饒天澤聽到這話,反而安靜下來,喃喃言道:“果然是這樣。他們真的……真的不要我了,把我丟在這個世上……”她坐在床上,緊緊抱著自己,垂著首,全身不停地打顫。
即便再怎麼不會安慰人,此刻無為也不得不磨蹭到饒天澤身邊。他是真真正正心疼這個無助地丫頭,一隻手擎起放下數次,輕輕拍拍饒天澤地肩頭,“想哭,就哭出來吧。”
饒天澤卻是拼命搖頭,抿著嘴角,努力平復心情。過了良久,她緩緩言道:“其實,自從那日噩夢之後,我就覺得他們出事了。而最近更是每晚接二連三的噩夢,無不是爹孃深處水深火熱之中,我卻永遠無法觸碰到他們,無法救他們出來……”她突然再次抓著有涯的手臂,“我父母是怎麼死的?死在哪裡?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在……湟河……”
無為和有涯皆是大驚失色,“你在夢境裡看到的是湟河嗎?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!”饒天澤面上極為痛苦,拼命捶打自己的頭,“我只看到水,全是水。我爹孃身帶枷鎖,在水中拼命掙扎,但是他們越掙扎,就下沉地越快。我想拉他們上岸,可怎麼都夠不到他們的雙手……”
有涯嘆道:“我雖然不敢十分篤定,但種種線索來看,你的父母或許是死於湟河之內。”
“湟河……”饒天澤喃喃重複一句,她突然跳下床,“我要去湟河!我要去湟河找我父母!”
無論兩人怎麼苦口婆心地勸慰,饒天澤都彷彿吞了稱砣似的,鐵了心要去湟河水底找饒家二老。無為執拗不過,最終只好正色道:“你現在的身份不適合公然出現在慕化城裡、若真想去,那便今夜三更之後,再去吧!這是我看在你為人子女的孝心上,能做出的最大讓步。現在,回床上躺著去!”好在饒天澤終於點頭答應,乖乖喝了藥,躺回床上。
兩人總算鬆了口氣,坐在房外,也不敢離開。生怕這丫頭一個衝動,自己溜去湟河。有涯在院裡來回晃悠,悄悄問道:“無為,你確定我們要帶饒天澤去湟河?萬一遇到什麼突發情況,很有可能你要脫殼。”
“唉……”無為言道,“天倫人情,最是難解啊。今晚,只能見招拆招了。希望那個什麼湟河龍王別出來跟著添亂就好。”
“龍王?”有涯不屑地哼哼一聲,“是不是哪路小妖在水下興風作浪?”
無為深思一瞬,暗暗搖首,“非常有針對性,殺了多名章老爺新調來的守衛。就算是妖,也八成是隻聽命行事的小妖而已。”他頓了頓,對有涯言道,“今晚有得忙了,你回房睡會兒,這邊我守著。”後者搖搖頭,坐在他一旁。一時間安靜無聲,兩人都不由得開始犯困,相繼進入淺眠。
心繫父母之事,饒天澤根本睡不著覺,兩眼直愣愣瞅著天色一點點昏暗。對她來說,這時辰走得太慢太慢,恨不得一眨眼就是三更時分,就可以去湟河。眼見月亮緩緩爬上樹梢,她輕手輕腳來到窗前,緩緩推開窗子。
月光下,無為和有涯坐在院子地上,兩人相依相靠的背影投向窗邊。饒天澤看到這一幕,又憶起每每遇到,這兩人似乎都湊在一起,好像有些過於親密了吧?她將過往種種,稍作細想,恍然意識到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答案。這兩人的關係……
一陣夜風吹過,將無為由夢中喚醒,不禁自我嫌棄地朝天翻個白眼兒,有床不睡,偏要在這裡吹夜風。他開始懷念少師府,懷念他那張溫暖舒適的大床,懷念少師夫人做的糕點,甚至懷念起少師老爺的不苟言笑。
察覺到肩頭上還有隻腦袋,無為小心翼翼地略微偏首,凝視著睡著地有涯。一個避無可避地問題,竄上心頭,回去之後,該拿這小子怎麼辦呢?他漸漸靠近對方,露出個狡黠地笑容,在有涯唇邊偷偷落下一吻。還沒等繼續,赫然瞥見饒天澤屋子的窗戶虛掩著!
無為心中一凜,霎時坐直身體,目光緊緊盯著窗戶,暗自嘀咕,被看到了嗎?真的是不得不面對嗎?
有涯正睡著舒服,腦袋下面一空,害他猝不及防一個恍神兒,睡眼朦朧地看一眼天色,“這麼晚了,叫那丫頭出發吧。”
兩人輕輕叩響房門,片刻之後,饒天澤才將房門開啟,支支吾吾解釋道:“睡沉了,抱歉。”
“差不多該出發了。”無為打量饒天澤,“丫頭,天冷了,睡覺記得關窗。”後者面上頓時白了三分,僵硬著點點頭,抓起包袱,率先走出房門。有涯一邊拾掇被子,一邊不忘調侃他,“無為少爺,什麼時候對我也關心備至,體貼入微一次?”
三人輾轉來到湟河之畔,沿河邊往上游走。無為特地選擇他上次看到水中異象的地方,“這裡比較隱蔽。”
有涯不放心地提醒道:“你想清楚,這條河裡暗藏危機,一旦水下出了什麼事情,我們來不及援手。”
饒天澤望著平靜的水面,使勁兒點點頭,一臉自信,“如果我爹孃當真做了湟河龍王,相信他們是不會害自己女兒的。”
無為手上甩出一條細繩,纏在饒天澤的腰間,“如果有什麼情況,你就使勁兒拽這根線,我們把你拉上來。”後者隨手摸一把,腰上極細的線,不禁對它的韌度產生懷疑。
想到自己現在孤苦伶仃一個人,溺死水裡又何妨?全當與爹孃葬在一處了。饒天澤把話吞回肚裡,重重點點頭,轉身一個猛子扎入湟河,濺起一片水花。
兩人在岸邊席地而坐。無為手腕上繫著線,目光盯著湟河水面,一點兒不敢走神兒。有涯抱著腦袋仰臥在地,時不時偷偷欣賞一番無為的側顏,等得昏昏欲睡。
水裡半晌不見動靜。無為昂首看看天色,已經過去一盞茶的時間了,這丫頭怎麼也不浮上來換口氣?可別是也溺在裡面了?!他猛地轉身,卻見有涯睡得一派安詳。他試探著伸過去一隻手,輕輕撫過對方的臉頰。後者緩緩睜開眼睛,衝他露出抹微笑,“你偷親我,被饒天澤發現了是不是?”
“沒……沒有!”無為矢口否認。
有涯坐起身,湊近無為耳邊,笑吟吟地問道:“是沒有做過,還是沒被發現?”
“胡……胡言亂語!”無為漲紅了臉,側過身,有意避開有涯的視線。突然間,感覺到手腕上的絲線忽地一緊一鬆,繼而掉在地上。他倏然望向湟河,只見水面上莫名出現白霧,一片白茫茫,什麼都看不清。“糟了!饒天澤有危險!”他立即甩手收回絲線,盡頭空空如也,“我下去看看!”
“別!”有涯阻止道,“不能再被饒天澤察覺你的身份,我替你去。”
無為還想說什麼,那邊水面上已然浮起來一個不明物體,看上去像是凡人的骨頭架子。繼而又浮起來一個,再之後,則是饒天澤虛弱地呼喊,“喂!無為……這邊啊,有涯……我在這邊……”
兩人連忙奔過去,把饒天澤扶到岸邊,又將事先準備好的被子,盡數裹在其身上。饒天澤嘴唇泛白,窩在被子裡,看著眼前兩具差不多隻剩骨頭的屍體,全身不停地打哆嗦,“是……是我爹孃……他們……他們在水下,卡在礁石之間。”
無為盯著饒天澤,心中狐疑,一個丫頭在水下潛這麼久,居然還有力氣帶出來兩具屍體?即便當真如此,為什麼絲線會莫名斷掉?水下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!但這種時候,也不適合多家盤問,他只好把所有問題壓下。
“這……”有涯皺著眉頭,看了看兩具也不知在水裡泡了多久的屍體,他斟酌著言道,“饒姑娘,請恕我直言。都這樣了,你能確定,這兩人是令尊令堂嗎?”
饒天澤使勁兒點點頭,“就像為人父母不可能認錯自家孩子一樣。我爹孃無論是什麼樣子,做子女的也不會認錯,就算只剩下這兩副枯骨,我也不可能認錯!”
聞言,無為心中一凜,不知怎得想起少師無為的雙親,想起二老對他的寵愛與照顧。他不由得暗自腹誹,當真如此嗎?那少師府中的二老是否知道,他們眼前的無為,並非是少師無為呢?
無為努力驅散腦中的胡思亂想,來到屍體跟前,赫然發現異狀。他記得這兩人當時被綁著千斤墜,溺在湟河。可饒天澤的雙親皆是武者出身,碧霄仙子更曾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。按理說,下水之後,不至於無法掙脫,更不應該卡在礁石縫裡?除非,還有別的什麼阻礙。想到此處,他悄悄結印掃過兩具屍體,結果令其大感訝異。竟然是有修道者禁錮了兩人的武骨,鎖住了主要經脈……
就在此時,夜空月色突然變得血紅,一束紅光照在兩具屍體上。饒天澤騰地起身,不顧一切地撲向雙親遺骸。無為一把拉住她,大聲喝道:“危險!別過去!”
兩具屍體同時一躍,直愣愣立在地上,其中較為矮的那具,顎骨一張一合,發出嘶啞的聲音,“妙妙,你總算回來了,快來娘懷裡,讓娘好好看看你。”它說著,朝饒天澤伸出一隻白骨森森的手,“快來……妙妙,快過來……”
無為聽得後脊樑發毛,偏偏饒天澤彷彿失了魂一般,拼命掙扎著,想要去觸碰兩副骷髏。
另一副骷髏的顎骨也開始一張一合,一口蒼老地聲音,“天澤啊,你翹家的事情,爹不責備你。還不快到爹孃這邊來?!”
“無為!你放開我!”饒天澤喊道,“那是我爹孃,他們是不會害我的!你放開,讓我過去!”
無為死死箍住饒天澤,“你冷靜點兒,看清楚!那是兩副枯骨,你的父母已經死了,他們死了!”
饒天澤全身一僵,耳邊不斷充斥著二老的話語。她霎時回過神兒來,仍舊掙扎不休,“我不管!他們就算是不在這世上,也還是我的爹孃,你放開我啊!”
實在是拿饒天澤沒辦法,好在這丫頭蠻力不大。無為瞥見旁邊看上去無所事事的有涯,不悅地喊道:“喂!你還不動手?!”
“啊?”有涯後知後覺地望著無為,一臉茫然,“什麼意思?打他倆?”他說著,指向兩具骷髏。
無為狠狠甩過一個白眼,暗自嘀咕,這不是廢話嗎?!可他垂首看一眼饒天澤,想起自身諸多顧忌。又不能這樣對有涯明說,只好旁敲側擊地使眼色。哪成想,有涯卻一反常態,對他言道:“你放開饒天澤吧,我也相信,天下間沒有父母會想要害自己的孩子。”
“哈?!”無為一個愣神兒,下一瞬,手上一空,“危險啊!”
饒天澤已經嗖地撲到兩具骷髏面前,雙膝重重跪在地上,“爹!娘!孩兒回來了!你們的妙妙回來了!再也不亂跑了,永遠侍奉在您二老身邊……”兩具骷髏各自伸出一隻手臂,僵硬地一下下拍在饒天澤雙肩,它們的頭上四個淚囊窩,漸漸滲出血跡,沿著眶骨周圍,緩緩流下來。
無為著實未料到,這兩具骷髏當真沒有傷害饒天澤。它們就如普通為人父母者一般,輕輕柔柔地哄著自家兒女。但即便如此,他也依舊繃緊神經,絲毫不敢鬆懈。有涯上前,一手搭在他的肩頭,“放心吧,饒天澤不會有事。”
真的是碧霄仙子和饒大富嗎?無為皺著眉頭,注視著陰陽兩隔的一家三口,心中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兒。
饒天澤猛然抬首,“爹!娘!你們告訴女兒,到底是誰害你們,是誰害了咱家?!是不是姓章的那個狗官?!是不是他害得咱們家不成家,害得我未能向你們盡一絲一毫地孝道……”
碧霄仙子口中發出笑聲,“妙妙,很有為娘當年的風範,你這樣懂事,我們很欣慰。娘常常教導你,遇事不要怕,勇於上前。但這次,娘希望你能夠忘卻此事,忘卻仇恨。你平平安安,我們才可以放心離開啊。”
“別!”饒天澤使勁兒搖頭,雙手緊緊抓著兩具屍骸的手臂,聲音顫抖著,“你們別丟下我,別丟下我……”
“是誰曾經指天發誓,不會再哭?”饒大富下顎一張一合,“天澤啊,今後的人生路上,爹孃無法在你身邊。但這湟河之水,將會永遠守護著你。女兒的一生能夠快樂無憂,才是做父母的最大的幸福。”
饒天澤淚水在眼眶裡打轉,她昂首望向夜空,死死咬著嘴角,硬生生憋回去眼淚。再次看向她的雙親,已是面露笑容,“爹!娘!希望下一世,我仍有幸做你們的女兒。”
話音甫落。兩具骷髏,呼啦一聲散落滿地。與此同時,湟河之水,逆流上漲數尺有餘。無為和有涯同時一個箭步上前,拉著饒天澤後退一丈開外。看著眼前一面水牆,猛然落下,將所有枯骨帶入湟河,岸邊再也找不到一塊殘骸。她雙膝一軟,跪在地上,向著水流褪去的位置,重重磕了三個響頭。
無為從饒家二老的遺言中,理清楚饒天澤身上的異象。原來這丫頭第一次夢中所見,正是她父母死去的景象。而三人來到慕化城,走過城橋,湟河之水為其逆流;當饒天澤被邪術追殺,跳下懸崖的時候,也是湟河之水將其托住;甚至於,她之所以能夠潛入水下那麼久,更是其雙親無時無刻地守護……
不對!無為突然反應過來,就算種種現象都說得通。但是,系在饒天澤身上的絲線為什麼會斷開?然而,當他找到機會詢問對方的時候,饒天澤卻是含糊其辭,“我……我沒注意,水下那麼昏暗,什麼都看不清楚,大概是被礁石割斷的。”
聽聞此言,有涯面上也露出疑惑,他悄無聲息地向無為遞個眼色,後者不再繼續追問這事兒。不過,兩人皆心知肚明,饒天澤明顯在說謊,這丫頭一定不知道。那根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絲線,乃是無為仗著自己一身內修,凝聚而成。刀劍不傷,水火不侵,又豈會被水下礁石割斷呢?
礙於諸多不便,饒天澤只能在醫館裡,象徵性的祭拜饒家二老。可這一日,她剛剛祭拜完。回到房裡,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兒,她立即奔上前,一把抓在手上,謹慎地看了看門外,連忙將房間門窗關閉。直至夜晚,房門由內被悄悄開啟,饒天澤探頭探腦地邁出屋子。小心翼翼地察看一番院子,輕手輕腳地打開後門兒,溜了出去。
“我就說這丫頭有貓膩兒吧?”無為斜倚著屋脊,一臉嫌棄地瞥一眼饒天澤離開的方向,“你猜,是誰再和她暗中聯絡?會不會是那個斷了我絲線的傢伙?”
有涯打個大大的哈欠,“跟上去看看咯!”
兩人不緊不慢地跟著饒天澤,無為發現,這丫頭經歷過鉅變,到底是成長很多。最起碼學會時不時停下,留心是否有人跟蹤她了。他倆也跟著一路走走停停,七拐八繞地,越走越偏。
饒天澤手中攥著字條兒,上面無名無姓,只有一個極為簡陋,但她又看得懂的路觀圖。因為此時此刻,足下正是她不久前,跟著墨綬逃避追殺的那條路。她甚至有些激動,有些希冀,留下字條的人,是她所想的人。
驀地,眼前一道黑影躥過,立在饒天澤的前路。見此人一身黑衣,手上一柄三尺秋水,抱在胸前。饒天澤瞪大眼睛,簡直不敢置信,這人可不正是她無時無刻都在殷切盼望著,能夠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,“墨綬!”
無為和有涯本來在後面悠哉哉地跟著,可這會兒饒天澤突然開始莫名奇妙的狂奔起來。兩人相視一眼,也不敢含糊,連忙跟上去。沒一會兒功夫,已經進了樹林子深處。有涯手搭涼棚,瞧向遠處還在拼命跑地饒天澤,“這丫頭怎麼跟中邪了似的?她跑什麼呢?!”
“你說對了,一定是有什麼東西在引動她!”無為忙裡偷閒地看向四周,“有涯,你不覺得這條路線有點熟悉嗎?”
有涯猛然停步,仔細觀察四周,忽地反應過來,“這是上次咱們追蹤饒天澤時候,路過的野林子!”
然而,饒天澤卻並未察覺異樣,不顧一切,只緊緊盯著目標追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墨綬為什麼會突然出現?是他留下的字條嗎?但又什麼一直在前面跑?為什麼不停下來和她說清楚,到底是……
追尋著人,穿過一片樹林,來到一處霧氣蒸騰的高崖。眼看墨綬回首衝她一笑,繼而運起身法,使著輕功,踩著幾個落點,眨眼間登上崖頂,消失在一片霧茫茫之中。饒天澤不假思索地跟著向前一躍,身後突然一緊。
“勸你還是不要跟的好!”無為鬆開手,言道。
“!哼!”饒天澤沒想到被無為跟上,不禁有些惱羞成怒,瞪著對方,“你跟蹤我?”她毫不猶豫地照著墨綬地樣子,一下下踩過去。
“唉!”無為一聲嘆息,“丫頭,他又豈會讓你得逞?”話音甫落。寂靜地山林,一聲慘叫劃破夜空,驚醒無數鳥兒撲稜稜飛起。“真是麻煩啊!”他縱身躍下懸崖,一手將人抓住,藉著峭壁山石,重新登上崖頂。
饒天澤完全不明白,自己明明朝上走,怎麼就一腳踩空,差點兒直接摔死。還好無為將她救下,但是,墨綬怎麼就過去了?!她努力平復呼吸,昂首看了看霧茫茫的高崖,隨即轉首看向身旁的人,“為什麼?!”
“救人嘛!哪有那麼多為什麼?”無為雙手一攤,露出個壞笑,調侃道,“你不用太感激我,更不用以身相許。”
“自作多情!”饒天澤紅著臉,氣鼓鼓地瞪著無為,“我是問,為什麼我爬不上去?!”
“哈?!”無為恍然大悟,這丫頭原來是中招了,難怪舉止異常,對著這種地方也敢跳。他剛準備幫對方解開,霎時想起來,自己還頂著少師無為的身份呢,萬一這丫頭將事情告知少師府二老,那就完了!正巧有涯這會兒趕上來,在他耳邊低聲言道,“我什麼都沒找到!”
無為一時愕然,竟然能夠逃開有涯的追蹤?!他尚在苦思,到底是什麼在暗中搞鬼,耳聞饒天澤又一次追問。他朝有涯遞個眼色,“有涯,你來告訴饒大小姐,她為什麼上……不去。”他故意把個“上”字,說得很重。
有涯一頭霧水,看了看三人跟前的懸崖峭壁,暗自嘀咕,這是要上哪兒?跳下去上西天嗎?但見饒天澤絲毫不似玩笑,昂首看著半空。他瞬間明瞭,轉首看向無為。後者略微點頭,示意他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。
“饒姑娘想知道自己為什麼上不去,這有何難?你們讓讓!”有涯說罷,雙手各自結印,兩道光球砸入地下。隨著他雙手緩緩上升,掀起三尺地皮,用勁力氣推向半空中。
饒天澤只看到眼前的高崖倏然崩塌,塵土飛揚,迷了雙目。當她再睜開眼睛,周圍景物置換,足下正是一處懸崖邊。她腦中猛然憶起,不久之前,自己才拉著墨綬,由這一處地方,跳下去,以死搏生。她不由得後退一步,瞪大眼睛,詢問道:“這是怎麼回事?”
“很簡單,饒姑娘陷入幻境倒影。”有涯拍拍雙手,指著雲霧繚繞,“你看它是一座懸崖峭壁,實則萬丈深淵。仔細聽聽,下面還有潺潺流水。正是那流水,將這深淵,投射成高崖。”
饒天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望向身旁兩人,“你們為什麼沒事?”
“在下略懂岐黃之術,這點小把戲,還是一眼就能看穿。”有涯解釋道。
“那你呢?”饒天澤看著無為,一臉狐疑,“少師無為,你也懂這些?”
“昂……”無為含含糊糊應一聲,“近朱者赤,耳融目染,也能看明白一二。”
有涯問道:“饒姑娘,是誰叫你來這裡?你看到什麼了?”
“我……”饒天澤猶豫片刻,把字條遞個有涯,“不知道是誰擱在我房裡,我就照著路線來了。”躊躇半晌,也沒說出來自己看到了墨綬。她想,既然有涯說是幻境,估計人也不是那個人。
無為探著腦袋瞥一眼,紙上的線路圖十分潦草,一般人拿在手上根本找不到北。只有走過的人才會知道,這條路的盡頭,就是眼前的斷崖。而最近走過這條路的人,除了他們三個之外,還有不知道躲哪裡去了的墨綬,以及那名能夠操控邪術,懂得化紙片為活人,神神秘秘的傢伙。
三人回到醫館,看到館內桌椅板凳,橫七豎八,藥材櫃子也被推倒,灑落遍地,一片狼藉。小夥計正在一點點收拾藥材,見三人來到,頭也不抬,只顧埋首整理藥草。裡裡外外找不到吳大夫人影,小夥計這才說出,“我師父被官府的人情走了。”
請走?!把吳大夫的醫館砸成這樣,還能說是請走?有這麼霸道的請人方式嗎?恐怕只有那姓章的能幹出來!無為眼神銳利地盯著小夥計良久,“小子,是不是你通風報信?”
小夥計面上一愣,“冤枉啊!我怎麼會坑害自己的師父,招那些惡人來拆自己的家?”
“就衝你當初收了錢便放我們進來,我不得不懷疑你。”無為一臉懷疑地瞪著對方。
“得了!”小夥計連連搖首,擱下手裡的藥草,雙手一拍巴掌,“實話和你們說了吧。我師父早知道你們會來,日前,也是他老人家特地交代我守在後門口兒。”
什麼?!三人皆是大驚失色。這才瞭然,吳大夫不但算無遺策,更是有意援手饒家。小夥計繼續言道,“不然,我一個小童,為何敢在師父跟前兒,收你們的銀子?我師父說過,如果你們給錢,讓我拿著,作為收留你們的辛苦錢。”
聞言,無為追問道:“小子,你師父還說什麼了?!”
“我師父說,三位不用擔心。章老爺只是請他去吃酒,散席了就回來。”
有涯在旁調侃道:“既然是去吃酒,那我來問你,你師父是走著去的?還是捆著去的?是自願去的?還是被迫去的?!”
小夥計被問得支支吾吾,答不上來。就在這時,吳大夫好端端的回來了。只是看上去有些醉意,手上還提著一壺酒,走路也是腳步踉蹌,東倒西歪。小夥計趕緊上前把人扶住,埋怨道:“師父啊,你又貪杯了!”
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哪管他人瓦上霜啊……哈哈哈哈哈……”吳大夫一邊飲酒,一邊胡亂吟誦,“童兒!為師此刻文思泉湧,快快扶我回房……回房。”
無為一手托腮地瞧著吳大夫和小夥計,越看越覺得有蹊蹺。他剛準備跟上去,察覺饒天澤還在一旁幫忙收拾東西,“饒姑娘,這裡都是些力氣活,交給我們好了,天色很晚,你回房休息吧。”後者本想說些什麼,但看反正對方是兩個人,自己何苦在這裡礙眼,她點點頭,拐進旁邊小門。
下一瞬,無為一手拉過有涯,“跟我走!”兩人匆匆向另一側門走去。
與此同時,饒天澤瞥見兩人手拉手離去的背影,不禁朝天翻個白眼,這也太正大光明瞭吧?真當其他人都是瞎子不成?
來到吳大夫的臥房之外,果然聽見屋裡傳出一陣陣異樣的輕哼。兩人放緩腳步,突然一手推開房門,閃進屋內。只見吳大夫正光著膀子趴在床上,渾身上下多處傷痕,明顯是捱過一頓鞭打。
小夥計手腳麻利地處理著傷口,他一轉頭看到跟前站著兩個人,嚇得一個哆嗦,“你們……你們怎麼進來的?!”
“小子,竟問廢話!”吳大夫看也不看兩人,“還不是你疏忽大意,門都沒關好。”
無為直言問道:“吳大夫,吃酒怎麼會落得一身傷回來?”
“黑燈瞎火的,道路溼滑。我這一把年紀,又多喝點兒酒,摔上幾跤,不足為奇。”吳大夫轉過頭來,看一眼兩人,“這點小傷,離心臟遠著呢,死不了。你們都回房去睡吧,去睡吧。”
“吳大夫,咱們明人不說暗話。”有涯抱臂言道,“章老爺的眼睛是不是又惡化了?”
吳大夫面上一僵,繼而沉著臉,“小童啊,跟為師好幾年了,手法還是這麼墨跡!”小夥計立即把最後一點兒藥膏抹在淤青處,抱著醫藥匣子離開房間。
“唉!”吳大夫一聲嘆氣,“老朽與饒家早年有些交情,得饒捕頭從中調停,才能在慕化城裡安居。誰想到,好好的地方,會出姓章的這麼個玩意兒,仗著官位,橫行霸道,攪得慕化城雞犬不寧。他那眼睛啊,報應!絕對是作惡太多的報應!”
這一日傍晚,醫館裡面來了名慕化城的大人物。縣令章老爺大搖大擺進了門,由小夥計引著,來到偏廳。一進門就對吳大夫打官腔兒:“吳老頭,你派人傳訊來。說已經研製出能夠令本官眼睛痊癒的靈藥,此事當真?”
吳大夫點頭哈腰地請章老爺入座,陪著笑臉言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否則小人縱使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無端請章大老爺紆尊降貴來這小破地方。”他說著,指向桌上一堆瓶瓶罐罐,不知名的器皿,“章大老爺,您請看,所有藥材和工具,小人已經全部準備完畢。這回,保證一次見效。”
“嗯。果然你老小子也是屬騾子的。非要身上見點兒血,才肯拿出真本事來!”章老爺瞥一眼桌上的東西,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麼,更不知道是拿來做什麼的。他只關心自己的眼睛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康復,這不僅僅關係到他個人形象問題。一旦他瞎了一隻眼的事情傳出去,輕則丟官,重則丟命啊……
吳大夫嘿嘿一笑,將章老爺安置在床上,遞上一碗湯藥,“這是緩解疼痛的藥,您請用。”後者瞥過一眼,抬手推開,“本官趟過多少大風大浪,何須用這些玩意兒?!拿走,拿走!”
“那是,那是。”吳大夫面上堆著笑臉兒,斟酌著提醒道,“章大老爺,有句話,小人得說在前頭兒。您這眼睛雖然是能夠徹底痊癒,但是也許會有些其他方面的損失。”
章大老爺瞧著吳大夫,心中暗自琢磨,這是跟我開口要好處呢,說什麼損失,還不就是想要錢嗎?他冷笑一聲,“吳老頭兒,只要你能把本官這隻眼睛治好,我府上的金銀玉帛,任君挑選,想拿多少拿多少。快來,快來!別再耽誤時間了!”
當饒天澤得知章老爺來到醫館,而且吳大夫正在親自接診。她一把抓起佩劍,氣勢洶洶地拉開門。看到外頭兩人皆是抱臂瞧著她,“你們……姓章的狗官來了!他作惡多端,魚肉百姓,吳大夫為什麼要救他?”
無為雙手一攤,“救人乃是醫者的天職,吳老並沒做錯什麼。”
“少年人所言不差。”吳大夫慢悠悠踱步而來,一雙深邃的眼睛看了看三人,最後落在饒天澤身上,“讓章老爺說出自己的惡行,是老朽唯一能夠幫忙的事情。至於其它,饒姑娘,請見諒。”
饒天澤還沒整明白,是要怎樣讓章狗官說出自己的罪行?吳大夫的小徒弟出現在三人面前,“師父交代我帶你們過去,他老人家自有辦法套出章老爺的話兒。”小夥計說罷,帶著他們來到一處隔間,一手指了指木門,無聲地言道:“你們千萬不要出聲兒。”
三人順著門縫兒看過去,原來隔壁床榻上睡著個被矇住一隻眼睛的人。再看桌上那些飾物,不難推測,這人便是章老爺。無為轉首望向有涯,後者默契的點點頭,表示對方所料不差。
此時,吳大夫提著酒進門,笑呵呵地言道:“人老啦,三急忍不住啊。我這兒順便帶來珍藏的老酒,一杯下肚,保證章大老爺忘卻疼痛。”
“吳老頭兒,你可別坑我!”章老爺冷言道,“本官現在這個樣子,能喝酒嗎?”
吳大夫嘿嘿一笑,“章大老爺,誤會啦,誤會。老朽這壇,乃是專門釀來養身體的藥酒。”他說著,倒上一杯,雙手託著遞上前。
章老爺接在手裡,也不忙著飲下,對吳大夫言道,“吳老頭兒,小小眼疾,耽誤本官這麼久時間,你枉稱神醫,是不是該自罰三杯?”
好重的心機。無為暗自腹誹,不愧是江湖裡打滾兒過來的。說那麼好聽,不過是懷疑酒中有問題,讓吳老先喝下三杯。可惜,他忘了,吳老本身就是醫者出身,且不說,不會害人,就算當真要害人,也會是神不知不覺。
吳大夫一邊陪著笑臉兒,一邊飲下三杯酒,“章大老爺,小的這兒三杯已經下肚。您……”
“好!本官就嚐嚐你這神醫自釀的藥酒,看看能否紓解我這一身疲乏。”章老爺說罷,正要仰脖灌下。
“慢著慢著!”吳大夫連忙上前兩步,“章大老爺,千萬當心,一個時辰之內,切勿亂動,否則恐有性命之憂啊。您細細的品,細細的品吧。”
章老爺心中一凜,沉著臉,彆彆扭扭地嘗一口藥酒,咂吧咂吧滋味,味道確實不錯。臉上也沒了怒氣,越飲越高興,“吳老頭兒,你這酒還真不錯。趕明兒多釀些,送去到府衙與本官分享!”後者只有笑臉點頭的份兒,陪著他有一搭沒一搭的侃大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