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過,倘若以此應對,當真打腫了無為,到時候疼得不是對方,反而是他有涯自己。一連數十招走下來,他只守不攻,見招拆招,巴望著無為能夠冷靜下來。然而後者一臉嚴肅,攻勢絲毫沒有緩解。
而在書房那邊,少師夫人剛向老爺說明情況,並把有涯一番誇獎,後者聽來,放下心頭大石,既然是益友,那便值得深交,也不再提起送棺上門的事兒。外頭十六匆匆奔進來,腳下一滑,差點兒扯出個跟頭。少師老爺沉著臉,教訓道:“十六,瞧你慌慌張張的樣子,說過多少次,舉止要穩重,穩重!”
“再穩就要出人命了!”十六跑地上氣不接下氣,焦急地說道:“老爺,夫人,少爺和有涯公子打起來了,這……這要如何是好?”
二老隨著十六來到後院,看到塵土飛揚之中,兩人正打得不可開交。“如此待客,成何體統?!”少師老爺剛要出言制止,被夫人拉住,“不忙,不忙。少年人互相切磋常有的事兒,咱們先看看再說。”少師老爺只好壓下脾氣,這打傷了客人不好,自家兒子傷了皮毛更不好,他一臉擔憂地從旁註意著情況。
眼角瞄到到少師無為的雙親站在屋簷下,但無為似乎完全沒注意到。有涯生怕他使出三乘界的內家功,便想找個機會提醒。豈料無為非但不給餘地,還趁機一棍子抽在他後背,有涯頓時感到身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。
一招得手,無為有一瞬詫異,但他哪裡會看到身後的二老。手腕翻轉,提棍又一次招呼上去。有涯只好順著他地攻勢解招,一面趁機對無為使眼色,一面想要把人拉到另一方向。
“咱家這小子從哪兒學得這套棍法?”少師夫人觀戰良久,不禁露出疑惑。
“還不都是你教他的嗎?”少師老爺鐵青著臉。
夫人只顧著戰事,沒聽出少師老爺的畫外音,她蹙眉沉思,言道:“大概是吧,教太多,記不清了。”說著,衝兩名少年吆喝一聲,“小子,好樣的!”
聞聲,無為這才發現二老已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,就在這走神兒間,冷不防吃了一棍在身上。有涯收回羅漢棍,一臉震驚,“無……無為,你……”後者瞪他一眼,反手就是一棍劈頭而下。
少師夫人本就江湖兒女出身,在旁觀戰自然是以武者眼光,哪還記得一個是自家兒子,一個來者是客。見其中一個吃了虧,連忙喊道:“當心,身後!”看到另一個落了下風,又提醒道:“走上路!下盤!躲……”
出於一番好意指點,可無為每每都會分神兒,身上不免捱了好幾棍。相比之下,有涯也好不到哪兒去,他雖然不受少師夫人影響,可每次打在無為身上,都會加深對方的怒火,但見其面上已是越來越大的怒意,不禁連連叫苦。
少師老爺看出不對勁兒,趕緊攔下少師夫人,阻止道:“他們兩人自有注意,你別跟著指點江山。”
可就在一通混亂的情況下,無為心下冒起一個鬼點子,故意連番搶攻。有涯被迫使出一招,反守為攻。正是少師夫人吃敗的那招。他狡黠一笑,果斷用起方才受夫人指點的解招之法。然而他的一招孤雁出群還沒到勢頭,有涯已是反手握住棍稍,另一手向前一推,將無為的光桿兒挑起。
與此同時,少師夫人大驚失色,“壞了!我剛才給他按照槍法指點一通。”
兵器離手,必敗無疑。好在無為臨危不亂,一個鷂子翻身,將有涯的羅漢棍踢上半空,不偏不倚,撞開那根光桿兒。兩人同時躍起,各自隻手持棍,凌空一個翻身,劈向對方。
只聽“啪嗒”一聲脆響。有涯拿著斷成兩截的羅漢棍,尚未回過神兒來。無為早已運起內勁,使出一招雙龍出海,兩隻拳頭重重砸在對方胸口,只教後者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,還不算完。他怒氣衝衝,三步並作兩步,直奔有涯跟前,俯身一把抓著對方衣襟。後者本能地雙手擒住無為,兩人手下暗暗較勁。
一旁少師無為的雙親面色大變,怎麼看這兩個少年都像是動真格兒得了。眼見自家兒子揮起拳頭,一副誓不罷休地模樣。“住手!”少師夫人大喝一聲,縱身上前想要拉開兩人,可還是慢一步。
拳風擦著有涯的耳邊,重重落在地上,微弱的餘音在耳邊迴盪。他怔怔注視著無為,看到其從憤怒到驚疑,再到逐漸暗淡下去的眼神。
“臭小子,打紅眼了?!”少師夫人一巴掌揮開無為,怒斥道:“有你這麼對待朋友的嗎?”說著,一臉歉意地將有涯拉起來,“傷得嚴重不?哎呀,本以為你倆只是切磋,沒想到我家這小子驢脾氣上來,九頭牛都拉不回……”
“有涯呀,我現在就找人把這小子綁了,任你打。”少師老爺說罷,吩咐十六去找繩子。
有涯趕緊攔住人,抱拳言道:“多謝二老關心,武者切磋難免有個皮外之傷,無妨,無妨。”
如果今天手上拿的是施無畏,剛才那一招絕對能夠打殘有涯。畢竟當年輸在這一擊,為此苦思破解之法,只在剛才臨危一瞬間想出,只能以強壓強。無為呆愣的坐在地上,像失了神似的,斜視著有涯,一言不發。
少師夫人伸手拉起無為,毫不客氣地一腳踹過去,“臭小子,還不給有涯道歉。”
“技不如人,你多練練再……”無為還沒說完,身後又捱了少師夫人一巴掌,他頓時疼得呲牙咧嘴,“娘啊,孩兒身上已經很多傷了,您這一下子,可真夠準的,傷上加傷。”
兩人坐在院中半晌,誰也沒出聲。一個是鼓著腮幫子,壓根不想理人,一個是不確定對方消氣了沒有,更不敢吱聲。十六隨著二老去而復返,就看到這樣一副暗潮洶湧的情景。他手上拿著個瓷瓶,往自家少爺跟前送了送,“少爺,藥拿來了。”
想起二老臨走時的千交代萬囑咐,無為朝天翻個白眼兒,接過傷藥,轉首對有涯言道:“來吧,衣服脫了,趴下。”後者面有難色,婉言拒絕道:“都是練家子,沒這麼嬌貴,不用了吧?”
“扭扭捏捏,難道你身上有花?還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?”無為收起嬉笑,一雙眼睛狐疑地盯著有涯,方才過招升起的疑惑再次浮現腦海,他道:“你是自己脫,還是我幫你脫?”說著,當真就要上手。
“我自己來,自己來……”有涯連忙躲閃,確定無為不會再扒他衣服,才小心翼翼坐下,緩緩褪去上衣,“有勞無為少爺了。”
“客氣,客氣。”他笑吟吟地應承著。看到光溜溜的後背,無為面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。他並非一定要親力親為地伺候有涯,只想消除自己心中的疑慮而已。現在真相擺在眼前,有涯身上乾乾淨淨,不但沒有花,還白白嫩嫩的連條舊疤都沒有,可為什麼總是能夠讓我聯想起御龍皇?
無為一邊給有涯抹藥,一邊問道:“你走來少師府做什麼?”
“我……”有涯遲疑一瞬,言道:“本來是有事情,不過,被你打忘……啊!”身後傳來一陣鑽心的疼,他不由得一聲痛呼,皺著眉頭,回首看了無為一眼,“無為,你輕點兒。”後者一臉笑吟吟,輕描淡寫地言道:“我就想幫你回憶回憶,再說,這不使勁兒哪能消腫?”
無為說罷,一手藥膏拍在有涯身後,上上下下,均勻地抹上一遍,又撿著淤青的地方,逐個兒揉按一會兒。有涯被折騰地慘叫連連,明知是故意為之,他卻有苦難言。仔細想想,可不就是自己無所事事,走來送給無為打一頓嗎?不由得悄然露出一絲苦笑。
“有涯,你在三乘界也那麼多年,見過御龍皇嗎?”
“不曾見過。”有涯言道:“聽聞當年三乘界與妖界大戰,對方只來了兩隻妖,其中一個便是御龍皇。可惜,那時候我還沒入天龍門呢,不然也能盡一份心力。”
“喂喂喂!”無為本來聽著沒什麼,但有涯突來一句“要為三乘界盡個心力”,他登時心中不悅,手下加重三分力道,“忘了我在逍遙坊怎麼和你說的?現在後悔還來得及。”後者立即搖首,“不後悔,不後悔。就是有那麼一點兒好奇,好奇而已。”
瞧著有涯的後腦勺,無為不禁莞爾一笑,言道:“他們家確實只來了兩隻,那是因為整個妖界已經在上一次大戰中覆滅。僅剩下那兩隻大妖,總想著捲土重來,可最後還不是……”他沒在繼續說,將剩下的話語轉為一聲嘆息。
良久,有涯言道:“就兩隻大妖,能有何作為?也許,他們是有什麼不得已而為之的原由。”
“或許吧。”憶起當初兩妖來犯,師尊戰死,長老們一致推他出去迎戰。而他連對方一招都接不下,被奪魂魄,身降妖封。可那大妖非但沒有趁機剷平三乘界,反而莫名奇妙纏著已被逐出三乘界的他。細細想來,好像御龍皇曾經說過什麼,但是他那會兒對其充滿敵意,又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遊走,根本沒聽進去。
無為正準備收起藥瓶,忽地想起來剛才最後那招雙龍出海,他言道:“轉過來。”果然,對方身前一對烏青的拳頭印子。他倒出點兒藥膏,兩個手掌對著搓兩把,輕輕抹上有涯的胸膛,難得出言誇獎:“看來確實勤學苦練過,這一身緊實的肌肉,堪比銅皮鐵骨,我現在有些相信,你是靠自己實力爬上天龍門護法。不過呢,還是差……”
此時,無為一手撫在對方心口,突然噤了聲,緩緩抬起頭,發現有涯正望著他,有些神思恍惚,也不知瞧了多久。他強按下心中莫名竄起地異樣情緒,毫不客氣地一指頭戳上去,後者登時一聲慘叫。見有涯瞬間痛地皺緊眉頭,他露出個得逞地壞笑,故作恍然大悟地調侃道:“原來會疼啊?看你一臉呆滯的模樣,我還以為這拳頭印子是假的。” 有涯收回心神,送上個笑臉,穿好了衣服,對無為問道:“要我幫你嗎?”後者連連擺手,“不用,我找十六來就可以。”
“可你……你身上……那個……”
見有涯一副欲言又止地樣子,無為也猛然想起來。他雙手一攤,把藥瓶放在對方手裡,“麻煩你了。”說著,轉過身,把上衣褪到腰間,“來吧,來吧,下手輕點兒,不許趁機報復我。”最後一句話說得尤為重,畢竟他剛才可沒少暗中下黑手。
有涯莞爾一笑,繼而把自己外衫遞上去,“遮一下,別被人看到,多生事端。”
“你還挺細心。”無為笑嘻嘻誇讚道。接過外衫,隨意往身上一搭,清清涼涼的藥膏,隨著對方手掌地遊弋,遍佈整個後背。他放心下來,舒服地閉上眼睛,明知故問地言道:“我昏在樹林那晚,是你幫我疏通氣血的吧?你也是在那時候,看到我身上的妖封了吧?”
察覺有涯手上動作略有遲緩,已不需要多說,無為回首瞥了一眼,“就知道是你小子,不過,為什麼那麼巧被你撞見?”
“我……”有涯隨口言道:“我去收妖,抄近路返回,正好走到那處。”
“還真是深藏功與名。”無為了然地點點頭,調侃一句。他頓了頓,又問道:“你記得上次在逍遙坊外面,幫我擋你路的那名年輕劍客嗎?我在他身上發現一張布帛,上頭就畫著這個妖封。”
聞言,有涯暗自思忖,不是當初捉弄劍玉宸的時候,就燒掉了嗎?怎麼又冒出來一張?還被無為給看到了。那小劍客這是鐵了心要插手管閒事,看來有必要讓他再感受一回什麼是怪力亂神。他故作驚疑地言道:“劍玉宸一介凡軀,難道會與妖界有所瓜葛?”
“不好說。”無為想了想,言道:“以我對御龍皇的瞭解,他應該不會去招惹凡身,更不像是會利用凡人來替他做事。”說著畫風一轉,“可你想想,除了那隻大妖,除了三乘界當時的幾個長老,還有誰會知道我身上的妖封?而且我仔細看過那張圖,連細節都絲毫不差。”
“那你怎麼沒向他確認?”
無為正欲解釋,想起當時自己一時腦熱,把劍玉宸衣服都給扒了,也沒能找到那張布帛。他含糊一句,“問過,打死不說。算了算了,他一介凡軀,也掀不起什麼風浪。”繼而岔開話題,“對了,我給你找個買賣,有興趣嗎?”
“說來聽聽看。”有涯覷著無為的側顏,暗自疑惑,以無為的個性,打死不說能難得住他嗎?支支吾吾,莫非裡面有貓膩兒?那就更要去找劍玉宸探探情況,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一張又一張,沒完沒了。
無為仔細回憶一番,將在於夫子身上發現的種種異狀,詳細告知有涯。末了言道:“大概就是這樣,具體是什麼妖物,我不太清楚,但尚未成型,不難對付。你辛苦跑一趟,也算是一次歷練。這事兒,我就不跟著摻合了。”說罷片刻,仍沒聽到對方回應。他疑惑的轉首,發現有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,壓根沒在聽。無為忍了又忍,才沒一拳頭揮過去。
夜幕低垂,烏雲蔽月。
一所連帶小院的矮房,上空籠罩著一片異樣的陰雲。院中一棵半死不活的桂樹,無風自搖,新舊枝葉胡亂擺動,看上去妖氣森森,好不駭人。
根據無為指引,有涯來到於家,首先注意到突然靜止不動的桂樹,繼而瞧了一眼房內。只見於夫子坐在竹椅上,腹部高高隆起,雙手抱著小木雕,哀哀慼戚,自言自語:“如今東西是回來了,可是人呢?老的老,死的死,又有何用?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啊……”
這老人家,果然是一副木氣死絕之相。有涯注意到於夫子手裡的木雕,乃是一名身纏長蛇的童子,一手抓著蛇頸。再看其腹部不斷散發出來的妖氣,稍作思忖,立即瞭然內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。
“老先生懷胎數年之久而不育,在下今夜特來幫你接生,不用太感謝我。”有涯說著,推開虛掩的房門,徑自邁入內中。直嚇得於夫子面如土色,像見了鬼似的,戰戰兢兢,彷彿如臨深淵。
與此同時,院落中的桂樹,亦在悄然發生變化。由樹身的凹洞裡,鑽出個身著朱衣,不知是人是妖的異類。它看了一眼房內,轉身就想離開。
不料,身後早已站著一人,戲言調侃道:“夜深了,小樹妖又要去哪裡吸人精血?” “又是你!”朱衣樹妖瞪著一對兒丹紅眼珠子,面上一副狠戾之色,眼前正是上次壞他好事那個小修者,“上次偷襲的事情我還沒找你算賬,你倒是自己走來送死。看招!”他說著,手中丟出一個圓咕隆咚的東西。
待到面前,無為才看清楚,乃是一個未成形的嬰兒頭顱。手中施無畏向上一挑,彈開骷髏頭。再看樹妖頸上掛著的一串飾物,竟然全都是嬰兒頭顱,大小各異,皆是未成形的。他頓時感到一陣頭皮發麻,握緊手中施無畏,“妖我見得多了,像你這般殘虐的還是第一次見,今夜若不將你打得魂飛魄散,難消命喪於你手下的一眾亡靈之怨!”說罷,提棍就打。
朱衣樹妖仍記得日前捱過一棍子的苦頭,舊傷尚未復原,連續幾招失利,轉身就想落跑。無為哪裡容得它走脫,腳下正欲一個箭步上前,突然想起有涯還在房內,不能收到干擾。他故意放緩兩步,再去追趕,順勢將戰團拉出於家較遠距離。
眼見家中突然進來陌生人,又說出他腹中異象,於夫子一臉驚懼地瞪著來者,聲音顫顫抖抖地質問:“你……你是什麼人?跑到我家裡來胡言亂語……”
有涯笑道:“老人家莫怕,我不是人,而是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見於夫子已是面色慘白,一頭栽到地上,不顧一切地向門外爬。他手中立即甩出一條紅光,纏在對方腰間,輕輕一挑,將人拉起來,重新束縛在竹椅上,笑言道:“老人家,您可別亂動,這要是傷到肚裡的那位,怕是會直接頂破了肚皮鑽出來。在下對那針線活兒,可是無能為力。”
於夫子不知對方說得是真是假,登時駭得不敢再亂動,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您是……是何方高人?想要做什麼?我……我已是垂垂老矣,求您大發慈悲,讓老朽就這樣去了吧。”
方才接觸到對方,有涯就已經知曉,這老人家為何會懷上妖胎。他斜視著於夫子,連連搖首,故作笑顏地說道:“老人家不必如此,您尚有不少年頭可活。在下這就幫您將腹中之物取出,從此以後,您便不再受苦,多年的願望也將達成,內心裡更是會得到滿足。”說罷,他隻手結印,劍指中彷彿藏了刀刃,寒光閃閃,落在於夫子圓鼓鼓的腹部。
眼睜睜看著自己肚皮被劃開,內中探出一個圓圓的,血糊糊的肉球,於夫子慘叫一聲,霎時暈厥過去,生死不知。
無為聽到慘叫聲,推測有涯應該已經動手了。那麼,這邊也應該步上正軌,他再次看罷一串骷髏,怒問道:“你殺害了三十六名無辜嬰兒,為何還能有這一身功力?”
“你說錯了!”朱衣樹妖言道:“這些小生命,都是那道貌岸然的於夫子所殺。此人作惡天地不容,註定命中無兒,可他偏想要個兒子。數年來,殺死多名親骨肉,只因都不是男嬰,所有的嬰兒骸骨,全都埋在我身下。他的內人最終不堪折磨,精神崩潰,撞死在我身上。”
無為立時明瞭,於夫子肚中那個是如何招來的。他對樹妖言道:“得三十七道魂魄聚成妖形,可你卻不知善用,跑出來吸人精血。”
“若非老傢伙肚裡那隻屢屢妨礙,我也不至於出此下策,更何況……”朱衣樹妖冷哼一聲,言語中頗多憤慨,“第一次就撞上你,算我倒黴,今日定要一雪前恥!”說著,摘下一顆骷髏頭,策動妖法,直擊對手而去。
“算了吧,你那點兒道行,有等於無。”無為收起玩心,手起棍落。
電光火石之間,已是幾十招地交鋒,朱衣樹妖一身狼狽不堪,頸上原本滿滿幾十個骷髏頭,此刻已是七零八落,丟得滿地都是。無為出言譏諷道:“小樹妖,你可就剩下三個了,全都扔出來吧,咱們一招定勝負!”
朱衣樹妖快速掃一眼地上,吐出一聲冷笑,“狂妄自大,你馬上就會命喪於此!”說著,它雙臂伸展,又由胸膛裡伸出一條手臂,三隻爪子各持一個骷髏頭,架成倒懸三角之狀,大喝一聲,“嬰之怒炎!”
話音甫落,八方傳來無盡地鬼哭狼嚎之聲,四周燃起熊熊烈火。在火焰之中,幻化出數不清的嬰孩兒虛體,無不是雙目圓睜,一臉怒容。隨著虛形胡亂飄動,嬰孩兒身上火焰肆意蔓延。
見此狀況,無為忽地驚覺,自己落入對方算計之中,還好死不死一腳踏在了離宮之位,此刻已是眼花繚亂,魔音穿腦。心知繼續下去,不用樹妖出手,就會被這股妖力震碎神識。他不得不盤膝而坐,收斂心神,雙手緊緊捂住耳朵。施無畏砰然落地,引得周圍火勢更為兇猛,四面八方一聲高過一聲地淒厲怪叫,不絕於耳。不過片刻,無為昏倒在地。
朱衣樹妖自覺時機成熟,飛身上前,揮舞著利爪,想要取其性命。就在它即將觸及對方的時候,無為倏然睜開眼睛,手下使出一招餓虎掏心,正中要害,掏出一個還在微微跳動的赤色妖丹。同時,朱衣樹妖身上多出一個血糊糊的窟窿,前後通透,一眼能直接望到遠處於家小院兒內的情況。他緩緩言道:“你一定想不到,我曾將你第一次遺落的那顆嬰兒頭顱淨化過,而你剛才又把我禁在離位,生死可轉,你註定敗亡!”
失去妖丹,火勢立時反噬,眼看朱衣樹妖就要被自己的陣法燒死。無為手中施無畏穿身而過,將其挑上半空。他手上捏著妖丹,言道:“給你一個機會選擇,要死還是要生?”
腳下是熊熊烈焰,火舌時不時燎上來,眼看已經燒到它的一身朱衣,樹妖哪還有時間考慮,連忙喊道:“生!我要生!”
“成全你!”無為說罷,嗖地抽回施無畏,任由朱衣樹妖落入火勢之中,眨眼間灰飛煙滅。他看一眼手上奄奄一息的妖丹,緩緩言道:“想生,就必須經過這業火焚燒,若抵擋不住,別說我沒給你機會!”說罷,回到於家院中,隻手結印,將妖丹重新灌入桂樹。桂樹如枯木逢春一般,伸展出新嫩的枝椏,飛速生長著。
而在屋子裡,一個約莫有三四寸高的小小人影兒,爬上爬下,在桌子上四處蹦噠。見到無為走進來,立即拜倒,兩隻小手揮舞著,咿咿呀呀像是在訴說著什麼。
“果然是隻小人妖。”無為拍拍有涯的肩頭,“不錯嘛,這活兒你都搞得定。”後者扯出一絲苦笑,“好說,好說。哪天你要是有孕在身,我也可以幫忙接……”尚未說完,看到無為鐵青著臉,他立即住聲,改問道:“你看這個要如何處理?”
無為越瞧越覺得它可愛,正要伸手去摸摸,被有涯阻止道:“別碰,你會傷著它。”
再看小傢伙已是嚇得一個哆嗦,直接趴在桌子上。無為猛然想起來,此物畢竟是異類,即便不想傷它,冒然觸碰,也會害死對方。他尷尬地收回手,衝小傢伙笑笑,言道:“別慌,事情原委我已知曉,沒有要你命的意思,放心吧。”
小人妖眨巴眨巴眼睛,衝兩人磕了三個頭,雙手合掌,拜了又拜。
“行了,行了!”無為言道:“我還沒死呢,別拜了!”他看一眼,癱在竹椅上,完全說不出話的於夫子,“恭喜於夫子,總算是老來得子。”
“這……這不是我的孩子,哪有人一生下來就會走的,這是妖怪,是妖怪。”於夫子兩隻紅腫的眼睛,望著兩人,連連哀求道:“求求你們,求求你們。把它帶走,把它帶走。”
“於夫子此言差矣。”無為言道:“這可是您老身上掉下來的肉,三十七條人命才換來的這一願望成真,怎麼能說不是您老的孩子呢?”
於夫子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,倒是那小人妖聽懂了,一躍跳到於夫子身上,仗著小小身形,纏纏繞繞,爬來爬去,口中咿咿呀呀地叫著。
無為冷眼瞥過去,笑吟吟地言道:“於夫子大可放心,此子不須飲食,不懼寒暑,只要有那院中桂樹的晨露即可。它亦不會再生長,壽命三百餘年而不死,足夠給您養老送終了。”
有涯看到院中桂樹已是枝繁葉茂,好奇地問道:“你沒有一把火燒了這小樹妖嗎?”
“業火已了,這是它的新生。”無為說罷,催促道:“走啦走啦,天都要亮了。”
“可它們始終是妖,你為何……”
“惡行惡業,不分眾生。”無為回首甩給有涯一個白眼,“不想與你討論這種問題,反正我從不因妖本身而帶有偏見。當然,非要出來作死地就另當別論了。”
有涯偷偷覷了無為一眼,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妖界那兩隻呢,是惡業還是生來帶罪?”
“哈?”無為不禁想起,久遠以前,當他在生死之間遊走時,一隻大妖跑來狗拿耗子,之後還在他面前耀武揚威地言道:“看清楚,此時此刻,是出身妖界的御龍皇在救你,小修者,被妖所救,有什麼感想?”他暗自搖首,面上浮現幾分無奈,對有涯言道:“有些個大妖,你都不知道它腦子裡裝得什麼。” 少師府一大清早就吵吵嚷嚷,眾多家丁裡出外進,忙上忙下,擾得無為只好早早起床。這才得知,有官家老爺來訪,府上都在緊急籌備,接待貴客。
無為本不好奇董巡按是何方人物,亦沒興趣跟著少師老爺應承。他又想起那個重情重義,頗為可憐的梅南都。話本上常說,富貴忘本,也不知道他三個哥哥是什麼樣的人,是否值得如此犧牲?
好巧不巧,無為剛找了個理由,溜出少師府。董巡按的官轎落在府外,他匆匆一瞥,看到一名穿著得體,書生模樣的年輕人,一手掀開官轎簾幔,扶出一名看上去年過半百的中年人。想來,這一臉憔悴的老頭,應該就是董巡按無疑。
“巡按大人大駕光臨,當真令在下府中蓬蓽生輝。快快,裡面請,裡面請。”少師老爺親自迎上去,領著兩人邁進少師府。
“真受不了官家人。”無為從門後探出腦袋,衝著三人背影翻個白眼。多日接觸,他心知少師老爺並不喜歡這套,更不喜歡與官場人物打交道。可畢竟祖上豐功偉績在那裡,總有躲不掉的時候。
此時,無為突然發現,遠處拐角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,目光時不時往這邊瞟。他認出是梅南都,只當對方大概仍是不死心,也沒多在意。環顧四周,一時不知道要往哪兒去。
“無為!”
聞聲望去,原來是劍玉宸,無為心道:“好嘛,這下有得消遣了。”他笑吟吟地迎上去,“找我有事?”
“我想……想……”劍玉宸猶豫了半晌,言道:“我想了又想,深刻反省,還是覺得應該來謝過你的救命之恩。”
“好啊,正好我還沒吃飯。”無為挑眉覷了對方一眼,補充道:“館子我來選!”
劍玉宸見無為和顏悅色,似乎並不為那張布帛生氣。他心中一喜,拍著胸脯言道:“沒問題,走!”
兩人輾轉來到一家茶館,無為毫不客氣地點了一桌子名貴小吃。他悄悄看了劍玉宸一眼,故作不差對方面上閃過地幾分難色,拿過一塊豆沙糕,正要送到嘴裡,笑吟吟地問道:“你帶夠錢了吧?”後者稍稍遲疑,重重點點頭,“嗯,儘管吃,別客氣。”無為暗自偷樂,一邊吃著,一邊四處瞧熱鬧。
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。這一頓足以花光劍玉宸半輩子積蓄,他也算是千金一擲。但見兩人能如此心平氣和的閒談,又莫名覺得很值。可這份恬靜還沒來得及享受多久,招來一名不速之客。
“劍玉宸!”有涯遠遠走過來,面帶微笑地打招呼,言道:“不介意我拼桌吧?”後者連忙搖首,主動拉開一張椅子。
“我介意!”無為橫了正準備坐下的有涯一眼,“茶館這麼大,你不能再找一桌?”
雖然劍玉宸心裡比無為更不願意,但好歹也算數面之緣的交情,他出聲打圓場,“大家都是朋友,湊一桌還熱鬧。”
有涯笑道:“就是,就是。”捏過一塊糕點塞進嘴裡,嘟嘟囔囔,“朋友就要共同分享,是吧?”說罷,向劍玉宸遞上一張笑顏,兩眼放光,“好吃,好吃。”後者把一碟糕點,推到他面前,“那就多吃點,不夠再點。”
“噗!”無為一個沒忍住,一口上等龍井噴了滿地,不住地咳嗽起來。劍玉宸立即拍著他的後背,一臉關切地問道:“怎麼了?你慢點,沒人和你搶。”
察覺對方離自己太近,無為不適地揮手擋開,“我沒事。”他偷偷看向有涯,後者趁機甩來一個狡黠地笑,衝他挑了挑眉頭。
三人各懷心思地閒侃一番。劍玉宸忽地想起一事,他謹慎地看了一圈兒周圍,低聲對有涯問道:“有涯兄,你通曉奇門之術,可知樹木會不會成精?”
“不會!”無為不假思索地說道,發現兩人齊刷刷望過來,他補了一句:“子不語怪力亂神,青天白日,無稽之談。”心裡卻是暗自思忖,難道昨晚上又被這小子撞見了?!他悄悄向有涯遞個眼色。後者也跟著附和,“兄臺也是江湖中人,怎麼會聽信這些烏七八糟的傳言。”
“不是聽,是看!”劍玉宸鄭重其事地言道:“我看到一棵樹,一下子變成一個人,還是個男人!”
無為瞥過一眼,“既然你說的神乎其神,那個樹變成男人之後,做什麼了?”
劍玉宸沉思片刻,一字一頓地說道:“它在月下吟詩!”
聞言,另外兩人相視一眼。自然而然以為是那桂樹妖,乾點什麼不好,偏要大半夜化成人形,吟詩作對,估計也是受於夫子影響太深的結果。無為隨口敷衍道:“原來,還是個附庸風雅的樹精。”
是否風雅不知道,但絕對是個風流的樹精。劍玉宸並未說出所有實情,他不但看到一棵樹變成男人,還看到那棵“男樹人”,與另一名年輕男子,摟作一團,幕天席地裡,大幹一場。怎麼看,都像是個風流鬼。
無為倒真是來蹭飯的,敞開肚皮吃了個八分飽,拍拍屁股,抬腳就走。徒留剩下兩人,大眼瞪小眼,一時寂靜無聲。劍玉宸有意避開有涯,到櫃檯結賬。他拿出兩塊兒碎銀角,艱難地開口道:“老闆,我只有這些錢,您看,這把佩劍能抵多少銀兩?”
“客觀說笑了,無為少爺方才已付過銀兩。”店老闆笑呵呵地說著,拿過一捆四五個盒子,“少爺吩咐過,將這些糕點送給要拿佩劍抵茶錢的客人,看來一定是您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