悟諶哪裡聽進去心竺到底說了什麼,他也根本聽不懂,對釋門之事,只略懂皮毛而已。但現在眾目睽睽之下,他故作高深地點點頭,“所言正是。”
豈料心竺趁機追問道:“那麼請問悟諶大師,什麼是十三難事,什麼又是十六輕遮呢?”
無為暗自一樂,這小法師看上去斯斯文文,原來是鐵了心要拆臺。他低聲言道:“這下可有好戲看了。”有涯聽罷,無奈地搖搖頭,不置可否。倒是對那幸災樂禍地模樣很有興趣,只顧盯著無為瞧。
“這……”悟諶霎時變了臉色,一邊乾笑幾聲,一邊偷偷向身旁的沙彌們遞眼色。
立即有幾個人圍上來,大聲呵斥:“不許對法師無理!”
“好!”心竺雙手一攤,“那便由你們代替法師來說說吧?”他說罷,刻意太高聲調兒,“也好指點在場諸位信眾們,什麼事有可為,什麼事不可為。”
經過他看似無意的一句提醒。圍觀百姓們,不少人已經安靜下來,露出希冀的目光,望向悟諶,等待著德高望重的大和尚,為他們解惑,為他們指點迷津。
悟諶心中思忖,既然這些小老百姓不知真相,我不妨隨口亂說。煽動他們的情緒,將矛頭指向這小鬼。如此一來,方可藉機離開,再作計較。他如是想著,暗中籌劃一番說辭。信心十足,對著圍觀心中,張口就來,“各位,十三難事與十六輕遮本不該現在說起,但既然各位想知道,又有心竺小法師的問題在前,我便與你們詳細講述一番。十三難事嘛:其一……”
才說一句,無為已是嗖地捂嘴,暗地裡一陣狂笑,腹誹道:“這偽僧,倒還真能掰扯,難怪能唬住這麼多人。”他看一眼心竺,見對方面上始終保持著溫和的笑容,彷彿一臉認真地在聽著,表情從頭至尾沒變過,直到……
“所以,透過上面的條條框框,能夠看出來。四位相貌凶神惡煞的,並不是真正的出家人!”悟諶說著指向心竺,“你這小鬼,偽作沙門,還身披袈|裟,頭戴五佛冠,更是褻瀆三寶的行徑。”他轉首望向信眾們,“對於這樣的人,一定要嚴厲懲治,不能讓他們敗壞釋門名聲!”
話音甫落。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一聲,“打他!”現場頓時亂成一鍋粥,鹹菜梆子,爛菜葉子,漫天亂飛。更有幾名壯漢,直接爬上高臺,奔著心竺而來。
好在被四名忿怒金剛攔下。可這四人各執法器,圍繞著心竺,就像四尊泥塑金剛,任憑各種穢物襲身,始終不移不動。
無為一眼瞥見悟諶幾人,已經趁著這一團亂的時候,悄悄退下高臺,準備離去。他毫不猶豫地想要去抓人,卻被有涯阻止,硬扯著他由大門離開。
有涯勸慰道:“無為尊者,人間界有一句話叫‘雙拳難敵四手’,那邊十隻手都應付不了,咱們還是別給自己找麻煩了,趁天黑前,再翻過一座山頭,看看是否能找到客棧投宿吧。”
無為還想回去,剛一轉身,看到內中情景。他一步一步,緩緩退到有涯身邊,笑嘻嘻地言道:“有涯大護法所言甚是,咱們還是走吧。”待走到拐角兒,他又瞧一眼內中,還聚在那兒的五個人,“這小法師好定性啊。可惜般若心不足,被人擺了一道,也不懂得解決。”
不知不覺,日落月升,夜幕已經悄然降臨。山野間的小路,也逐漸變得安靜。地上唯有兩道並行的影子,在樹影婆娑中若隱若現。也不知此刻身處哪一座山頭,茫然四顧,漆黑一片。無為一聲哀嘆,“數九寒冬的,不是又要住野外吧?!”
有涯手搭涼棚看向遠處,“再走走吧,山頂應該有間房。”
“哈?!”無為學著樣子看過去,一片黑漆漆。他不滿地瞪有涯一眼,“烏漆麻黑的,你還能看到有間房?!莫不是生了雙夜視眼?”
“逗你的啦!”有涯哈哈一笑,“我是在天還沒黑的時候便看到了,咱們一直朝這方向走,自然能走到那座屋舍。”
無為將信將疑,打起精神又走了大半個時辰,來到山頂。只見眼前還真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座古剎,上書三個鎏金大字“峋山寺”。他禮貌地叩門,裡頭半晌無人應聲。
“荒野古剎,哪裡來的人哦,進去啦!”有涯上前一把推開廟門。
沒成想,裡面當真站著個人,著一身灰色中衣,見到他倆,面上露出微笑,“阿彌陀佛。”
無為仔細一看,頓時心中一樂。眼前這位,可不就是白天才見過的那名心竺小法師嗎?!原來竟是住在這裡的。他連忙雙手合十,“天寒地凍,還請法師行個方便。”
“四方門開,廣行方便。”心竺客氣地將他倆請進寺中,“二位修行者,請隨意。廚房裡還有些素菜剩飯,若不嫌棄,大可儘管食用。小僧今日功課尚未做完,請恕不能陪同二位。”他說著,雙手合十,作揖離開。
“這小法師倒是個明眼人哦。”無為笑嘻嘻地誇讚一句,四處瞧瞧,不禁心生狐疑,“偌大寺廟,怎麼只有心竺一名僧者?”
“就是就是。”有涯附和道,“怎麼也應該是五人吧?那四名凶神惡煞的僧者呢?”
“哈?!”無為面上一愣,繼而忍俊不禁,“我的小護法,你這道行淺也就算了。難道你見都沒見過?那四個忿怒金剛,明顯是幻化出來的。”
有涯暗自嘀咕,“鬼知道三乘界還有這樣一門功法?”他連忙打個哈哈,敷衍過去。
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啊。”無為推開一間寮房,打量一番內中陳設,不由得感嘆。眼角瞥見有涯正欲一步邁進來。他轉身把人推出門外,“佛門清靜之地,你另尋一間睡!”說罷,毫不留情地把門關閉。
有涯一臉愕然地站在房門外,良久才回過神兒來。索性踏著月色,在峋山寺裡隨意轉悠。可寺廟這種地方,來來去去都是些諸佛菩薩的雕像,頗為無聊。他尋著一縷燭火,看到大雄寶殿。
尚未等走過去,卻見一名清俊的小公子,著一襲白衫,上面點點翠竹。此人打暗處走出來,看樣子像是要去大雄寶殿。突然意識到面前一個人,他停下腳步,向有涯作揖。後者雖是帶著疑惑,也不忘回個禮。
無為整理停當,飲一碗涼水,靜下心來,腦中想起被趕出門外的有涯,也不知睡在哪間寮房。他一手習慣性地摸一把頸間玉佩,踱步到窗前。卻正巧看到有涯似乎在和什麼人作別,“這寺裡不是隻有心竺一個人嗎?那道背影是誰?”
當他在房門口逮住正欲進屋的有涯,向對方詢問的時候。後者瞪著眼睛,猶豫再三才回道,“他說,他叫……凌修竹。”
“凌……凌修竹?!”無為霎時想起年前曾經見到的一塊墓碑,猛地一激靈,他追問道,“哪個凌修竹?!是不是凌修竹之墓裡面睡著的那個?!”後者木訥地搖搖頭,“我沒問。”
“那你有沒有結印試探一下?!他到底是是人是鬼啊?!”無為說著,一手把有涯拉近房裡,“你別走了,睡這裡!”
“啊?!”有涯一臉不敢置信,“你……我……”
無為瞥他一眼,“什麼你你我我的,趕緊上床睡覺!半夜咱們也許要起來打鬼。”
就在當晚後半夜,有人矇頭蓋臉而來,悄悄潛入峋山寺中。此人不是別人,正是白天才被心竺拆臺的悟諶。他記恨在心,躡手躡腳靠近大雄寶殿。看到內中,燈火通明,唯有一小僧,著一身灰布中衣,端坐在蒲團上,雙目微合,口中唸唸有詞。
“小崽子,竟敢壞我好事?!老子今夜定要送你去見佛祖!”悟諶憤憤嘀咕兩句,袖子一挽,堂而皇之地邁入佛殿,大喝一聲,“小和尚,受死來!”言罷,足下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向前。
眼看災難臨身,心竺卻是不動如山。他不緊不慢地睜開雙目,語氣平淡地問道:“悟諶法師,今晚踏月而來,是為懺悔前罪,還是償還性命?”
悟諶索性拉下面罩。見心竺坐得安穩,生怕小和尚使詐,反倒不敢冒然下手。他謹慎停步,琢磨琢磨對方的話,暗自揣測,“這小子臨危不懼,到底是真有幾分神通,還是和我打禪機?”
“咦?這麼晚了還有人來敬香?”
乍聞身後人言,悟諶心中一凜,猛地一個轉身,看清楚身後站著的人。他登時嚇得面色煞白,一手顫顫抖抖地指向對方,“你……是你……”
大殿外,一襲白衫著身,長相清俊的小公子,步履輕盈地走進來,在悟諶身邊停下,衝著對方微微一笑,伸出一隻白皙地手掌,在其肩頭輕輕一拍。
“啊!”悟諶大叫一聲,指著小公子,“鬼!鬼啊!見到鬼了啊!”
這一嗓子嚎地著實有夠響,乘著夜風傳入寮房,傳入榻上相依相偎的兩人耳中。無為騰地坐起來,一邊側耳傾聽,一邊搖醒有涯,“聽見沒?有人喊著‘看到鬼’?!會不會就是你見到的那位凌修竹?”
有涯迷迷糊糊地醒來,揉揉眼睛,隨意聽一耳朵,“這聲音有點兒耳熟,好像是……”
“悟諶!”兩人異口同聲。無為連忙抓過外衫,胡亂披在身上,“快走,去瞧瞧。”
“這人好奇怪。”小公子望著跌跌撞撞跑遠的悟諶言道,“怎麼大半夜走來敬香?又胡言亂語地跑了?”
心竺看向小公子,狐疑問道:“你不認識那個人嗎?”後者沉思片刻,緩緩搖頭,“他是誰?”
“他……”心竺躊躇一瞬,“我也不認識。”
小公子聞言,面上一愣,隨即笑道:“原來,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啊。”
待到無為和有涯趕到大雄寶殿外頭,遠遠看過去,裡面哪還有悟諶的影子?倒是撞見一名小公子正與心竺摟做一團。
無為差點兒驚掉下巴,“什麼情況?難道悟諶撞破了這二位的……”他使勁兒搖搖頭,“不對不對。若是如此,為什麼那偽僧咋呼有鬼?”
“那個小公子,就是我晚上見到的凌修竹。”有涯低聲說著,指了指大雄寶殿裡面,笑吟吟地調侃道,“佛門清靜地哦?這倆怕是都不夠‘清靜’。”
無為瞥他一眼,忽地反應過來。這裡可是寺廟!心竺也算有些道行,坐鎮此地,鬼怪怎麼敢隨意出入?更加不可能靠近他的法身。所以說,裡面那個凌修竹,是人咯?!他思來想去,越發疑心,“走,過去問問。”
有涯連忙阻止,“噓,別過去。人間界有一句話,叫‘寧拆十座廟,不毀一門親’,你就當沒看見吧。走啦走啦,回去睡覺。”
“睡什麼覺?!這廟我拆定了!”
此時,殿內兩人彷彿察覺到什麼,一齊望向外面。心竺昂首看一眼天色,淡淡地說道:“我還有功課沒做完,你若無聊,便坐下來靜心聆聽吧。”
“嗯。”小公子答應一聲,學著心竺的樣子,盤膝而坐,雙目微合。
四周萬籟俱寂,唯有大殿裡迴盪著妙音般的誦經聲。聽者起初還算專心,不一會兒便眯著眼睛,偷偷瞧著面前的心竺,已是心猿意馬。
有涯生拉硬拽地把無為帶離大雄寶殿,拖回到寮房。才送了口氣,突然意識到,明明沒用擒拿手法,怎麼就把……
一陣不好的預感剛剛爬上心頭,有涯只看到一隻手伸過來,尚未及做出反抗,已是一個天旋地轉,被丟在榻上。他雙手撐著跪坐在自己身上的無為,猶豫著提醒道:“你可是說過,佛門清靜地。”
“嗯。”無為點點頭,笑吟吟地問道,“所以呢。”
“所以……那個……”
無為暗自用勁,略微向下俯身,輕聲追問,“哪個?”他狡黠一笑,對有涯言道,“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長能耐了?”說著,一手在對方身上來回撫摸,身形有意無意地扭動幾下。後者面色一變,雙臂倏然卸去力道。
上半身沒了支撐,無為放任自己摔下去,順勢摟過有涯,在其唇邊親上一口,含糊一句,“睡了。”
睡了?!睡得著嗎我?!有涯小心翼翼地看無為一眼,艱難地開口,“那個……我想……”見對方閉著眼睛沒反應,他一手悄悄撩開無為的裡衣。
“啪!”無為收回手掌,“想什麼想?佛門清靜地,想佛祖吧。”說著,悄然抬起眼皮,瞄到有涯滿臉委屈的表情,心中不由得一動,把對方緊緊摟在懷裡。
次日清晨,無為特意把整個峋山寺裡裡外外逛一遍。並沒有看到那個神神秘秘的凌修竹,反倒是瞧見一隻長得小巧可愛的稀有異獸。
一身純黑色的皮毛,油光鋥亮,六隻小短腿兒撐著胖成球的身體,前頭一顆毛茸茸圓乎乎的大腦袋,上面竟然生著三隻黑豆似的眼睛。
“哎呦!”無為眼前一亮,不由分說地伸手去抓。別看小傢伙兒胖成球,反應還挺機靈,身子一縮,撒丫子就跑。
無為撲了個空,正巧看到有涯過來,他立即喊道:“站在那兒!幫我抓住它!”後者一臉茫然,良久才發現角落裡窩著個黑乎乎的小東西。
兩人像逮耗子似的,一通圍追堵截,折騰半晌,連毛都沒摸到。無為決定改變策略,來個誘敵深入。他蹲下身,緩緩向異獸跟前磨蹭,“乖乖,別跑,讓我摸摸你。”
小傢伙兒支楞著雙耳,兩隻小黑豆似的眼睛,骨碌碌轉悠。它只顧盯著眼前舉止怪異的大型生物,卻疏忽了身後的敵人。
待到有涯繞到異獸後方,俯身悄然靠近的時候。“上!”無為大喝一聲,同時嗖地一躍,撲向異獸。而在對面的有涯,亦同樣直取目標。
“嘭!”地一聲悶響。無為趴在地上,一手揉著自己的腦門兒,狠狠瞪有涯一眼,“你衝那麼狠做什麼?撞死我了!”
有涯指著躥離兩人的異獸,對無為提醒道:“跑……跑了……”
“抓!我非逮到這小狗崽子……”
“二位施主。”心竺看看趴在地上,腦袋對腦袋的兩人,疑惑地問道,“這是在做什麼?”
“鬥狗!”無為隨口一句。
才說罷,就看見小傢伙兒調頭回來,嗷嗷叫著,跑到心竺腳邊,一陣蹭來蹭去。後者略微俯身,異獸騰地一竄,窩在他懷裡。一顆腦袋仰望著心竺,嘴唇動來動去。
無為乾咳一聲,“原來是法師……您親自養的。小傢伙兒頗具靈性,不知可有名字?”
心竺一手捋著異獸的背脊,“它叫慫慫。”
慫慫?無為暗自思忖,難道心竺不知道這是異獸?長成這樣子,看也該看出來了吧?他言道:“心竺法師,瞞者瞞不識,它並非凡物。”
“施主所言甚是。”心竺點點頭,“慫慫乃是當年好友臨別所贈,陪小僧在此守護伽藍,時日久了,身上沾染一些佛性,自然不是凡物。”
果然是已經有主了。無為向心竺謝過招待,悻悻離開峋山寺。剛出大門,身後還多了個人。他言道:“心竺法師,不必親自相送。”
“無妨,小僧也要下山去鎮上,一同走吧。”
峋山腳下有個不大的鎮子,喚作旬邑縣。由於此地盛產金屬礦石,人們便靠山吃山,多以雕刻青石碧玉的飾物為生。
無為和有涯與心竺分別,準備找間客棧投宿。兩人兜兜轉轉,相中一家氣派的客店。
此時,一名身穿破衣爛衫的乞丐走過來,徑自進入客棧。可他腳還沒落地不但被店小二轟出來,圍觀人們,更是有不少人扔出手上的東西,毫不留情的砸向那個乞丐。
無為不禁言道:“哇!這地方民風未免太彪悍了,對一名乞丐下手都這麼狠?!”
旁邊有人和他言道:“小公子外來的吧?凡事不能只看表象,就妄下斷語。”
無為暗自吐舌,想不到這位長輩耳朵倒是靈敏的很。他態度謙遜地問道:“請問老人家,這裡頭可是有什麼原因?”
經對方眉飛色舞地講述,無為才得知。旬邑縣以前有一位臭名遠揚的惡少,名諶念之,平日橫行鄉里,欺男霸女,大夥兒苦不堪言。直到春日那天過後,諶念之忽然不知去向,再也沒回來。而這名乞丐,過去是諶念之的手下,跟在主子身後狐假虎威,也做下許多讓人記恨的惡事。現在便成了過街老鼠,人人喊打。
再次看向乞丐,也不知是不是餓太久,那人晃晃悠悠倒在地上,還不慎砸翻了一處攤位。小販立即暴跳如雷,踹了乞丐兩腳,一邊罵罵咧咧,一邊拾掇自己的貨物。
無為看的無趣,正準備隨著有涯進客店,忽聞一陣嘶啞地叫聲,倏然抬首望去。
原來是乞丐和小販同時抓著一物,兩人正在拼命撕扯。乞丐看上去急了,紅著眼睛,下口咬人。小販連忙鬆開手,又是謾罵片刻才罷休。乞丐就那樣趴在地上,小心仔細的擦拭著那塊玉雕。
無為越看越覺得有點兒眼熟,他猛然想起來,“從從!”
“啊?”有涯瞧一眼乞丐,不解地問道,“什麼匆匆?”
無為瞥他一個白眼兒,“人生太匆匆啊!”他前思後想,以本地人對那乞丐的態度來說,玉雕若真是小販的,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。可若是乞丐所有,那玉雕飾物與峋山寺裡的小異獸怎麼會那麼像?即便雕刻者有古冊圖畫作參考,但連慫慫額上多的第三隻眼睛都一模一樣,也太過巧合了吧?
“咱們去找那乞丐,我懷疑他和峋山寺有關係!”
“或許吧。”有涯不緊不慢地言道,“我看到心竺給那乞丐幾個饅頭。”
“哈?!”無為注意到有涯站在窗邊,“你怎麼不早說?!”他湊上前,往下看去,大街上稀稀拉拉沒什麼人。
“你在房裡走來走去,苦思冥想。渾身上下都散發著“生人勿近”的訊息,我哪敢打擾?”有涯說著,指向遠處,“心竺買下不少東西,沒回寺裡,卻是往那邊去了。”
無為順著方向看過去,只見一座簡陋破舊的矮房,裡面依稀有三道身影。兩名身形矮小的年長者,和一名身形修長年輕人。
兩人不知不覺來到這處,忽聞內中傳出一個名字,一個明明見過墓碑,卻又生死成迷的人。
凌修竹?!兩人所見到的年輕人的背影,像極了昨夜在峋山寺裡瞥見的凌修竹。連對方當時穿得那身翠竹點綴的衫兒都一模一樣!難怪一大早翻遍了峋山寺也沒見到影兒,竟是來到這裡了?這是他家嗎?
無為正暗自思忖著,忽地想起來,不對啊?!有涯不是說看見心竺來這兒了嗎?他隨即低聲問道:“喂!心竺法師呢?!”後者伸出根手指頭,指了指屋舍內,“在裡面。”他抻著脖子,又向房內瞧了瞧。
正趕上年輕人轉過身來關窗。無為赫然發現,這人哪裡是什麼凌修竹?!分明就是峋山寺裡那個心竺!他化成凌修竹的樣子,來到這裡?難道說,昨晚寺裡見到的那個,當真已經……
此時,心竺已經將二老安置妥善,由房內出來。他先是踱步到水缸跟前,隻手在水缸沿兒上摸一把,接著來到西邊一角,在零星幾根柴火上摸一把。只見每根柴火皆是一生二,二生四地憑空冒出來,片刻堆成一座小山。他又仔仔細細把院落打掃乾淨,將大大小小事物,全部擺放在顯眼的位置。最後察看一番內外,輕手輕腳的離開屋舍。
直至走出了旬邑縣,心竺換回本來相貌,看了看四周,“二位修行者。跟了小僧一路,可是還想隨我回峋山寺?”
“心竺法師有心了。”無為雙手合十,笑吟吟地出現,誇讚對方一句,悠悠言道,“我曾在一處荒郊野嶺看到一座墓碑,上面寫著‘凌修竹之墓’。”他頓了頓,注意著對方面色,“好像心竺法師的峋山寺裡,也有個叫凌修竹的……人?”無為故意把個最後一個字拖長了音調。
心竺稱一聲佛號,“天地廣闊無際,芸芸眾生無數,有個同名同姓者,並不奇怪。”
“也對。”無為附和地點點頭,““不過,天下這麼大,心竺法師為何單單化作凌修竹的樣貌,去照顧那兩位年長者?”
“因為凌修竹不方便來。”心竺抬首看一眼天色,雙手合十,“阿彌陀佛。小僧天黑之前還要趕回峋山寺。二位修行者,是否與我同行?”
無為還想繼續追問。有涯搶先道:“多謝心竺法師盛情。佛門清靜之地,我們這種六根不淨的,就不去了吧。”
聞言,心竺莞爾一笑,“告辭了。”
“我還沒問完,你為什麼放他走?!”無為語氣中帶著不悅。
有涯雙手一攤,做出一臉無奈地模樣,“你問題再多,也架不住心竺不想說。何必呢?”頓了頓,他雲淡風輕地言道,“無為尊者,修行不易。他才脫凡沒多久,你就別害人家了。”
“又不是我強迫他犯妄語戒。”無為不屑地哼一聲,想起那個神神秘秘的凌修竹,小聲嘀咕道,“說不定他早就破戒了!”話雖如此,他還真就沒打算再刨根問底。畢竟這事兒和自己沒關係,可偏偏事情送進他耳朵裡去了。
客棧裡幾個人圍坐在一桌兒,其中一人道,“我和你們說,今兒早上我又去凌師傅家,想著看看哪裡需要幫忙。您猜怎麼著?”他故意頓了頓,等著比人催促,才肯繼續說,“他老人家拉著我的手和我說,凌修竹昨晚回來過!”
無為正悠哉哉品著劣質茶。冷不丁聽到凌修竹三個字,倏然打起精神,朝那邊人堆看一眼,豎著耳朵聽下去。
“有什麼新鮮的?!凌師傅不是經常口口聲聲說,他家兒子回來過?”另一人道,“也不想想,凌修竹若真回來過,趕情咱大夥兒都是瞎子,就他們老兩口那昏花四目能看到?”說著一聲嘆氣,“唉,人老了啊。真是……”
那人繼續道:“可不是嘛。這種事兒,誰都不敢和他直說,生怕二老一個沒撐住,直接……”他沒說下去,而是雙手向上一翻,攤開手掌,面上同時向天翻個白眼兒,言道,“就……就這樣了……你們說是不是?”
大夥兒也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著,東一句西一句,說什麼的都有。
無為也跟著聽明白個大概。
原來,凌家是本縣有名的玉石雕刻師。膝下唯有一子。可在去年春日之後,誰都沒有再見過凌修竹。二老起初急火火地拜託大夥兒去找找看,然而並無結果。數日之後,有關心的街坊鄰居去凌家幫忙,二老卻皆是一臉篤定地言說,凌修竹前幾天才回過家,只是又出門去了。
這時候,一人言道:“哎哎哎,你們說,凌修竹會不會是被姓諶的那個土霸王給擄走了?”
經他這一句話,有人跟著說道:“我記得,姓諶的好像也是在春日之後,就沒再見過人。”他說著指向街角孤零零的一名乞丐,“他!那天只有他瘋瘋癲癲地回來了!”
“此話不無道理啊。”一人神情凝重地言道,“凌家兒子長得是容貌俊秀,當真似個玉雕的人。我早就發現,姓諶的不止一次在接上堵凌修竹。兩人都是在春日之後鬧失蹤,說不定真被諶念之給整到身邊了。”
“不通不通!”有人提出疑問,“照你這麼說,怎麼凌家二老會說凌修竹回過家?”
“這有什麼說不通的?”那人言道,“凌修竹自覺羞於見人,但好在不忘父母養育之恩,只好每每偷偷摸摸的回家,所以才沒旁人再見過他。”
聽他們越說越不靠譜。無為不由得瞥過一眼,暗自深思。
這個凌修竹,到底是死在荒郊野嶺,卻有人幫其立碑的凌修竹?還是住在峋山寺的那位凌修竹?若是寺裡那個,他為什麼不回家呢?心竺又為什麼化成凌修竹的樣貌去凌家?而且更為奇怪的是,寺裡那個凌修竹也只在晚上見過,白天人去哪裡了?昨晚又是誰在喊有鬼?
無為想著想著,驀地把目光落在有涯身上。他瞧著對方一副事不關己,慢條斯理飲茶的模樣,越看越是生疑,“你昨晚和凌修竹聊得愉快嗎?”後者不慎嗆了一口,故作一臉茫然,“啊?”
突然間,客棧裡來了十幾名僧者,個個手持兵刃,面上殺氣騰騰。一人高聲喊道:“店夥計!快拿飯來,餓死老子了!”
店小二立馬上前,瞧著一眾人,試探著問道:“幾位……大師,裡面請裡面請,隨意坐。不知幾位想吃些什麼素齋?”
“素齋?!”那人面上一愣,哈哈一笑,“老子修武不修口!管他素的還是肉的?!有什麼好吃的趕緊端上來!再給我們每人來一罈上好的烈酒!”他說著從懷裡掏出兩個小金元寶,直接擱在店小二的帽子上,“快去快去!若是晚了,這元寶可是會長腿跑掉啊!”言罷,又是一陣大笑。
店小二偷偷瞄一眼跟前桌上寒光爍爍的兵刃,絲毫不敢含糊,手腳麻利地跑去櫃檯,向掌櫃低語幾句,端著幾壺上等茶,每桌放下一壺。
原本還在相互閒扯的旬邑縣百姓們,早被這些人嚇得紛紛離開客棧。唯有無為這一桌,兩人不動如山,悠然自得地飲著茶,吃著點心。他向有涯低語道:“這方圓十幾裡地的假和尚有點兒多啊,昨天才見到一撥兒,今兒又來一撥兒。”
話才說完。打外面兒又進來十幾名僧者。相較於客棧裡坐著的那一群,這些個年輕人面上明顯少了幾分兇悍。
無為仔細一瞧,頓時眼前一亮。就說怎麼看著有點兒面熟,可不就是昨天才見過的那些人。
末尾進來的,正是那名叫悟諶的偽僧!這些弟子們,熱情的向另外那些人打招呼,大家混桌而坐,有說有笑。怎麼看都是老相識,一家人。
“今兒什麼日子?邪魔外道大集會嗎?”無為低聲嘀咕一句。那邊吆五喝六地吵吵,擾得人心煩意亂。他冷眼看著那群人,一個個言行舉止,全完沒有僧者的樣子,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,原本又是些什麼出身?
“悟諶師兄,你送信急著找我們來,是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了?”一名坐在悟諶對面的人出言問道。
悟諶回道:“淨豐師弟,來的好快。我這裡確實有一件小事情,略微難辦。”他說著,整整衣襟,“想來你們也清楚,我這邊有任務在身。接到命令是怎樣,就要怎樣辦事。”
“說了半天,所以到底是什麼事情?!”淨豐不耐煩地追問道。
悟諶輕咳一聲,“上山捉鬼!”他才說一句。
淨豐已經一蹦高躥起來,瞪大眼睛,“你說什麼?!抓鬼?!”他連忙搖搖頭,“師兄,你開什麼玩笑!這身衣服讓你頭腦不清了嗎?那種事情,找行家出手啊!咱們去,那不是更添孤魂野鬼嗎?!”
“坐下!”悟諶低聲喝道,“你以為我心裡沒數嗎?命令下來了,我能有什麼辦法?”他頓了頓言道,“不怕和你們說,我已經去探過前路,只是恐怕手下人應付不了,這才發信函請你們來幫忙。”
此刻,店小二已經端著酒菜來到這桌,一樣樣擺放好,又匆匆去別桌。
淨豐一手拿過桌上的酒罈,倒上兩碗,“師兄,你說吧。有多少?!”他說著遞上一碗酒。
兩人半空一碰,同時一飲而盡。悟諶道:“一隻。”
淨豐聞言,嘴角抽搐兩下,繼而狂笑出聲,“哈哈哈哈!師兄,就一隻!你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?!”他說著又倒上兩碗酒,“來來來,祝咱們馬到成功,把它手到擒來。”
這夥人三五一桌,吃酒划拳,吵吵嚷嚷,喝得昏天暗地。
看勢頭是安靜不下來了。無為只好和有涯暫時離開客棧,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閒逛悠。他感嘆一聲,“真是有夠鬧騰,這些個假貨,自己作惡就算了,還要做出這等壞道的事情。”
有涯笑道:“正統三乘界出身的無為尊者,您就消消氣吧。何必跟將死之人計較呢?寬寬心。”
“哈?”無為突地停住,“將死之人?!你又沒碰到他們,看一眼就知道那些人要死了?!”
有涯雙手一攤,“就他們那點兒本身,還信誓旦旦要上山捉鬼?!那不是懸崖上翻跟頭,自己找死嗎?”
“還當你最近修為大成,看來是我想多了。”無為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一聲。他沿街隨意走著,腦中始終在想著這些邪魔外道所謂的“上山捉鬼”,是什麼意思?是真的鬼,還是另有所指?
“無為,再走走,可就是峋山了。”有涯出言提醒道,“你是想去找心竺辯經嗎?”
“哈?!峋山!”無為突然抬頭看看山頂,一座若隱若現的古剎。他霎時想通,“他們是要去峋山寺!”
有涯故作一臉茫然,“什麼?你說什麼?”
無為瞪他一眼,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模樣,“客棧裡那些個邪魔外道,揚言要上山捉鬼。悟諶說他去過,還說只有一隻。你把這些線索串聯起來想想,這不就是要去峋山寺抓凌修竹嗎?”他一把抓著有涯,“昨晚在峋山寺喊有鬼的,一定是悟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