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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折妖 Chapter 21 date: '2015-12-01' tags: ['ZHE-YAO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“般若定中現,不作白骨觀。”無為說罷,看到年輕人手上動作稍有停頓,衝著他咧嘴傻樂,“跑江湖的,不懂這位公子打什麼啞謎,請恕小的不奉陪了。”尚未等對方挑起擔子,有涯已經在木箱上擱置一錠銀元寶,“修行不易,祝早日大乘。”

  話音甫落,木箱內傳出嘩啦一聲,像是有什麼東西散了架。年輕人一臉駭然,猛地掀開蓋子,看到內中兩具骷髏全部散裂。他雙膝一軟,跪在地上嚎啕大哭,心知眼前兩位非凡人也,砰砰叩首,“感謝二位修者,感謝二位成全我家兩名兄弟。”

  年輕人心情激動,不停磕頭,直到已是頭暈目眩,小心翼翼抬起頭,跟前哪裡還有兩人的影子,倒是有幾名圍觀者,看傻子似的盯著他。

  “唉,這人間界修行者俯拾即是,三乘者鳳毛麟角啊。”無為遙望著遠去的年輕人感慨道。忽地在人群中看到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,他一手指過去,對有涯言道,“瞧,那是誰?!”後者定睛一看,與他相視一笑。

  金公子一手提著不少小玩意兒,一手領著個半大的孩子,那孩子另一手又扯這個與他極為相像的小娃兒,三人沿著河畔閒逛。金公子瞅見岸邊許多年輕人,攜手同遊,再看河中不少花燈。他停步在一處攤位前,“咱們也去放個蓮花燈,許個願好不好?”

  “好啊!”其中一個口快地答應著。另一個也不甘落後,高聲嚷道,“我要寫‘希望宮羽哥哥早日回來’!”

  “好好好!”金公子搖首苦笑,把兩個娃娃安置在身邊。他自己則精挑細選一盞蓮花燈,提筆半晌,也沒書成一個字。卻見兩個娃娃已是爭前恐後地嚷著,“寫好了!我要去放燈!”另一個也連忙放下筆,“我也去!”他只好囑咐道,“你們倆小心點兒,不要走遠啊!”

  金公子望著兩個小娃兒的身影,不禁對月一聲長嘆,“回首往事,歷歷在目。如今的你又在何處,身邊是否有人陪伴,度過怎樣的生活?”他頓了頓,像是為了回答方才的問題,“我還在這個有你的地方,帶著屬於我們共同的回憶,度過每一個……”

  “金大哥!大哥!”一個娃娃邊跑邊喊地奔回來,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,“小弟!小弟他……他不見了!”

  金公子大驚失色,不假思索地斥責,“你怎麼做哥哥的?!”他扔下筆,領著小娃兒就走,“在哪兒發現丟了的?!”

  見那一大一小越走越遠,無為倒是先著急了,“不行!我要去告訴金公子,那小子在內河下游呢,他走反了!”

  “別去!別去!”有涯阻止道,“放心,我掐指一算,他們兩人稍後便能重逢。只不過嘛……”

  話說一半,無為被吊地難受,追問道:“下文呢?你倒是說啊!”後者隨意打個哈哈,指向下游岸邊一個小小身影,“結果如何,全看這孩子!”他順著手勢瞧過去。

  一名手捧蓮花燈的小娃兒,揹著人群越走越遠。一心只顧盯著河流,待他反應過來,前方已是黑漆漆一片,甚為恐怖。他心中升起膽怯,轉身撒丫子就往回跑,冷不防撞到一人,丟了手上的蓮花燈,還差點兒摔個跟頭。

  那人一手扶著小娃兒,關切地問道:“小孩童,撞疼你了嗎?”說著拾起地上的蓮花燈,正欲交給對方,瞥見上面工工整整的一句話,頓時僵在半空。

  小娃兒昂起腦袋,瞪著大眼睛,呆愣愣地瞧著對方,突然眼前一亮,指著對方一臉激動地說道:“啊!是你!是那張畫!”他說得語無倫次,後者卻聽得明明白白。

  小娃兒雙手拉著那人的手臂,急切地問道,“你……你是不是叫宮羽?!是不是宮羽大哥哥?!”見對方微笑著點點頭,他興奮地一蹦高,口中嚷道,“大哥哥,快跟我走!跟我去找金大哥!他看到你一定會特別開心!”

  宮羽面上地笑容一僵,神情黯然地搖搖頭,繼而笑呵呵拍著小娃兒的肩頭,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
  “他叫什麼,你不如來問本公子?”

  忽聞身後人言,宮羽倏然轉首,面對眼前的人,不由得後退一步,顯得有些侷促不安。

  金公子身旁的小娃兒看到自家兄弟,大步流星衝上來,一把拉住自己小弟,“小羽啊!你亂跑什麼?!害我被金大哥很兇地罵了一通!”後者激動地指著身旁的人,“哥啊!你看看清楚,這人是宮羽哥哥!”

  那小娃兒偏著腦袋,斜眼瞧著,忽地一個激靈。兩人默契十足地拉著宮羽就忘金公子那邊走,“金大哥!真的是宮羽哥哥,宮羽哥哥真的回來了!蓮花燈果然很靈驗!”

  金公子笑道:“我忘了說,你們宮羽哥哥可是位謫居世間的仙人,唯有這蓮花燈才能請他現身一見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已經見過了!告辭!”宮羽說罷,轉身就走。

  豈料,兩個娃娃互相交換一個眼神兒,同時上來,手腳並用地拉住他,“宮羽哥哥,別走啊!留下來陪我們嘛!你不在家,金大哥每天對著你的畫像嘆氣,我們都聽得耳朵長繭子了……”

  “就是說啊!金大哥還總是半夜偷偷飲酒,每次醉了就一直在喊你的名字,吵得我們睡不好覺……”

  兩個娃娃你一言我一語,向他倒苦水。

  宮羽聽得哭笑不得,瞪著金公子,狠狠言道:“你都教了他們些什麼啊?!”後者臉不紅心不跳地反問道,“不然由你負責教他們,如何?”他猶豫一瞬,冷冷蹦出兩個字,“不……”還沒等拒絕,已被對方一把拉入懷中,耳聞金公子略帶哽咽地低語,“宮羽,別走……”

  宮羽身形一僵,緩緩舉起一隻手臂,慢慢將金公子推開。後者驚愕地看著他,看著他手上的腕釧,仰天大笑,拉著兩個娃兒,“咱們走吧,你們的宮羽哥哥不屬於這裡。”

  小羽一步一回頭,突然掙脫金公子的手,“金大哥,你們等等我。”他說罷,轉身奔向宮羽。

  金公子領著另一個小娃兒,就看見小羽一手舉著蓮花燈,對宮羽說著什麼,後者蹲下身,兩人一陣竊竊私語。繼而,發生了令他難以置信的一幕!

  時過近三更,息丹城恢復一片寂靜,各家各戶門頭上懸著紅彤彤的大燈籠,將夜路照亮。

  看到那兩人各自懷中抱著個娃兒,並肩離去。無為拍拍巴掌起身,對有涯言道:“功成身退,咱們也回去吧。”

  “無為。”有涯提醒道,“二十四坊都開門了。”

  “嗯。”無為點點頭,瞥有涯一眼,“初六就陸陸續續開……”他忽地反應過來,一把抓著對方,笑吟吟地問道,“你難道是怕被少師老爺發現,將你趕出少師府?”

  有涯搖搖頭,“我是怕你被趕出少師府。”

  無為賊賊一樂,“沒關係,大不了等本少爺重塑凡身之後,三媒六聘的娶你過門。”

  “無為。”有涯不由得嘆氣,“你不要總把生死之事說得像吃頓家常便飯似的,可以嗎?”

  無為灰溜溜地頻頻點頭,一臉討好地模樣,“要不本少爺吃點虧,讓你娶我?”沒想到,話剛說完,有涯眼前一亮,一把將他摟在懷中,擲地有聲地答應道,“好!”

  “哈?!”無為一時語塞,這簡直就是挖坑埋自己!突然看到不遠處一個人影奔來,他霎時鬆開手,低聲對有涯言道,“我已經和二老商量妥當,明天出發去找饒丫頭。借這個由頭,咱們好辦事兒。好好休息,明早我來找你。”

  十六邊跑邊喊,“少爺!”

  無為見十六已經趕上來,故意沉著臉,“你小子出來逛就沒了人影兒,還要本少爺辛苦找你一晚上!回家了!”後者俯身撐著雙膝,氣還沒喘勻,瞅瞅自家少爺,再看看有涯公子。

  少爺這是從有涯公子那兒受了委屈,拿我出氣嗎?十六忍了又忍,把原本要說的話憋回肚裡,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。走出一段兒距離,偷偷瞄一眼身後,瞧見依舊站在原地的身影。他緊趕兩步上前,低聲提醒道:“少爺,有涯公子還立在那兒呢。”

  “嗯,我知道。走你的路,別回頭!”無為說罷,足下加快速度,拐進一條小徑。他深吸一口氣,改為不疾不徐地走著,暗自腹誹,“小子,這才是我堅持捨身的真實原因啊。”

  十六猶猶豫豫半晌,斟酌著問道:“少爺明早要出門?”

  無為瞥他一眼,沒好氣地蹦出四個字,“明知故問。”

  “有涯公子與少爺同行嗎?”十六好奇地追問道。

  無為突然停下腳步,轉身打量一番小侍童,狐疑問道:“你很關心?”

  十六被盯得心中一陣惴惴不安,連忙解釋道:“小的擔心少爺安危,既然是有涯公子同行,十六就放心了。”說罷,他嘿嘿一笑。

  “哈?!”無為仔細琢磨琢磨對方的言語,挑眉瞟著十六,“你這話裡的意思是說,你家少爺繡花枕頭咯?”他說著,佯裝怒意,一陣摩拳擦掌,“我看你小子是皮癢,欠修理!”後者心知這一拳頭下來,絕對不好受,撒丫子就跑。

  無為一掌落空,抬腳追上去,大喝一聲,“站下!”豈料十六當真站定不動。害他一個沒剎住,一下撲在對方身上,“你停下幹什麼?!”後者呆愣愣地言道,“少爺,您叫得停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無為越看越覺得十六言行舉止異於平常,好像打從過年開始,這小子就變得古古怪怪。難道是因為這個年關,使其心情受到影響?他驀地想起有涯的話,狐疑問道,“十六,你年關晚上,什麼時候睡的,中途可有起來過?”

  “沒有!”十六不假思索地言道,“少爺您回房睡覺,小的便也去睡了。”

  沒有?!無為暗自思忖,這種事情,有涯根本沒必要撒謊。而十六卻一反常態,回答的這麼幹脆?若是真被這小子撞見什麼,也就罷了,只要沒有傳到少師無為雙親的耳邊去,萬事好說。他本想借著十六承認之後,再對其一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,可看這樣子,對方是沒有打算直言。那還要主動挑明嗎?又或是……

  見自家少爺一臉沉思狀,半晌沒言語,十六生怕無為起疑心,趕緊岔開話題:“少爺,您什麼時候回來?”

  “不知道!找齊……”無為猛然察覺失言,立馬改口,“找到饒家丫頭就回來!”

  “帶上小的吧。”十六笑嘻嘻地央求道,“少爺和有涯公子一同上路,身邊肯定缺一個幫你們打下手的,您帶上十六唄。”

  無為果斷拒絕。好不容易找到理由離家,甩開八方眼線,就為了辦自己的正事兒。怎麼可能帶著一個小侍童,萬一遇到什麼事情,還不夠添亂的。他注意到十六許久沒再說話,轉身看一眼,對方正垂著腦袋,跟在身後。

  “啊!”十六冷不防一頭撞在無為肩頭,他登時嚇得一步退開,支支吾吾地言道,“少爺,對……對不起……”

  “我不在家的這段時日,有勞你將二老照顧好。”

  聞言,十六一陣猛點頭,拍著胸脯保證,“少爺,您儘管放心,老爺夫人對我有再造之恩,您就是不吩咐,十六也不敢有絲毫含糊。”

  次日,無為難得起個大早,陪同二老吃罷早飯,又洗耳恭聽了大半個時辰的教誨與囑咐,拿上點兒碎銀子,扛著施無畏就邁出門去。

  二老將無為送到府外,少師夫人拉著兒子的手,“臭小子,出門在外,凡事謹慎而行。記得把你準妹妹照顧好,時常捎信兒回來,省得我們老兩口掛念。”

  “放心吧娘,您二老保重身體。”無為瀟灑地揮揮手。走出老遠,心中陡然升起一陣道不明的情緒,他忽地停步,悄悄回首望著少師府的方向,暗自嘀咕,“這便是生而為人,與親人離別時才會有的感受嗎?”他不禁想起為三乘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師尊,想起師尊在他面前倒落塵埃的情景……

  “我曾聽師尊提起,五大元靈,無形無相,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,可附著萬物之中,非清淨無染之心不……”無為說著,發現有涯早已走神兒。他皮笑肉不笑地言道,“有涯大護法,你夢遊呢?”後者立即被喊回神兒。

  山野小茶寮,寥寥十數人。看上去皆是平頭百姓,突然間,不知誰喊了一嗓子,“悟諶大和尚開壇講經啦!大家快去聽啊!”經他一嚷嚷,茶寮內外的人們呼啦一起炸了鍋,紛紛拿起自個兒傢伙事兒,爭先恐後地奔向輔道。

  茶老闆看著一地桌斜椅翻的狼藉,一個個扶起來,收拾妥當。這才注意到,還有兩個客人淡然處之地飲著茶,“二位,不去聽悟諶大和尚講經嗎?”

  無為慢條斯理地咂一口茶,悠悠言道:“講經而已,我看那些人不甘落後的模樣,還以為是趕著去見佛祖!”

  “小公子這話說得……”茶老闆瞄到無為身邊一把武器,頓時改為一臉笑容,客客氣氣解釋道,“雖不中亦不遠。咱們悟諶大和尚乃是得道高僧,平時住在城裡,偶爾來這邊給貧苦人們講經說法,法會最後還會主持普降甘露儀式。聽說,有幸受其一星半點兒的甘露,便能夠往生到西方極樂世界。”

  兩人隨著茶寮老闆的指引,來到山中一處古剎。只見高臺兩旁各立著數名年輕俊秀的小沙彌,最中央一把泰山椅,上坐一約莫三十出頭的大和尚,正在講經。他面前一張供桌,講幾句話,便翻一翻桌上的經書。而在高臺之下,圍繞著百十號普通人,皆是結跏趺坐,專心聆聽。

  無為隨意聽進去兩耳朵,不屑地瞥一眼臺上,繃著嘴角,在有涯耳邊言道:“太淺,沒意思!就這也配噹一聲‘大和尚’?”

  話才說完,前面一人猛然回頭,瞪著他們兩人,壓低聲音,“不許對法師無理!悟諶法師可是得道高僧!”這人說罷,又瞪了兩人一眼。

  無為盯著對方後腦勺,狠狠砸上去個白眼,忿忿不平地暗自嘀咕,“無知凡人,我今天非當中揭了這偽僧的面具不可!”可還沒等站起來,冷不防被有涯拽一屁墩兒。他擰著眉頭,“你幹什麼?!”

  “出來混口飯吃不容易,你現在上去會引起眾怒。”有涯好言勸道,“實在聽不下去的話,咱們走吧。”

  “不走,看看再說!”無為索性重新盤腿坐在地上,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臺上講經的悟諶。

  一陣梵唄圓音的唱誦,悟諶慢慢合上經書,緩緩起身,道一聲,“阿彌陀佛。今天就講到這裡。各位信眾回去以後,言行舉止務必時時謹記經中所言,免墮地獄道。”他說完,慢悠悠地走下高臺,身後跟著兩名年輕的沙彌。

  無為看了一圈兒,竟然沒一個人起身。他可是坐不住了,伸個懶腰,對有涯言道:“走啦走啦!簡直是一場折……”他突然住聲,因為前面那人再一次轉頭盯過來。

  “小公子,別忙走。一會兒悟諶大和尚親自主持普降甘露儀式,你一定要留下來參與。”

  對方態度和和氣氣,而且還好心告訴他接下來的法會環節。無為心道,這悟諶雖然是個偽僧,好歹經書是真的,總有那麼零星幾句話能夠入人耳。見另外幾名沙彌有條不紊地端上香花供果,香爐淨瓶,將供桌重新佈置一番。他衝前面的人笑笑,好奇地問道,“謝謝你的好意。”

  豈料那人不緊不慢地言道:“無需客氣。只希望甘露能夠洗滌你的雙眼,讓你擁有一顆清淨心。”

  無為登時跳腳,好在有涯先一步把人拉住,對他言道,“稍安勿躁,人出來了!”他順著目光看過去。

  兩旁沙彌齊聲唱道:“有請悟諶大和尚主持普降甘露儀式。”

  話音甫落,悟諶再次緩緩登臺,燃起三炷香,對著佛像默誦經文。所有信眾也都雙手合十,閉目誦經。

  無為瞧了瞧四周,忽然從空氣中聞到一絲異樣的氣味,混著濃烈的檀香,極難辨認。他轉首向有涯遞個眼色,兩人同時提高警惕。

  看下去才知道,所謂普降甘露的儀式,既是由悟諶親自在信眾中挑選一人出來,飲下淨瓶中的甘露。而這次被選中的人,是一名長得唇紅齒白,看上去只有十四五的少年。所有信眾無不對其露出羨慕的眼神兒,紛紛衝他露出微笑。

  少年面上卻沒有什麼喜色,不情不願地被兩名沙彌領上高臺。他連忙對悟諶作禮,“阿……阿彌陀佛。法……法師好……”

  悟諶面帶笑容,對少年言道:“我剛剛才講過,不以物喜,保持一顆平常心。”說著,他端起桌上淨瓶,向前一送,“來,飲下它吧,你會看到西方極樂世界。你的家人、親戚、朋友全都會因你獲利,十世不墮地獄。”

  少年顫顫抖抖接過悟諶手中的淨瓶,一臉茫然無措地望著臺下眾人,望著自己的父母。可那些人投射過來的目光中,只有羨慕。天知道,他多想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!他還沒活夠!還不想去什麼西方極樂世界啊!為什麼,為什麼自己的爹孃,看到他馬上就要死了,還能夠穩坐泰山,滿面笑容?!

  無為順著臺上少年無助的目光看去,在人群中找到對方的雙親。這對父母為何能夠做到,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去死,而無動於衷?他仔細瞧著,赫然發現,男女老幼所有人的面上全都是同一個表情,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。他倏然望向香爐中尚未燃盡的檀香,暗自揣測,難道是……

  “怎麼了?為什麼遲疑?”悟諶慢悠悠地言道,“遲疑,代表著你對三寶產生了質疑。那便不能去往西方極樂世界。看看這些人們吧,看看他們希冀地眼神。然而現在,他們將因你的遲疑,墮入餓鬼道。”

  聽他這樣說,再看看百十號信眾,有的人眼神逐漸變得銳利,有的人表情漸漸變得不悅。少年人心生一陣寒意,不由得打個哆嗦,竟不慎失手摔了淨瓶。

  啪地一聲脆響。無為登時注意到,所有人面上皆變了神情。暗自腹誹,“倒是被這小鬼歪打正著了!”他趁機看一眼地上,七零八落的碎瓷片,一攤水已緩緩滲入高臺的木板中。

  突然有一名婦人站起來,高聲喊道:“元武!”

  那少年聞聲望去,見是自己母親,轉身就忘臺下跑。卻被兩名沙彌捉住,強行按他跪在地上。婦人不管不顧地衝到高臺下,跪地哀求道,“悟諶法師,我兒年幼,不懂得這裡面的規矩,您出家人慈悲為懷,原諒小兒吧。”身後趕來的中年壯漢也跟著跪地磕頭,“法師,您大人大量,莫於小兒一般計較。”

  “唉!”悟諶連連搖首嘆氣,“兩位施主,貧僧乃是出家人,看萬事萬物皆過眼浮雲,又怎麼會與一個小娃娃計較這些?”他頓了頓又道,“可是你兒在佛前打碎了淨瓶,就等同於摔了三寶。這是大大的不敬,不但日後災禍不斷,連今日所有參與者,也都永生永世,無法入西方極樂世界啊。”

  聞言,信眾中不禁一陣躁動,陸陸續續起身,把高臺圍個水洩不通。面對那一家三口,臉上也沒了友善。其中一人言道:“元武他爹,你們教子無方,別連累咱們大夥兒啊。”

  “就是說,你們家兒子不知好賴,褻瀆佛祖。責任就該你們一家三口全擔著!”另一個附和道。

  悟諶輕咳一聲,“諸位請安靜,保持一顆平常心。我相信元武不是有意打碎淨瓶,事情也不是無法可解。”

  “是何法子?大師,您快說說。”婦人急忙問道。

  悟諶回首看一眼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的元武,又是一陣唉聲嘆氣,“事已至此,貧僧只好收你兒為徒。唯有終身青燈古佛為伴,方能化解他與今日在坐大眾的災劫啊。”

  元武猛地抬頭,紅著眼睛對二老哭求,“爹孃!我不要出家!我不要做和尚!我不!”後者已是面色慘白,看看自己兒子,再看看身後圍著的人們,咬著牙,點頭同意。他這下可慌了神,高聲嚷道:“我不要在這裡!我要回家!你們帶我回去啊……回去……”

  “既然二位施主無異議。那麼貧僧現在便為令郎剃度。”悟諶說著,對身邊沙彌吩咐道,“準備相關事宜。”

  這偽僧言語中顛三倒四,前後矛盾,鐵了心要收元武為徒,到底是為什麼呢?無為越想越生疑,可又推敲不出來個所以然。眼看臺上那小鬼即將被剃成禿子。他心中猶豫著,要不要出手幫忙?雖然說,和有涯聯手,帶人走不成問題。但一想到這些所謂的信眾,方才的反應,倘若真救走了人,他們將會如何對待元武的父母呢?

  瞥見剃刀,元武最後一次無助地看向自己的父母,沒有得到一絲一毫地回應,他認命地低下頭。

  忽地發現自己手腕一緊,無為順著手臂看過去,狐疑對有涯問道:“你做什麼?”後者直言不諱,“防止你衝上去。”他賊賊一笑,“防君子不防小人啊?!”

  就在此時,人群中傳來一聲大喝:“住手!”

  “咦?!”無為沒想到,還真有管閒事兒的。他循聲望去,霎時眼前一亮。

  只見大門外走進來的,乃是一名身披袈裟,頭戴五佛冠,長相清秀的少年郎,看上去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的樣子。在他身後跟隨著四名身著灰色長衫的年輕僧人,個個手持法器,怒目圓睜,皆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。

  這五人緩步上前,圍觀信眾似乎被少年郎身後四個的面相駭住,不約而同地讓開一條路。

  “真是好皮相呀!比臺上那小子還要俊上七分叻!”無為一邊瞧著少年郎,一邊暗自讚歎道。卻沒意識到,只有他還站在路中間。

  有涯察覺無為兩眼放光,不著痕跡地撞一下對方手肘,“醒醒,你擋著路了。”後者倏然回神兒,嘿嘿一笑,退後兩步。

  少年郎面上掛著如沐春風般地笑容,徑自走近高臺,雙手合十,略微垂首,對臺上的悟諶稱一聲佛號,“啊,師兄,請了。”後者見只是個毛孩子,面上浮現幾分不屑。

  悟諶也不答禮,冷冷言道:“既然懂得叫一聲‘師兄’,你為何莫名喊停?!”

  少年郎微微一笑,指著元武,“這位施主,看上去並不想入我釋門,師兄何必強人所難?”

  “哼!”悟諶趾高氣昂地瞥一眼,“你懂什麼?!他打碎淨瓶,褻瀆三寶,種下惡因,唯有入我門下剃度出家,常伴青燈古佛,方能消免災厄。”

  “唉……”少年郎一聲嘆息,頻頻搖頭,語重心長地言道,“師兄此言差矣。佛祖不會怪罪一個人的無心之失。相反,那些打著釋門弟子的旗號,做出傷天害理之事的人們,是一定會報應在己身。”

  聞言,無為一臉幸災樂禍,低聲對有涯言道,“喲,小法師看上去道行頗深,這下有戲看了。”後者一臉哭笑不得。

  而在臺上,兩人已經你來我往,打了數句禪機。少年郎態度謙遜地言道:“法門萬千,各執一修。再說下去,也無解。我這裡有一問題想請教。師兄若能提末學解惑,我便不再幹涉這場法會。”

  悟諶冷眼瞧著少年郎,“有話快講。我這高臺之下,上百號虔誠信眾,可都在等著呢!”

  “師兄,你看這是何物?”少年郎說著,擎手指向自己頭頂。

  “五佛冠!”悟諶不耐煩地回答道。

  哪成想,少年郎追問一句:“此物為什麼叫五佛冠?”

  “這……”悟諶似乎被問住了,猶豫片刻,“因為有五個佛,自然就叫‘五佛冠’!”

  “哈?!”無為聽到偽僧回答,差點兒笑出聲兒。他連忙咬住嘴角,憋得滿面通紅。

  少年郎突然爽朗一笑,“五佛冠乃是一種表法,代表著五智俱全報身相,也代表著五方佛。”他說著,有意停頓一瞬,出言道,“如此簡單的問題,師兄卻說得支支吾吾,含含糊糊。末學斗膽,不知師兄念得哪本經,參得哪種禪,又是修得哪門法?”

  悟諶被問地早已亂了心神,他指著面前的人,“尚未請教小法師名號。”

  少年郎略微愣神兒,雙手合十,答道:“上心下竺。”

  豈料悟諶轉首看著信眾們,高聲言道:“各位施主,請你們仔細看看,仔細瞧瞧吧。臺上這名年紀輕輕的心竺法師,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法會,阻攔我為元武剃度,更是阻止我代爾等向佛祖贖罪。”

  無為察覺到,經悟諶這樣一通鬼扯,臺下圍觀的信眾們,不少人將目光落在心竺身上,有的竊竊私語,有的蠢蠢欲動。

  “也罷!”悟諶一聲嘆息,對身旁沙彌們言道,“你們年輕人記性好,過幾年記得提醒為師,來此地超度數百隻亡靈。收拾東西,咱們走吧。”

  身後沙彌們得令,連忙抖開布袋,將桌上事物盡數劃拉進口袋。繼而肩頭一扛,跟在後頭。

  注視著幾名的動作,無為暗自嘀咕,“這是見勢頭不對,準備堂而皇之地溜走了?”他在看看只顧扶元武起來的心竺,以及如雕塑似得四名護法尊。

  就在悟諶率弟子才走下臺的時候,突然有人衝上來,撲通一聲跪地,懇求道:“悟諶大和尚,您不能走啊!不能拋下我們不管啊!您得幫我們想個轍,指條明路啊!”

  有人帶頭,彷彿受到鼓舞,又有幾名信眾走出來,皆跪在悟諶面前,“大和尚,您出家人慈悲為懷,您幫幫我們,幫我們度過這次災厄,大夥兒一定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。”

  悟諶遲疑一瞬,故作一臉驚愕,立即附身扶起跪在他腳邊的人,語重心長地言道:“非是老衲不肯幫忙,實在是……”他說著,看一眼站在心竺身邊的元武,繼續言道,“這位犯錯的小施主,不思悔改,逃避責任。又有心竺法師從中阻攔,老衲也是沒法度啊……”說罷,又是一陣唉聲嘆氣。

  這話擺明是針對心竺。可那小法師就像失聰了似的,自顧將元武送至其雙親眼前。

  婦人看看面前的小法師,又看看近在咫尺的自家兒子,正欲拉入懷中,卻被元武的老爹一巴掌揮開手,厲聲言道:“都是你給慣的!”他瞪著自己兒子,命令元武回去接受剃度,拜悟諶大和尚為師。

  才將免去剃頭的危機,元武哪裡肯聽他爹的話,徑自奔向婦人,面上有幾分驚魂未定,“我不過去!我不要跟著那個老禿驢出家!”

  “二位施主,為何定要令郎剃度出家,從此與青燈古佛作伴。”心竺不解地詢問。

  元武他爹一臉憂愁,“唉,小法師來晚了,有所不知。我兒被選中飲下甘露,本來喜事一件,可他不知怎的,失手打碎盛放甘露的淨瓶,對佛不敬。多虧悟諶大和尚言,唯有小兒拜其為師,方能化解在場所有人的災厄。”

  “你們想要犧牲他,來避開災厄?!”心竺面上笑容褪去了幾分,有些不敢置信。

  “小法師說錯了!”元武他爹糾正道,“佛經雲‘犧牲小我,完成大我。’這是大功德!”

  “這位施主。”心竺禮貌言道,“既然如此深明大義。那不如犧牲你的一條命,來救在場數百人之命,如何?”

  此話一出,不但元武的老爹面色泛白,其他信眾更是不由得倒吸一口氣。哪裡想到出家人會這樣講話?!

  無為忍不住嘀咕道:“就算這位肯犧牲,悟諶還嫌他皮相不入眼呢。”可是他這句話卻飄進心竺耳中,對方循聲望過來,衝他莞爾一笑。

  迫於其他街坊鄰居們的低聲議論,中年壯漢瞥一眼窩在媳婦懷裡的元武,一把抓過來,“大丈夫敢作敢當,到悟諶大和尚面前跪著認錯去!”他說著,抬起一腳,踹在元武的小腿肚子。對正欲上手扶人的心竺提醒道,“這是我們的家事,小法師不該插手。”

  “你若鐵了心讓他出家,那便拜我為師吧!”心竺將廣袖瀟灑一揮,轉身跨出一步,站在元武面前,道一句,“磕頭!”說著,也不等對方反應過來,隻手覆在元武的後腦勺,毫不費力地按下去。

  電光火石之間,只聽“咣咣咣”三聲悶響。心竺小法師在眾人的一臉驚愕中,高升宣佈,“禮成!今後你的法名就叫‘淨平’!”

  圍觀的人們越發議論紛紛,對著心竺指指點點。中年壯漢更是瞠目結舌,原地呆愣了片刻,指著心竺,“小小年紀,你有何資歷收徒?又怎能如此霸道地讓我兒拜你為師?!”

  “嗯?”心竺故意做出掏耳朵的動作,面上痞痞一笑,“明明是施主您非要令郎出家,那小僧只好勉為其難,收個關門弟子咯!”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我說的是才德兼備的悟諶大和尚!可不是你這小毛孩子。況且,你一沒開壇講過經,二沒舉辦過法會,第三……”

  “咳咳!”心竺重重咳嗽兩聲,端著腔調言道:“按照釋門規矩,正式佛弟子需受三壇傳戒。令郎尚且年幼,既然施主執意其投入我釋門,眼下也只能授個沙彌戒。待到年過弱冠,方可再請三師七證,詳細查問‘十三難事’與‘十六輕遮’,問心無愧,當可授比丘戒。”他說著看一眼在旁的悟諶,“請問,我有說錯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