙坊尋樂子。
前院熱鬧非常,宮羽有意避開,獨自坐在後院,手上拿著把寒光閃閃的匕首,怔怔發愣。距離金老爺的死,已經過去七天。他每天數著日子,努力說服自己相信,相信金公子不會活葬那兩個孩子,相信不會因為自己心慈手軟,讓那兩個孩子魂歸陰間。
“原來你在這裡,害我找的好苦。”
宮羽嚇一跳,借月光仔細一看,原來是那個小神仙。忽地想起,有涯他們說這是個妖物。心下不免有些打怵,僵著身子挪了挪位置,“鈺……鈺鑫,你怎麼來了?”說著看了看周圍,生怕有人發現,卻不知早被前院多少人都看見了。
“我若是再不來,等會兒可就只能在這金棺裡面找見你了。”鈺鑫說著,把手上的金棺在宮羽面前晃晃,見他眉頭深鎖,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,言道:“不必愁眉苦臉,那兩個孩子沒死。”
“真的?!”宮羽眼前一亮,追問道:“那……那他……”
“怎麼?惦記金公子啊?”鈺鑫挑著劍眉,笑吟吟地看著宮羽,“你放心,他也沒事。金公子已經親手幫金老爺封棺,天一亮就會送去下葬。”察覺到宮羽如釋重負,他問道:“你還要留在這裡嗎?”
“沒必要了。”宮羽搖搖頭,“已是了無牽掛,我可以安心地離開,找我兄弟去。”
“喂!”鈺鑫隔空一把奪下匕首,大聲呵斥,“怎麼一個個動不動就想死?!忘了我當初千叮萬囑,叫你惜命嗎?”說著,竟是手下一用力,將匕首揉成一個鐵蛋丸,拿在手裡轉悠著。
惜命。那是兄長將他從鬼門關中推出來,留下的最後一句話。宮羽如遭重擊,瞪大眼睛望著鈺鑫,激動地說道:“你……真的是……”後者小腦袋一偏,也不做應聲。這一舉動,勾起宮羽的回憶,他俯身把鈺鑫緊緊摟在懷中,篤定說道:“真的是你!絕對錯不了!”鈺鑫露出一個天真可愛地笑容。
這一幕看上去是那麼溫馨,就連躲在暗處的兩人也為之動容。有涯感嘆道:“沒想到,他居然是宮羽的兄弟。這下好了,都是一家人,我們不用再操心。”
“假的。”無為篤定言道:“這小妖最起碼上千年道行,宮羽他兄弟才死幾年?”
“事情已了,你好生活著,切不可再有尋死的念頭,我也可以安心投胎去。”鈺鑫一副小大人兒地口氣,伸著手,才發現夠不到對方肩膀,只好在宮羽手臂上拍兩下,言道:“至於金公子,我釋然了,你隨意。”說著,他兩隻小手握著鐵蛋丸,使勁兒搓了一會兒,再次攤開手掌,竟是一個小小的,銀亮亮的鐲子。
“這個腕釧送你留作念想。”鈺鑫說罷,託著宮羽一隻手,“我給你戴上。”說來奇怪,明明是不成比例的飾物,但他手掌向下一扣,腕釧箍在手腕剛剛好。
宮羽仔細端詳著寸餘寬窄的腕釧,上面佈滿看不懂的圖紋,他正想詢問有什麼意義,才發現,眼前早已不見了那小小的身影。尚在猶自愣神兒,也不知是哪一房的醉客,搖搖晃晃來到這後院。見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樹下,一時淫心大起,伸手就去拉扯。宮羽一邊躲閃,一邊抬起手腕去擋。那醉客卻是一聲慘叫,一臉見了鬼的驚恐狀,捂著滲血地手掌,倉皇逃走。
悄然離開逍遙坊,鈺鑫臉上一直掛著笑容,欣慰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兒,挽救了生無可戀的人。他擎起兩隻手臂抱著後腦勺,昂首望天,“原來人界與妖界的夜空沒有什麼不同,但為何我至今無法追尋到你們的行蹤呢?”
“喂,小妖,這個方向可不是去投胎的路。”無為肩頭扛著施無畏,攔路擋道。
“啊,你……是你!”鈺鑫面上一驚,足下一步一步後退,笑嘻嘻地說道:“你說的對,多謝提醒……謝謝,謝謝。”他眼珠一轉,轉身想跑,才看到身後也立著一位。心知這二人正是方才躲在逍遙坊暗處的兩個修者,他故作一臉天真地問道:“兩位大哥哥,深夜裡圍住我,是想要什麼呢?”
“要命!”有涯爽快放話,亮出一個架招,起手就攻。兩人赤手空拳地纏鬥半晌,打得難解難分,小娃兒仗著身形小巧,閃躲騰挪,避其鋒芒。無為饒有興致在旁觀看,鬧不明白,這小子怎麼喊打就打,積極地有些讓人生疑。以他的能為,怎麼可能是這小妖的對手,更何況,有涯似乎從來沒有用過任何武器。
兩人從地面打到半空,果不其然,有涯一招失利,被鈺鑫鑽了空子,一隻小腳丫踹過去,前者從半空直直栽落。好在無為隻手接下有涯,另一手上施無畏當胸一橫。鈺鑫一招本是來勢洶洶,但在與之接觸時,明顯收了五成力道。這一遲疑間,反倒是讓無為一棍擊中,踉蹌後退。
“你!”鈺鑫被激起怒意,雙手幾番交疊,口中不知唸叨出一句什麼。原本赤膊的半個小身板子,浮現出金光閃閃的護甲,同時掌中顯出金棺,金棺又化為金劍。一身戰甲護體,施無畏再難傷其分毫。他笑嘻嘻地說道:“修者,你這支燒火棍不太濟事呀。”
“是嗎?”無為拉來距離,隻手結印,劍指點入棍稍,“離!”只見施無畏霎時通體泛紅,繼而熊熊火焰瀰漫棍身。
二者再次交鋒,鈺鑫只擋了一招,便驚覺這火不同尋常,心知纏鬥下去必然受克,虛晃一招,得個機會正欲遁逃。卻沒料到,有涯攔住去路,二話不說,一掌襲來。鈺鑫猛地停步,凌空一個翻身躲開。才將落地,頭頂一道黑影掠過,正是無為的一招烏雲罩頂。他立即雙手一合,再次快速變換手勢,“盾!”
“哐啷”一聲響。一個二尺有餘的大金棺,橫在地上。無為一招出去,來不及收勢,手掌連著虎口被震得發麻。將施無畏背在身後,兩人圍著金棺,相視一眼。有涯言道:“這小妖倒是逃得快,連金棺都不要了。”
無為衝他微微一笑,擎手在金棺蓋子上敲了幾下,“小妖,若再不出來,我可以要放火把你烤熟。”
裡頭傳出一聲反駁:“哼,你們當本妖是嚇大的?這金棺刀劍不傷,水火不侵,落在地上,無可撼動!”
無為不慌不忙地說道:“這金棺確實如此,但你最好現在看看自己的手掌心,再決定要不要出……”
話還未說完,金棺蓋子上出現一縷白光,聚成一個二尺大小的孩童,正是灰溜溜爬出來的鈺鑫。他看了看一左一右的兩個修者,忿忿不平地言道:“你們兩個,以大欺小,以多勝少,算什麼?!”
“喲!”無為眉毛一挑,斜過去一眼,反問道:“你殺人的時候,怎麼沒覺得自己以妖欺人,以玄壓凡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