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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折妖 Chapter 10 date: '2015-01-01' tags: ['ZHE-YAO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“有涯兄心直口快。”劍玉宸面上故作三分憂慮,一派深沉地言道:“這府衙大牢確實不太安全,比如裡頭那個書生梅南都,昨夜不就死在牢房……”

  “咳咳……”無為連忙向劍玉宸使眼色,問道:“以你劍大俠的過人耳力,非凡的武學造詣來說,昨夜可有發現這牢裡有什麼異常?”

  劍玉宸垂首沉思一瞬,眼神一亮,“啊!有!”抬首見另外三人皆是一副求知的模樣,他慢條斯理地言道:“昨夜牆角那隻耗子,生下一窩小崽兒,我多留幾天,就可以在這兒開葷了。”

  無為第一次發現,劍玉宸不但人比較愣,還不會看人眼色。他清清嗓子,直言道:“蘭狀元是梅南都的結義三哥。”

  果然,劍玉宸瞪大眼睛,對蘭北望一抱拳,“原來如此,方才言語上多有冒犯,對不起。”又言道:“不過,在下昨夜確實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,也很疑惑令弟為何會突然死去。”後者擺擺手,連聲哀嘆。

  無為卻是在牢門外來回踱步,仔細掃過牢房每一個角落,“蘭狀元,這裡可有鐵牢?”

  蘭北望想了想,言道:“有,一般用於關押亡命死囚,但這位……”

  無為正色道:“這位可是江湖人,武林頂尖好手。若他想跑,這破木柵欄是擋不住人的,建議蘭狀元將其鎖在鐵牢裡,以防……”

  “喂!”劍玉宸打斷無為地話,哭笑不得地問道:“無為,我沒得罪你吧?!”

  蘭北望面有難色,“如無為少爺所言,但劍玉宸已在此多日,並沒有要逃獄的意思。”

  “讀書人就是同情心氾濫!”無為湊近蘭北望,出言提醒道:“之前沒跑,那是因為有你四弟,現在梅南都死了!他便是唯一嫌疑人。”說著,一副惋惜狀,“罷了,蘭狀元既然不肯採取在下建議,我又何必枉做小人。”轉頭看向有涯,“咱們走吧。”

  劍玉宸氣得臉色發青,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個所以然。卻見有涯笑吟吟地看過來一眼,又對蘭北望嚴肅建議,“蘭大人,還請三思。”瞪著擺明跑來整他的兩個人,劍玉宸一拳打碎牢門,嚇得蘭北望立即喊來獄卒,將人鎖去鐵牢。

  兩人隨後而來,仔細看了看鐵牢每個角落,三面鐵皮圍牆,一面沉重的黑漆銅門,足有半指厚。整間牢房內,只在上頭有個三寸見方的通氣窗,能夠看到外面月上樹梢。有涯對一臉氣餒地劍玉宸言道:“恕在下直言,現在唯一能保你性命的地方,就是這間鐵牢,劍大俠還是苟且偷生幾日吧。”他在銅門上輕輕釦兩下,聽到沉悶的聲音,暗自點頭,又問道:“劍大俠,你懂五行之術嗎?可知道木懼什麼?”後者還真被這問題難住,垂首沉思一瞬,不確定地言道:“金?!”

  話音甫落,無為嗖地甩出一把飛刀,劍玉宸劍指向前一探,準確無誤夾在手中,“無為,你……”

  “身手不賴嘛!”無為拍拍巴掌,“這是給你保命的,千萬別想著用它逃獄,否則會害死你自己。”

  劍玉宸手上一抖,飛刀嵌入鐵牆,他轉身盤膝而坐,“身正不怕影子斜,我有什麼好跑的?!”

  兩人出了府衙,無為不由得打個噴嚏,他轉首看向府衙,一手揉揉鼻頭,“我覺得劍玉宸一定在罵咱倆。”

  有涯擺擺手,糾正道:“沒我,只有你。是你建議蘭北望把他關去鐵牢,不過……”想起劍玉宸見到無為時候的反應,一臉笑吟吟調侃,“放心,他肯定不會恨你。”

  “廢話!”無為厲聲道:“我是為他好,誰知道下一個死得會不會是他。”

  “死就死了唄,圖個清靜。”有涯忿忿不平地小聲言道。

  無為斜過一眼,“你嘀咕什麼呢?”

  “沒!”有涯連連搖首,一本正經地言道:“我在想,會不會是簡學林指使柳樹妖殺死司徒馳皓,嫁禍給梅南都。而後知悉我們插手,又提前殺死梅南都,做成畏罪自殺的假象。如此一來,清除兩塊絆腳石,他便能毫無懸念得中解元。”

  “哈?”無為本就沒什麼頭緒,被有涯一攪和,更覺得雲裡霧裡,“雖然兩起兇案皆非人為,而且第一嫌疑者就是那柳樹妖,可是我們不可能去告訴仇老爺,是柳樹妖殺人,讓他找人捉妖去吧?何況,那妖早不知道溜到哪兒去了,說不定正躲在哪個深山老林裡消化梅南都的五臟六腑呢。”

  有涯沉思片刻,“也許,他還潛伏在息丹城。不如,我們去捉簡學林這個教唆者。”

  “嗯嗯嗯,去吧。”無為隨口應付兩聲,“你覺得妖異都很講情……”他腦中突然想起往事,面色一沉,不耐煩地說道:“我回家睡覺!告辭!”才走出沒多遠,發現身邊仍舊跟著個人,“喂!這條路通往少師府,逍遙坊在那邊!”他說著,一手指向斜後方。

  有涯猶豫著言道:“我……我想送你……”

  “有什麼好相送的?!”無為冷言打斷有涯的話,“就算繞上一大圈兒,也改變了咱們不是一條歸途的事實。”

  “……一句話,路上小心。”有涯笑吟吟地說完,看向黑著一張臉,甩手就走的無為。那一道身影距離自己越來越遠,直至消失不見。“終究還是一場殊途嗎?”他腳下踩著青石板路,走在空無人煙的大街上,唯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剪影,緊緊跟隨,與之同歸。

  “哎!有涯!”

  有涯正垂頭喪氣地走著,忽聞熟悉的聲音,循聲望去。只見無為居高臨下地立在一處屋脊,對他露出一個笑容,“明天來少師府,我有重要事情和你說!”待到他反應過來,想要追問一句,房上哪裡還有人影兒。

  是夜,月白風清。劍玉宸被困於銅牆鐵壁之內,躺在冰涼的地上,輾轉難眠,索性起身,望著月色出神。猶記不久前,也是這樣一個夜晚,他路過息丹城的郊外,偶然遇見一名俊俏的小公子,自此牽動他的人生軌跡,改變方向。尤其是那夜藏書閣外恍惚中出現的人,那種似醉似醒地感覺,至今難以忘卻。

  月光遊弋,投射在刀柄,寒光閃閃。劍玉宸走近鐵牆,拔出飛刀,不知發了多久的呆。外面似乎是起風了,吹動枝葉沙沙作響。一片綠葉順著通氣窗飄入,樹葉細長新嫩。劍玉宸抬手接下,觸手尚餘溫熱,面上霎時色變。下一瞬,他雙眼被什麼冰涼的東西遮住,繼而,腰間又有什麼細長的東西纏上來,拽地他重心失衡,跌入一個懷抱中。微涼的雙唇覆上來,一切是如此熟悉,耳邊再次傳來那一道撩人地聲音,“想我嗎?”

  “想……”劍玉宸意識陷入一片恍惚,輕聲細語地回道:“……很……想……”突然,他毫不猶豫地一口咬下去,話鋒陡然一轉,“看清楚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?!”隨即一躍而起,雙足蹬在牆上,向後一仰,凌空一個翻身,與此同時,手中飛刀甩出。

  一名獄卒聽到噪雜地聲音,迷迷糊糊走到鐵牢外,刀柄敲了敲銅門,惡狠狠地道:“喂!大半夜的,吵什麼吵?!驚擾老子睡覺!”裡面像是有人打鬥,他躊躇片刻,連忙開啟鐵牢。

  牢內落葉紛飛,劍玉宸彷彿瘋了似的,對著空氣一頓胡亂打。“喂!你瘋了啊?!”獄卒喊了一聲,隨手撥弄兩下眼前落葉,登時如失神一般,丟了佩刀,緩緩轉首望向劍玉宸,一臉怪笑,“美人兒,我來啦!”說罷,搓著雙手撲上去……

  有涯興奮一夜,翻來覆去睡不著覺。一大早直奔少師府,在大門外看到無為已經等在那裡。見他出現,立即迎上來,一言不發地前頭引路。兩人七拐八繞,走了大半天,來到一處簡陋破爛的人家。看清楚牌上“梅宅”兩個篆字,他登時垮下臉,“你昨晚特地跑回來,就是指這件事兒?”

  “是啊。”無為說著輕手輕腳推開院門,“我當時忽然想到,咱們應該到梅南都家裡來,找找有沒有什麼被遺漏的蛛絲馬跡。因為你在蘭北望面前幫我擔了這事兒,我自然要帶你一起來。”

  有涯感覺自己一腔熱情被澆滅,差點兒甩手就走,但聽到最後一句,他偷偷一樂,故作一副大無畏地樣子,“嗯,不用客氣。”

  “想太多!”無為斜過一眼,“我只是懶得和你複述一遍。”

  有涯暗自嘀咕一句:“此地無銀,越描越黑。”

  梅南都家中只有一間房,破門爛窗,處處透著清貧氣。無為一手推看房門,忽地發現,旁邊一棵樹,正擋在門和窗之間的位置,這若是夏季,枝繁葉茂之時,不就把屋子完全遮住,不見陽光了嗎?讀書人的思維真難懂。

  兩人進入房中,屋裡一張簡板床榻,一個靠牆而立的架子,上面整齊羅列許多經史子集,以及一張破洞桌子,筆墨紙硯俱全,一幅尚未完工的丹青,畫的主題乃是一棵枯樹,枝椏形狀頗為怪異。

  “真可謂是家徒四壁啊。”有涯不禁感嘆一句,“無為,這小書生含冤屈死,你說他下一世會不會投胎到好人家?”

  “誰知道他造了什麼業?!”無為步出房門,衣衫不慎被門口枯樹的枝杈刮到。他猛然停步,身後有涯差點撞上去,“怎麼了?”

  “這棵柞樹,我總覺得它長得不是地方。”無為皺著眉頭,圍著柞樹走上兩圈兒,“我試試看!”說著一手結印,正欲探向樹身,外頭傳來一陣噪雜的腳步聲。

  蘭北望唉聲嘆氣,推門就看到無為和有涯,他疑惑問道:“二位怎會在此?”

  “想來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。”無為問道,“蘭狀元又所為何來?”

  蘭北望一聲哀嘆,“例行公事。”又對衙役囑咐道:“你們輕點兒,不許損壞任何物件兒!”說著對兩人作揖,向房內走去,看一眼半遮半掩的枯樹,面上露出七分疑惑。他看了看屋裡幾名衙役,對無有兩人低聲言語,“府衙大牢昨晚又出事了!”

  雖然早有預感,但真正聽聞,無為還是不由得一驚,看來柳樹妖果然又去找劍玉宸了!有涯在旁不鹹不淡地問道:“怎麼,劍玉宸死了?!”

  蘭北望連連搖首,將事情粗略講述一番。原來劍玉宸昨夜在鐵牢裡面發瘋,把負責看守的獄卒打了個半死。仇老爺大怒,不由分說得判個毆打官差的罪,賞下五十大板,直打得劍玉宸痛昏過去,又被用沉重的鐵鏈鎖住,丟回牢裡。

  區區五十大板而已,劍玉宸怎麼會被打到昏死?不過,他不打妖,為什麼平白無故打獄卒一頓?當看到全身上下被捆著手臂粗的鐵鏈,狼狽不堪,蜷縮在地上的劍玉宸。無為腦中一瞬間沒了疑問,上前一把抓著對方衣襟,怒吼道:“你傻啊!被打成這樣!不知道運功抵擋嗎?!”

  “我……咳咳,只是想讓自己清醒點兒,還要感謝仇大人給我這個機會。”劍玉宸說著,掏出一片柳葉,顫抖著遞上前,“它昨夜來過……我本想趁機抓住,無奈身手實在是天差地別,被它逃了……”

  無為接過柳葉,發覺劍玉宸倒在地上,一臉呆滯。他猶豫著伸出手,將人扶起來,拍拍對方肩頭,安慰道:“沒什麼好沮喪的,有些東西不是人為可以解決。”一手指向有涯,“這位才是專業的,再堅持一天,我們一定捉到真兇,帶你出去!”

  “飛刀呢?”有涯出言問道。劍玉宸擎起一隻手,顫顫抖抖指向上空,“那兒!飛刀當時直接穿過那傢伙的心口,它卻毫髮無損,而且……而且那獄卒根本看不見它,只有我……只有我看得到。它一定不是人,一定不是……”

  有涯縱身一躍,收在懷中。晃眼瞥見無為面色有異,也不多言,拉著人就走。

  蘭北望隨著走出一段距離,斟酌良久,作揖言道:“無為少爺,方才在梅宅人多口雜,是以有所隱瞞。我見四弟家院中莫名長出一棵柞樹,此事甚為怪異啊。”

  無為霎時回神兒,一臉驚愕,“你說什麼?!那難道不是梅南都自己種的嗎?”

  “且不說哪有人會把樹種在門窗之間。在下去過無數次,我敢篤定,院中那棵柞樹絕對不是四弟栽植。”蘭北望頓了頓,一臉歉意地言道:“其實在下上次亦未將事情全部說明。當初拿到二哥遺書時候,我明明看到窗外有棵老樹,無風自搖,但仔細看去,又不見了。次日我才知道,客店後院里根本沒種樹。但讀聖賢書,本不該信怪力亂神之事,直到四弟家中又一次發現異象,使我不得不信啊。”

  無為暗自思忖,對蘭北望問道:“你當初看到的可是一棵柳樹?”

  “非也。是棵一半枯枝爛葉,一半枝繁葉茂的柞樹。”

  柞樹?!又是柞樹,梅家院中也憑空冒出一顆柞樹。無為清楚記得,那棵樹下泥土堅硬,絕對不是新栽植。可惜當時礙於蘭北望突然出現,沒能來得及試探柞樹是否修成妖類。

  有涯注意到無為自從出了府衙,一路上垂首,默默不語地走著。“你心中有愧?”

  “哈?”無為倏然停步,“那倒不至於。我只是在想,柳樹妖第一次沒有殺劍玉宸,還可以理解為它想找人替罪。但昨夜又去牢裡,仍舊沒有順手殺掉劍玉宸,反倒是一頓捉弄。它到底想做什麼?”

  “何須苦思冥想?找出來,一問便知。”有涯說著,拿出飛刀。

  無為劍指在刀身撫過,對有涯言道:“可以了,你我分頭去找,遇到樹妖自然會有感應。”說罷,抬腳就走,又突然停下,一手拉住欲離去的有涯,“量力而為,打不過就跑,我不會怪你。”後者略有愣神兒,點點頭,囑咐道:“木懼金,帶上施無畏,有備無患。”

  在偌大的息丹城,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,此刻的兩人,雖然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,但憑藉著同樣微弱的妖氣,尋找著同一個目標。日頭漸漸西落,天邊晚霞亦慢慢褪去,小販們忙著收拾攤位,人們也都腳步匆匆,轉眼間,大街上空空蕩蕩。

  夜幕來臨,時間在一點點流逝。無為心中煩躁,正四下張望,瞥見一名襴衫書生,懷中抱著個油紙包,垂首趕路。他揉揉眼睛,仔細看過去,可不正是簡學林。稍作思忖,立即悄然跟上。發現書生腳步虛浮,彷彿丟了魂似的,越走越偏,出了內城,來到一處近水的地方。

  遠遠看到河邊一棵垂柳,果然依水而居,想來就是住在這裡。無為謹慎地停步,目光緊緊盯著簡學林,見其走進一間茅草房,便再沒了動靜,只能看到窗戶上透出的一對兒剪影。不確定柳樹妖到底有多少修為,他不敢冒然上前,生怕打草驚邪。但這樣幹守著也不是個辦法,無為一時犯難,暗自嘀咕,“若是有涯在這兒就好了。”說罷,他面上一驚,像是為說服自己似的,又補上一句,“就那身手,在這兒估計也解決不問題。”他做下決定,劍指一凝。

  卻被一隻手掌握住。無為看著氣喘吁吁地有涯,“什麼毛病?你特地來給我使絆子的?”後者連連搖首,長舒一口氣,“簡學林是個凡人,萬一他說出去,你就不得不脫下少師無為的皮相。”他深思一番,“也對,那你去把他引開。”

  有涯言道:“有那柳樹妖在旁,這招不管用。再說,區區一介書生,肩不能扛手不能提,我能引到哪兒去?”

  這不行,那不行。無為急得抓耳撓腮,“那去把樹砍了,這總行吧?!”

  有涯笑吟吟地攔下無為,“稍安勿躁,我來之前,已幫你搬救兵,馬上就到。”不待後者追問,那邊蘭北望帶著一眾官差,也來到此地。衙役二話不說,進屋把簡學林鎖起來,拖出房間。

  見時機正好,有涯在無為耳邊低聲言道:“我去幫你拖住它的主魂。”說罷,縱身一躍,跳入戰團。他竄出去地太快,便沒看到身後伸出的一隻手。

  無為望著自己伸出的手發愣,忽地反手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,登時疼得清醒三分。他轉身來到樹下,雙手結印丟在樹身,“妖物!還不快快現出原形?!”   一眾衙役無不大感訝異,齊齊讓出些距離,圍著裡頭那個莫名衝出來,像個瘋子似的,對著空氣一頓拳打腳踢的人。其中一人面有難色地問道:“蘭大人,這是……”蘭北望抬手示意他們噤聲,“你們儘管退開,守在外圍。”

  無為一手起陣,發現只能困住半個樹身,他忽然想起有涯的話,再仔細看看柳樹,原來真的是半妖之體。“看你能頂多久?!”話音甫落,手中施無畏一招橫掃千軍擊出。那邊戰團傳出一聲慘叫,繼而眾人眼前憑空出現一個人影。正赤手空拳與另外一個人交戰。簡學林見柳鴻才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出形來,大為訝異。四處尋找,看到樹下一個人,正在揮舞著羅漢棍,打得垂柳掉下一地斷枝殘葉。

  沒走上幾招,柳鴻才落於下風。他一個凌空翻身落地,雙手一抬,四周颳起一陣詭異的狂風,漫天柳葉飛舞,遮迷了所有人的眼睛。有涯在無數柳葉中,準確無誤接下襲擊自己的那一片,卻在下一瞬僵在原地,無法動彈。而柳鴻才也不急於搶攻,嘴角掛笑,饒有興致的看著對手蹲在地上發傻。

  戰事莫名緩和,柳樹下的無為似乎心有所感。昂首望過去,發現有涯呆在那兒,如失了魂一般,柳鴻才雙臂泛著青光,正慢慢悠悠走過去。他心下一凜,“糟了!”隨即縱身一躍,擋在有涯身前,使出一招僕步穿掌,另一手中施無畏適時挑開柳鴻才的雙拳。後者登時一聲怪叫,退出三丈開外。

  “喂!有涯,醒醒!”無為轉身一邊使勁兒搖晃,一邊喊道:“有涯!醒醒啊!”可人彷彿睜眼睡死過去,怎麼都喊不醒。倒是連累他疏於防範,不慎吃了柳鴻才一腳,兩人直接撲在地上。

  眼角掃到對手乘勝追擊,無為一手攬過有涯,就地一個懶驢打滾,險險避開,又將其護在身後。隻手用施無畏解招,難免左支右絀,沒少捱揍。心中暗自慶幸,好在柳鴻才昨夜已經被劍玉宸一刀破了功體。他忽地想起來關鍵,垂首看到有涯手中握著一片新嫩樹葉,毫不猶豫地伸手去奪,對方卻死死攥著不放,他心升惱火,反手就是一棍砸上去。

  有涯一聲慘叫,手一鬆,捂著手背,呲牙咧嘴地質問:“你不去破柳樹妖的原身,跑過來打我幹什麼?!”

  “你……”無為見柳葉落地,也不多做解釋,只叮囑道:“別再碰柳鴻才身上散出來的柳葉!尤其是新葉!”

  “柳葉?!”有涯這才瞭然,是剛才接下一片柳葉,不慎中了對方的暗招。他隨手抽出一名衙役的佩刀,犯難地擰著眉頭,“在這密密麻麻地柳葉中,想要片葉不沾身,還真是一件難事啊。”他起手迎戰,一刀直擊柳鴻才,換得近身,低聲調侃道:“喂!再不回去,你的半個妖身可就廢了!”

  “哼!不在乎!”柳鴻才說罷,雙臂畫個圓兒,又一次掀起更劇烈的狂風,柳葉夾雜在黃沙中,如利刃割膚。在場眾人被吹得東倒西歪,無不抱著腦袋蜷縮在地上,身上被割出一道道細長的傷口,劃破衣衫,劃開血肉。耳邊一陣噼裡啪啦,也無暇去理會那倆個似人非人的戰況如何。

  眼見有涯單刀與柳鴻才又過上幾十招,可就是一直沒有分出勝負。無為在旁看得著急,忽地心生一計。趁這一陣黃沙揚塵,他隻手結印,縱身躍上樹梢,手中施無畏瞄準樹身的中心位置,向下一戳。垂柳登時一分為二,半身倏然枯萎壞死。

  與此同時,柳鴻才恍若受到重擊,撲通跪地,有涯順勢一刀劈下。四周霎時恢復寂靜,蘭北望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,觀察一番周身,繼而爬起來,湊近站在不遠處的有涯,詢問道:“那個人……不是,那個東西……哪兒去了?”

  有涯刀尖向下一指,一個半青半黑,形狀怪異的枝杈,直溜溜矗在地上。他對蘭北望道:“就是此物,你拿回府衙,交給仇老爺,一審便知。”

  蘭北望將信將疑,俯身拔起枝杈,原來竟是個倒栽蔥的人形,面上駭然失色,結結巴巴地問道:“這……要如何解釋?”

  有涯思忖一瞬,在其耳邊低聲交代幾句,末了言道:“如此一來,方可成事。”

  這會兒,衙役們都已經整裝起身,也顧不得身上大大小小多處傷痕。其中兩人拘著簡學林,一眾人隨著蘭北望趕回府衙。

  “走!咱們也去看看仇老爺如何審案?”無為說罷,一手拉過有涯。後者卻是手一哆嗦,倒吸一口冷氣。他這才看到,對方整個手背腫成熊掌,皮笑肉不笑地問一句廢話,“疼啊?”有涯猛勁兒點頭。

  無為挑眉斜過一眼,“會比我為了護著你,身上挨一番拳腳……”他話還沒說完,被有涯緊緊擁在懷裡,“那我幫你揉揉。”說著,當真一手輕輕柔柔撫過後背,慢條斯理地順著。擾得他一時神思恍惚,緩緩抬起一手,將人使勁兒推開,“沒你那麼嬌貴,走啦!”

  息丹城先後兩起命案,撲朔迷離,仇老爺已是食不知味,夜不能寐。聽聞蘭北望已將真兇緝拿歸案,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,連夜升堂問案。見兩班衙役整裝列位,無不哈欠連天。他手中驚堂木重重一拍,所有人立即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。那簡學林更是嚇得撲通一聲跪地,連連磕頭。蘭北望在仇大人耳邊低語幾句,後者聞之駭然,大喝一聲:“簡學林,你可知罪?!”

  簡學林戰戰兢兢,用眼角偷偷覷一圈兒,壯著膽子回道:“小人讀的是聖賢書,向來奉公守法,迷迷糊糊被蘭大人拘來,不知所犯何罪。”

  “聖賢書裡可沒教你為功名不惜殺害同窗!”蘭北望勃然大怒,對仇大人作揖,“大人,簡學林有一通曉異術的相好,名叫柳鴻才。他為能夠穩穩得中解元,教唆其於藏書閣內殺死司徒馳皓,又故意栽贓嫁禍給梅南都,後更甚入大牢將梅南都殺死,並且造成畏罪自殺的假象。”

  仇大人聽得雲裡霧裡,“那柳鴻才人呢?可有一起逮捕歸案?”

  “同樣押解回來。”蘭北望說罷,恭恭敬敬遞上一個托盤。

  仇老爺狐疑地掀開布帛,看到上面橫著一截兒形狀奇特的樹杈,頓時鐵青著一張臉。他根本不信怪力亂神之事,但礙於蘭北望乃當朝狀元,又是董巡按的學生兼準女婿。既然言說定能破案,他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審。可這樹杈不言不語,無從下手,那便繼續質問堂下跪著的活人,“簡學林,本官問你,蘭狀元所言,可是事實?”

  “冤枉啊。大人,冤枉啊!”簡學林頻頻叩首,慌忙解釋,“小人與柳鴻才交好是真,但並不知其先後殺害司徒馳皓與梅南都,更加沒有教唆一說,還望大人明察。”

  這番話早在蘭北望意料之中,當仇大人不著痕跡地投過來一道目光。正巧一名衙役急火火地奔進來,手上提著一個精緻的小食盒。他接過食盒,輕輕開啟,裡頭原來是一塊兒棗糕,大堂內一時香飄滿屋,還伴隨著此起彼伏地咕嚕咕嚕。

  仇大人乾咳兩聲,掩飾自己飢腸轆轆地尷尬,正色道:“蘭狀元,這是何意?”

  “大人,您請看!”

  話音甫落,讓人大感訝異的事情發生了!只見那一截樹杈嗖地立在托盤上,五條枝丫倒像是個小人兒的模樣。一眾人不禁嚇一哆嗦,不知這是個什麼精怪之物。仇老爺也不由得靠在椅背,左右躲閃,生怕這怪象衝自己來。堂下簡學林更是被駭地面如土色,瞠目結舌,說不出話來。

  樹杈在托盤裡原地轉一圈兒,繼而彷彿找到目標,一蹦一跳,竟是奔著桌上那塊兒棗糕去了!它用力一躍,卻不料撲了個空。蘭北望已經先一步拿走食盒,對著樹杈言道:“柳鴻才,還不快快顯出人形?!”

  而在堂外的屋脊後面,探出兩個圓咕隆咚的腦袋,注視著內中一切動靜。無為心生疑惑,低聲問有涯,“這都你交給他的?”後者笑嘻嘻地點頭,“這柳鴻才被簡學林喂嬌貴了,只吃聚兒齋的棗糕,我便將此事告知蘭北望。”

  瞥見有涯一副等誇獎的模樣,無為雲淡風輕地言道:“它的妖魂已經被我打碎,還拿什麼來顯形?”

  “它終究是個小神,碎了一半妖身,可還有神性在。”有涯說著,朝向堂內一彈指。一道依稀可辨的流光,鑽入樹杈。隨之一陣纏纏繞繞,晃出個一襲青衫的人形。

  眼看著堂下突然多出個人來,引得滿堂驚疑,議論紛紛。仇老爺驚堂木一拍,斟酌良久,不知該用什麼措辭,見它既然是個人形,那索性以人待之,打著官腔問道:“堂下所立何人?報上名來!”   柳鴻才卻是如剛睡醒一般,伸個大懶腰。將坐堂仇大人,以及堂內兩班衙役挨個兒瞧上一遍,最後把目光落在蘭北望手上那盤兒棗糕,瞥過一眼,不屑地冷哼一聲,“你們不就是想知道真相嗎?那書生是我殺的!可你們區區凡身,能奈我何?”他說著,指尖一道青光投向簡學林,鎖鏈登時斷開。簡學林連忙丟了鎖鏈,“帶我離開!”

  在場眾人無不駭然,兩班衙役更是齊刷刷的隻手覆在刀柄,蓄勢待發。

  無為緊緊盯著內中動靜,一手倏然握緊施無畏,低聲言道:“它想做什麼?!”

  誰都沒有料到,柳鴻才竟是一個閃身拉起簡學林,“生在人世間,煩惱無數。我將帶裡去一個不需要為錢愁苦,不需要追名逐利……”說著,一手摟過對方,“永遠不會再有死生的地方!”後者一臉驚愕,面無血色,唯有他明白,那到底是什麼地方,然而禁錮在身,無法逃離。

  無數嫩枝新葉包圍著兩道身影,四周騰地燃起詭異火焰,伴隨著一陣呲呲作響,眨眼燒成一撮灰燼。這火來得莫名,燃得無端,燒乾淨了兩人,卻又不傷及其它。隨著一陣冷風吹過,堂內不再留有任何跡象。

  “這世上已無你的容身之處,倒不如跟我走!”無為腦中倏然閃過御龍皇的話,這一刻,他對過往種種經歷產生新的感悟。從無憂無慮到天地不容,一切似乎都在那大妖的掌握之中?

  眼前忽地划過來一道暗影,無為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揮過去。直打得對方慘叫一聲。見有涯抱著手疼得呲牙咧嘴,他沒好氣地問:“你幹什麼?!”

  “看你是不是元神出竅了!喊半天都沒反應!”

  無為一陣搖首嘆息,突然想起一事,他狐疑問道:“你在柳鴻才的幻象裡看到了什麼?”

  “我……那個……”有涯故作一臉謹慎,衝無為勾勾手指,“附耳過來,我告訴你。”後者擰著眉頭,略有猶豫,奈何架不住好奇心作祟,稍稍把腦袋傾過去一點兒,“曰!”有涯狡黠一笑,隻手攬過無為的肩頭,在其耳邊輕聲細語,“就是……你……”說著,垂首覆上對方的雙唇。

  無為一反常態,沒有躲閃,也沒有推拒,更沒有出手打人。他雖然雙拳緊握,但在無數次抬起放下之後,最終還是緩緩鬆開。心中又一次升起莫名強烈的感覺,正如每一次被有涯碰觸到的時候同樣,彷彿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正在拉近彼此。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……

  饒是有涯一時情動,衝昏頭腦,此刻也察覺出異樣。他小心翼翼地覷向無為,不想撞上一道毫無情緒的目光,波瀾不驚地對他言道:“既然親完了,那就別讓我再看到你。否則,見一次打一次!屆時,可沒人敢保證,你還能好好的活著!”

  “我……”不等有涯再多言,無為已經縱身一躍,竄上房頂,眨眼消失在月色下。

  隨著“吱嘎”一聲響動,一處小黑門被人拉開。兩名衙役抬出個破架子,上面躺著一個渾身血跡的人。蘭北望緊隨在旁,來到有涯跟前,出言問道:“有涯公子,怎麼就剩您一人了?無為少爺呢?”

  “他回少師府了,此人交我吧!”有涯看著擔架上髒兮兮的人,不禁露出一臉嫌棄。他上手抓過劍玉宸的破衣服,三下五除二地扒光,又去扯對方的褲子。蘭北望大驚失色,連忙阻止:“有涯公子,且慢!裡面……沒了!”

  有涯劍指左右一劃,順手將人調個方向,繼而掀起布帛。劍玉宸便從這頭兒滾到那頭兒,被裹了個嚴實。他一杆穿過,反手甩在肩頭,晃晃悠悠地離去。

  蘭北望見有涯扛著竹竿,杆子的上半截挑著個人,生怕劍玉宸不慎摔下來,傷上加傷。他趕上前兩步,猶豫著言道:“有涯公子,他傷口惡化,怕是經不住您這樣折騰,還是由衙役幫您抬過去吧。”

  有涯偏著腦袋看向蘭北望,笑吟吟地言道:“放心,這小子皮糙肉厚,沒那麼容易死!”說著,一巴掌打在劍玉宸的後腰,“若有意外,你找我給他償命好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