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石桌不遠處,有一架鋪設講究的躺椅,上面睡著一名約莫二十來歲的公子,著一身錦衣華服,半身蓋著件兒黑色的斗篷,看上去貴氣十足。似是被鴿子擾醒,他睡眼惺忪地看一眼四周,緩緩起身,將斗篷反手披在身後,繼而伸出一隻手,“給我吧。”
“是。”青年不敢大意,連忙雙手畢恭畢敬地將字條交在貴公子手中。
貴公子抖開字條,雙目再上來回遊移,面色越來越沉。待看到最後,他草草把紙條撕碎,一拳重重砸在石桌上。打翻了桌上茶具糕點,亦驚飛了飲水的鴿子。
一旁藍衫年輕人,偷偷覷一眼家主,見其黑著一張臉,駭得更是大氣不敢出,垂著頭,眼觀鼻,鼻觀心。
暖風徐徐,吹散一地的紙屑,就有那麼幾片兒,好巧不巧落在了他腳邊,看著上面斷斷續續的內容,拼湊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過了好半晌,貴公子緩緩坐在椅子上,聲音略帶慵懶地言道:“諶念之那個狗東西啊!壞了我的大事!”
藍衫年輕人沉思一瞬,“是您當初用神功賜予一副新肉身的那個傢伙?”
貴公子輕輕頷首,“當年撿回來諶念之時,其全身多處皮肉被撕爛,臉上更是不知被什麼猛獸啃噬地血肉模糊,不見本來樣貌。我見他求生意志頑強,一時善心大發,賜他新生,改名悟諶。後來因為那邊事情生變,便順水推舟,將他安插過去。”
“那悟諶可是敗露了?”藍衫年輕人一手按在劍柄,“是否需要屬下前去封口?”
“是否敗露,尚不知道,但他失蹤了。”貴公子指了指一地碎屑,“信上說,悟諶作為國主的替度僧,代替帝王齋戒,仗著頭銜加身,肆無忌憚。一路上斂人錢財,欺男霸女,更甚索百姓為其獻祭。走到一個叫旬邑的地方,再也沒了其訊息。”
“旬邑縣?”藍衫人稍作思索,“那是距此地數百里的一個小地方。可需要屬下前去尋找?”
貴公子抬起眼皮,看了身後的人一眼,“此事尚不至於你出手,我自有辦法找到線索。”他頓了頓,又道:“周全,你現在去點幾個人,隨我走一趟黑貂嶺。”
這個時節的黑貂嶺,遠遠看去,一片鬱鬱蔥蔥,腳下是荊棘叢生。深入嶺中,不時可見百獸遊走,嘶鳴吼哮。
居於嶺下的幾戶人家,無不清楚黑貂嶺的險惡。是以他們總會極力勸說那些試圖入嶺的人們,珍惜小命,遠離此嶺。
凡事皆有例外。譬如今日,他們就遇到兩個,不聽勸告,非要上山的年輕人。萬般勸阻無果,也只能搖首惋惜,又是兩條人命將要送入百獸之口。
這兩位不是旁人,正是無為和有涯。此刻兩人非但深入黑貂嶺,而且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枝繁葉茂的樹椏上小憩。
身下有個大號人形床墊,無為臥在有涯懷裡,睡得很是享受。而後者,就只能背靠大樹,心裡還一陣戰戰兢兢,生怕哪一下動作幅度過大,吵醒了無為。
儘管他心中不願無為捨身,為此,一路上也沒少暗中使絆子。不過,自從上次出現三名三乘界的修道者,徹底警醒了有涯。
有些註定要發生的事情,是無論如何也規避不掉的。他唯一能夠做的,或許只有珍惜當下時光。有涯本打算趁機偷個香,豈料才俯下身,眼角便瞄到一隻活物,正好不識趣地在看戲。
一條渾身漆黑的大長蟲,不知何時爬上樹椏。此刻抬起頭,對著兩人吐芯子。
有涯不得不直起身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位破壞好事的不速之客,慢慢伸出一隻手。
大黑蛇伸了伸腦袋,謹慎地往有涯身邊爬去,吐著芯子試探幾番,之後撒嬌似的在他手掌心兒上蹭了蹭小腦袋,又對著熟睡的無為吐芯子。
有涯不禁露出一抹笑容,翻掌在大黑蛇的頭頂撫摸一把,抬手指了一個方向。那大黑蛇乖巧地點點頭,彎彎繞繞爬下樹幹,消失在草叢中。
看戲的終於打法走了。有涯正準備繼續剛才的小動作。
“你小子還會御蛇啊。”無為眼皮也未抬,懶洋洋地言道。
有涯聞言,面上一愣,扯出個笑臉,“你醒著?”
無為笑咪咪地調侃道:“那麼大一隻傢伙爬上來,還能睡著的是死人吧?”
有涯嘿嘿一樂,解釋道:“小傢伙挺乖的,對你沒有惡意。”
“說得不錯。它的確沒有惡意,而且還有很大的善意。”無為一本正經地表示贊同,他稍微挪動身體,昂首看著有涯,“那你呢?”
“我?”有涯眨巴眨巴眼睛,“我當然也沒……”
“我有!”無為打斷有涯的話,抬手將對方拉向自己,低聲言道:“剛才夢到你消失了。”說著,似是為了確認夢境的虛假,他雙目半睜,親吻有涯的雙唇。同時,另一隻手緊緊環住對方的腰身。
有涯僵著手臂,有那麼一瞬遲疑。他闔上眼睛,把無為摟在懷裡,於纏綿中沉醉。
遠處忽來一聲炸雷。嚇得林中鳥兒嗚啦啦四散亂飛,百獸倉惶奔走。大地餘震將退之時,傳來一陣陣雜亂地兵刃交擊聲。
是哪個不開眼的傢伙?!跑到這百獸聚集的黑貂嶺來拼生死!無為暗自咒罵一句,不得不坐起來,看向聲音的來處。
然而距離實在太遠,只能夠依稀看到幾個人影在晃動,以及兵刃時不時反射出來的寒光。
“那麼遠!打不過來!”無為說罷,重新倒進有涯懷裡,望著天邊的紅霞,目光有幾分呆滯。方才的夢境太過真實,縈繞於腦中,遲遲揮之不去。原來他早已習慣了身邊這小子,亦在不知不覺中,投注了過多的感情。
無為清楚意識到,自己對時光的貪戀,這於他來說,並非一個好現象。
那邊的拼殺還在繼續,偶爾冒出一聲淒厲地慘叫,也不知是哪個學藝不精的斷胳膊少腿兒了,還是被對手抹脖子了。
就在此時,遠處戰團中,一道邪光直衝天際,又瞬間消散。
“好大的邪力,過去看看!”無為率先跳下樹椏,一手拉著有涯,直奔那群仍在拼殺的人們。
原來,在此地被圍攻的,乃是嶺後那所大宅子的主人,以及他身邊那名藍衫年輕人。地上已經橫著幾具屍體,但仍舊有數名矇頭蓋臉的敵手,將兩人圍住。
雖然周全功夫十分了得,可眼下境況,既要殺敵,又要顧主,令他不免有些左支右絀。
貴公子身披厚重的黑羽斗篷,腹背受敵,仍就面不改色地立於戰團之中。
敵方狡詐,於暗中射出一支火油箭。
貴公子有所警覺,徒手抓住燃燒的箭矢,反手向著來處一擲。
樹椏間一陣晃動,摔下來一名黑衣人,額頭上貫穿著一支火油箭,燒黑了他的臉。
周全見此情景,本想退至自家主人身邊,但他一時心急,疏於防備,反而被敵手有機可乘,身上頓時多出兩條刀口。
貴公子看過去一眼,冷冷言道:“不用管我,放開了殺!”
周全點點頭,拋開顧及,專心應對。片刻功夫,對方皆一一倒下。
不過,事情並未結束。暗中尚有一名敵手,始終觀察著戰況。當他發現兩名目標人物,看上去有所鬆懈的時候,悄然挪到貴公子身後,趁機偷襲一掌。可是他剛剛打中了對方,自己卻忽地慘叫一聲,踉蹌後退數步,一臉驚愕地瞪著貴公子。
“公子!”周全大喊一聲,揮劍就砍。
“住手!”貴公子緩緩轉過身,看一眼偷襲者血肉模糊的手掌,“滋味兒好受嗎?”
偷襲者咬牙忍耐傷痛,不肯言語。明明打中敵人,自己卻落得手掌被撕掉一層皮的下場,不知這是什麼詭異的招數。然而,情況遠不止如此,他的血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,一點點向著手臂潰爛。
偷襲者當機立斷,揮刀砍掉自己已腐爛見骨的手臂。
與此同時,周全的劍鋒架在偷襲者肩頭。後者脖子一扭,企圖尋死。好在周全反應快,及時偏了劍鋒。
“何必急著死?”貴公子慢悠悠地言道,“回去告訴你主子,有能耐儘管來,別隻知道點你們這些手下來送人頭。”他說著,示意周全收了長劍,斜一眼對方,“你滾吧!”
直至貴公子主僕二人走到不見人影。兩個遠遠坐在樹椏上看人拼生死的,一前一後,飛身落在距離戰場遺蹟更近的一處樹椏。
無為一手拽了拽有涯,另一手指著百獸爭相分食的一地死人,“喂!你看到沒有?!好詭異的功法啊。”說著,他不由得打個激靈,感覺身上有點兒麻麻的,左手隔著衣袖抓了抓右胳膊。這一抓不要緊,腦中霎時閃過剛才血糊糊的情景,害他又是一個激靈。
在這一地殘骸中,唯有多餘的一隻斷臂,每每有野獸過去嗅上一嗅,無不警惕地一躍跳開,轉頭去它處覓食。就連周圍一塊塊由斷臂上掉下來的血肉,也絲毫吸引不住任何野獸的食慾。
這群小傢伙,怎麼單單繞開那隻斷胳膊?兩人心中同時升起這一疑問。待到百獸們紛紛離去,斷臂以及周圍的幾塊血肉,仍舊丟在那裡。
無為也曾想,上前一探究竟。可他一想起來那副情景,再看此刻一地森森白骨,斑斑血跡,頓時打消念頭,“趁著太陽未落山,咱們還是走吧,我可不想今晚住在這種地方。”
然而,當兩人行至黑貂嶺的半山腰時,又發現地上大片血跡,循著血跡找過去,看到了更為駭人的景象。
在一堆雜草覆蓋之下,橫七豎八堆疊著十幾具野獸的屍體,看上去皆是新死不久。
有涯拾起根樹杈,隨意翻動其中幾隻的頭顱,作下斷定,“傷口都在一個位置,下手的人,目的應該是取獸血。”
無為點點頭,表示贊同,但心中也冒出一個疑惑,“不過,這些屍體被藏在這裡,完整無損,似乎有些反常?”
“你的意思是?”有涯仔細看了看周遭,忽地反應過來,“這些屍體沒有引來其它肉食野獸?!”
“沒錯!”無為抬頭看向才經過不久的地方,低聲言道:“和那隻斷臂的情況很相似。”說罷,使勁兒搖搖頭,“閒事莫理。”他一手相當自然地握著有涯的手。
兩人加快腳步,離開黑貂嶺,趕往嶺下白石郡。
到達白石郡,天色尚未全黑。兩人走在街上,欲尋一處客棧落腳。小地方來了生面孔,難免會招來不少注目的眼神兒。尤其此刻他們看到的還是兩個年輕男子,手拉著手逛大街。那就更為好奇,需要多注意兩眼了。
無為腳步不疾不徐,沿著街道兩旁,一家家看過去,根本不著急確定。察覺到有涯反應有些異樣,他心中一陣暗自偷笑,回首給對方一個如沐春風般地笑容,挑眉問道:“什麼時候,你也開始在意他人的眼光了?”
聞言,有涯不禁愣住了。他停步看著面帶笑容的無為,在對方眼中,又看到似乎有些迷茫的自己。
無為剛想說什麼,不經意瞥見人群中的一道身影。他面色瞬變,一把拉住有涯,躲在一處門樓後面,一手指了指街上,“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?!”
“誰?”有涯悄悄探出腦袋,在一副副陌生面孔中,猛然瞧見一張熟悉的臉,“饒天澤?!”
“我果然沒看錯。”無為一手拍在自己腦門兒,“饒丫頭為什麼走來這種地方?!”
有涯雙手一攤掌,“天下這麼大,這丫頭又喜歡到處走,哪裡去不得?”
“我的意思是,她為什麼獨身一人出現在這裡?”無為解釋道。看著饒天澤垂首走過兩人躲藏的門樓,直奔東北方向而去。他頓了頓補充道,“而且行色匆匆,似乎有事在忙。”
“要不去問問那丫頭?”
“別去!”無為攔住有涯,“咱們還有正事要辦,不方便她來湊陣,又不能把她送回少師府,以後再說吧。反正天下就這麼大,早晚會再見。”
“也對。”有涯望著消失在人群的饒天澤,“看到這丫頭,就讓我想起那個神秘兮兮的墨綬,她該不會還在盲目的跟著那傢伙屁股後面轉悠吧?希望饒天澤能夠早日擦亮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。”
無為哈哈一笑,甩給對方一個白眼兒,“鹹吃蘿蔔淡操心,個人造業個人擔。”他說罷,看了一眼身後,門樓上碩大的金字招牌,兩旁大紅燈籠隨風飄動,不時有人進進出出。原來是個客店,“得了,就住這兒吧。”
兩人將走至店門口,內中立即有眼尖的小夥計,疾步奔出來,一臉熱情地招呼著,“二位公子,裡面請。敢問是吃飯還是住店?”
“兩者皆有。”無為回對方一個笑容,“勞煩小二哥,準備一間上房。”
大廳裡擺放著七八張桌椅板凳,有那麼四五桌,各自圍坐了幾名客人,飲酒閒談,吃得不緊不慢。無為撿了個不起眼兒的位置坐下,看一眼牆上掛牌,隨意點了幾樣小吃。
小夥計一一記下,末了熱情地推薦,“客官,機會難得,是否嚐嚐咱們這兒大廚拿手的清蒸鯽魚?”
無為笑問:“有什麼難得?莫非你們家掌勺師傅,是看著黃曆下廚的?”
“那道不是。”小夥計嘿嘿一笑,“客官路過,有所不知。今兒日入之時,小凌江剛剛解凍,現撈現殺現蒸的鯽魚,這在白石郡可是一年只有三次機會哦。”
這邊正說著,客棧的偏門一陣噪雜聲,隨風送入一陣腥味兒。兩名身形健壯的夥計,各自挑著一對兒大竹簍,前後腳邁進來,小心翼翼放在地上。那竹簍裡外溼漉漉,還在不斷滲水,內中不時有魚兒跳躍。
櫃檯上一人連忙走過去看了看兩筐活物,擰著眉頭,“太少,太少!簍子都沒裝滿!”他抬起頭,對二人言道:“阿福,阿祿,天色還沒完全黑,你倆加快動作,再去一趟,儘量多撈些活魚回來。”
其中一人靠著門框,氣喘吁吁,連連擺手,“老闆爺啊,不是我們偷懶。實在是人多手雜,咱們拼力才搶到這些。”另一個更是累得說不出話,只跟著拼命點頭。
此時,一位四十左右年紀的婦人打客棧後邊走出來,瞥一眼地上竹簍,“差不多就行了,反正平日裡也沒多少食客。這東西養不住,死了又不能上桌,浪費力氣。”
老闆爺面上幾分不悅,“婦人之見。你哪裡曉得,最近不比平常,白石郡來了不少陌生面孔,偶爾也會到咱們小店光顧,無不是出手闊綽。我看還是要多多準備,誰會嫌銀子多呢?”
另一名夥計上前說道:“老闆爺,我們已經是最後離開江邊的,就算再去也撈不到魚了。”
店老闆看看兩人,再覷一眼自家夫人,“算了算了,你們把這些拿到後面去吧。”
小夥計再次言道:“客官,您也看到了,這活魚都是剛剛撈上來的,您要不來一條嚐嚐?”
無為心中好奇,對小夥計問道:“這都春末了,你所說的小凌江怎麼才解凍?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小夥計略微低了聲音,“小凌江一年只有前三個季末,每次交替的最後一日才會解凍,其餘三百多天,都是凍到結實。”
無為不由得追問:“夏末也是?”
小夥計點點頭。
有涯向無為遞個眼色,對小夥計言道:“既然如此,為何不找人鑿開?鑿開之後,江水上來,自然就會融化。”
小夥計聲音更低了,“起初大家也鑿過小凌江,可是每每只隔一晚,又會重新凍住。久而久之,大家也懶得多費力氣了。只有在它自己化開的那日,江中鯽魚自個兒往外蹦,大夥兒樂不得全撿回家。”
無為最終也沒點清蒸鯽魚,如此古怪的小凌江,天知道鯽魚身上會不會有什麼貓膩兒。此刻,他正和有涯並肩坐在屋頂,飲酒賞月。
時近半夜,客棧裡一片寂靜。後院其中一間房門開啟,走出來兩個人,各自肩頭搭著條毛巾。
阿福言道:“一身腥味兒,不洗乾淨哪能睡著?!”
阿祿示意他噤聲,左右看看四周,“別嚷嚷了,咱們去小凌江洗澡。快走!”
阿福一手搭在阿祿肩頭,低聲說道:“急什麼?我曾觀察過,小凌江四更左右才會凍住。”
阿祿稍微扭動一下,未能脫離,抬頭看看四周,“明早還有活計要做,快去洗了回來睡覺。”
兩人竊竊私語,勾肩搭背遠去地走出客棧。
無為懶洋洋瞧過一眼,不言不語,有一下沒一下地昂首灌酒,盯著茫茫夜色出神。
有涯看他一副充耳不聞地模樣,完全不似往日作風,心中越發覺得奇怪。照無為平時舉止,聽到個什麼風吹草動,異常現象,尤其是發現妖異,簡直比看到自家親人還激動的慣性。按理說,聽到這種事情,應該馬上拉著自己去小凌江檢視才對,怎麼還能老神在在地坐在這兒飲酒?
子夜將過,陰風乍起,正是殺人好時機。
一名矇頭蓋臉的黑衣人,趁夜奔出白石郡,沿潺潺流動的小凌江,一路往上游走去。來到一處大宅牆外,翻身而上,輕輕落在屋頂隱蔽角落。只探出半顆腦袋,謹慎觀察內中情況。
院中走來一名身披黑羽斗篷的貴公子,身後跟著一名腰掛佩劍的藍衫年輕人。兩人行進一間房門外,貴公子言道:“周全,你在外面守著吧。”
周全答應一聲,把門推開。房中不見他物,唯有一張由房頂垂直到地面的黃色簾幔。待到自家主子邁進去,他又將房門關閉,轉身劃個外八字,擋在房門口兒的正中間,負手而立。一雙耳目打起十二萬分精神,注意著院中一切風吹草動。
貴公子踱步上前,伸出一隻異常白皙的手掌,緩緩拉來簾幔。在那之後,唯有一口供桌,上面放著一個打造精緻,造型少見的支架。再之上,則橫放著一隻泛著光芒的白螺。他神情激動,雙膝一軟,跪在地上,雙手合十,對著白螺恭敬拜了三拜,繼而閉目默誦,口中唸唸有詞。
只見那白螺無故抖動起來,周身開始冒出黑煙,不多時,由口部滑落出來一顆漆黑透亮的珠子。
耳聞一聲脆響,貴公子面上大喜,連忙跪爬到供桌跟前,果見一顆寶珠落下。他顫抖著雙手捧起來,毫不猶豫的吞落下肚。頓時感受到一股氣勁,遊走於四肢百骸,最終匯聚于丹田。
突然間,房門被撞開,貴公子轉身看向門外,周全倒退數步,摔倒在地上,“公子,我……動不了了……”
一道黑影縱入房中,隻手持劍,直擊貴公子空門。
貴公子嘴角劃過一絲冷笑,雙手悄然握拳,身形不動不移,眼看著黑衣人一劍刺過來。他猛然運氣,向前一步,竟是嘣斷了長劍。
黑衣人凌空一個翻身,看一眼斷劍,也不退走,變個招式,再次攻擊。
貴公子照舊不閃不避地接下,並且再一次斷掉對手一截劍刃。不過這次,他不再給對方機會,倏然抬手發出一掌,非但抵住了黑衣人的劍刃,而且趁著劍刃截截崩斷之際,身形再向前一送,掌風直奔對手心口。
黑衣人驚覺中計,然而上一招衝勁兒尚未退卻,想收勢變招,已是絕對來不及了。就在此時,他肩頭一沉,身形向後一晃,眼前一道人影閃過,適時替他擋下貴公子的一掌。
不及細想,黑衣人隨手丟出張紙片兒,房中霎時莫名一陣白霧。他趁機一把抓過身前的人,消失於房中。
周全慘叫一聲,一蹦高跳起來,“公子?我這就去殺了他們!”
“不必!”貴公子冷眼看著房外,緩緩言道,“那個人中我一掌,必死無疑。至於另外一個,絕對還會來,到時候,再殺不遲。”
“公子知道對方是什麼來路?”
貴公子看一眼地上紙片,“原以為是他們,但那個人竟然懂得異術?!現在,我也不敢篤定來得到底是誰的人。”
兩人一路倉惶離開,奔出十幾裡地。
“應該不會追來了。”黑衣人率先停步,“感謝閣下援手,可否一見真容?”
“我可當不起你墨大俠一句……”他話還未說完,身形一晃,栽了下去。
“喂!”墨綬伸手接住對方,拉下面罩,看到對方真容,一臉驚愕,“饒天澤?!”沒想到,這丫頭居然暗中跟著自己。眼下人已經昏過去,再說別的已無意義。他左右張望一番,背上人,往白石郡的方向而去。
無為目光盯著剛才一道邪光沖天,又一閃而逝的遠處,“看來這白石郡亦不似表面那般太平啊。”
有涯看他一眼,“也許是個過路的小妖異,何必太過在意。”
“能夠令風雲為之色變的小妖異,那也算是天賦異稟了。”無為笑道,“你放心好了,我不會去管。”說著,兩人碰了碰酒罈。
而在距離客棧不遠處,兩名去洗澡的小夥計一路奔回來,看上去連衣服都沒顧得穿整齊。阿祿不滿地說道:“凍死我了,都怪你,非要在水裡耍半天。”
阿福言道:“這距離四更還早的很,我怎麼知道小凌江會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凍上了。”
阿祿打著哆嗦,“我……我若是因此凍壞了,你得負全責。”
“你要是凍壞了,我也好不到哪兒去。有啥負責不負責的?”阿福有幾分惱了,一手搭著阿祿,“回屋睡覺!”
這種時節,小凌江居然在眨眼之間就凍上了?難道是因為剛才那道邪光?
有涯望向無為,“你不想去看看?”
無為搖搖頭,“何必太過在意。飲酒賞月豈不更好?”
有涯晃晃手裡的酒罈,又在無為酒罈上彈了一下,“已經空了。”
無為後知後覺地應一聲,目光再次轉向遠方,頓了頓說道:“回房吧。”
當墨綬把饒天澤帶回自己的住所,才發覺自己做了一件極為愚蠢的事情。但是,不管怎麼說,這丫頭也是替他擋了一招。不帶回來,又能怎麼辦?
“明明沒兩把刷子,還非要學人跳出來逞英雄。”墨綬一邊安頓人,一邊自言自語。心知文世遺不過是個文人,雖然不知其為何能夠刀劍不入,但那一掌有勢無力,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兒。
把饒天澤安頓在房中,墨綬起身正準備離去。卻見饒天澤身上憑空多出一塊塊白色,在黑色夜行衣上很是扎眼。白色的範圍越來越大,向四周擴散,上面似乎還有氣體蒸騰。
墨綬謹慎探了探,觸手冰涼,“是霜?!”他在饒天澤衣服上抓了一把,果然是一手的霜,更甚帶起一塊兒碎布,而被抓過得地方,又冒出一層霜。
與此同時,饒天澤嘴唇泛青,面上血色逐漸褪去。而她身上結霜越來越厚,衣服更是莫名其妙的片片碎裂。
“怎麼會這樣?!”墨綬猶豫再三,小心翼翼地掀開饒天澤的衣服。只見其身前一道白色的掌印,寒氣正是由此處沿著奇經八脈擴散至全身。片刻功夫,衣服碎地不成樣子。他當機立斷,將所有被子統統蓋到饒天澤身上。
墨綬忙活完,立在桌前飲一杯涼茶。文世遺莫非練了什麼邪功?非但刀劍不入,而且那看似無力的一掌,居然能夠有這種奇異的後果。他一邊暗自揣測,一邊轉首看向床榻。
這一看不要緊,令他更為頭疼的事情正在發生著。就在這一會兒的時間裡,榻上鋪蓋早已結了厚厚一層霜。饒天澤全身不住地打哆嗦,抖了一地的白霜。
只聞一陣輕微的嘶嘶聲響,被霜覆蓋的被子正在一點點碎裂。見此情景,墨綬怒不可遏,一拳砸在桌子上,煩躁地在房內來回踱步。思慮半晌,他忽地想起一事,立即掏出自己身上一個小布包,翻找片刻,拿出一張赤色的小紙人。轉身奔向塌邊,躊躇一瞬,揚手掀開所有被子。
“你終是我逃不開的劫。”墨綬脫了上衣,坐到床上,一手把饒天澤摟在懷裡,另一手反手將赤色小紙人貼在身後,打個響指。隨著身後紙人燃燒,他全身如火燒似地,由內向外透著赤紅色。
墨綬擎起通紅的手掌,隔著衣服,覆在那道掌印之上。漸漸的,饒天澤身上唯一一件裡衣不再結霜;漸漸的,依稀可見其所中白色掌印亦越來越淺。而他自己,全身上下彷彿被烙熟了一般。
饒天澤轉醒,再次看到這個世間。知道一定是父母的在天之靈保佑,那一陣極寒的折騰,支援著她挺過來。待她看清楚自己所處情形,毫不猶豫甩過一掌。
墨綬是被一個巴掌打醒的。不過,這也不出他意料之外。根據這一巴掌十足的力道看來,推測這丫頭應該是暫時沒事了。
饒天澤先是一腳把墨綬踹開,又一手抓過被子,窩在裡頭,狠狠罵道:“流氓!趁人之危!偽君子!”
“昨晚你受了那一掌,身上莫名結霜,情況危機,我找不到別的辦法。”墨綬語氣平淡,似乎只為陳述事實。
饒天澤甩他一個白眼,“我衣服呢?!”
“碎了。”
聞言,饒天澤兩眼一黑,怒火再一次被點燃,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你居然還撕了我的衣服……你這個無恥之徒!你這個卑鄙小人!”
“我沒有。”墨綬指著榻上的碎布,“是冰霜。”
饒天澤這才發現,被子上確實好多碎布。她覷了墨綬一眼,略微緩和了語氣,“那我穿什麼?”
“我這就去街上幫你置辦一身。”墨綬說完,轉身就走。
“等一下!”饒天澤看了看周身環境,“這什麼地方啊?萬一有人進來怎麼辦?先拿你的來。”
墨綬猶豫一瞬,轉身從包袱裡拿出一件,遞給饒天澤,“暫且將就,我去去就回。”走至門口,他略微停頓,“那一掌非同小可,你在此安心修養吧。”
無為和有涯在白石郡已經逗留數日,本地人們看到他兩人也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。
這一日,風輕雲淨。兩人百無聊賴的倚著欄杆瞧街上熱鬧。
有涯注意到無為又一次出神兒,不由地淡笑,“無為,你嘴上說著不管閒事。可停滯在這裡磨嘰好幾天,依然不肯走。是為什麼?”說罷,向對方挑了眉頭。
“嗯?”無為不疾不徐地言道,“此處山清水秀,人傑地靈,簡直福壽寶地啊。”
有涯不禁抖了一下嘴角,暗自腹誹,“一邊是百獸蟄伏的黑貂嶺,一邊是詭異冰凍的小凌江。地勢險要,易守難攻是真,但哪裡體現出來的‘福壽寶地’?”
正欲調侃無為睜眼說瞎話,卻聞其口中慢悠悠飄出一句,“不過呢,與我來說,最重要的是有你相陪。”
“咳咳!”有涯連聲咳嗽,覷了無為一眼。見對方略微偏著腦袋,一雙眼眸盯著自己,逐漸露出笑容。他清了清嗓子,“雖然很高興你這麼說,但是無為,你這樣我很不習慣。”
“那你可要學著習慣了。”無為再次轉首望著遠處天空,“畢竟,人之將死,其言從善。 ”
原來無為從未想過放棄捨身。之前見他曾露出猶豫,還以為事情有了轉機,結果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。有涯一聲苦笑,把茶水當酒,昂首灌下去,將茶盞重重放在桌上。他目光有意撇開無為,心中很不是滋味。
一時無聲,有涯忽地感受到唇邊一暖。待他反應過來,無為早已坐回原位,老神在在地飲茶,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得。
有涯面上又驚又喜,猛然意識到現在是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。心虛地瞄了一眼四周,還好沒引起他人注意,他突然在人群中看見一道熟悉的倩影。
“饒天澤什麼時候開始帶起小弟了?”有涯指著街角一處攤位,“那個人似乎有意跟著她?”
無為順勢看過去,見饒丫頭依舊一副男兒裝扮,慢慢悠悠地逛著街邊攤位。而在其身後,始終有一人尾隨著,與之保持一定距離。仔細端量,乃是一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人,從其身法即可斷定,必是個練家子。
“這丫頭莫不是遇到麻煩了?”無為心下狐疑。
饒天澤一路停停走走,距離兩人所處的客棧越來越近。行過客棧門樓時,她猛然來了一個瀟灑地轉身,把手上長劍做個調換,沿著來時的路繼續逛。
“身法還是那麼秀氣。”有涯調侃一句,對無為言道,“饒天澤知不知道有人盯著她?咱們要不去問問?”
無為注意到那尾隨的少年目光移上來,一手拉著有涯躲開對方視線,“這丫頭八成惹上事兒了,跟去瞧瞧。”
兩人謹慎跟隨饒天澤一路,直至對方邁進一所較為偏僻的小院兒,再也不見出來。而那個始終尾隨的少年人,此刻也整整衣服,進了宅院。
“出入自如,不像是麻煩纏身。”無為暗自嘀咕,“難道饒丫頭還有另外投靠?”
此時,由另一個方向走來一名身著青綠色水袖長衫的女子,後面跟著六名十四五歲的少年。一行人停在宅院門外。為首的女子抬頭看一圈周圍,率先跨入宅院。身後六人亦跟進去。
無為幾番躊躇,不知要不要進入一探究竟。一方面考慮現面了就要安頓饒天澤,一方面又不想對方介入,打亂自己的計劃。躊躇再三,“還能提著劍逛街,應該是沒有生命危險。咱們走吧。”這話也不知道是做真,還為了安慰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