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,房上躲著一人,與蘭北望有著同樣的擔憂。無為去而復返,本想安置一下劍玉宸,卻晚了一步。他見有涯已經一杆子挑著人走遠,一時有些哭笑不得。原來這小子也會暗地裡下黑手,這若是等劍玉宸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,估計會羞憤自殺。
直至那道身影已經遠不可見,無為抱臂坐在屋脊,一個疑問在腦中盤桓不去,到底是什麼牽動了你我之間的羈絆?深秋時節,寒冷的夜風,吹不涼唇邊遺留的溫熱,亦吹不散心頭升起的情愫。
扛回客店一個麻煩,有涯直接把人交給小夥計,囑咐其小心謹慎,照顧妥當。他則獨自坐在窗欞,一邊賞月,一邊飲酒。
“無……為……”
寂靜的房中傳來一聲輕哼,有涯倏然轉首,望向榻上的劍玉宸,目光逐漸變得凌厲。手上酒盅越攥越緊,啪的一聲,碎了滿地。他緩緩走向床邊,俯視著昏睡囈語地人,“無為,無為!我去找他來,讓你一訴衷腸好不好?你猜被他聽到,會不會一棍打死你?”
日頭高高掛,照耀著院中一張石桌,桌上筆墨紙硯俱全,還有一壺上好的龍井,以及一柱正在燃燒地檀香。無為被迫坐在石凳,一副睡眼朦朧的模樣,良久沒有想明白,少師一門祖訓當前,少師老爺為什麼一大早就抓他起床,說是要考考他最近學問是否見漲。為避免他動什麼歪腦筋,特地找來八個家丁圍在四周,更甚有十六在一旁顧香。
“雲出無心”。無為盯著四個大字,愁得抓耳撓腮。倒非是他不會作答,而是不知如何才能作出像少師無為之手的答案。眼見檀香燒至尾端,他索性擱下狼毫,抽出一張白紙,遞給十六,“拿去,幫我交卷!”
十六端在手上,把正反兩面瞧個仔細,狐疑問道:“少爺,您是不是給錯了?這上面什麼都沒寫。”
無為故作一臉高深莫測,悠悠言道:“這裡面的文章,你自然看不出。但拿到我爹面前,他老人家一見,保準眉開眼笑。”如他所料,少師老爺看到一張白卷,非但沒有吹鬍子瞪眼,反而連連拍手稱讚,十分欣慰。
本打算回房再睡個小覺,尚未走到門口,無為一眼就看到房內架子上一件衣衫。憶起有涯日前偷偷潛入,幫忙驅逐濁火。他終於知道對方是如何摸進房間,眼神一暗,自言自語,“真該把它扔了!”他也沒心思小憩,拐個方向,穿過迴廊,直奔後院。
十六里裡外外找一圈兒,最後憑著一下下沉悶的擊打聲,來到後院武場,“少爺,有涯公子來訪。”
“不見!”無為一招伏虎式劈下,對十六吩咐道:“把他趕走!來多少次都不見!”幾天前才說過見一次打一次,居然還敢厚著臉皮天天登門?他越想越煩躁,縱身跳上梅花樁。沒走上幾招,眼角忽地瞄到一個人影。一個閃神兒,重心失衡,差點兒從樁上摔下去,還好手中羅漢棍點地。
不待有涯說話,無為一手挑起羅漢棍,直擊對方面門。後者斜跨出半步,側身躲開,同時,又一人一杆銀槍,如蛟龍出水,劃破無為衣領。他反手變招,正欲重重砸下去,猛地看清來人,頓時大驚失色,“啊!娘!”手上立即硬生生避開,不巧打斷一支木樁。
“臭小子,還認得我是你娘?!看你那兇狠模樣,我還以為你要弒親!”
“不敢,不敢。”無為一邊笑嘻嘻地說道,一邊趁機瞪有涯一眼。後者躲在少師夫人身後,笑吟吟地衝他揮手。
“這世上,還有你不敢做的事嗎?”少師夫人調侃道,“我是不知道你們小孩子之間鬧什麼彆扭,可有涯一連數日來咱們家,給無為大少爺賠罪,就這份誠意,我也不能不管。更何況,你們以武相識,能不能有點兒武者氣節?”
敢情這小子跑到少師夫人面前哭慘去了?還把他放在沒有氣度,斤斤計較的位置。無為越聽越是惱火,臉上又不敢表現出來,他扯著笑容,“娘說得對,孩兒一定靜思己過。”
少師夫人哀嘆一聲,一手拉過無為,苦口婆心地言道:“你這孩子,年輕氣盛,為娘總擔心你莽撞惹事。”她說著,另一手拉過有涯,“不過,這臭小子和你走得近,有你在旁督促,我們老兩口,也能寬心不少。若他不肯聽,儘管揍,不用客氣。”
“還不知道是誰揍誰呢?”無為在旁忿忿不平地嘀咕,他朝著始終一臉笑容的有涯甩個白眼,手中轉悠著羅漢棍,“你都和少師夫人說了些什麼?為什麼她對你所言,深信不疑?”
“身為人母,夫人從不質疑自己的兒子。”
無為思前想後,總覺得梅南都的死透著疑問。可柳鴻才已然在眾目睽睽之下,散去神性,拉著簡學林雙雙燒死。事情便無法繼續探究。他又一次想起梅南都家中那棵怪異的柞樹,也許該找個時間再去看看。
行至大廳窗下,卻見管叔領著董巡按和仇老爺匆匆入了廳內。兩人面上皆是神色凝重,後者手中還拿著幾張考卷。猶記得少師老爺說過,今年有董巡按坐鎮,解元之事無需少師府再插手,怎麼這兩人都來了?無為心中生疑,貓腰躲在窗下偷窺。
少師老爺手上端著一頁寫滿字的紙張,仔仔細細看過一遍,一臉震驚,“這篇文章,好不眼熟!”
仇老爺點點頭,“正是當年解元竹西華的文章,非但如此,您在來看這個。”說著又拿出兩張紙來。
“這……?”少師老爺依次看罷,大驚失色。
董巡按言道:“一篇是殿試狀元竹西華當時所做的文章,另外一篇相同字跡的,想來是其得中會元時所作。”
“下官已從緝柳書院拿到幾篇竹西華當年的隨筆,與解試這篇文章做過對比,可以篤定,出自一人之手。”仇老爺頓了頓,“非但如此,這篇解元的文章內容與本屆考題並不相符,但卻與竹西華當年所作的文章,一字不差。”
“嗯……”董巡按沉思一瞬,言道:“當年竹西華的文采老夫印象深刻,另外那兩篇,粗略觀來,內容亦是極為相似。”
少師老爺面上駭然,“二位的意思是說,這三篇文章……”
“皆是從這次考卷中發現,而且是分開混在裡面。”
董巡按重重嘆口氣,“想來你們也知道,竹西華曾是董府女婿,卻不幸早逝。再看此事,內中頗為怪異。而且,咱們都是文人出身,很清楚,即便真的叫竹西華再寫一遍,也不會與當年一字不差。”
這回,不僅是內中三人面面相覷,各自犯難。連無為也十分疑惑,心中猜測三篇文章八成不是常人所為,可竹西華早就死了,難道它有怨變成什麼妖異鬼怪?那也應該直接去找董巡按償命,怎麼會跑去貢院,再寫一遍當年的文章?莫非,是另外有什麼在藉此搞鬼?故意引得人心惶惶。
突然耳邊飄來一句低聲詢問:“你在自己家,怎麼跟做賊似的?”無為倏然轉首,不慎撞上對方,原來是有涯不知何時站在身後。他稍有愣神兒,繼而抬手把人推開,頭也不回地走遠。後者追上前,“他們還沒說完呢,你怎麼就走了?”
“文人的事兒,我沒興趣。”無為撿了個乾淨地方坐下,暗自思忖,這件事情,會不會與梅南都的死有關係?想起四賢君子,還有一個被忽略的“大哥的鬼魂”。梅南都生前言說,菊東籬曾經託夢告知,蘭北望先後殺害竹西華和他。且不說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,怎麼會操控他人夢境這種術法?何況還有竹西華親筆遺書,證明其所言有假……
有涯看無為雙手托腮,眼神發呆,一副沉思狀。他隨之席地而坐,“你說,那三篇文章,會不會是蘭北望塞進去的?”
“哈?”無為挑眉斜過一眼。不得不承認,蘭北望的確是最有動機,亦最有能力做出這種事情的人。而且,他對竹西華的遺書深信不疑,但苦於遲遲找不到董巡按的罪證。這次返鄉,觸動結義之情,加之梅南都又含冤死亡。加速他劍走偏鋒,不擇手段地想要了結此事也不是不可能。
不過,正因為蘭北望太有動機和能力。無為卻將懷疑放在菊東籬身上。他曾經從緝柳書院學子口中得知,竹西華當初特地等菊東籬三年,兩人一同參加殿試。如此兄弟情深,遺書中卻沒提起菊東籬一字半句。是兄弟鬩牆?還是利慾薰心?菊東籬是不是真的死了?又是如何死的?
坐在太陽底下捋了半天思緒,發現旁邊人還沒走,“喂!”無為對有涯問道,“劍玉宸的傷勢怎麼樣了?”後者雙手一攤,一臉惋惜狀,“死了!”
“哈?”無為一瞬驚愕,隨即笑道,“那你豈不是要向蘭北望償……”他忽地噤聲,眼神飄忽不定,有意閃躲有涯狐疑地目光。
雖說有涯心知無為能料到他接手劍玉宸,但不該連他和蘭北望說了什麼都一清二楚,“你,難道……”
無為乾咳兩聲,“我……那個……去探望探望他,前頭帶路。”
有涯心中瞭然,也不揭穿,輕描淡寫地說出三個字:“逍遙坊。”
無為一聲咋呼,“你怎麼能把他放那兒去?!”
“因為我住那兒啊。”有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,“再說,有什麼關係嘛?逍遙坊也是開啟門做生意的,服務又周到。我可是花重金請人幫忙照顧劍玉宸,等他好轉,也不知能不能還我錢?”
想起少師老爺那張鐵青的臉,無為只好做罷,他幸災樂禍地言道:“放心,劍玉宸絕對沒錢還你!”
“無妨。”有涯絲毫不在意地擺擺手,“我看那小子打扮打扮也能上得了檯面,沒錢還,就把他抵給逍遙坊老闆娘。到時候,賣藝還是賣身,他自選咯。實在不行,還能做個……”他突然住聲,露出個狡黠的笑容,改口道,“好吧,其實為了方便你去探望劍玉宸,我特地從逍遙坊裡搬到客店,走!帶你去看望他。”
無為狐疑地隨著有涯兜兜轉轉,來到一處客店。劍玉宸果然被安置妥當,身上的皮外傷也都小心的處理過,此刻正躺在榻上睡覺。可看到有涯那一臉笑吟吟的模樣,他總覺得有什麼古怪。當自己的名字從劍玉宸口中哼出,無為大感訝異,猛然抬首,看向有涯,“他……”後者臉上笑意更深了。
“每次睡夢中總要叫上幾回,習慣就好!”有涯故作不察無為那沉著的一張臉,出言調侃道,“無為少爺是不是欠他錢啊,夢裡都不忘惦記你。”說著,還拿腔拿調地重複幾句,“無……為……無為……無……”
“閉嘴!”無為低喝一聲,“我……”他一個箭步衝到床邊,雙拳緊握,擎起手臂,毫不含糊地砸下去。
有涯立馬上前阻止,一手攬過無為的腰,另一手捉住對方手臂,反向扣在身後,低聲提醒道:“喂!冷靜!你打死他,蘭北望問我要人怎麼辦?!”
無為沒料到有涯擒住自己,低聲喝道:“放手!”
“不放!我不想給這傢伙賠命!”
“你放開我!”無為鉚勁兒掙扎。現在已經不是他是否出手打劍玉宸的問題,而是被有涯箍在懷裡,那種異樣的心緒,讓他只想躲開。可越是掙扎,對方越是箍地緊,還輕聲提醒他,“無為,再掙扎下去,若是把劍玉宸驚醒,看到咱倆這個樣子,你猜他會不會直接一口氣上不來,嗚呼哀哉啊。”
房內頓時陷入一陣寂靜無聲。無為放棄掙扎,任憑有涯將他緊緊摟在懷中。劍玉宸的死活並不能夠威脅到他,只要這個人不是死在他手上。而面對有涯,他已經黑臉白臉唱盡了,非但沒有使對方遠離自己,恰恰適得其反。
外頭傳來輕微的叩門聲,致使有涯不得不放手。無為悠哉哉坐在凳子上,瞥見門外來得是店夥計,身後還跟著一個人。
蘭北望得知解試卷子上的怪異現象,早已坐不住了,找個理由脫身,專程來尋有涯。三人出了房門,在角落尋一空桌坐下。
“在下有事,懇請有涯公子幫忙。”
“竹西華往年文章出現在考卷中。”有涯直言道,“此事若非你所為,那便非人所為。”
蘭北望驚疑,“有涯公子,怎會認為是我?實不相瞞,在下正是為此事,前來求助您。”
“嗯。”有涯正色道,“有件事情,我想有必要告訴你實情。梅南都並非柳鴻才所殺,而是另有兇手。”
蘭北望已是面無血色,“那是誰?是誰殺了我四弟?!”
“據我推測,梅南都的死,其實應該與竹西華文章復現有關係。”無為問道,“蘭狀元,可否詳說你是如何入董府,董巡按又是如何待你?”
蘭北望輕輕點點頭,“當年拿到二哥遺書,有幸得中狀元,我便立即投入董府,自薦做董巡按的門生。他爽快將我留下,更甚在府內騰出一所別院。我為收集其殺害二哥的罪證,便搬入董府常住。”
“奇哉怪哉!”無為聽罷原由,連連搖首,“息丹城四賢君子,早已名聲在外。董巡按明知道你的出身,非但沒有任何偏見,而且還主動把你留在身邊。”
蘭北望道:“想是他自知心中有愧。畢竟身為官家人,卻知法犯法,殺害女婿,又將死訊壓地悄無聲息。”
是夜,董巡按與仇大人作別,搖搖晃晃入了轎門,對外面轎伕吩咐道:“回驛館!”對於三篇文章之事,兩人又花上半天時間,進行一番深談,結果仍舊毫無頭緒。想起自從招竹西華入贅董府,家中便雞飛狗跳,片刻不得安寧,直到蘭北望出現,才有所好轉。可好景不長,這又憑空出現竹西華的親筆文章。唉!難道真的是竹西華?是人還是鬼?他緩緩閉目,靠在一側小憩。
無為左思右想,再一次夜探梅南都家。瞥一眼身後死皮賴臉跟來的有涯,皮笑肉不笑地問道:“天龍門的有涯大護法,您可有什麼發現?”
“嗯?”有涯故作深沉,看了梅宅外牆一圈兒,“妖氣!”說著,一掌開啟殘破的大門。
一眼看過去,院中門和窗之間空空如也,那棵長得不是地方的柞樹,已然憑空消失了?!有涯在旁調侃道:“一定是你無為大少身上罡氣太重,這小樹妖望風而逃了。”
“妖氣散這麼厲害,看來是趕著去作什麼妖事,先找到再說!”無為說罷,隻手結印,一縷白煙,打著卷兒飄遠。兩人相視一眼,立即隨後跟上。
董巡按不知睡了多久,只覺得今晚回去的路格外難走,跌跌蕩蕩。忽地,轎子哐啷一聲落地,害他不慎從轎內滾出來。夜風冷颼颼,周圍荒無人煙,四個轎伕不知去向,跟前唯有兩個挺新的墳包,各自前頭矗著塊石碑。董老狼狽起身,借月光湊近一看,頓時嚇得面如土色。
原來,這兩處墳,竟是竹西華與梅南都。董巡按很快冷靜下來,穩住心神。既然是四賢君子其中兩人,那這操辦的人會是誰,也無需多想,便能猜到。下一瞬,蘭北望由軟轎後面走出來,“巡按大人,看到女婿的墓,怎麼嚇成這個樣子?”
瞧見蘭北望手中寒光一閃,心知梅南都的死亡,終是點燃了他多年的隱忍。董巡按面上強作鎮定,不答反問,“帶老夫來此,是準備取命祭奠你們的兄弟竹西華嗎?”
蘭北望一手持刀,哆哆嗦嗦,“我二哥是你所殺!”
“是,也不是!”董巡按沉思一瞬,“老夫也想知道竹西華究竟是怎麼死的!”
“你果然不肯承認!既然想知道,那就親自下去問他吧!”蘭北望憤怒地舉起刀,不顧一切地對著董巡按胡劈亂砍。後者嚇得倉皇逃竄,連滾帶爬,直喊救命。
“要死人了!”無為推了推有涯,低聲說道:“謀害朝廷命官,蘭北望也別活了!我不方便露臉,你下去幫忙。”
有涯看向無為,笑吟吟地問道:“你求我啊?”
無為一怔,佯裝怒意,“你去是不去?!”說著又推了有涯一把,“救人如救火!”
“好好好……記得,你欠我一份情!”有涯說罷,看準時機,出手一把抓住董巡按,從蘭北望的刀口下把人拉開。同時一掌揮掉蘭北望的刀,想了半天該用什麼措辭,眼角瞄到無為。他眼珠一轉,“蘭北望,謀害朝廷命官,你不想活了?!”
無為聽聞,一臉哭笑不得。這小子依樣畫葫蘆,打得哪門子官腔?!
豈料蘭北望果斷決絕地言道:“沒錯!兄弟先後死去,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?!不能給他們報仇,我活著心中有愧!不能讓他們沉冤得雪,我苟且偷生都是罪!”
這下輪到有涯傻眼了。蘭北望把話說成這樣,要怎麼繼續周旋?他再次看向躲在暗處的無為。後者一掌拍在自己腦門兒,衝他打出一連串手勢,有涯立即心領神會,“蘭狀元,你好歹也是個做官的,既然非說董巡按殺你兄弟,你們不如當場對質一番,看看到底是誤會,還是事實。”
蘭北望怒道:“有什麼好對質的?二哥親筆遺書寫得明明白白,是他董巡按,在自己女兒新婚之夜,將自己女婿殺死!”
有涯望向董巡按,“機會難得。董老對此事,可是需要辯解?”
“辯解不必!畢竟老夫也不敢篤定,竹西華一定非我所殺。”董巡按望向有涯,“我知你通曉奇門,老夫現在就將當時所見真相說與你們聽,或許能一解心中多年的疑惑。”他思忖片刻,“新婚當夜,老夫睡夢中只覺耳旁有人,言說竹西華是妖,指責我把女兒嫁給一隻妖。老夫迷迷糊糊,看見竹西華血淋淋地雙手,正一邊掏出小女的五臟六腑,一邊往嘴裡塞,那景象好不駭人。老夫不顧一切地衝上前阻止,撕扯著竹西華。待到我清醒過來,就見自己滿手鮮血,才知女婿竹西華突然暴斃,小女也變得半痴半傻。”
“怪力亂神,子虛……”蘭北望突然住聲,想起自己確實遭遇過怪象,而且竹西華的親筆遺書,仔細推敲下來,也是怪象所呈現的結果。他只好將話吞回,忿忿不平地瞪著董巡按。
董巡按頓了頓,看向蘭北望,“老夫當年就知道你的出身,也清楚你得中狀元之後,投拜帖的意圖。其實,老夫比你更想知道,竹西華到底是不是我所殺?!”
有涯追問道:“那麼後來呢?此事便被你壓下?可有發生什麼怪象?”
董巡按一聲長嘆,“如此荒誕怪力之事,老夫只好草草處理,嚴令所有人不許聲張。可自那以後,家中怪事連連,攪得府上不得安寧。老夫也越發懷疑是自己夢中殺死女婿,竹西華回來報復。直到有一日,來了名書生,直言董府有冤魂作祟,而他能夠鎮住府上妖邪,但要做我家女婿,甚至不計較小女痴傻多年。老夫迫於無奈,唯有同意。”他紅著眼睛望向蘭北望,“蘭狀元,你道那書生是誰?正是你大哥菊東籬啊!”
“一派胡言!”蘭北望勃然大怒,厲聲反駁道,“我大哥堂堂讀書人,不懂得怪力亂神之事,更不會強娶自己準弟媳。你莫要誹謗他!”
“非也!”有涯提醒道,“蘭狀元大概忘記了。不久前,菊東籬可是曾入梅南都夢中,顛倒黑白,說是你殺了他和竹西華?此事,也甚為怪異。”
董巡按略微點頭,“這位公子所言不錯。正如你潛伏在董府多年,尋找著老夫殺害竹西華的證據。老夫也同樣一直在派人收集竹西華生前的一切訊息,包含你們四賢君子。最終,我發現,菊東籬在殿試當日缺席,之後下落不明。而當竹西華死後,他又主動來到董府,並且絕口不提與竹西華之間的關係。種種串聯,老夫不得不懷疑,是你們的義兄菊東籬在幕後操手一切。”
蘭北望自然記得,是四弟告知他大哥入夢之事,可惜當時諸事繁雜,沒有細加探究,如今陰陽兩隔,更是無法再問。可既便如此,他也絕不相信,大哥會做出那些事情。他對董巡按質問道:“就算一切如你所言,那我入董府時怎麼沒有見到大哥?”
“唉!說來更為怪哉!”董巡按對蘭北望連連搖首,“董府上上下下已是不成樣子,直至三年後,你入董府,菊東籬彷彿憑空消失一般,再也沒出現。所以老夫在明知道你有所圖謀的情況下,仍舊決定把你留在身邊。畢竟,一名普普通通的書生,比之那不知是人是鬼的菊東籬,危險性要小太多太多。”
無為眼前一亮,菊東籬?!菊東籬在竹西華死後,緊跟著入了董府?!卻又在蘭北望出現時,於董府消失,自此無信。如此看來,菊東籬明顯有意躲避蘭北望,是什麼原因呢?他真的死了嗎?若董巡按所言屬實,區區小鬼,絕對不可能有這辦手段。
此時,有涯一雙眼睛銳利地掃視著蘭北望,狐疑問道:“你入董府前後的時間裡,有沒有多出什麼從不離身的物件兒來?”
“沒……沒有吧?”蘭北望仔細想了想,“有!”他解下一個很小的布袋,“殿試當日,一名同場考生贈予在下此物。因意義不同,我便長隨腰間,不曾摘下來過。”
有涯拿在手上,先是湊近嗅了嗅,又隔著布袋稍微一摸索,知曉裡面應該是一個千年烏木念珠,上面還雕刻著六字真言。他斟酌片刻,“二位應該知道,我是一名修者。說白了,專司收妖打怪,與讀書人的‘子不語怪力亂神’不巧相悖。所以接下來的話語,你們信或不信,自行判斷。”
話說到這兒,不但是董巡按和蘭北望面面相覷。就連無為也不由自主地去摸後腦勺,“這小子在搞什麼?蘭北望身上的布袋裡又是什麼?是那個東西讓菊東籬有所忌憚,才不得不離開嗎?”他突然想起來,或許正是因為蘭北望對菊東籬造成威脅,才有梅南都生前曾欲殺蘭北望一事。那麼,菊東籬現在會不會也回到息丹城了?!
深秋的天氣越來越寒冷,但緝柳書院的學子們,卻是熱情高漲。因為延遲數日的解試,突然放榜了?!解元是那個永遠穩居第四位的壬鵬天?!
不過,此事並沒能成為一件喜事,反倒是與曾經排在新解元前面的三人,相繼死去的事情關聯到一起。不少學子們認為他是運氣好,白撿個解元來做。另有一部分人則紛紛表示心有不甘,合起夥向新解元下戰帖。而組織這件事情的人,竟然是壬鵬天的發小路紹元。
壬鵬天得知此事,不惱怒,也不接受,依舊我行我素,只是看似無意的躲過幾日。這天他剛踏入聚賢樓,便被眾位同窗圍住,非要進行一場文鬥,並且請來蘭北望和仇大人,更甚還有董巡按湊成三堂評審員。事情到了無法躲避的地步,壬鵬天只好勉為其難,接下挑戰。
昔日好友,文鬥相向。訊息瞬間傳遍息丹城大街小巷,除了緝柳書院學子先生們,還有不少文人雅士前來圍觀。壬鵬天一反常態,鋒芒畢露,在眾目睽睽之下,首次展現出超凡的學識。一眾學子逐個兒敗下陣,路紹元卻仍不罷休,與之做最後的論辯。
而令所有人訝異的是,路紹元也突然變得滿腹經綸,兩人論辯一個多時辰,不分高下。三趟評審及書院先生學子們,無不看得目瞪口呆。但蘭北望的目光卻與其他人不同,一雙眼睛緊緊注意著路紹元,發現其言行舉止頗有幾分像菊東籬。
就在壬鵬天有意出言相激的時候,路紹元大吼一聲,直撲過去。可他不但沒壓到人,反被壬鵬天趁機一巴掌砍在後頸,手起掌落,路紹元登時暈厥。
短短瞬間,從文鬥改成武鬥,壬鵬天一招打暈路紹元?!在場眾人,皆是一臉震驚,相互低聲議論紛紛。
是什麼在操控路紹元的意識?又是什麼在幫助壬鵬天?有涯居高臨下,瞧著那哥倆兒,若有所思,“哎呀呀,早知道就喊無為來看這場好戲了。”
“你是不是在想我?”
聞言,有涯轉首望去,柱子之後,正是無為倚靠著欄杆,眉毛一挑,衝他露出笑容。一個“是”字脫口而出,後者毫不含糊地甩上一道白眼,“這哥倆兒,一個比一個怪異。我雖然看不出壬鵬天是什麼,但路紹元是被妖控制了雙魂。而且……”
無為轉身繞過柱子,來到有涯身邊,低聲言道:“壬鵬天剛才看似隨意一掌,實際上正巧解開路紹元雙魂的束縛,他絕對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書生!”
就在這時,路紹元猛然醒來,一手揉著脖子,看了一圈兒,黑壓壓的全是人頭,他不爽地大吼一聲:“幹啥?!你們都圍著我幹啥玩意兒?!”
經過大家七嘴八舌的訴說,路紹元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渾事兒,他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兒,對壬鵬天道:“真是見鬼了!我咋就莫名奇妙和你槓上了?!老鐵,咱倆交情多少年,你知道的,我不會幹這種事兒!”
“沒事兒。”壬鵬天拍拍路紹元肩頭,故作笑吟吟地說道:“你還有哪兒不舒服嗎?我繼續幫你治治。”
這話本就是個調侃,路紹元卻當真了,他沉思半晌,一拍巴掌,“嘿!我這幾天總感覺有什麼玩意兒在身上,壓得難受。就你剛才那一巴掌下去,現在好多了。”哥倆兒又是一陣笑嘻嘻地互損,但也不忘把爛攤子收拾好。
“喂!”無為看向有涯,“今晚老地方見,我帶你去耍。”後者臉上的笑容一直持續到將他目送出聚賢樓。雖然有涯不需要過腦子,也知道兩人要去的是什麼地方。
新解元壬鵬天的家。夜幕籠罩,房舍四外週一片靜悄悄。只有一間書房透著明亮的燭火,窗上一個暗黑的剪影,看上去是名書生在執筆狂書。
“門沒關,深秋夜寒的,二位還是進來坐吧。”
兩人相視一眼,有涯先一步落地,邁入房中。無為緊跟其後,一眼看到桌上兩盞熱茶,心知壬鵬天不是虛張聲勢。他謹慎掃視一圈兒書房,看到牆上掛著一幅丹青,上面畫著一棵柳樹,樹下一個叼著筆桿的小孩童,正昂首望著什麼,順其視線看過去。在枝繁葉茂之中,若隱若現一個少年郎,手持一卷書,閒散倚靠在粗壯的樹杈間。
有涯一手托腮,端看良久,誇讚道:“這叼筆桿的小娃娃很可愛。”
“多謝誇獎!樹下的娃兒正是在下。”壬鵬天走上前,“二位難道不是更想知道,樹上那個?”
“不過是一隻柳樹妖!”無為不屑地言道。
壬鵬天聞言,面上閃過幾分狐疑,幾分不解,躊躇片刻,“那是柳神。”他見二人神色有異,對有涯言道,“不必故作驚訝,我知道你是修者。而這位……”說著又看向無為,“少師府大少爺,錦衣玉食的日子不享受,總跟著一名修者亂跑,真有意思。”
無為暗自懊惱,一時大意,忘記壬鵬天就生活在息丹城。若對方隨意宣揚點兒什麼,他就要費盡心思向少師無為的雙親解釋一番。且不說二老是否相信,單就謊話說多了,他總覺得自己早晚會被天打雷劈。
不過,好在這一趟沒有白走,無為的擔心更是多餘。壬鵬天的確飼有柳神,而且正是柳鴻才失掉的半神。但與簡學林不同的是,他選擇物善其用,常常與柳神進行學識交流,進步飛速。又為人低調,不著痕跡的謙讓與寒門學子以及老秀才,只閒閒做個萬年第四。
“讀書,是為修身,修性。”無為感嘆道,“壬鵬天的性子,與他的外表還真是兩極化。”
有涯言道:“簡學林不也是嗎?”
無為想了想,附和地點點頭,“是啊,看似文弱書生,卻為功名利祿不擇手段。但我至今沒有想明白,柳鴻才雖然被養成半妖之體,但他神識未泯,為何真的去殺死司徒馳皓?最後,更甚拉著簡學林燒死在大堂。”
“每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不同,無論是半神還是半妖,都是自己認為值得的選擇。”有涯斟酌一番,“就像你,不也是在執著於御龍皇嗎?”
“哈?”無為面上一愣,“好好的,你突然提起它做什麼?”
“沒有,沒有。”有涯連忙岔開話題,“這個壬鵬天很不錯,懂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。他心裡很清楚你不是少師無為,之所以那麼說,應該是不想再沾惹上什麼事情,也是為了讓你對他放下戒心,免得被殺人滅口。”
“是啊,年紀輕輕,深諳世事,但卻能做到樸魯疏狂,機巧不用。”無為忽地反應過來,瞥有涯一眼,“我什麼時候起過殺人的心思?!”
有涯故作沉思,“比如說,劍玉宸睡夢中……”
“喂!別再提這件事情!”無為頓了頓,一臉狐疑,“你應該不至於告訴劍玉宸,他……”
“你想我告訴他嗎?”有涯痞痞一笑,突地正色道,“據說,在意識混沌的時候,最能反映出一個人內心的真實想法。就像你那天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