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咦?”有涯不知從哪兒竄回來,拍著劍玉宸肩頭,笑得一臉曖昧不明,“無為少爺送的,不錯,不錯哦。”察覺後者有片刻愣神兒,繼而又露出個淺笑。他狐疑地斜過一眼,心中莫名升起一種異樣的情緒。
無為就像算準了時間似的,目送董巡按一行人裡去,他跟在少師老爺身後,邁進少師府。方知那個鞍前馬後的年輕人,正是一去多年,杳無音信的老三蘭北望。如今不但是新科狀元郎,還是董巡按的學生兼準女婿。可對於兩名哥哥的事情,卻是隻字不提。
還真是富貴忘本。無為不由得搖首哀嘆,替梅南都叫屈。然而,就在當晚,他偷偷前往於夫子家,告誡桂樹妖,別太招搖,惹得百姓人心惶惶。卻得知,劍玉宸所言的樹精,並非桂樹妖。此事引起無為疑心,難道劍玉宸真的看到另外一隻樹精?
夜幕深深,月光之下,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,搖搖晃晃地走來荒郊野嶺。前頭領路的便是梅南都,他一邊走,一邊四下環視。身後跟著的那名,不是別人,正是蘭北望。兩人躲在樹下低聲交談著什麼,偶爾有幾下接觸,也不知是增進感情,還是鬧出分歧。
這倆讀書人也是有意思,偏要三更半夜,跑到這種地方聊天。無為看清楚是誰,懶得去管,正準備悄然離開。
突然間,眼角一道寒光閃過,“殺意!”無為倏然望向兩人。果然看到梅南都瞪著一雙血紅眼睛,舉刀拼命在蘭北望身上混亂砍。後者嚇得連連躲閃,慘叫不斷。他立即飛身上前,一腳踢飛菜刀,同時,手中施無畏向前一探,將梅南都抵在樹身,動彈不得。另一手擋住蘭北望,“喂!兄弟鬩牆啊?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?”
蘭北望直指梅南都,“好你個梅南都,枉我一番信任,卻被你騙來這種地方,你為什麼殺我?”
“二哥信任你,結果你為做巡按女婿,將他殺害!”梅南都怒視蘭北望,“大哥信任你,勸導你去投案自首,結果你又將大哥殺害!”
蘭北望一頭霧水,聽到最後大為驚訝,“大哥死了?!怎麼死得?”
“這你比我清楚,何必裝出不知情的樣子來?”梅南都冷眼斜過去,“你也不必再裝模作樣,大哥的鬼魂已經託夢告訴我一切。是你,不顧兄弟情誼,先後殺害大哥二哥,只為做那董巡按的女婿。我梅南都可記得結義情,自然要替兩位哥哥報仇!”
驚聞一連串匪夷所思,子虛烏有的話。蘭北望晃了晃身形,勉強站穩,他對梅南都言道:“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夢境。但我需要告訴你,二哥的死亡,是董巡按所為,我當年得中,投拜董府,只為找出真相。可嘆,我潛在董府,努力數年,仍舊沒有找到董巡按殺害竹西華的線索,亦沒有找到能夠彈劾他的罪證。”
官場黑暗,著實不假。無為從旁聽得一臉駭然,事情複雜到他一時難以理清頭緒。心中暗暗後悔,怎麼就管不住自己這雙攬事兒的手呢?
梅南都面上雖有些動搖,但一想起大哥入夢來,他狠狠道:“一面之詞,難以令人相信!你說沒找到任何線索,那又怎敢篤定是董巡按殺害二哥?”
“你既相信大哥託夢,那麼,若是我能拿出二哥的親筆遺書,你可會相信?”蘭北望說著,從懷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個布包,將裡頭一頁宣紙遞給梅南都,“二哥的字跡,你想必識得,且來看這上面的內容。”
梅南都顫抖著雙手接過來,又從懷中摸出火摺子,點亮燈籠,藉著微弱的燭火,仔仔細細端看。
蘭北望言道:“當年我赴京趕考,一夜夢醒,發現桌上多了這頁紙,上頭寫明事情經過,和董巡按地所作所為,二哥亦提醒我萬事留心,並請我們代為照顧義母,讓他能夠了無牽掛的投胎去。”
梅南都看罷內容,最後落款“竹西華”,這才相信蘭北望所言不假,他有些激動地抓著遺書,對蘭北望投去驚懼地目光,“二哥竟是被董巡按害死,這要如何是好?”
“此事已沉寂多年,不必急在一時。”蘭北望勸慰道:“四弟,你安心準備這次解試,只要有我在,定然能夠讓你得中,就算是彌補三位哥哥多年對你的虧欠。”
“不!”梅南都果斷拒絕,“科舉之事,憑藉實力。當務之急,應當先給二哥的死亡伸冤,將董巡按繩之以法。”
兩人摒棄猜忌,又開始相互為對方考慮。從蘭北望拿出布包的一刻,無為的目光落在那張宣紙上,就沒移開過。別人不知道,他可是能夠敏銳察覺到,上面殘留著微弱的妖氣,“二位,這宣紙可否借我一觀?”
梅南都立即雙手遞上去,面上幾分汗顏,“多謝無為少爺出手,免去我們兄弟相殺的慘劇。”
“小事一樁,不必客氣。”無為隨口應承一句。先是掃過宣紙上白紙黑字,洋洋灑灑的內容,繼而手指輕輕拈過邊角,發現這宣紙雖極薄,但韌性很強,觸手還有些滑潤。他也在少師府見過不少文房四寶,心知這是頗為上等的玉葉紙。以蘭北望當時的家境條件,定然用不起。何況,這上頭還遺留著妖氣。
無為暗自斟酌一番,對蘭北望問道:“你可還記得發現這封遺書的情形?”
蘭北望點點頭,“我當年本就為調查義兄情況才進京,所以完全按照他們的路線行走,包括投宿野店,也選擇與他們相同的店家。”他望著月色,一邊回憶,一邊說道:“當夜,我睡夢中聽到一陣窸窣聲響,起來看到房間窗戶大開,外面樹影隨風搖擺,桌上放著二哥的遺書。而今想來,也許是二哥借夜風送於我的吧。”
如此看來,這張遺書,分明是有意傳達給蘭北望。難道竹西華不甘投胎,轉而做了鬼?可兩界本無交集,它又怎麼會染上妖氣?無為思慮片刻,才想起另外兩人還站在一旁,他囑咐道:“你們兩個是讀書明理之人,我便不繞彎子。今夜之事,還請二位不要說與他人知曉。”
兩人自然明白,連忙答應下來,又一陣稱謝,末了,一同離去。
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。無為心中瞭然,四賢君子的事情,早晚還是要在這息丹城裡掀起一陣風雨來。不過,讀書人和官家人之事,他可不願意再插手去管,只希望兄弟倆當得起一聲“君子”,不會把他供出去。
就在同夜,息丹城的另一處地方,發生一連串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。劍玉宸好奇心重,又一次坐在橋頭的暗處,目光盯著下面潺潺流水。一時望得出神,竟然在水中看到無為的笑顏。他猛地一個激靈,舉著劍柄,毫不遲疑地砸在自己腦袋上,腦子登時清醒過來。
此時,一名身著青衣的男子,負手立於河邊。先是昂首看一眼月色,隻手將髮帶向後一撩。繼而環顧四周,慢慢踱步而去。
劍玉宸一眼掃過河邊零散幾株樹木,果然少了一棵!他鬼使神差地跟上,誓要看清楚這男子到底是人還是樹精。
三更已過,城中明明連個人影兒都沒有。青衣男子卻沿著街道,一路走走停停,好像是在逛大街。片刻之後,來到一座大門外。他左右看了一圈兒,只一傾身,眨眼消失。
身後尾隨而來的劍玉宸,著實被嚇一跳。這什麼詭異功法?順著門縫兒就進去了?!他看一眼門匾,上頭四個大字“緝柳書院”。腦中不禁想起無為的話,暗自腹誹:“化成人形來書院,難道真是個附庸風雅的樹精?”他縱身一躍,翻上屋脊。
緝柳書院內,一片寂靜無聲。唯有兩名年輕學子,人手一盞燈籠,四處巡視。劍玉宸居高臨下,書院內中一覽無餘,在西邊一處角落看到那青衣男子。旁邊立著一名身著月白襴衫的年輕人,想來是書院裡的學子無疑。兩人交談幾句,推開旁邊藏書閣的房門,前後腳鑽了進去。
這黑燈瞎火的,能讀書嗎?答案肯定是不能。是以,劍玉宸越加好奇,凌空翻過兩排房屋,輕手輕腳地湊近藏書閣,側耳傾聽。裡面非但傳出一陣低聲言語,還有些怪異不明地摩擦細聲。巧的是,閣上通風的小窗子並未關閉,他翻身倒掛在閣外橫樑,向內看去。
月光之下,滿室昏暗。兩人躲在書架後面,並肩而坐,相依相偎。青衣男子在襴衫書生耳邊低聲言語,“人之最上,莫過歡欲,唯悟其理,方可養性。其中滋味妙趣無窮,可想嘗試一番?”聞言,後者眼前一亮,輕輕頷首。兩人便摟作一團,親咬咂弄起來。
襴衫書生向後仰臥在地,看上去極為享受。青衣男子伏在其身,褪去月白襴衫,即見白皙嫩膚。仿若偶遇至寶一般,雙手在其上來回撫摸。書生亦毫不拘謹地扒掉對方青衫,將其拉入懷中,兩人肌膚相貼,再無間隙。
藏書閣裡面,一排排書架。劍玉宸抻著脖子找尋半天,愣是沒看到兩人躲在哪兒。只聞得一句問話,琢磨半天也沒明白,是何寓意?直至內中傳來斷斷續續地低聲哼哼,聽上去讓人心裡泛起一陣酥麻之感。他霎時明白裡頭兩人到底在做什麼,不禁甩過一個白眼。
讀書人的思想真是難懂,說那麼文雅,原來是指這種事情。劍玉宸又一次想起,昨夜在河邊所見的景象,心中篤定,這男樹人絕對是隻風流鬼,一邊又暗罵自己純屬閒得慌。他雖自詡性情中人,但“君子之道,非禮勿視”還是懂得。內中既是此情,他翻身而下,不願再看。
與此同時,不知何處吹來一片樹葉,在眼前飄落。劍玉宸隻手接過,樹葉非常新嫩,不合季節,觸手竟還帶著些許溫熱。心中陡然升起武者的警覺,轉身欲走,卻赫然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,驚得不由後退一步。再細看過去,背影總覺似曾相識,他謹慎地問道:“閣下是……”對方並不言語,緩緩轉過身來。劍玉宸借月光看清樣貌,頓時大驚失色,“你怎麼……”
尚未來得及多做追問,肩頭落下一隻手,猛然將他向懷裡一帶,隨即,垂首覆上他的雙唇。劍玉宸登時如遭雷擊,腦中一片空白,任由對方探進來,一陣攻城略地。他竟然在這莫名的痴迷中沉醉,一手不由自主地攬上對方腰身,生澀地做出回應。
而後者更是極為滿意劍玉宸的反應,一手緊緊擁他入懷,另一手悄然伸進他的衣襟。感受到一絲微涼觸及皮膚,劍玉宸神思恍惚,嘴角不禁滑出一聲低哼,忽聞耳邊輕聲細語地問話:“我是誰?”他雙眼迷離的看向對方,略微泛紅的雙唇,張口欲言,卻像是被剝奪了所有氣力,已然說不出話。
突然間,“哐啷”一聲響,劃破夜空。引起巡夜學子的注意,“好像是藏書閣那邊,咱們過去瞧瞧。”兩名書生一路趕過來,走在後頭那人腳下不慎踩到一物,他拾起來一看,“這地上怎麼有柄劍?”此時另一人已經推門進入藏書閣,一眼看到地上躺著兩個人,身體交疊在一起,下邊那個卻是一臉煞白,毫無血色。他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,繼而,一陣叮呤咣啷敲破鑼聲,其間夾雜著驚懼地呼聲:“啊!死人!死人了!快來人啊!”
次日,整個息丹城的百姓,都在談論緝柳書院死人的事情,連少師府也不例外。無為從家丁談論中,得知書院裡昨夜死了一名書生。據說發現時,全身乾癟,死狀悽慘,詭異非常。他倏然變了面色,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。
“少爺,有涯公子來了。”
還真是……意料之中。無為暗自腹誹,對十六問道:“人呢?”
“這兒呢,這兒!”有涯連聲答應著,笑吟吟出現在無為面前。後者上上下下掃過一眼,注意到手裡提著的四五個盒子,捆在一起,盒上雅緻的花紋有點兒眼熟,他頓時兩眼放光,“來就來,還給我帶了糕點,真有心。”
正欲伸手,卻抓了個空。有涯早就一個閃身避開,舉著手裡的盒子,一臉正色地言道:“有所誤會,這個是煩請無為幫我轉送給一個人的。” 聞言,無為冷哼一聲,眉毛一挑,“當本少爺是你家小廝?”看他整日湊上來,原來也有自己的朋友。心中不免好奇對方是什麼人,他猶豫一瞬,補問一句,“送誰?”見有涯反手指向自己,只笑不答。他再仔細看過盒子,才發現這幾樣糕點,根本就是昨日送劍玉宸那套。
“無聊!你又不是人!”無為說罷,趁著有涯莫名發呆,立即上手搶過盒子。放在桌上,開啟其中一盒,房內香氣四溢,引人食慾大動。他隻手捏起一個,咬上一口,唇齒留香。又把剩下半個送到有涯嘴邊,笑吟吟地言道:“來,餵你!”後者面上一愣,剛剛張口,還沒等碰到糕點。無為卻是嗖地反手塞進自己嘴裡,笑得一臉狡黠,揚聲喊過侍童,“十六,把另外幾盒代我送給老爺和夫人,就說是,有涯公子孝敬二老的。”
待到十六走遠,無為將昨夜從於夫子家中瞭解到的事情,向有涯說明,末了言道:“劍玉宸那小子撞見樹變成人,應該是另外一隻樹妖。我們去找他問問詳細,看看是個什麼妖異。”
有涯不鹹不淡地問道:“無為少爺,你進得去府衙大牢嗎?”
“牢?府衙大牢?”無為一臉茫然,“去那兒做什麼?”
“劍玉宸昨兒半夜就被抓府衙大牢裡去了。”有涯言道:“緝柳書院昨夜死了一名書生,劍玉宸當時睡在屍體上,書院學子報案之後,衙役不消絲毫氣力就把人鎖上帶回去,連夜審問一番,丟進大牢。”
無為聽後,笑得只見眉毛不見眼,一副幸災樂禍地模樣,“喲,他也有今天。”說著,又拿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裡,含糊不清地問道:“可知道什麼時候問斬?”
“哪能隨隨便便就斬?”有涯莞爾一笑。若是劍玉宸看到無為此時的反應,估計不用問斬,就直接氣死過去。他言道:“那小子拒不認罪,沒動機,也沒什麼證據指向他,只好先暫時收在府衙大牢裡關著。”說著,他話鋒一轉,“不過,衙役後來又抓進去一名落魄的書生,叫個什麼梅南都,審問一番,又關進去了。”
“梅南都?”無為心下一驚,“怎麼會是他?!”
“同是緝柳書院的學子,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?”有涯言道:“聽聞好像是現場找到一樣關鍵證物,指出是梅南都所有。又有書院學子提供線索,言說司徒馳皓,就是那死掉的書生,曾經當眾奚落梅南都,有可能是其心有怨憤,夜半殺人。”說著,看向無為,“瞧你這反應,莫不是認識梅南都?”
無為面上三分愁容,將昨夜撞見梅南都欲殺義兄一事告知有涯。後者思忖片刻,“照你這麼說,書生死得時候,梅南都根本不在現場,難怪他直喊冤枉。看來,只要他那義兄和你出面證明……”
無為心中一凜,“糟糕!禍事要上門!”話音甫落,門外十六去而復返,身後跟著正是一臉焦急之色的蘭北望。
蘭狀元一進門,先是向兩人作揖,得知有涯並非外人,才言道:“無為少爺,冒昧前來打擾,實在是有十萬火急之事。”
“該不會也是因為緝柳書院死人的事情吧?”無為向蘭北望斜過一眼,後者重重點頭。
將案情細節一一說明,蘭北望猶豫著問道:“不知無為少爺是否可以走一趟府衙,出面證明我四弟的清白?”
果然是來找他去府衙當證人。想起少師無為家門祖訓,這要是被少師老爺知道,後果不堪設想。無為思慮再三,“蘭狀元,相信你還記得昨夜咱們三人之間的君子承諾。令弟生死攸關亦不肯食言,你這做哥哥的未免有違君子之道。”
“只要能夠證明四弟清白,蘭北望萬死不辭。”蘭北望向無為作揖言道:“之所以請無為少爺出面,乃是因為,四弟與在下有結義之情,所作證詞,並不足以完全採信。”
有涯見無為面有難色,開口言道:“這件事情,在下應該能夠幫上忙,就看蘭大人有沒有需要。你說是不是,無為?”
“哈?”無為愣了一瞬,繼而連連點頭,“沒錯,沒錯。我的這位朋友來歷不凡,只是不知道你……”說著看向蘭北望,“敢用嗎?”
是夜,蘭北望帶著喬裝成隨從的兩人混入府衙,輾轉來到一間屋子,將門外守衛支開。正欲跟著二人進去,卻是被無為攔下,指著有涯言道:“我這朋友驗屍手法比較特殊,外人不宜在場,煩勞蘭狀元在外幫咱們盯著點兒。”
月光透入,房內晦暗不明。兩人圍著破木架子上的屍體,仔細查驗一番。見其確實如蘭北望所言,渾身乾癟,只剩皮包骨頭,詭異非常,怎麼看都不像是人為能夠做出。
有涯指著屍體言道:“就這死相來說,絕對是被妖物吸走了全部精氣。”無為聽罷,也頷首表示贊同。目光落在屍體頭頂,發現束髮帶子裡面像是沾了什麼東西。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來,放在手心裡端看,“碎葉?!”
當三人來到大牢的時候,劍玉宸正賠著笑臉和獄卒打商量,“我說官爺,能把佩劍還我嗎?沒它我心裡不踏實。”
獄卒停步在跟前,一副趾高氣昂的態度,“怎麼著,想逃獄,我還得給你提供作案工具?老實待著,再磨嘰,當心皮肉受苦!”突然間,門外一聲輕咳,他轉首看過去,面上立即堆滿笑容,“原來是蘭大人,您紆尊降貴到這牢獄重地來,不知有何指示?”
“我要問犯人幾個問題,你們外面守著。”
劍玉宸懶懶斜過一眼,“原來是狀元爺到此,這是要夜審?”
“喲,一代少俠轉眼間成為階下囚。坐牢的滋味如何?”
劍玉宸聽聲音有些熟悉,借昏暗燭火仔細看過去,蘭北望身後兩人乃是有涯和一臉笑吟吟的無為。他道:“託福,有瓦遮頭,總比躺屍野外好多了。”
無為湊上前,笑吟吟看著劍玉宸,調侃道:“沒看出來啊,你和司徒馳皓有私情?”後者厲聲反駁,“沒有!我根本不認識死者!”
“那你怎麼昏在死者身上?據說,死者當時衣不蔽體,而你,好像也好不到哪兒去?”發覺劍玉宸登時啞口無言,無為追問道:“你昨兒半夜做什麼去了?不如說來聽聽?”
“還不就是那棵樹,不對,是那個可以變成人的樹!”三人齊齊瞪大眼睛。劍玉宸繼續言道:“昨夜,我又在河邊看到那傢伙,出於好奇,跟著進了緝柳書院,見它和一名書生攀談幾句,兩人便溜進藏書閣,在裡面……裡面……那個啥……”他說地含含糊糊,遮遮掩掩。
另外三人面面相覷,異口同聲地問道:“啥?”
“我說,你們是真不知道,還是裝糊塗?”劍玉宸不由得衝三人翻個白眼,低聲言道:“他倆在裡面行魚水之歡。”
“哦。”三人面上皆是瞭然地神色,無為挑眉言道:“然後呢?你看著不過癮,也跟著下場?結果睡死在書生身上?”
“什麼亂七八糟的!”劍玉宸反駁道:“在下也懂得,君子之道,非禮勿視。不過,我……我正欲離開的時候,看到熟人。”
“誰?”三人又是異口同聲。
劍玉宸面色越發難看,幾番欲言又止,最後覷了無為一眼,“你。”後者霎時黑著一張臉,“行了,兇手就是你!在這兒等著被問斬吧。”說罷,轉身就走。另外兩人相視一眼,也跟著離開,徒留劍玉宸憋得滿面通紅,低聲叨咕:“蒼天啊!兇手真不是我!我沒殺人啊!”
蘭北望趕上前兩步,禮貌詢問道:“無為少爺,為何篤定此人是兇手?”
無為言道:“這不是很明顯嗎?劍玉宸是從現場抓回來的,他說當時看到我。但那個時候,我正和蘭狀元還有梅南都在一起。他若不是兇手,還能是誰?”
有涯在其後不禁露出個笑容,看得出,無為擺明了是在故意藉機整劍玉宸,畢竟定罪還是要講證據。不過,劍玉宸為什麼會看到根本不在現場的無為?
蘭北望沉思片刻,言道:“請恕蘭某直言,劍玉宸是個江湖人,沒有任何理由殺害一名書院學子。”
“你也知道他是江湖人。”無為言道:“江湖人有幾個按規矩辦事的?好人歹人,又沒寫在臉上。蘭狀元為其說話,莫非是有什麼其它事由?”
“確實有那麼一件事情。”蘭北望言道:“實不相瞞,在下隨董巡按回鄉時,曾遇一夥山賊,便是劍玉宸仗義出手。當時巡按大人贈予厚禮,全都被他婉拒。董巡按對此人俠骨讚賞有加,知悉此事,也暗中授意在下務必查明真相。”
無為自然知道兇手不是劍玉宸。且不說到底有沒有殺人動機,單論那一介凡軀怎麼可能吸光一名書生的精氣,事情八成是其跟蹤的樹妖所為。但劍玉宸為什麼會說看到我?而且對方說這話時候的反應,他越想越覺得怪異。此刻冷靜下來,他又暗自懊惱自己甩手的瀟灑,也沒問清楚,到底是什麼樹妖?長什麼樣子?又是在哪裡的河邊?
府衙的另一間牢房裡,梅南都正負手而立,望著月色連聲哀嘆,自言自語:“真是人在家中坐,禍從天上來。可憐學弟,人中龍鳳,卻在臨近解試,一朝命隕,嗚呼哀哉。若你在天有靈,保佑官老爺明察秋毫,為你冤案昭雪。”
三人輾轉來到,“四弟!”
梅南都回身望去,才發覺蘭北望站在牢門外,身旁還有兩名隨從,仔細看去,其中一人竟是無為少爺。他面上登時浮現幾分怒容,厲聲言道:“三哥,你……你怎麼能將無為少爺牽扯進來,還把少爺帶來此地。快離開,快離開。此事與你們全不相干,沒必要蹚渾水。”
聞得此言,蘭北望不禁連連搖首,“只要能夠還你清白之身,做一回小人又何妨?”
身後兩人相視一眼。無為心中暗自讚許,梅南都果然不負讀書人氣節,承諾在前,將生死置之度外。他言道:“我雖不想出面,但未必沒有折衷辦法,當務之急,是為你洗脫冤屈。不如把事情原委講清楚,我們也好為你奔走。”
梅南都向三人深深作揖,哀嘆道:“我也是說不清楚原由,一大早,迷迷糊糊就被官差給鎖來衙門。才知學弟司徒馳皓昨夜死在藏書閣,因生前與我有些誤會,便被拿來問話。他們拿出一證物,問我是否認得。我見確實是我所有,自然認得。官老爺才說是從死者身上發現此物,定是兇手遺落無疑。這……這我真的是百口莫辯。”
無為問道:“所言對你不利的證物,是什麼?”
“是一隻廢筆桿子。”梅南都頓了頓,言道:“說來頗有幾分怪異,那已是在下一年前便丟棄之物,不知為何會掉在案發現場?”
“嗯?丟了一年多的筆桿子,莫名出現在屍體身上?”無為一手托腮,陷入沉思。在旁有涯飄來一句話,“依我看,是那筆桿子隨你許久,有了感情,見司徒馳皓奚落你,一時氣不過。成精走去找他算賬……”
“閉嘴!”無為斜過有涯一眼,“我看你才成精了!”搞不明白,他怎麼突然這麼口無遮攔,怪力亂神之事,豈能向外胡說?須知,讀書人最不屑這種言論。
此時,蘭北望拿出一封信函,“今日已帶人搜過司徒馳皓的房間,桌上發現這個,我見上面寫名是給你,就擅作主張,拿過來了。”
梅南都雙手接過,小心翼翼地開啟,看罷內容,又是一陣哀嘆,緩緩言道:“學弟此信內容,只是為之前的奚落,向我表達歉意,和一些鼓勵進取的話語。”
無為始終覺得,一名學子不可能無緣無故招惹上妖物,據劍玉宸所看到的景象推測,二者似乎不像是初識。他對梅南都問道:“你們既是同窗,可知道死者大概是個什麼樣的人?”
“嗯,有一些瞭解。”梅南都言道:“司徒馳皓天資聰慧,在書院裡堪為佼者。其個性略顯張揚,總在口頭上得罪人,很多學子不願與他來往。他也從不計較,依然我行我素。不過,學弟其實並沒有什麼壞心,只是還處在愛玩鬧的年紀。”說著,抬手拭去眼角淚水,言語中頗多感懷。他忽地想起一事,對蘭北望詢問,“身陷囹圄,不知大哥二哥家裡現在情況如何?得知我入獄,一定十分擔心。”
“四弟放心。”蘭北望言道:“我都一一打點過。大嫂和世侄已在二哥家,幫忙照顧義母。”
梅南都放心下來,低聲唸叨: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辛苦三哥為此操勞。”
“你們兄弟有家常慢慢聊,我需要再去劍玉宸那邊一趟。”無為說罷,帶著有涯離開牢房。
眼見兩人再次出現,劍玉宸面上又驚又喜,喜從何來?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“坐牢還能樂成這樣也是少見。”無為調侃一句,言道:“愣小子,你要想活著出去,就把事情原委說清楚!”
劍玉宸一聽這話,更樂了。無為少爺雖然言語的不怎麼順耳,但話裡話外已經說明,擔心他的生死。他連忙把事情仔仔細細,完完整整,陳述了一遍。末了言道:“我一回首,就看到你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後。”
無為聽到最後,忍不住甩給劍玉宸一個白眼,“然後呢?你又做了什麼?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無為瞧著劍玉宸憋得滿臉通紅,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,不由得追問道:“你什麼啊?或者說,在你準備離開,和看到我的前一剎那,有沒有什麼被遺忘的細節?你再想想。”經他提醒,後者雙手叉腰,在狹窄的牢房內來回踱步,時而垂首深思,時而昂首望月。
有涯在旁覷一眼劍玉宸的反應,總覺得裡面透著貓膩兒。暗自疑惑,這小子到底看到什麼了?怎麼就那麼篤定是無為?會是什麼妖異化成無為的相貌嗎?那就更沒必要留下劍玉宸在屍體身上,完全可以等著兇案自然而然指向無為……
“我想起來了!”劍玉宸眼中一亮,言道:“當時,我翻身落地,眼前飄著一片落葉,我便把樹葉接在手上觀看。發現那片樹葉非常新嫩,不該是被風吹落,可是,以我的身手來說,斷然不會是被我帶落下來。而且,我記得那片樹葉,觸手有一陣溫熱感,十分怪異。”
兩人面上皆是一驚。照這情況看來,妥妥是隻妖在作亂。沒順手殺掉劍玉宸,八成是為了讓其替死。
顧不得向蘭北望解釋,二人奔至劍玉宸所言的河邊。到達地方,兩人當場就傻眼。這一排形狀各異的樹木,誰知道哪個是成了精的?非但如此,無為手結法印,耐著性子,一個個試探過去,也沒能察覺出絲毫妖異現象。不由得狐疑,“怎麼沒有?難道劍玉宸說謊?”
“不會,不會。”有涯笑吟吟地調侃道:“那小子,看到你就六神無主,哪還有腦子分神來扯謊?”
無為聽出幾分夾槍帶棒地意味,沉著臉言道:“你這話裡含沙射影的,有什麼痛快兒說!”
有涯想了想,“你難道沒有發現,劍玉宸最近幾回看到你,反應都有些莫名奇妙?特別是剛才,咱們追問他看到你之後,到底做了什麼?他卻支支吾吾,言語不出來。那臉還紅得跟猴腚似的,怎麼看都透著蹊蹺。”
果然不是多心,連有涯都看出來那小子有問題。無為贊同地點點頭,“如你所言,劍玉宸的言行舉止,確實透著古怪。那小子之前就有事兒沒事兒跟著我,尤其是他身上那張來歷不明的妖封畫像,總不會是大街上隨意撿來的吧?”他頓了頓,又言道:“我其實並不想去管他,但也許只有透過他,或者說,他身上那張布帛的來路,我們才能找到御龍皇。”
有涯差點兒當場氣結,還以為無為聽懂了,結果兩人根本沒說到一路去!不過,怎麼又是御龍皇?他好奇地問道:“無為,你總惦記著找御龍皇做什麼?那可是你的宿敵,死對頭!”
“我找死行不行啊?!”無為沒好氣地言道。面上頓時衝上三分怒容,瞥一眼被噎地啞口無言的有涯。他一個沒繃住,露出個笑臉來,解釋道:“自然是有利益交涉,不然還找他敘舊嗎?無論我想掀起怎樣的動靜,也需要功體來承載。而我現在妖封在身,壯志難酬,首要任務,就是從他身上拿回本屬於我的東西,然後破開這道妖封!”
“哦!”有涯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,又問道:“可是,劍玉宸會知道御龍皇在哪兒嗎?”
“應該是……不知道。”無為沉思一瞬,“但那張布帛,總會留下線索。畢竟我在三乘界可是學有一招‘溯本追源’的秘法,還怕找不到原主嗎?”
“無為,”有涯望著潺潺河水,出言問道:“找到御龍皇之後,你當如何?既然已經脫離三乘界,你們之間,也就不存任何仇恨了吧?為什麼還要執著與他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