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修者此話有差。”鈺鑫陪著笑臉,一本正經地解釋道:“若非凡人覬覦金棺,貪財害命,又怎會落得夢中進棺材的下場?本小妖從不殺人,他們都是自個兒嚇死的。修者,您就放我離開吧。”
無為本欲燒死拉倒,卻被有涯阻攔,提醒他有利可圖。狐疑地打量著鈺鑫,眼前這小傢伙幾千年道行,身帶異寶,在妖界也該有個一定級別才是。他問道:“小妖,你老大呢?”
“什麼……什麼老大?本小妖幾千年道行,需要依附誰?”
無為不耐煩地說道:“別和我打太極,御龍皇呢?”
“他……他啊?”鈺鑫眼珠兒一轉,狡黠一笑,“修者找他做什麼?難道還沒被虐夠?”
雖然聽說過,妖界之內不設規矩,但這樣一個小妖,提起御龍皇,居然是一副哥們兒弟兄地口氣。到底是那隻大妖沒地位,還是太過平易近妖?不過,這小妖既然能夠說起當年大戰,想來一定和御龍皇脫不了關係。
“和我耍貧是吧?揭我短兒是吧?”無為從懷中掏出個卷軸,笑吟吟地說道:“本來唸你幾千年道行不易,現在看來,不如抓你作為這捲開篇第一妖。”
鈺鑫看到鎮邪卷,一臉不可思議,他瞪大眼睛,結結巴巴地言道:“你……你手上那個是……真……”
“真的是鎮邪卷!”有涯補充道,又問:“小妖,你是想要被燒得永世不得輪迴?還是選擇乖乖進去呢?”說著瞥了鎮邪卷一眼。
鈺鑫先是垂首盯著自己手掌心一個紅彤彤的離印,然後抬頭看看有涯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,又看看無為手中一個黑漆漆地卷軸,“罷了,好妖不吃眼前虧。棺材也是睡,卷軸也是睡,同樣憋屈,沒什麼大差別。只是……”他深深凝望無為一眼,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,最終搖了搖小腦袋,發出一聲長嘆,“修者,可還記得自己的歸途?” 說罷,金棺收在手中,自己鑽入鎮邪卷。
歸途?無為轉頭看向少師府的方向,繼而昂首望著遠處的夜空。內心莫名升起一陣迷茫,到底哪一條路才是我的歸途?
有涯湊上前,上上下下仔細瞧了鎮邪卷,翹起大拇指,對無為稱讚道:“不愧是三乘界第一龍象尊者,這等小妖看到你拿出鎮邪卷,不用動手,自動自覺地滾進去。”他眼中充滿著崇拜,“我什麼時候也能有這等……”
“捧完了嗎?”無為沉著臉,出言打斷有涯的奉承,瞥了一眼對方身上的一個足印,“可有要緊?”
“啊?”有涯一手撣撣身上,笑著說道:“不要緊,不要緊。小妖一腳能有多重,撓癢而已。”
“嗯,既然這樣,我回去睡了,告辭。”
有涯愣在原地,怔怔發呆,“真……真就這麼走了?!”眼見無為肩頭扛著施無畏,晃晃悠悠遠去,他瞬間悔地想咬掉自己舌頭,早知道,就該就地躺下裝死,說不準還能博個噓寒問暖。可那離去的人,腳步不疾不徐,頭也不回。有涯只好唉聲嘆氣地走向逍遙坊,尋思著找宮羽一起痛飲至天亮,才能化解心中鬱悶。
而無為彷彿算準了似的,在有涯轉身的同時。他停步回首,露出個忍俊不禁地笑,目送著人遠去。暗自嘀咕,“看來還真沒啥事兒,也算是皮糙肉厚了。”
就在他抄近路,走入一條小巷的時候,不遠處傳來一陣打鬥聲。無為立即屏氣凝神,側耳傾聽,確認聲音來源。忽地發現風中夾帶著一陣桂花香,以及若隱若現地一絲妖氣。
突然間,打鬥聲戛然而止。與此同時,夜空掠過一個暗影,皂巾遮面,一襲朱衣罩身,從頭裹到腳還有得剩。無為連忙跟上,隨之來到一處僻靜樹林,悄然隱藏在樹後。這暗影一身妖氣,怎麼看也不像是人,但它懷裡抱著的,卻是一個人。只見朱衣者先謹慎觀察四周,才小心翼翼把人放下,一隻形如枯骨的爪子,在人臉上來回摩挲。
還沒看明白,這到底是在做什麼。夜風中帶過一絲血腥,使人猛然驚醒。無為仔細看去,大驚失色,這朱衣者的另一隻手,正在人的腰股之間緩緩遊弋。嚴格地說,那並不是一隻手,反倒更像是老樹新生的五條嫩枝,而血腥之氣,便是從那裡傳出來的,血腥越濃,那嫩枝長得越迅速。
“妖物,還不住手!”無為大喝一聲,手持施無畏,提棍就打。那朱衣者未料到殺出個好事的,偏偏緊要關頭,無法抽離,只好硬生生吃上一棍,才知來的居然是一名修為極高的修者。
無為這一棍子下去,只覺好像打在木樁上,但見朱衣妖物,捱了一棍,仍不罷手。心下疑惑,頭一次遇到這種,明知不敵還要死扛的低階妖物。他也不含糊,找準了對方腦袋,又是一棍子下去。可這一次,非但失了準頭,還不見了妖物,只在地上發現個圓溜溜的玩意兒。無為撿起來一看,頓時駭然,竟然像是個未成形的嬰孩兒頭顱。他剛想甩手扔掉,又覺得不妥,打掃乾淨,揣進懷裡。
再看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,沒想到會是劍玉宸。無為稍作思忖,難怪這小子被我警告過,就沒再出現,原來是遭了難。他輕輕戳了一棍子過去,自言自語道:“說了讓你遠離我,你偏要來摻合怪力亂神之事。若非被我撞見,你可就要被那妖物吸光精氣,成人乾兒了。”唸叨罷了,將人扶起來,豈料,對方懷中不慎掉出一物。
無為盯著那個骨碌碌展開的布帛,看到上面無比熟悉的圖形,與自己身上的圖騰如出一轍。那正是當初宿敵搶走他雙魂,強行種下地妖封。“御龍皇!”他猛地摔了劍玉宸,倏然起身。後者慣性倒落,腦袋磕在地上,幽幽轉醒,疼得呲牙咧嘴,茫然看了一圈兒,發現眼前一人,正鐵青著臉,眼中幾分肅殺之氣。
“無……少師無為?”劍玉宸一手揉著後腦勺,沒見到旁人,他問:“是你救了我?那個朱衣人呢?”
無為置若罔聞,手中施無畏一轉,挑起布帛,伸到劍玉宸面前,看到對方越發難看的臉色,一字一頓地問道:“你是什麼人?!”
“喂!”劍玉宸面上一驚,連忙奪下來,埋怨道:“你怎麼能趁人昏迷,亂翻他人身上的東西?”說著,將布帛收在懷中,這塊兒可是高價從江湖人手裡買來的,不能再出什麼岔子。他笑著說道:“請允許我重新介紹一下自己,在下江湖遊俠劍玉宸。乃是……”
“或者說……”無為出口打斷,凌厲的目光一直未鬆懈,他問劍玉宸:“你是人嗎?”
“少師無為!”劍玉宸登時怒了,平時看上去修養挺好,知書達禮的模樣,怎麼張口就罵人?他厲聲言道:“注意你的言辭,莫名隨口謾罵,非大丈夫所為。”
“大丈夫手下見真章。”無為說完,掄起施無畏就打。
劍玉宸起手格擋,佩劍也不知道掉哪兒去了。單憑兩隻胳膊,赤手空拳地架招。不用看也知道,肯定一片淤青。早就見過無為身上圖騰,只是直覺他不像是所謂的“罪人”。尤其一連幾次接觸,劍玉宸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覺。哪成想,今兒偏偏鬧這麼一出,他是有口難言,有冤難訴。
無為心生疑惑,劍玉宸分明是個有血有肉的凡軀,武學也勉強算是江湖高手一列,但身上那張布帛,絕對出自妖界,也許就是御龍皇畫下來,讓他按圖找人的。看來這小子還想隱藏實力,他對劍玉宸提醒道:“再不拿出真本事來,別怪我不客氣。”
劍玉宸暗中叫苦,沒想到無為真是個翻臉無情的主兒。可又一細想,兩人好像本來就沒什麼交情,不過是自己直覺對方良善無害。他現在開始相信,布帛上的“罪人”極有可能真的是少師無為。眼見無為一招從頭頂劈下來,他索性雙手負於身後,放棄抵抗。
好在無為變招及時,一棍打斷了劍玉宸身旁的老樹。他狐疑瞧著對方,“束手待斃,是你家主子教得保命之法嗎?接下來,你是不是還要說上一句‘爺爺饒命’?”
“什麼亂七八糟的,這世上還沒有能讓我劍玉宸為之效力的人。”不做抵抗,只是因為很清楚自己不是無為的對手,加之,想看看無為是不是真能一棍子劈死自己。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賭這一局,萬幸,賭贏了。
一雙眼睛在劍玉宸身上來回掃視,無為隻手一伸,厲聲言道:“拿來!”
劍玉宸立時明白過來是什麼,他雙手捂著衣襟,一臉防備地看著無為,“不給,這是我的。”
“把它給我!”無為也不多言,收了施無畏,一把抓著劍玉宸的衣襟,毫不客氣地伸手去搶。後者一面步步後退地躲閃,一面死命攥著衣襟,“不給!”
兩人相互較勁,一個鐵了心強搶,一個誓死不從。直到劍玉宸後背撞到樹幹,退無可退,再看無為倔犟的像個孩子,雙手抵在他身上,拼命扒著衣襟不撒手。一瞬失神,他心緒莫名一動,輕聲細語問了句:“無為,你把我脫成這樣想做什麼?”
聞言,無為猛地鬆手,注意到劍玉宸的衣服已經被他徹底拉開,露出半個結實的胸膛,上面幾處淺淡的舊傷。但卻仍舊沒有找見布帛,他面上一僵,神情有些不自在,咬著嘴角,瞥對方一眼,惡狠狠地威脅道:“別再來招惹我!否則,一棍打死!”
待到無為離去,劍玉宸臉上還掛著傻傻地笑,從衣服夾層中拿出布帛,再次仔細端詳一番,對著走遠地身影,自言自語:“他們在找的‘罪人’,真的是少師無為嗎?不行,我一定要知道,到底是不是你!”
一連幾個晚上奔波,無為本打算睡個懶覺,但外面不知在做什麼,整個上午,噪雜聲沒斷過。他躺在床上翻騰了一千八百多次,愣是沒睡著。也想著乾脆給自己罩個法印得了,又怕萬一有人進來撞見,引起二老懷疑。隨著又一次“哐啷”一聲,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,出門去看個究竟。
院子裡,管叔正指揮著一眾家丁們,將一堆有的沒的搬來搬去。無為瞧見十六手捧著幾個畫卷,拉過來詢問原由。這才明瞭,因為昨夜金府莫名起火,燒乾淨一所小院兒。少師老爺得知,便吩咐他們將自家後院整理妥當,免得出現相同情況。
金府起火,偏偏只燒了一座小院兒?無為能夠猜到是金公子所為,但還是想去瞧瞧情況。他抬腳就走,反被十六叫住,“少爺,您做什麼去?”
“我……”無為笑吟吟道:“我出去吃個早飯。”
“少爺,現在都快午時了,哪兒還有早點?”
“那就吃午飯!”說罷,回首瞪了眼一臉壞笑地十六。
出了家門,就從不少路人口中聽出來,金府的事情被傳成怪力亂神。無為被一陣琴曲吸引,總覺有幾分熟悉,和著曲調一路行來,停步在金府外。突然想起,這曲兒他在逍遙坊不止一次聽到過,是宮羽經常彈奏的那首。“金公子難道把人帶進府裡?”他翻身蹲在一處屋脊,向內張望。
院中,金公子神情專注地彈奏,正是宮羽那架古琴。起手一遍又一遍,不知疲倦。腦中全是與宮羽一起的點點滴滴,宮羽的琴曲,溫柔如水,總是能夠惹人沉醉;他的人則是柔中帶剛,冰涼刺骨;他的情……
手下稍有停頓,金公子喃喃問道:“宮羽,你的情呢?”問罷,又自顧垂首彈奏。
悲傷的琴聲,聞者禁不住黯然銷魂。無為越聽越覺得不是滋味兒,尤其是得知這兩人之間命運捉弄,他受不了這種憋屈,正準備離開,注意到一對兒雙子。兩個娃兒已不再錦衣華服,而是與金公子同樣,著了一身素衣。
“金大哥,你彈地真好聽。”一個娃兒率先湊過去,好奇地瞧著。另一個也跟過去,“好聽是好聽,就是惹人莫名有些想哭。”
金公子胡亂擦拭眼角,將一封信函放進懷中,“那便不彈了,帶你們去逛街好不好?”
婦人連忙說道:“公子爺,您尚未娶親,又白事在身,還是老婦帶他們出去吧。”
“無妨。何必苟活在人言之下?”金公子一手拉過一個娃兒,對婦人言道:“我已掌家,今後他倆便是金府的公子。”
無為坐在金府房頂,看著一大兩小,所過之處,無不有人交頭接耳,指指點點。本來一場大火就夠惹人生疑,金公子又牽著兩個五六歲的娃兒走在街上,人多口雜地壓力下,是要有金剛般的心。
不過,還是有那麼一個行為舉止異於常人的小子。無為坐看有涯在兩個孩子頭頂各抹一把,不禁揚唇一笑,“還真是敬業,無時無刻不忘修者本分。”對方似是有所感應,昂首望過來。兩人目光撞在一處,卻都沒有移開的意思,就那樣,隔著數條街道,遙遙相望。
十六找了半天,在金府牆頭看到自家少爺。奈何他在下面又叫又跳,無為少爺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術,一動不動望著遠處,嘴角還帶著幾分笑意。他縱身一躍,順著目光看過去,滿大街人來人往,也不知少爺的心神被哪個給勾走了。他忍不住問道:“少爺,您看什麼呢?”
“還真是龍顏鳳姿,氣宇不凡,一派……”無為說著說著,驚覺身邊多了個人,話鋒一轉,“喂!你怎麼上來的?”
十六笑嘻嘻地說道:“這矮牆頭,怎麼能難得住十六?少爺,老爺命小的來尋您回去呢,看上去挺著急。”
“好。”無為答應一聲,再次望向遠處,逍遙坊門外已經沒了有涯的身影。暗自搖首,我怎麼還挺上心?他對十六問道:“可知道是什麼事情?”
“不清楚。只知道,府上在收拾後院時,翻出個木雕。老爺好像很重視那個東西,吩咐小的出來尋您。”
少師府的大門口兒門庭若市,不少人提著禮物進門,又提著禮物出門。無為隨意瞟了幾個人,見過沒見過的都有,多數看上去是文生打扮。心下生疑,不都說讀書人氣節最高嗎?怎麼也來少師府走動?他拉過十六詢問,才知原來過幾天就是解試。息丹城的官老爺,年年揣著幾份入眼的試卷登門,請教少師老爺拿主意,這些人自然就想先來混個眼緣。不過,此等大事,少師老爺也絲毫不敢大意,一律連人帶禮物貌地請出少師府。
來到書房,正聞少師老爺唉聲嘆氣,內中似乎還有他人。無為連忙藏住身形,透過屏風窺視裡頭情況。
一名穿著破衣爛衫,骨瘦如柴的人,雙膝跪地,頻頻叩首,“少師老爺,小人知道每年的解元都由您決定,求求您高抬貴手,幫小人提個名。”
少師老爺立在廳前,不為所動,出言道:“想要考取功名,唯有寒窗苦讀,非是靠其它方式換來。你已近而立的讀書人,怎麼還不懂得這些道理?此事我絕不答應,你離開吧。”
原來是個讀書人,跑這兒求功名來了。無為不屑地瞥了書生一眼,這種人書都讀到哪裡去了?不過,少師老爺既然一個不見,為什麼又偏偏放進來這位?
那書生把頭磕地咚咚響,哀求道:“少師老爺,小人求功名並非為了富貴,小人只想找回我那三名結義哥哥。求求您了少師老爺,求求您了……”
“那便在今年的解試爭取機會吧。”少師老爺負手而立,不願再去看那書生,吩咐道:“來人,送客!”
無為看著那書生一邊拭著眼角,一邊垂頭喪氣地離開。他故作巧合地顯身,邁進書房,“爹,剛才那是什麼人?”
少師老爺正憂心著呢,一回頭看到無為,他沉著臉,“怎麼又讓你碰上了,想管閒事?”
“沒有沒有!純屬好奇,好奇而已。”無為一陣搖頭擺手。
“說給你聽也無妨,量你小子手臂還沒那麼長,敢去管科舉之事。”少師老爺長嘆一聲,“剛才那書生叫梅南都,曾是咱們這兒首屈一指的文生。與之齊名的還有另外三人,老大菊東籬,老二竹西華,老三蘭北望,被譽為四賢君子。尤其是那竹西華,昔日連中三元,堪為息丹城的佳話。老大略微次之,但也同時進入殿試一甲。後來,那老三也奔著殿試去了。”他說罷,悠哉哉坐下咂了口熱茶。
沒想到方才那其貌不揚的人,也曾是名才子。無為狐疑問道:“這梅南都是因為屢考不中,來求您給他開個後門兒?”
“那倒也不是。”少師老爺沉思一瞬,言道:“據說,那三人一去數年,音訊全無。梅南都是想我能保薦直入殿試,讓他去找回結義兄弟。”
無為越發疑惑,追問道:“您剛稱讚他才華出眾,為什麼連個解試都沒過?”
“唉!”少師老爺一聲感嘆,“說來也是可憐。梅南都雖然自幼沒了父母,但對那兩位兄弟的雙親,還有老大菊東籬的妻兒,他全都一肩扛下,盡心盡力地照料。哪裡還兼顧得了讀書?一晃多年,學問還能剩多少?”
這一番話,徹底推翻無為剛才對梅南都的第一印象。好一個重義氣,重感情的人。這樣的讀書人,卻與功名無緣,實在是可惜啊。但他的三個哥哥為何一去不回?難道真如話本所說,一朝朱紫貴,忘卻舊時情。
“不過,今年解試或許能夠給梅南都一個轉機。”少師老爺感嘆道:“他若仍有才華,文章必然能夠入得巡按法眼,這可是千載難逢地機會。”
無為不解地問道:“解元不是由仇老爺把關,再由爹您最終拍板嗎?”
“臭小子,嘴上沒把門兒。”少師老爺鐵青著臉,瞪了他一眼,“董巡按回鄉返京,不日進入息丹城,便由他親自挑選今年的解元,想來也沒咱們少師府什麼事兒了,正好落得清靜。”
看到管家去而復返,少師老爺一拍腦門兒,“光顧和你說話,差點兒忘了正事兒。”他指著桌子上的幾樣東西,對無為言道:“你帶上這個盒子,還有這幾樣補品,替我去拜訪一下於夫子。”
無為看了看半尺見方的木盒,心中早已才到,八成就是十六剛才說,從後院翻出來的那個木雕。可這東西是什麼,做什麼用的,就不得而知了。他故作隨意地問道:“這裡面是什麼?”
“還不是你幼時惹下的禍。”少師老爺沉著臉,“於夫子當年來咱們家,負責教你蒙學。你不好好學就罷了,還把他隨身不離的寶貝給藏起來。他急得一病不起,再也沒來過咱家。”
無為一路出了息丹城,對著木盒,好奇地抓耳撓腮。趁著四下無人,他狡黠一笑,“這能難得住我嗎?”說著,一手托住木盒,另一手結印,在盒子表面抹過一把。瞧見裡頭規規整整放著一個木雕飾物,上面雕刻的好像是個童子,身上被一物纏纏繞繞,手上還抓著一截兒,仔細看去,竟是個蛇頭形狀。
就在此時,青天白日,忽然飄來一縷妖氣。無為不假思索地尋過去,來到一處破落的茅草屋。他察看一番前後地形,再看院外杆子上掛著個木牌,正是此行目的地。
於夫子家中妖氣瀰漫,院子裡種著一棵桂樹,枯枝爛葉之中,只有少許幾個嫩枝兒發了新芽。這樹形長得也十分怪異,樹幹上還有一個像是被什麼掏出來的坑。無為湊近看了眼裡頭的暗紅色,聞到一絲血腥氣。他不由得皺眉,退後幾步。
這時,屋裡一個蒼老虛弱地聲音,問了句:“外頭是誰啊?”
無為循聲望去,看到屋內一名年近七旬的老者,想來這就是於夫子了。老人家骨瘦如柴,頭髮稀少,眉歪眼斜,項上長了幾個大紅疙瘩,正半倚在一把竹椅裡,身上蓋著件破舊的長衫。
“是學生前來探望您老人家。”無為步入房中,驚覺屋子裡的妖氣更甚外面。儘管於夫子一雙手交疊在身上,有意無意地遮擋著什麼。還是被他發現,老人家腹部大出了異樣,像是有孕七八月的婦人。而最為濃重的妖氣,便是由此處散發出來。
“原來是無為啊。”於夫子樂呵呵地說道:“有勞少師老爺惦記老朽,還麻煩少爺親自跑一趟。”
“幼時受您教導,理應如此,夫子莫要客氣。”無為收起疑惑,應承一句,隨即關切地問道:“夫子身體可有好轉?”
於夫子輕輕搖晃著竹椅,“談不上好壞,反正死不了。”又言道:“過幾天就是解試,雖然少師府有規矩,不準參加科舉,但也要好好用功唸書,須知‘萬般皆下品,惟有讀書高’。”
無為暗悄悄地翻個白眼,果然讀書人的言語都是一個調調兒,他笑顏回道:“知道了,夫子,您比我老爹還唸叨。”
於夫子哈哈一笑,“我要是有有個兒子在側,死也能瞑目咯。”
無為聽出話中幾分苦澀,這才發現於夫子是一人獨居,家裡沒見到什麼人,難道老人家不曾娶親?他好奇地問道:“夫子,您一人久居在此嗎?怎麼身邊也沒個人照應?”
“唉。”於夫子一聲嘆氣,“該來的始終沒來,不該走的也早就走了。”
雖然沒聽出話中深意,但察覺話風不對。無為連忙拿過木盒,放在老人家手中,“夫子啊,這個是我爹特地交代學生前來送還給您的,都怪我年少不懂事,還請您原諒學生。”
於夫子頓時眼前一亮,開啟盒子,看到裡面一個木雕,正是他那件寶貝。他神情激動,顫抖著雙手,拿出木雕。把這失而復得的寶貝捧在手裡,捂了半晌。繼而一臉悲痛,老淚縱橫,“晚啦,晚啦!我已是垂垂老矣,還要它有什麼用?都是命啊……命啊……”
不明白此物為何引得於夫子哀哀慼戚,但看老人家這種反應,無為也不敢再多做打聽。找了個理由,起身告辭。臨走時,他又將於夫子打量一番。老人家一副木氣死絕之相,腹中那隻,也不知是怎麼招惹上的。
步出房門,再一次注意到院中的桂樹,無為暗自疑惑,這棵桂樹早已是半死不活的樣子,卻在入秋時節里長出嫩枝來,實在是有些反常。他猛然想起,昨晚那朱衣妖物,身上也是帶著一陣桂花香氣。此刻再看桂樹幹上一片暗紅的血跡,無為心下了然,於家不但有妖,還不止一隻,看來可以給那天龍門的小護法找點兒事情做了。
與此同時,有涯彷彿與無為心有靈犀似的,禁不住打個噴嚏。他稍有遲疑,繼而大搖大擺登門少師府,投上拜帖。管叔禮遇的把人引進前廳,不敢含糊地去請示老爺。
“你是說,無為那個睡棺材的朋友又來了?”少師老爺想起不久前的事情,思忖片刻,“我親自去見一見這名後生晚輩。”
“不妥,不妥。”夫人從旁提醒道:“既然是江湖人,還是由我前去探探他的虛實。”
有涯百無聊賴地等在前廳,品一品上等龍井,嘗一嘗藕粉桂花糕,自言自語地稱讚不絕。他特地選在無為出門的時候來訪,就是為了一見少師無為的雙親。要說有什麼事兒嗎?其實沒有,純屬來混個眼緣兒。
家丁匆匆而來,將他領至一處寬敞的院落。只見兩旁兵器架,林林總總十幾種,長短兵各佔一側,另有一對兒木人樁。而在當中立著的,正是少師夫人。她一杆銀槍在手,衝著尚未明白狀況的有涯,秀眉一挑,言道:“有涯是吧?來,過兩招,試試你水準如何?”
看這架勢,有涯自然也知道,夫人有意試探他虛實。掃過兩列兵器,目光落在一柄長戟身上,繼而伸手拿過旁邊的羅漢棍,抱拳作揖:“還望夫人手下留情。”話雖如此,他自己卻不敢使出力道,好在對於長兵略有研究,懂得如何不著痕跡地划水。
少師夫人畢竟是江湖裡踏過風浪的,沒過幾招走下來,就看出有涯的小心思。她一招提槍迴旋,直指有涯肩頭,“小子,若再束手束腳,當心夫人我一槍桿子把你丟出牆外。”後者進退兩難,頗為無奈,退後一步,起手架招,“請夫人不吝賜教。”
遠遠看到十六站在少師府大門口,不停地來回張望。無為這才驚聞,有涯居然投了拜帖,現在正由少師夫人親自接待,兩人在後院兒切磋了已有半個多時辰。他連忙奔進府中,這小子莫名奇妙跑來做什麼?可千萬別引起二老懷疑才是啊。
尚未進入後院,就聽見一下下不規律的打鬥聲。待到無為進入院落,那方戰事趕巧兒到了尾聲。少師夫人稍遜一籌,腳步踉蹌後退,好在手中銀槍點地,穩住身形。
“娘!”無為小心翼翼地扶著少師夫人,接過銀槍,關切地詢問道:“可有傷著?要不要緊?”說著,甩給有涯一個白眼,“登門拜訪,卻與長輩動手,你挺可以呀?”
“喂!”少師夫人一巴掌拍在無為身上,言道:“臭小子,武者切磋,哪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兒?就你話多!”她衝著有涯誇讚道:“小輩,不差嘛!”
有涯抱拳作揖,“是夫人承讓,晚輩才僥倖勝得一招半式。”
“嗯嗯,好孩子,謙虛懂禮。”少師夫人毫不吝嗇地把有涯連番稱讚,對無為言道:“看看人家,再看看你小子,文不成武不就。既然是朋友,就該多像有涯學習學習。”
“是是是,娘說的對,孩兒先送您回房歇著。”無為陪著笑臉,隨口應承著。
少師夫人拒絕道:“讓十六送我回去,你好好招待朋友。”
無為堅持親自送,一邊攙著少師夫人離去,一邊不忘瞪有涯一眼,路過對方身邊時,低聲言道:“等著,本少爺一會兒就來好好招待招待你。” 無為攙扶著少師夫人,兩人繞過迴廊,去往偏廳,耳旁是夫人對有涯的讚賞。
“這孩子武學造詣非同一般,卻能隱而不露,將來畢竟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人物。兒子,你這回算是交對朋友了。”覷一眼時不時回頭張望的無為,早已猜到他的小心思。夫人面上掛著笑容,毫不客氣地直言道:“臭小子,已經離後院兒很遠了,有什麼想問的,你就直說吧。”
無為立即換上一臉討好地笑,支支吾吾地問道:“娘,剛才……最後那招……”
“想問怎麼解是吧?”少師夫人笑道:“就知道你小子堅持送我回房,準是肚裡藏著鬼主意。”她稍作思忖,對無為言道:“其實那招並不難解,需以守為攻,可用邊欄勢擋下路,接伏虎勢避開上路,再以一招孤雁出群搶攻,對手必然落下風。”
無為同時在心裡拆解一番,總覺得不太對勁,他面有難色,猶豫著問道:“娘,您確定是這樣嗎?”
“錯不了!”少師夫人一派神氣地拍著胸脯,“想當年,為娘可是一杆神槍橫掃天下無敵手,人稱雲霄仙子鍾離飛鴻是也。”末了,柳眉一挑,面上三分不悅,“信不過你老孃是不是?那咱倆現在過一遍給你瞧瞧。”說罷,隨手抄起一根杆子。還沒等拉開架勢,就聽見一聲輕響。
無為不敢大意,連忙扶著少師夫人,好言安慰。後者見書房就在不遠處,手臂一揮,“行了行了,你娘還沒老到那個地步,我現在去和你爹說明有涯這孩子不錯,你呀,好生招呼人家,不許怠慢。”
夕陽西墜,餘暉映照著兩排兵器架,上面杵著的幾支長兵,無不散發出金燦燦的光芒。有涯痴痴望著一柄長戟,試探著伸出手來,輕輕撫摸,眼中露出幾分沉醉,思緒隨著天邊紅霞,漸漸飄遠。
而此刻的無為,已經在拱門之外,站了好一會兒。瞧著那個莫名帶出一陣孤寂感的人,心中做下猜測。這小子有可能本來就擅用長戟,因為顧慮到少師夫人,才改用羅漢棍。但他的武器呢?天龍門護法好歹也算是脫凡一級,理應有屬於自己的兵刃,一次兩次被妖異慘虐,怎麼從沒見他拿出來過?
“十八般武器,你似乎只獨愛這柄長戟?”無為說著,來到兵器架。
有涯言道:“戟,合矛與戈為一體,由守轉攻,主殺伐之事。”話語中藏著無盡感慨。
“武,拆止與戈為兩分,由攻轉守,在降不在殺。”無為說罷,隻手取過長戈,拔掉利刃,丟在一旁,雙手持著一根光桿兒,披在身前,“你竟敢與少師夫人動手?身為人子,必須討回這一敗。”
有涯面上一驚,退開兩步,“無……無為,你聽我解釋……我……”
“少廢話!放倒我,自然聽你解釋!呀!”無為說著,毫不遲疑地一棍子招呼過去。
看著架勢,明顯躲不過去了,有涯只好橫起羅漢棍,擋下一招,立時震得虎口一陣發麻。心知無為身為龍象尊者,本就修得純陽之體,練得又是一身硬功,一旦脾氣上來,出手霸道兇狠,沒拿出施無畏,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。再者,棍為百兵之祖,集攻、防為一體,變化無常,最簡單的破敵之策,便是以雄勁招招落在對手身上的要害處,使其無力再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