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涯暗自搖首,“來都來了,進去看一眼吧,畢竟她是少師夫人姐妹的女兒。”
尚在猶豫不決,兩人同時看到宅院中走過的一道人影,“墨綬?!”
無為雙手一攤掌,“既然是他,饒丫頭應該沒事,回去吧。”
墨綬邁入偏廳,眼前一襲青綠色著裝的女子,正在房內慢悠悠踱步。他徑自走過去,坐在椅子上,“盭綬,你來得好快。”一句話說得一語雙關。這個人確實來的太快了,以至於他來不及做好準備,也來不及做下抉擇。
盭綬一個優雅地轉身,有意傾倒在墨綬懷裡,一手搭在對方肩頭,嬌嗔一句,“許久不見,人家好想你。接到訊息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,一路上跑死了五匹良駒。”
正調侃著,盭綬忽然感受到一道異樣的目光投過來。她頓了頓,伸出玉手在墨綬下巴上一挑,“小黑,門外這位是你相好的?”說罷,看向門口一名男裝打扮的女子,露出一個笑容。
饒天澤立在門口,一手緊緊攥著劍,面無表情的看一眼屋裡兩個人,轉身離去。
“你可以下去了嗎?”墨綬不動如山的坐在椅子上,目送饒天澤走遠。
盭綬不慌不忙,略微偏著腦袋,換上一副賊賊地笑容,“神情不對哦?你該不會是真的……”
“下去!”墨綬語氣頗為不悅,肩頭向前一送,想要把對方丟下去。
盭綬一個翻身,站在地上,隻手撫過墨綬臉頰,低聲說道:“今晚,我等你!”她見對方面色越來越沉,“小黑,你可要提防自己變成目標啊。”
饒天澤獨自坐在院中不起眼兒的位置,目光毫無重點的落在不遠處,腦中一陣神遊。那邊幾個十四五的少年人,皆著一身草綠色短打,相互打打鬧鬧,嘻嘻哈哈。她知道這幾個人便是方才那名女子帶來的,他們是什麼人呢?
幾個少年人看似隨意地打鬧,但下盤功夫一個賽一個的穩健,再結合身法以及凌厲地手法。
好歹也是跟著父母練過幾年把式,饒天澤看得出,這五人是在磨練合作對敵。她不由得嫌棄自己,那般年紀的時候,還只知道四處惹禍,又不肯認真練武。想到過世的父母,心中又是一陣哀傷。
饒天澤轉首把目光投向樹下,那裡躺著個唯一沒有參與的少年人。她暗自腹誹,“那時候的自己,也就和這個偷懶的差不多了。”
“噓!噓!”一名少年指了指樹下,另外幾個也依次停手,相互露出個賊笑,輕手輕腳地走過去。突地一擁而上,抬胳膊拽腿兒,把那偷懶的少年架起來,異口同聲地喊道:“一,二,三!飛咯!”五人一起使勁兒,把打盹兒的少年向上空拋去。
那少年被拋到半空,還能不緊不慢地伸個懶腰,繼而一招梯雲縱,凌空一個翻身兒,倒掛在樹椏間,任由身體隨意蕩悠,睜著一雙有神的大眼睛,“嘿嘿!小弟正夢見自己身似雲中燕,醒來夢境成真,多謝五位哥哥一臂之力。”
“別客氣,咱們馬上就讓你這隻小燕兒變成死家巧兒。弟兄們,上!”一聲令下,幾個人依次縱身上樹。
“日夜兼程趕來,你們還有這麼大精力胡鬧?現在統統給我滾到房裡睡覺去!”
饒天澤轉身看過去,原來是方才與墨綬在廳裡的那名女子。她竟未察覺對方是何時來到自己身後,這若是想下黑手,估計自己早死上幾百次了。
“你就是饒天澤?”盭綬優雅地走到桌前,看一眼緩緩起身的饒天澤,“明明是個漂亮的女孩兒家,卻偏要做男兒裝,是出於內心的自我防衛嗎?”
饒天澤抱拳問道:“尚未請教,閣下何許人?”
“名字嗎?這種東西不曾有過。你可以叫我盭綬。”盭綬頓了頓,對饒天澤笑道,“至於我是什麼人嘛?你這麼聰慧可愛,心中認為我會是什麼人?”
“墨綬的朋友。”
“朋友?!”盭綬面上一愣,繼而放聲大笑,“真是個天真的丫頭,能活這麼大也是不容易啊。”她一副感慨的模樣,見饒天澤面上無什麼表情,“我這樣說,你會生氣嗎?”
饒天澤搖搖頭,“你是墨綬的朋友。”
盭綬眼神一暗,“就算是朋友,也會有反目的時候。你怎知我不是先殺了小黑,再來殺你?”
聞言,饒天澤面上神情瞬變,但身形並未有動作,反而衝對方露出笑容,“你不會殺他。”
“自以為是!”話音甫落。盭綬手起掌落。
饒天澤登時兩眼一黑,生死不知。
盭綬一手扶住饒天澤,對著院門外言道:“你再不出來,別怪我真殺了她!”
墨綬陰沉著臉走進來,從盭綬手上接過饒天澤,“你也不用這麼早就打暈她。”他把人橫抱起來,放到屋內榻上,小心翼翼地幫對方蓋上薄被。
“小黑,你是看上這丫頭的傻勁兒了嗎?”盭綬坐在桌前,毫不客氣地甩給墨綬一個白眼兒,“看在多年相識的份上兒,我必須提醒你一句,她姓饒,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。”
墨綬手上動作明顯一滯,看向盭綬,“時辰尚早,你也去休息吧,別誤了事情。”
無為連日來,每每夜晚拉著有涯爬屋頂,美其名曰“飲酒賞月”。後者看了看陰晴不定的夜色,小聲嘀咕,“明明是在守株待兔。”
此話落在無為耳中,他全當沒聽見。一邊飲酒,一邊望著夜空出神。心中越發清晰的意識到,歲月是短暫的,時光是留不住的。就如凡人不知道身死之後,去往何方?他亦不清楚,捨身之後,會是什麼情況?倘若失敗了,看不到這小子會露出什麼表情,還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啊。
如果僥倖成功了呢?無為一手覆在胸口,暗自腹誹,“應該也能夠擺脫這道妖封吧?”他垂首看著靠在自己肩頭瞌睡的有涯,擎起手臂,攬過對方。後者略微抬了抬眼皮,換個姿勢繼續睡。
突然間,天際一道邪光衝出,映得月光七分血色。
“來了!”無為嗖地起身,指著遠處,“在那裡!去看看!”
有涯腦袋下面一空,還沒清醒過來,已經被無為拉著奔走。他心中不由得叨咕,“就說你不會坐視不理,等了這麼多天,終於抓住機會了。”
兩人仗著功力非凡,沿著屋脊一路狂奔。片刻間,出了白石郡,又沿冰凍的小凌江往上游走了好長一段兒路,直至遠遠看到一所孤零零的大宅子。
無為謹慎停步,觀察一圈兒周圍環境,“想來應該是這裡了。”他隻手結印,想要一探是何方妖異在作亂。
就在此時,院牆邊上一處窄門被開啟。由內中走出兩人,拉著一架板車,上面蓋了幾張草蓆,不知運了什麼東西。這兩人拉著板車,直接橫過冰凍的小凌江,摸入了黑貂嶺。行進深處,兩人停步看了看左右,相互點點頭,同時用勁兒一掀,連車也不要了,拍拍巴掌,匆匆離開。
暗處的無為與有涯相視一眼,走上前,掀開板子,頓時大驚失色。
竟然是六具屍體?!這六人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年紀,皆著一身青綠色短打。
兩人俯身借月色觀察片刻,有涯言道:“都是練家子,但身上並無致命刀劍傷痕,是怎麼死的?”
“也許是內家功。”無為說著,一手掀開其中一人的衣服。
只見那少年胸口落著一道掌印,上面非青非淤,而是一種異樣的白色,好似麵粉粘在身上。
無為正欲捻起來,一探究竟。
“別碰,不對勁!”有涯眼疾手快,搶身上前,拉著他向後退了數步。
就在此時,那少年身上的皮膚莫名出現裂紋,從掌印開始,向四周擴散。一旦有可銜接的裂紋,那塊血肉便會脫離骨架,掉在地上。再看另外幾具屍體,一個個原本的衣衫早已碎裂,血肉也在一塊塊掉落。
無為不由得擰了眉頭,這種殘忍的死法,令他腦海中又一次想到不久前,黑貂嶺那隻斷臂。然而,上一次只是一條手臂,這一回,卻是年紀輕輕的六條生命。如此喪盡天良的手法!到底是什麼人,練了怎樣的邪功?
有涯一手托腮,盯著六具屍體良久,出言問道:“無為,你覺不覺得這六個少年人好面熟?”
聞言,無為恍然醒神兒,強忍著心中不適,再次仔細看了看六張年輕的臉。他猛然憶起,這幾個人,正是白天在墨綬家門外看到的少年人。
“饒丫頭有危險!”來不及多做思考,無為拉著有涯就往白石郡奔。
饒天澤一邊揉著後頸,一邊下床。沒想到那個盭綬真的會出手,好在只是打暈,而不是打死。她走出房門,發現整座院子詭異地寂靜,裡裡外外找不見一個人影。心中做下猜測,看來盭綬對我出手,是因為他們兩人有事情,不希望外人干涉。
墨綬到底是什麼身份,從來都是饒天澤有意避開的問題。本來她可以一直裝傻,也以為自己能夠一直逃避下去,直到盭綬的出現。那名女子看上去與墨綬相交甚深,從其言語中的透露可以推斷,兩人或許同出一處。
昂首望一眼夜空,饒天澤腦中霎時閃過一個念頭,不由得想起上次墨綬獨自去夜襲一名怪異的人。她轉身回到房裡,一把抓起佩劍,毫不猶豫地衝了出去。
才奔至門口,大門被人粗魯地撞開。墨綬肩頭扛著一人衝進來,腳步踉蹌,倒在地上。
饒天澤上前扶起墨綬,“你果然又去找那個人了?!”後者也不作聲,連忙去檢視盭綬的情況。
“他怎樣了?!”饒天澤看到盭綬整個人十分虛弱,面上白得毫無血色,不知是死是活。
“他替我捱了文世遺一掌,我要救他!”墨綬一手扒了盭綬的衣服,才發現其身上並未結霜,而是由掌印位置開始,全身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,向四周潰爛。正因為他冒失地扒了衣服,已經連帶下來不少血肉。
看到那一馬平川的胸膛,饒天澤非但沒閉上眼睛,而且雙目睜的比任何時候都大,一臉不可置信,“他是男子?!”
“為什麼?!為什麼不是結霜?!”墨綬紅了眼眶,擎著雙手,一臉不知所措,“為什麼會這樣?!”他不敢再去碰盭綬,但他想要救他,一定要救他!
盭綬咳嗽兩聲,艱難地開口,“我就說……不必救了……”他看向蹲在身旁的饒天澤,“天真的小丫頭……你這副震驚的表情,果然不出我所料啊……”
“有得救!一定有得救!”墨綬一手胡亂在自己腰間摸索,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。盭綬一把按住他的手,“小黑,放下一切,帶她走吧,我不想……在下面看到你。”
墨綬抬頭看一眼饒天澤,對盭綬言道:“我帶你到那邊去,他們一定能夠救你!”
“別在折騰了……讓我就這樣死吧……挺好的……”盭綬抬起潰爛到只剩骨架的手臂,似是要撫摸天上的月亮,“小黑,還記得我的願望嗎?”
墨綬咬牙點點頭,“記得。記得咱們過去的時光。”
“請允許我再勞煩你最後一次,多謝……了……”
饒天澤僵在一旁,眼睜睜看著盭綬的手臂失力,從半空砸在地上,骨節四分五裂。就像他悽慘的死法同樣,片片血肉離骨,節節骨頭碎裂。
“啊!”墨綬仰天怒吼,一拳重重砸在地上,留下斑斑血跡。他一把抓過地上的長劍,嗖地起身,徑自走向大門外。
“墨綬!”饒天澤一個箭步衝上前,擋在門口,雙手死死推著墨綬,“冷靜點兒!你現在殺回去,盭綬白死了!又有誰能為他報仇?!”
墨綬紅著一雙眼睛,怒視著饒天澤,“走開!”後者不禁嚇出一個哆嗦,但倔強地仍舊不肯讓步。
當無為趕到現場,正撞見墨綬對著饒天澤揚手,似是要打下去。“住手!”他大喝一聲,縱身上前。
“少師無為?!”兩人同時看向門外,下一瞬,饒天澤飛速關上大門,“少師無為,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?”
“丫頭,你說!他是不是欺負你了?!”無為冷冷瞥了墨綬一眼。
“啊?”饒天澤連忙搖搖頭,“沒有,他沒欺負我。”
無為一臉狐疑的看著饒天澤,“你們大半夜卡在門口做什麼?”
“我們……我們……”饒天澤瞄一眼墨綬,“我睡不著,拉著他出來賞月。”
聽到這種騙三歲娃兒的謊言,無為心中更怒了,“丫頭,你可別委屈了自己?!你們大半夜卡在門口賞月?”
饒天澤點點頭,“是啊!有什麼奇怪?再說,你們兩人三更半夜,為什麼會在這裡?而且,你們又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!”
“你!你這丫頭……”無為被噎地一時找不到話反駁。
有涯接話道:“說來巧了,我們趕夜路,走到此處,看到你們兩人,順便打個招呼。”他說著指了指饒天澤身後的院子,“你們的家?這麼寬敞,是否方便我和無為借住一宿?”
墨綬面無表情地言道:“廟小容不下大佛,二位還是去尋一處客棧吧。”
無為看一眼饒天澤,又瞪著墨綬,忍無可忍。可還沒等說話,有涯一手攬過他,走開一段兒距離,低聲言道:“你現在說再多也沒用,反而會暴露我們來他家盯過梢兒。事有蹊蹺,回去再說。”
“既然不方便,那就不打擾了。二位,告辭!”有涯笑呵呵地說罷,把無為連拖帶拽地拉走。
直至兩人走遠,饒天澤才深深鬆了一口氣。她悄悄覷一眼墨綬,猶豫著出聲,“你……冷靜下來了嗎?”
許久,墨綬緩緩推開大門,看著院中地上一堆白骨,一塊塊零散的血肉。他閉上眼睛,深吸一口氣,“先操持盭綬的身後事吧。”說罷,率先邁進院子,頓了頓,頭也不回地說道,“天澤,謝謝你。”
“你拉我幹什麼?我還沒問完!”無為氣得在原地來回踱步,“那丫頭簡直是被感情衝昏頭腦,處處替墨綬遮掩!”
見無為這副模樣,有涯連連搖頭,“不用問了,我猜他們兩人極力想隱藏的,應該是那名女子的死狀。”
“嗯?”無為斜眼看著有涯,“你怎麼知道那女子死在墨綬家裡?”
有涯正色道:“其一,饒天澤看到咱們,第一個動作是轉身去關門,說明院裡或許有什麼不可見人;其二,墨綬雖然常著一身黑,但他身上那件明顯是夜行衣,加之其當時雙目泛紅,神情悲痛,也許是趁夜做什麼勾當剛回家;其三,日間,那女子帶著六人入了墨綬家,而今六具屍體被丟棄在黑貂嶺,墨綬家亦唯獨不見那名女子;其四,那院中不時飄出一陣輕微的異味兒,與黑貂嶺那六具屍體散發出來的很相似。”
乍聞有涯對事情分析的條理清晰,頭頭是道,令人咋舌。無為注視著對方那張自信十足的俊臉,傻傻呆了半晌。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有涯如此認真對待一件事情?他心中不由得重新審視起對方。其實,有涯並不似其表現出來的那般稀裡糊塗。
一番見解之後,有涯正等著接收無為的崇拜兼誇獎。但等了良久,對方眼中的仰慕確實有那麼幾分,卻不聞任何誇讚。他伸出手來,在對方眼前晃晃,“無為,你這樣盯著我,一言不發,是我有哪裡說錯了嗎?”
無為回過神兒,搖搖頭,緩緩擎起一隻手,衝著對方翹起大拇指,“行啊,你小子。心細如髮,觀察入微。”說著,露出一抹讚許的笑容。
“那必須的!”收到無為的誇獎,有涯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之色。
無為轉首看向遠處,那裡有座依稀可見的院落,院中有一名傻丫頭。他沉思片刻,“照你所言,很可能是墨綬協同那名女子,以及那六個少年,一起偷入小凌江上游那處宅院,結果八人去,七人死。而咱們看見他和饒天澤站在家門口,是饒天澤正在阻止墨綬?”無為說到最後,不確定地改成問句。畢竟,他不篤定自己這番推斷。因為墨綬那性格,不太可能將自己要做的事情,透露給饒天澤。
有涯點點頭,“按照饒天澤當時的反應來看,應當如你所說。”
無為雙手一拍,“既然這樣,咱們再去小凌江上游那所大宅子,瞧瞧內中到底住著何方神聖?”
有涯反手拽著無為,“你饒了我吧。咱們從客棧跑到小凌江上游,然後跟著進了黑貂嶺,接著又從黑貂嶺奔到墨綬家。”他指了指自己雙腿,“肉身凡胎,已經快斷了。”又指了指天空,“何況現在已經東方泛白,不宜打草驚蛇。不如回客棧,養足精神,晚上再走一趟。”
無為看了看遠方,又昂首看看天色。確實如有涯所說,即使仗著神行之術趕過去,天已大亮,並無意義。
兩人回到客棧,匆匆收拾一番,相繼倒頭大睡。然而,客棧裡白天很是熱鬧,人來人往,進進出出,吆五喝六。聽上去,今日的食客似乎格外多?無為數次被一陣陣噪雜吵醒,擰著眉頭,不時地翻來覆去,拱了拱腦袋。
有涯偷偷一樂,側過身,把無為摟在懷裡,隻手結印,沿著兩人周身至床邊畫個半圓兒。一道道金色的流光,將兩人罩在內中,阻隔一切塵世紛雜。耳邊的雜音被有節奏的心跳代替,無為漸漸舒展了眉頭,陷入熟睡。
不知睡了多久,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地叩門聲。無為抬了抬眼皮,半夢半醒地推了推有涯,含糊不清地咕噥一句,“你去開。”
有涯看了看門口的人影,也不知外頭會是何人?他翻身下床,隨手抓過一件衣服穿上,走出房門。
無為重新闔上眼睛,還沒等睡過去,被有涯喊醒,“饒天澤來了。”驚聞此話,他瞪大眼睛,嗖地坐起身,霎時睡意全無。
來到一樓大廳,饒天澤正獨自坐在一處不起眼兒的位置,垂著首飲茶。無為走過去,坐在她的對面,自顧自得倒了杯熱茶來飲,也不言語。
有涯從旁落座,看看無為,又看看難得拘謹的饒天澤。他一手暗中戳了戳無為,遞個眼色。
“那個……少師……”驚覺用錯了稱呼,無為連忙輕咳一聲遮掩過去,放下茶盞,“我娘曾經多次提起你,這回出來也特別交代,若是遇見你,一同迴轉少師府。由二老主持,咱們拜個兄妹。”
“拜兄妹?”饒天澤神情一怔,抬首看向無為。後者眉頭一挑,“不樂意?”她立馬搖搖頭,又使勁兒點點頭,“樂意,樂意。”
“那等我準備回少師府之前,再找你同行。”無為頓了頓,“現在說正事兒吧。你來找我,是為何事?”
饒天澤面上幾分猶豫,小心翼翼伸出手,指了指身旁的人,“我其實是來找有涯公子的。”
“哈?”無為看了看兩人,雖然知道饒天澤來,一定是有事情,但居然不是找自己,而是直接找有涯。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被輕視了,毫不掩飾面上地不悅,“那你們慢慢聊,我回房睡覺了。”說著,起身就走。
“無為!”有涯突然出手,把人拉住。
無為被拽一個晃身,猝不及防地倒在有涯懷裡。他面上登時略微泛紅,立馬扶著桌子站直,坐回原位,狠狠瞪了有涯一眼。
難得看到無為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,饒天澤一時忍俊不禁。
瞥見饒天澤露出笑容,無為心中鬆了一口氣,這丫頭終於不似方才那般愁眉苦臉了。他面上佯裝氣鼓鼓地模樣,“你們儘管聊,不用管我。”說著,飲一口茶,抬起頭,四處張望。
有涯在旁邊對著饒天澤一陣擠眉弄眼,故意抬起一隻手,做個遮掩,一邊看著無為,一邊在饒天澤耳邊小聲說道,“這是吃醋你對他不夠重視,耍小脾氣吶。”頓了頓又道,“你現在說一句,專程來找他的,就能哄好了。”
這兩人默契地唱雙簧,只為將她心中陰霾盡掃。饒天澤豈會看不出?她見小夥計正端著托盤走過,一手拿過盤上的酒罈。將三人的茶盞全部倒滿酒,她端起自己那盞,“雖然尚未入少師府行禮,但江湖人本就不計較繁文縟節。這一聲兄長,小妹先喚為敬。兄長以為如何?”說罷向前一送。
無為沉著臉,忍了又忍,面上終於憋不住,滑出一個笑容。這黑臉是唱不下去了,他拿起茶盞,笑道,“你這個小妹,少師無為收下了。”說罷,向前一送,與饒天澤相碰,昂首飲下。
此時,忽聞饒天澤蹦出一句,“也敬你,兄長的夫……”話還沒說完。
“噗!咳咳咳咳……”無為險些被酒嗆死,一陣劇烈咳嗽,面上憋地通紅。他看一眼旁邊俯在桌子上,笑到停不下來的有涯,又看一眼明顯在刻意忍笑的饒天澤,“你……這是哪裡……組織來的……野路子的……稱呼?!”
饒天澤眨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,強行做解釋,“因為你是我兄長,而有涯又是你的……那個……”
“打住!”無為抬手指了指有涯,對饒天澤說:“客氣點兒,你就叫他一句‘二哥’,不想客氣,就直接喊他名字。”
有涯從旁插言,“為什麼我要是‘二哥’?那豈不是比你低了一等?”
“你一個跟著佔便宜的,是有什麼意見?”無為橫過去一眼,後者腦袋搖地像個撥浪鼓。
三人按照規矩,依次過了三輪酒,這結義也就算是成了。
饒天澤斟酌片刻,吐出此番來意,“實不相瞞,我今日來找二位兄長,是有一件怪事,想要請教。”她頓了頓繼續道,“日前,我曾目睹一場拼殺,其中一人不敵,受了對手一掌。但,詭異的是,那中招的人,全身潰爛至死。”她將目光落在有涯身上,“二哥通曉非常異術,可知這內裡乾坤?”
聽到一句“二哥”,有涯有些不適應,愣了片刻。再聞饒天澤所言的異狀,雖是一句帶過,然而卻是與昨晚六具屍體,以及前幾日的斷臂,頗有些相似之處。他轉首看無為一眼,對方偷偷打個眼色,面上毫無波動。
有涯問道:“那個出手的人,有什麼特徵?”
“是一個穿著講究的貴公子,看上去不過弱冠年紀。”饒天澤沉思一瞬,“:哦對了。現在分明是春末夏初的交際時節,那個貴公子身上居然還披著一件厚實的黑羽斗篷。”
無為追問,“你是在何處遇到的?”
饒天澤躊躇了一會兒,“當時天色已晚,我記不清位置,大概距離白石郡有個十幾二十裡地吧。”
正如兩人所料,饒天澤雖有意模糊地點兒,但這丫頭心地純真,不諳世道,說出的謊話,連稚子都騙不過去。無為也不拆穿她,心中很清楚,這事情,絕對與墨綬脫不了干係。
也許一切正如有涯所推測,墨綬一行八人去那所宅院,最後只活了他一人。所以,饒天澤會來找尋有涯請教,應該是那墨綬無計可施,心中默許了。
三更將至,客棧裡逐漸陷入寂靜。
“我才不會給那個陰陽怪氣的墨綬幫忙!”無為在房裡走來走去,又一次斬釘截鐵地說道。
有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,偷偷一撇嘴。心中數了數,兩個時辰之內,無為已經重申了三遍,不會給墨綬幫忙。這話他自然不做質疑,畢竟無為幾次看到那黑小子,都沒給過好臉色。想必對方對他二人亦是同樣。
不過嘛,事情由饒天澤在中間穿針引線,那就大大不同了,無為越是一遍遍宣告立場,表示其越在意。果不其然,三更一過半,無為走到窗前,看了看空蕩蕩的院落,回首對有涯瀟灑的一甩頭,口中蹦出倆字兒,“出發!”
兩人再次由小凌江一路往上游去,熟門熟路地摸到孤零零的一所大宅子。先後一個瀟灑地縱身,翻上院牆,足下輕步迅移。一個眼觀六路,一個耳聽八方,先將地形摸個心中有數。
一陣竄來跑去,最終鎖定在一處內中燭火搖曳的房門外。兩人凌空一個翻身,輕盈落地,謹慎地環視一圈兒周身,相視一眼,緩緩靠近房門。無為一手覆在門上,側耳傾聽,回首衝有涯點點頭。他一手輕輕推開門,同時,兩道身影嗖地閃入房內,又隨手將門掩上。
身手矯健的兩人,帶過一道微風。房中落地簾幔微微飄動,簾幔上所映出的剪影也因此變了形狀。簾幔之後,唯有一張供桌,一個造型特殊的支架,再之上是一個泛著光芒的白螺,橫向擱置,開口朝上。
“供奉一個白螺?”無為抱臂審視著眼前的飾物,企圖找出點兒異樣來。
有涯言道:“白螺象徵獅子吼,莫非此地主人信奉佛乘?”
“未必。”無為盯著泛光的白螺,微微皺了眉頭,“我總覺得這隻白螺,看上去不太對勁兒,但又說不出來問題在哪裡。”他上前一步,伸手去拿白螺。
怎料,憑空出現一道氣勁,一閃而過,卻利如刀鋒。好在無為及時縮回手,向有涯遞個眼色,低聲言道,“果然有問題!上傢伙!”說著,他雙手金光流轉,正欲化出施無畏。
“等下!”有涯一手覆在無為手上,側耳傾聽,“有人來了,先躲起來!”
兩人左右看看,頓時傻眼了。這間屋子空落落,站在門口就能一覽無餘,根本無處可以藏身。兩人面面相覷,心中有同一個覺悟,不行就打出去吧。然而,腳步聲尚未到門口便已經停滯,接著是兩人的談話。無為和有涯同時鬆懈了三分緊張,屏氣聽著外面的動靜。
文世遺身披黑羽斗篷,站在月下,昂首望著夜空,“最近日子不太平啊。總有宵小,三番五次來送死,汙了我這一方清淨地。”
周全抱拳,“主子,是否要去查查幕後主使?”
文世遺拿出一塊兒草綠色牌子,在手上晃晃,“這是從上次來襲的人身上掉出來的。”
周全立馬伸出雙手,牌子掉在手上,他反覆看了看,“綬?!只這一字?難道是他們?”
“沒錯!正如你所想,是出自綬宮的人。”文世遺隨手摘下一片葉子,樹葉到手霎時成為冰片兒。他一聲嘆息,搖搖頭,“綬宮啊。也就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,手下最為得力的暗部。”他指著周全手上的牌子,繼續說道,“這塊牌子是青綠色,除了死的六個少年,我想那另外兩人之一,應該是盭綬。如今,我打死了他一枚重要的棋子,你猜他會不會派重兵來滅了我們?”
周全眼神一凜,抱拳問道:“為了長遠計劃,是否需要暫時避其鋒芒?”
“躲?天下之大,無非皇土。能躲到哪裡去?又能躲到什麼時候?”文世遺肩頭一抖,整整黑羽斗篷,“此處地偏,又有黑貂嶺和小凌江做掩護,就算要來,也能事先收到風聲。我倒要看看,他究竟想把事情做到什麼地步?!”
“是。”周全重新立在文世遺身後,跟著主子慢慢踱步。
“倒是那個兩番來殺我的人……”文世遺走到房門口,停步對身後周全交代,“敵人既然不肯現身,咱們便把他逼出來。你明天到白石郡查查各家殯葬鋪,看看是否有可疑線索。”
周全點點頭,一手按在腰間,一步一步輕輕向後退。
文世遺邁上臺階,揚手推開門。一陣夜風吹過,內中簾幔飄動,簾幔之後,依稀可見淡淡的白光。他走向供桌,雙手合十,對著白螺虔誠地拜了又拜,接著伸出一隻手,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白螺。然後轉身離去,將房門關閉。
聽到腳步聲越來越遠,房樑上的無為和有涯相視一眼,同時鬆了一口氣。萬幸,這文世遺警覺性太差,沒有看到兩名樑上君子到他家來做客。
“終於走了,我來看看這白螺到底有何蹊蹺。”無為說著,一邊運氣三乘界功法,一邊走向供桌。這一次,不再有詭異的氣勁,“怎麼沒了?”他疑惑著,伸手去抓白螺。
“不對!”有涯突然轉首看一眼屋外,“快走!”他一手拉住無為,不由分說地把人帶離房間。
文世遺與周全早已等在外面,一掌一劍同時攻向由房內出來的兩人。
有涯隻手一揮,手臂順著對手劍身纏繞而上,以掌變拳,一擊便將周全打出老遠。
與此同時,文世遺的一掌,正中無為胸口。
見情況陡然生變,有涯轉身飛起一腳,踹向文世遺。後者一臉輕蔑,不移不避。豈料,不但未能接下,反而被一股雄勁震退十步開外。來不及多做計較,有涯攬過無為,縱身躍上屋頂,翻了出去。
周全狼狽地爬起來,“主子,可需要……”
“追上去送死嗎?”文世遺沉著臉,一手抵在胸口,忍不住咳嗽兩聲,“他為什麼能破我的護體神功?也是出自綬宮嗎?”他看一眼供桌上,確認白螺安然無恙,將門再次關閉。
有涯攬著無為一路奪命般地狂奔,邊跑邊問,“無為,你當時怎麼不還手啊?”
“我倒是想還手,但我兩隻胳膊早就麻木了,根本抬不起來!不知道是什麼把……”話音戛然而止,無為緊緊抓著有涯的衣袖,全身打起哆嗦,“冷……冷……,我身體……身體裡好冷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