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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折妖 Chapter 20 date: '2015-11-01' tags: ['ZHE-YAO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十六連忙在旁提醒道:“少爺,這是跟您討賞呢,您給了辛苦錢,灶王爺回到天庭彙報時候,才會誇讚您的功德。”

  “哈?!”無為暗自嘀咕一句,“我堂堂最上界尊者,需要去討好小小一個灶神嗎?”他本欲強行裡來,但見這些人賣力的表演,又有十六在旁邊唸叨,“少爺啊,他們都是息丹城的乞者,生活不易,來都來了,您隨便給點兒也好,圖個吉利,再不圖個耳根清淨……”

  “十六!”無為轉身看向侍童,見後者緩緩低下頭,不敢再言語。他偷偷一樂,板起臉來,“既然如此,你帶著他們去賬房提點兒銀子吧。”

  十六一聽,面上由驚轉喜,可還沒等他喜上眉梢,又聞自家少爺雲淡風輕地言道:“反正從你的工錢里扣。”

  看到侍童一副苦瓜臉,領著數人離開。無為滿意的點點頭,總算是打消了連日來的鬱悶。

  少師府裡陸陸續續有家僕返家過年,許多事情便需要無為主動擔起少主子的職責。他終於明白,原來生而為人,有這麼多繁雜瑣事要做。在少師老爺的千叮萬囑下,他既要跟著管叔,幫忙安排賞給家僕們的年貨,又要帶著十六,置辦一些上等好貨,用來給少師府例行走動關係。

  不知不覺已是年三十。無為睡眼朦朧地瞥見十六還在跟前兒晃悠,狐疑問道:“連管叔都走了,你怎麼還不回家?”

  “少爺,您快醒醒吧。”十六一副無可奈何地模樣,正色道,“少師府就是我的家,我天天都在家裡,還要回哪個家?”

  無為瞬間聽出這話不對,沒敢繼續往下追問。但抵不住好奇,這小鬼難道沒有自己的家可以回嗎?他輕咳一聲,連忙掩飾道,“以前呢?來少師府以前。”豈料對方隨意擺擺手,“年代久遠,不記得了。”

  這是擺明了不想提起,生怕多做盤問再暴露了自己,無為對十六言道,“他們回家過年的都有年貨領,你這不回家的……”說著拿過書桌上一錠銀子,“接著!”

  十六眼前一亮,立即揚手接過,放在手裡掂量一下,笑嘻嘻地言道:“少爺,這太多了……這都能抵十年的工錢了……”

  “那就在少師府多留十年吧。”無為說著,一手拉過十六,壓低聲音問道,“今兒年關最後一天,無事可做,我能出去了嗎?”後者使勁兒搖頭,提醒道,“少爺,府裡的人都回家了。年飯夫人親自下廚,您這個時候亂跑,似乎不太合適吧?”聞得此言,他猛然醒悟,自己差點兒失了為人子女的責任。

  少師府的廚房,飄出一陣陣菜餚的香味。少師夫人一手拿著鍋鏟,一手用盡力氣顛起大鐵鍋。只見鍋內五顏六色的佐料,在半空畫個弧線,準確無誤的翻入鍋中。她將鍋鏟換個手,翻弄幾下,另一手在肩頭揉著,自言自語:“唉,到底是老咯,顛勺都這麼困難了。”說罷,正準備加點佐料,看到身旁站著個人,言道,“臭小子,沒事兒跑這兒吃油煙味兒來啦!”

  “我來幫您。”無為伸手去接鍋鏟。

  少師夫人一個閃身避過,“你小子別來添亂,我就謝天謝地了。再說,這廚房裡的活兒,你哪裡做的來?”

  “您兒子會的多著呢。”無為硬是從少師夫人手上拿過鍋鏟,學著方才所見少師夫人炒菜的動作,也跟著顛個勺。才驚覺,這鐵鍋不但有些分量,而且非常燙手。他衝少師夫人挑眉一笑,“有沒有您老的架勢?”

  “哈哈哈!好好好!”少師夫人眉開眼笑,欣慰兒子終於長大懂事了。不是那個整天就知道坐在樹下發呆的傻小子,不是那個成天野到不見人影的臭小子,而是能夠獨當一面,將棘手的事情處理妥善,能夠幫助父母分憂解難的少師無為。她不禁想起饒家的不幸,連聲哀嘆,“唉,這大過年的,也不知道饒家丫頭自己一個人怎麼過。無為啊,你當初應該勸她先來咱們家過個年。”

  無為也不由得心生感慨,若當時知道年關將近,他或許會將饒天澤帶來少師府。不過,那丫頭鐵了心要跟著墨綬,也不知是否找到人了啊。在這個本該與家人一起共度的日子,饒天澤,是怎樣度過的呢?

  “要我說啊,你應該找個時間,把饒家丫頭請到咱們家來。她怎麼說也是為娘妹妹家的遺孤,是我的晚輩。為娘覺得,既然她不願意嫁給你,那就拜個兄妹,住在咱家也是正大光明嘛。”

  “娘,您所言甚是。”無為一臉殷勤地附和道,“要不過了年,我就出去尋饒家丫頭,帶她回來。您看怎麼樣?”

  少師夫人想了想,一巴掌拍在無為肩頭,“娘看行,你爹那邊到時手為娘配合你。”

  “謝謝娘!”無為心裡簡直樂開花,終於找到一個名正言順的離家理由,只能這年關過去。他正暗自樂呵呵地想著,旁邊少師夫人喊道,“臭小子,發什麼呆呢?!糊鍋啦!”一聲咋呼,他登時回神兒,趕緊翻炒幾下鍋裡的菜。

  可惜最終還是沒救得及時。無為本想倒掉從做,少師夫人卻堅持端上桌。他執拗不過,只好點頭同意。三人圍桌而坐,無為看到桌上那盤黑糊糊的食物,實在是無顏抬頭。少師老爺佯裝不察,故意問道:“這道菜是什麼名堂?”他立即口快地答道,“父慈子孝!”說罷,心虛地低下頭。

  父慈子孝?少師老爺面上一愣,夾起一筷子,送到嘴裡,仔細品品滋味,誇讚道:“嗯,不錯啊!”

  在噼裡啪啦,此起彼伏地爆竹聲中,這一頓年飯吃罷,已是時過二更天。見二老頗有興致地對月閒談,無為不敢擅離,小心謹慎地在旁邊作陪,聽到問話便乖乖回答。透過二老言說,得知今夜乃是一家人在一起守歲的日子。他腦中倏然想起有涯,暗自嘀咕,那小子該不會孤零零一個人在客棧裡吧?

  無為越是胡思亂想,越是坐不住。他偷偷看一眼外面的天色,再覷一眼面上毫無睡意的二老,猶豫著言道:“爹,娘,孩兒想出去看看熱鬧。”

  “嗯?”少師老爺略微變了面色,“平時你野到不見人影也就算了。今兒大過年的,你還惦記著往外跑,家裡留不住你嗎?”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無為一時沒想出能夠說通的理由。

  “臭小子!”少師夫人笑道,“你呀,收收心!今晚是年夜,家家戶戶都團圓呢,就連二十四坊都全部關門歇業了,街上哪裡還有熱鬧看?”正說著,一陣噼裡啪啦爆竹聲響過,她頓了頓又道,“就快三更天了,你小子又長一歲,要有成人的……”

  無為只聽到少師夫人說街上全都關門,那有涯呢?回家了嗎?還是在外遊蕩?他頓時心中一凜,哪裡還聽得下去,騰地起身,正欲出門。肩頭被少師夫人一掌按下,“臭小子,老孃話還沒說完,你要往哪兒躥?!給我坐下!”他閃躲數招,沒能避開,急中生智,“娘啊,孩兒吃壞了肚子,去茅廁啊……”

  “是嗎?!”少師夫人一臉狐疑地看著無為,把個話音拖到老長。後者使勁兒點點頭,“不敢撒謊。”

  少師老爺從旁淡然言道,“十六,陪著你家少爺。”

  在十六寸步不離地陪同下,無為打院子裡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,最終無奈地回到房間。他抬手把十六攔在外面,“你可以功成身退了,本少爺現在要睡覺。”後者幾番欲言又止,反倒是被嘭地一聲關在門外。

  聽到外面腳步聲漸漸遠去,無為一手悄悄推開窗子,觀察一圈兒院中情況,繼而小心翼翼地翻出房間,縱身躥上屋頂,消失在月色下。

  眼睜睜看著自家少爺溜出府,十六抱臂坐在櫸樹下,好像一座雕塑,動也未動。以無為少爺的警覺,如果不是魂不守舍,怎麼會注意不到這裡還坐著個人呢?雖然說少師府上下全都歡喜少爺如今的轉變,但他卻時常懷念起從前那個坐在櫸樹下發呆的少爺。

  無為出了少師府,直奔逍遙坊。果然看到內中漆黑一片,大門緊閉。他又奔向有涯曾經帶他去過的客棧,也是不見人影。越是如此,他心裡越就慌亂,一咬牙,縱身躥上一處屋頂,在息丹城大街小巷來回奔走,將二十四坊跑個遍,收了滿滿一籮筐的閉門羹。他現在真心希望有涯是不打招呼就回家了,雖然對方不曾提起過有家沒家,家在何方。

  “可是……”無為隨意落在一處屋脊,望著晦暗不明的月色,自言自語,“我好想你……”他正猶自走神兒,天空突然躥上一簇火星,嘭地一聲炸開,照亮了夜空。

  “焰火!”無為猛地坐直身形,腦中霎時憶起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的情景。那隻大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足有手臂粗,半臂長的筒子,胸有成竹地要炸掉三乘界。他當時信以為真,拖著重傷,拼死搶奪。奈何對方輕而易舉地避開,更甚耀武揚威地在他面前點燃。之後,他便在焰火映照的夜空下……

  “哈哈哈哈!真好玩兒……真好玩兒……”

  一陣孩童地噪雜聲拉回無為的思緒,他略微俯身看下去。原來是個五六歲的稚子,身旁還蹲著個成人。那娃娃拉著大人的手臂,“大哥哥,再來一個……再來一個啊……”

  “還來一個?”無為嘀咕道,“這東西可比一般爆竹貴多了,誰家捨得一個接一個的點?”才剛說完,下面那位還真就又點了一個,惹得娃娃又是一陣又叫又笑,好不高興,嚷嚷道,“大哥哥,還要!還要一個!”

  就在此時,那人不知從哪兒又拿出來個一尺見方的黑盒子,才穩穩放到地上,小娃娃已經捂著耳朵後退。隨著那人引燃火芯兒,一道流光直竄夜空,轟地一聲,向四面八方綻開,焰火照亮夜空,也照亮每一個人的臉。無為也得以看清楚,到底是哪路土財主在千金逗孩子玩兒。

  小娃娃嘻嘻哈哈地被一名婦人領走,那個放焰火的,卻還獨自立在空無人煙的大街上。他垂首看著地上同樣單調的影子,體會到什麼叫“形影相弔”。突然間,半空翻下一個人,不偏不倚踩在他的影子上,一步一步挪過來。對方沉著一張臉,來到他的身邊也一言不發,拉過他一隻手,抬腳就走。他偷偷覷一眼對方的臉色,“那個……大過年的,無為少爺,你不在家守歲,四處跑什……”

  無為聞聲止步,轉身一把摟過有涯,毫不遲疑地吻上對方,“來陪你,不好嗎?”

  有涯腦中一瞬空白,半天才反應過來,遲疑著言道:“好,只是……山野遊民,沒什麼能夠招待你的……”

  “我有!”無為說著,拿出一罈酒,灌上一口,再一次吻上有涯的雙唇,笑問,“不錯吧?”

  “嗯,可是……”有涯朝四周看了看,提醒道,“在息丹城的大街上,會不會有點兒……”

  無為狡黠一笑,眉毛一挑,一副不以為意地模樣,“該不該做的你都幹過了,怕什麼啊?!”

  這話說得有涯倒是有些不好意思,他瞧一眼對方,總覺得無為的反應不太對,似乎有點兒太過了。而且,在這種時候,無為居然就這麼跑出來,少師府那邊要怎麼應對?他壓下心中疑惑,笑吟吟地調侃道:“我怕你被迫脫殼。”

  聞言,無為想起上次被兩個掘墓的壞了興致,他神情凝重地衝有涯點點頭,“說的有理,咱們換個你我都很熟悉,又保證不會有人隨意闖入地地方。”

  一連三簇絢麗的焰火過後,再也沒有等來第四個。十六揉揉痠痛的脖子,自言自語,“又如何?還不是轉瞬即逝?”他長嘆一聲,暗自思忖,到底是什麼吸引著無為少爺,三更天過去大半了,居然還不回來嗎?他敲敲麻木的雙腿,嘀咕道,“真不知道無為少爺平時是怎麼能夠坐一天不變姿勢?這才個把時辰,我腿都快折了。”

  十六雙手扶牆,一瘸一拐地走著,剛過了拐角兒,地上忽地閃過一個影子。他還沒等看仔細,又閃過去一個。繼而就聽到無為少爺的房門一開一關,片刻後,內中有人低聲交談。

  有涯著實沒想到,所謂兩人都很熟悉,又不會有人來的地方,居然是無為的臥房!雖然說,確實沒人敢隨便進出無為少爺的房間,但是萬一被發現的話,後果簡直不堪設想。

  “你小子才來多久,竟然也知道點焰火玩兒。”無為調侃道。

  “嗯。”有涯掃視一圈兒屋外,正色道:“我覺得焰火下的景色格外令人賞心悅目。你看見那小娃娃眉開眼笑地臉頰了嗎?心情有沒有因他而變得歡愉?”

  “我有!可你呢?”無為凝視著有涯,緩緩言道,“我從你的影子裡看到的只有孤寂,它使我不顧一切地想要擁你入懷。這份心情,你感受到了嗎?”後者並未言語,選擇用行動詮釋一切。

  兩人縮在暖暖的被窩裡,相顧無言。明明對方就在身邊,可無為腦中還是不斷想起,有涯方才無形中透出的孤獨。他心裡升起一種感覺,似乎那份孤獨已經根深蒂固,並非是用兩人之間的愛,就能夠簡單化解的。他十分好奇,想要一探究竟,但又不想再一次在對方面前提及。到底,這小子擁有怎樣的過去呢?

  “相較於三乘界的一群長老與教條,過了個年,讓我對這人間界倒是有幾分喜愛了。”無為問道,“你在天龍門的時候,都是怎樣度過的?”

  “啊?”有涯斟酌著言道,“畢竟是直屬三乘界的地方,又能好到哪裡去呢?”

  無為聞言,深表贊同,“那群長老一定是活太久,腦子都不轉了。”他說著,話鋒一轉,“那你入天龍門之前呢?”

  轉悠一大圈兒,原來在這裡挖好了坑。有涯心知肚明,這是要套話,打聽自己的過往。他斟酌一瞬,“我原本住在一個化外仙境般的地方,那裡到處可見奇花異草,飛禽走獸,沒有戰爭,沒有殺戮,亦無需操煩生死之事。直到某一個時刻,天降災禍,萬物枯竭,打破生死平衡。我被迫離開,只想找到一個解決之道。而他們……”

  “他們如何了?”無為追問道。

  有涯一聲感嘆,“各人有各人的業力需要擔,誰知道呢。”

  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情況,無為心中暗自吐舌。怎麼有涯說得這些,彷彿腦海中有那麼一絲模糊的印象。能夠造成萬物枯竭的災禍,除了三乘界還能誰能做到?他苦思片刻,篤定自己從未經歷過。那麼,大概是在三乘界看過類似的記載吧。不過,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可以肯定。

  無為一手拍在有涯肩頭,調侃道:“還好有本少爺收留你,不然你可就只能在大街上過年咯。”後者連忙附和,“是是是,多謝無為少爺收留,在下心中萬分感謝。”

  “嗯。”無為點點頭,“那麼,你準備怎麼謝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面對有涯貼過來的雙唇,他已經是笑得只見眉毛不見眼。

  要麼說過年就是熱鬧。才安靜了幾個時辰,外面已經發出一陣陣噪雜聲。無為半夢半醒,眯著眼睛看一眼尚未透亮的天色,轉身往旁邊有涯的懷裡縮了縮,嘟嘟囔囔,“要不要這麼早啊,少師府的人不是都回家過年了嗎?就剩十……”他想到此處,騰地坐起來,“糟了!”

  與此同時,門外一個人影逐漸放大,顯然是奔著這邊來了。無為一臉焦急,還沒等找到可以藏有涯的地方,房門被人推開。他嗖地雙手抓過床幔,只探出個腦袋,盯著十六。對方正一臉狐疑看著他,“少爺,您抓著床幔做什麼?”

  “我……”無為急中生智,“我沒穿衣服。”

  十六動作稍一停頓,“少爺,今兒是初一,穿這身新衣。”他端著一套嶄新的衣衫走向床榻。

  “停步!”無為連忙伸出一隻手,“放桌上,我等一下起來會穿。你去忙吧。”後者略有遲疑,轉身把衣服放在桌上,背對著他言道,“老爺吩咐,少爺起床就趕緊去正廳,一道參與祭祖。”說罷,轉首看一眼床榻,離開時將門關閉。

  無為頓時鬆了一口氣,“萬幸,有驚無險!”可這一低頭的時候,猛然瞅見地上倒著兩雙鞋。他整張臉霎時白了三分,再聯想十六離開時的欲言又止。他反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兒,“壞菜了!有可能被那小子發現了!”

  “不是有可能,是一定。”有涯不緊不慢地言道,“昨晚來的時候,我看到個一瘸一拐的人影,本以為是少師府的官家老叔,但後來你言少師府一共就你們四個,那麼昨晚的人……”

  “哈?!”無為一個鯉魚打挺,從床上蹦下來,“你小子怎麼不早說?!”後者對著立在眼前衣不蔽體的無為,面上稍稍泛紅,心虛地乾咳兩聲,隨手抓過一條褲子,遞給他,“你要不先穿上?”

  無為卻是轉身拿過桌上的新衣,迅速穿好,對有涯言道:“反正你也沒地方去,就在這裡補覺吧。我跟著少師二老去祭祖,找到機會給你帶點兒吃的回來。”

  第二次踏入韜世堂,只見十六端著一托盤的事物,分門別類的把香花供果替換完成,最後將一捧雞冠花插在淨瓶中,輕手輕腳地退離。無為亦步亦趨跟在少師老爺身後,有樣學樣。然而,當他對著少師一門列祖列宗,內心掙扎半晌,正準備跪下叩拜的時候。

  “慢著!”少師老爺清了清嗓子,深邃地目光望向無為,出言問道:“你是誰?又是以何種身份立在這韜世堂?”

  聞言,無為心中咯噔一下,暗中揣測,少師老爺的話語中,到底有什麼深意?難道是十六一清早就在二老面前打了小報告?還是自己越來越放鬆的謹慎,導致什麼時候露出馬腳而不自知?他躊躇不定,支支吾吾地不敢輕易開口。眼看少師老爺臉色越發鐵青,耳邊又聞其不悅地催促,“無為,你發什麼呆呢?在少師一門的諸位先輩面前,回答我的話。”

  “這身少師一門第十七代雲孫少師無為。”無為言罷,小心翼翼地看向少師老爺。後者面上不苟言笑,壓低聲音訓斥道,“你倒是繼續往下說啊,規矩都忘了嗎?!”

  無為被嚇出一身冷汗,不就問了這麼兩句話嗎?往下說,又是要說什麼?他苦思冥想了良久,忽地反應過來。曾在書上看到過相似記載,既然是祭祖儀式,好像是要有一套說辭。可是,天知道往年少師無為都說的什麼?他暗自嘀咕了好半天,做下決定,把這輩子喝得墨水兒都倒在這一番說辭上了。

  韜世堂內,一時寂靜無聲。無為望著少師老爺不緊不慢踱步離開的背影,心中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的。以至於接連數日過去,他仍舊對此事耿耿於懷,始終覺得少師老爺對他似乎有些不同以往。不但態度異常冷淡,更是安排十六天天跟在他身旁,鞍前馬後。他數度嘗試套套話兒,十六卻是惜字如金,只顧埋頭做事。

  無為將煩惱告知有涯,後者一臉幸災樂禍地模樣,“人間界有一句話叫,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。想不到,你也有害怕被揭穿的時候?”

  “哈?!”無為甩個白眼過去,“不是怕。而是不知要如何向少師二老解釋。以少師老爺的脾性來說,是絕對不會相信咱們的話。畢竟,他管你我這種叫做‘裝神弄鬼’。”

  “這還不簡單。”有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語氣,“無為尊者,大可在他們面前一展你的威神力。”

  “然後呢?”無為挑眉問道,“我要如何解釋?告訴二老,因為他們家寶貝兒子天生缺魂殘魄,被我借來這身皮相,用完就還你們?”他說著,自個兒先撇了嘴角,“保準會被少師夫人銀槍戳死!到時候連捨身都省了。”

  一聽到捨身,有涯臉上瞬間沒了嬉笑,悶悶坐在一旁,不言不語。無為察覺出對方又開始鬱鬱寡歡,連忙想方設法地岔開話題,“喂!離家的理由,我已經找到……”剛說到這兒,他才猛然反應過來,話題沒找對。果然,有涯聞言,一手把他摟在懷裡,悶聲悶氣地問道,“要我如何做,你才會改變主意?”

  “你小子啊!”無為一聲嘆息,一手拍在有涯後背安慰道,“我只有捨身,才能不受這人間界的束縛,和你在一起。”

  有涯黯然地搖搖頭,“可放眼整個三乘界,多少修為高深的修者,從來沒聽說哪個成功過!”

  “有!”無為篤定言道,“我師尊,自在君!”正因為如此,他才敢效仿自在君,透過捨身,以死博生。到時候,既能順利完成與少師無為的利益交換,也能夠讓自己重塑凡身。便可無愧於人,無愧天地,更無愧於有涯。

  “那小子,他……”有涯聞言,一臉不屑。

  “喂!”無為出言打斷,面上浮現幾分不悅,“那可是我師尊,是三乘界的創造者,你別沒大沒小的亂喊。”

  “無為……”有涯急切言道,“自……你師尊他,那時候可是三魂七魄全部聚於一身,才能順利重塑凡身,並且能夠在最短時間,重回三乘界。你的情況和他不同,你……”他頓了頓,“你難道忘了,當初御龍皇奪走你的覺魂?”

  無為一手覆上胸口的妖封,暗自感慨,這小子越來越難誆了啊。是言,有涯直言不諱,說出至關重要的一點。這一點不同,將他捨身之後,到底能不能重塑凡身的機率降至極低。可就算如此,難道要讓他去找御龍皇,和對方商量,“喂!大妖,咱們不打了。你幫我解開妖封,雙魂還我唄?”估計那大妖能直接笑死過去!他使勁兒搖搖頭,打消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。

  “無為,咱們找到御龍皇,解開封印,拿回你的覺魂,再考慮捨身行嗎?”

  “嗯。”無為認真地點點頭,不忍再戳有涯的心口窩子。且不說,那隻大妖不是他們說找就能夠找到的,單論御龍皇佔盡利益,就沒有理他們的必要。唉,到時候,只能見招拆招咯。他看看外面已是日落月升時分,“十六那小子說今天是什麼上元節,街上非常熱鬧,咱們也出去逛逛。”

  有涯一手指指無為,又反手指向自己,“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出去?”後者連連擺手,“我先支開十六,你趁機出去,咱們府外匯合。”可當無為邁出少師府,兩人碰面的時候,有涯赫然發現十六也跟著出了大門。無為認命的反手指向身後,話都懶得說。

  十六看到有涯,顯得十分熱情,“有涯公子,您是特地來約我家少爺去賞燈的?”後者不知道無為是怎麼和家裡說得,他只有木訥地點點頭。十六笑嘻嘻地言道,“您二位前面請,小的我隨旁伺候著。”

  今夜的息丹城四處張燈結綵,男女老幼面上無不洋溢著笑容。有三五成群的圍著一個投壺玩得不亦樂乎;有文人雅士聚集在一架子花燈前面,爭先恐後地猜燈謎,拔頭彩;更有小孩子們手提花燈,跟在大人身邊,每路過一個個琳琅滿目的攤位,都要長輩拖著才肯走。

  三人輾轉來到主街,耳聞一陣鑼鼓喧天,無為一手拉過有涯,正欲好奇地隨著人群奔過去,猛然看到身後還有一個人,他連忙甩手,輕咳一聲,“挺熱鬧的,咱們也過去瞧瞧。”

  原來是有一隊年輕人在舞龍,為首的一人,手持長竿,上頭挑著個金光閃閃的圓球。其後,一條閃閃發光的金龍,在十幾人配合無間的起落中,上下翻飛,威風凜凜。無為盯著瞧一陣,不由得笑出聲。注意到有涯一臉茫然,他一手指著龍珠,向對方附耳低語。後者聞言,面上一僵,隨之莞爾一笑。

  十六有意無意地與兩人拉開些距離,但總管不住自己眼神往那個方向瞄。無為少爺打過年之後,不但整日沒事兒就呆在屋裡,將門窗緊閉,而且還總在房內開小灶。這令他十分疑惑,尤其是聯想到大年初一早上,少爺床邊多出來的一雙鞋。他突然低頭看一眼有涯的腳下,頓時心中駭然,可不就是那雙鞋?!難道那晚在少爺房裡的是…………

  無為正看得饒有興致,被一聲高過一聲地喝彩吸引。他翹首望過去,原來是有戲班子搭野臺表演。臺上佈景簡陋,正上演著一出不知名的劇目。有一小生和一旦角在場上,兩人才對唱罷了幾句,由走上臺來一名老生,滿面怒容,斥責兩人一番,命身後兩名家僕,將女角趕走,又將小生一頓杖刑。他看得一頭霧水,不由得發問,“這是在講什麼?”

  十六從旁言道:“回少爺,這是一出非常有名的戲目,講的是裴尚書之子與李家千金,二人一見鍾情,私定終身。李千金被裴少藏在自家多年,育有一雙兒女。”

  “咳咳!”無為聞言,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偷偷覷一眼有涯,對十六追問道,“然後呢?現在是唱到哪裡了?”

  “事情不慎被裴尚書得知,將李千金趕回家。”十六指著戲臺子,繼續言道,“少爺您看,這是講裴少考取功名回來,重新到李家聘娶李千金,他們一家人再次團圓。”他正說到這兒,人群中一陣陣鼓掌喝彩聲。臺上一群人陸陸續續返場,齊齊作揖謝幕離去。

  無為看得意猶未盡,“十六,這劇可有名字?”後者連忙應聲,“回少爺,這一齣戲叫《牆頭馬上》。”說罷,眼角瞄向跟前的自家少爺,以及一旁的有涯公子,見他二人相對無言。十六忽然想起一句香山居士的詩,“牆頭馬上遙相顧,一見知君即斷腸。”雖然此時此地,此情此景與詩中描繪有些出入,但他還是後知後覺的意識到,是不是自己站在這兒有點兒多餘?

  誠然,另外兩個也是這樣想。無為趁著十六猶自出神的時候,一手偷偷拉過有涯,悄然隱匿在人群中。他遠遠瞧著還在四處找人的小侍童,賊賊一笑,“終於甩開這小子了。”說著手搭涼棚張望一番,向另外一處人堆一指,“走!咱們再去那兒瞧瞧。”

  這邊瞧熱鬧的人並不多,而且沒有噪雜與吵鬧。無為扯著有涯擠到前面,霎時大為驚愕。

  人群最中央,席地而坐著一個大骷髏,著玄衣冠帽旁,斜倚一副貨郎擔,上有草蓆、雨傘等零星百物。它一身森森白骨,左腿曲折著地,右腿弓起,左手撐於膝蓋骨後,右臂吊在右膝,手中提著懸絲正在操縱一個小骷髏。小骷髏被絲線扯著,蹦蹦跳跳,做出許多種古怪動作。

  景象怪誕奇詭,像是將生死歸於一處。不但引得百姓拍手叫好,圍觀孩童更是無不等大眼睛,有膽小的瑟縮在長輩懷裡,只露出雙一眨不眨的眼睛,還有那更小的,指著兩具骷髏,口中咿咿呀呀個不停。

  “妖物?!”無為謹慎地注視著兩具骷髏,感受不到絲毫異樣。他低聲問有涯,“你有在這兩隻身上發現什麼嗎?”後者被他這兩句話逗得忍俊不禁,壓下笑意解釋道,“這乃是人間界的木偶表演之一,叫懸絲傀儡戲。”說著,有涯一手指向貨郎擔子,“這兩隻其實都是由一個人來操控的,賣藝人就躲在擔子後頭。”

  聞言,無為目光緊緊盯著貨郎擔子,果然在內內外外的大小飾物中,發現幾根細如髮的絲線,分別系在大骷髏身上的幾個地方。那線一鬆一緊,大骷髏便動了起來,連帶著其手上挑著的小骷髏也變換動作,凌空翻個跟斗。毫無意外,再次引起一陣喝彩聲。

  雖然有涯已經講明白,自己也看懂了這裡頭的玄妙。無為將視線移向坐在地上的大骷髏,越是細看,心中越是生疑,總覺得這東西,不像外表看來那麼簡單。但到底哪裡怪怪的呢?他一時想不出來。

  “這麼喜慶的節日,不太適合這種劇目。”有涯一聲感嘆,“兩隻骷髏,雖然一為操縱者,另一個是受控者,但不用心去觀察,又怎知操縱者,不同樣也是受控的呢。它們把生而為人短短幾十載的虛幻、無常,倏忽幻滅表現得淋漓盡致。”

  自在坐?!無為眼前一亮,終於從大骷髏的坐姿中發現端倪,他立即在有涯耳邊低語幾句。後者聽罷,眼睛是越瞪越大,完全不敢置信,“真的?”無為胸有成竹地點點頭,“若不信,等人散場,咱們試它一試?!”

  說到底,不過是一時新鮮的玩意兒。來來回回總是那麼幾下子,圍觀人們漸漸沒了興致,三三倆倆的離開。不一會兒功夫,兩具骷髏跟前,就剩下兩名看客。然而,這兩位卻是懷著目的。就在他倆緩緩走近大骷髏的時候,其後木箱的蓋子騰地被掀開,由內中蹭地跳出來一個瘦小的年輕人。

  年輕人沒料到還有兩人沒走,著實被嚇一跳,他緩口氣,咧嘴嘿嘿一笑,“您二位咋還在這兒呢?撞破了我的把戲,今後叫我如何討生活?”一邊說著,一邊將大小兩具骷髏小心地收在木箱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