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涯不經意碰到無為心口,霎時感到一陣極不尋常的寒意。他拉開無為的衣服,黑色的妖封上覆著一道白色的掌印,掌印的白色向四周擴散,所過之處,結了一層厚實的霜,已經快把整個妖封全部覆蓋了。
“怎麼會這樣?”有涯忽地想起來,無為手快,去摸了那隻白螺,而後又受了一掌,“連你都扛不住那個人的邪功?這要怎麼辦?”
“火……用陽火……”無為被寒氣攻地難受,雙唇泛青,說話都不利索。他咬著牙,反手指了指自身,艱難地吐出句不完整的話,“我……身上……用……”
“陽火?!”有涯面上一怔,起手運勁,又猛然停住,焦急地反問道,“三乘界功法多如牛毛,到底該用哪一個?”
無為不禁翻個白眼兒,剛想說話,已是膝蓋一軟,跪到地上,全靠有涯手臂撐著,“隨便哪一個……只要能……壓得住寒氣就行……你快點兒,我……我感覺心口要被凍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整個人完全僵住,一動不動。
“無為?無為!”有涯隻手推了推,對方身形就隨著左右搖晃。“用錯了,你應該不會死吧?”他一臉為難地模樣,自言自語,猶豫再三,運起心法,一掌覆在無為胸口。
一陣冰涼刺骨傳過來,有涯不由得打個激靈,暗自腹誹,“好強的邪功。若再束手束腳,無為這副凡身恐怕真的會有性命之危。不如趁著他此刻五根停滯的時候,一試其它解法,希望事後不會被察覺兼追問才好。”
作出決定。有涯扶著無為盤膝坐在地上,雙手在身前幾番飛速交疊,聚出一道金燦燦的光芒,似一條小金龍盤繞在劍指,“去!”隨著他向前一指,金龍躥入無為胸口的妖封。
白霜覆蓋之下,突然射出兩道紅光,彷彿妖封開眼。繼而依稀可見一條金龍上下飛舞,所經之處,白霜一點點融化。不時形成水珠,從一滴一滴,到一片一片,浸溼了無為的衣服。
良久,無為逐漸恢復知覺,心口被一股暖流包裹,舒服不少。他勉強抬起眼皮看了有涯一眼,“你又用的……什麼野路子招數……”
“我……在天龍門學到的功法咯。”有涯隨口解釋道,眼看對方一腦袋栽過來。他連忙把人扶住,“喂!你怎麼樣了?”
“好多了。”無為本想起來,掙扎幾番,卻發現自己連握拳都做不到,他索性往有涯懷裡縮了縮,“不知為何,依舊提不起勁兒,你讓我再靠一會兒吧。”
有涯調整姿勢,摟著無為。因為剛化了白霜,對方身上溼漉漉的,衣服也被水浸過。他甩甩手,“你要不換我的穿吧?”
無為有氣無力地動了動腦袋,“不用了……你運功幫我烘乾吧……”
“啊?”有涯垂首看著無為,一臉哭笑不得,暗自腹誹,“我內力多到沒處用嗎?”話雖如此,但不知無為情況到底好了幾分,他不敢含糊,眼下正做著‘有勁兒沒處使’的事兒。
忽然間,無為大吼一聲,同時一躍而起,一掌轟開小凌江,毫不猶豫地扎入江中。身上妖封如火燒似地泛著赤紅色,他泡在水中咬牙忍耐。整條江正以可見的速度融化著,擴散著,霧氣蒸騰之下,江水潺潺流過。
有涯立在岸邊,注意到無為身上的妖封又一次開始出現白霜,眼看即將覆蓋過半。而隨著白霜的再次出現,小凌江也在漸漸冰凍。他連忙縱身躍向江中,一手抓住無為肩頭,“出來!”
未料到,無為倏然睜開眼睛,反手扣住有涯的手腕,後者猝不及防地被扯個重心失衡,摔在江中,嗆了一大口冰涼的江水。
“上岸!你身上在結霜!”有涯浮上來,一邊說著,一邊雙手拽著無為往岸邊去,“江水回凍了!趕緊上岸!”
“別拽!我身上熱得難受!”無為不肯上岸,一邊使勁兒向水裡潛,一邊吼道,“放開我!”
乍聞無為聲音變了調,有涯一瞬驚愕,明明身上冰涼,怎麼會是熱?待他回過神兒來,小凌江已是冰凍三尺。
兩人宛如冰雕,座在冰封的江中,動彈不得。
有涯使勁兒眨了眨眼睛,把眼睫從冰層上扯開。手上察覺無為脈息已越來越虛弱,他暗自運功,將內力灌入對方身體。然而,狀況絲毫不見好轉,倒是無為漸漸沒了脈息。
一手緊緊攥著無為的手腕,有涯改變真氣走向,冰雕之中出現點點金光。金光似乎找不到方向,在冰雕中四處亂撞,碰到一起時,便融合成一個整體。金光越聚越多,一圈圈盤旋於其中。
無為漸漸找回一點兒意識,身上依舊是忽冷忽熱的難受。恍惚中,他看到金色的流光在眼前浮動,“龍……御龍……”
此時,一聲龍吟劃破天際,冰雕應聲炸裂,引動黑貂嶺百獸齊鳴。一道金光竄入夜空,消散不見。有涯抱著無為縱身躍到江邊,見其妖封恢復如往常,略微鬆了一口氣,“我帶你回客棧。”說著,反手將人背在身後,奔向白石郡。
當無為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,已經是次日申時。坐在床上良久,只記得自己不慎中了暗招,又吃了那貴公子一掌。之後發生了什麼,兩人是怎麼回來的,卻怎麼也想不起來。他努力半晌,腦海中依稀憶起,好似看到了一尾金龍浮現,“龍?”
“無為,你醒啦。”有涯提著茶壺進門,就看到無為坐在床上發呆。
“我中招之後,發生了什麼事情?”
“你啊,一會兒喊冷,一會兒又吵著熱,折騰了一宿。”有涯說著,遞上一杯新泡的熱茶,關切地問道,“現在沒事了吧?”
“嗯。”無為伸個懶腰,接過有涯手上的茶盞,品上一口,“是你幫我解的?”
“我哪有那本事?”有涯搖搖頭,笑道,“是御龍皇。”
“噗……咳咳……”無為一臉不敢置信,一手抓著有涯追問道,“你說什麼?!是誰?!御龍皇?!”他腦中霎時又一次閃過金龍,以及那隻大妖被戰盔遮住泰半的臉。
“喂!你不要聽到御龍皇就那麼激動!”有涯穩住身形,指了指無為胸口,“是御龍皇當初留在你身上那道妖封。”
無為緩緩垂首看一眼妖封,甩開有涯的胳膊,注意到對方來不及收回的賊笑,他砸一個白眼過去,“此話怎講?”
“你昨晚中那一掌,後來身上開始出現白霜,和咱們之前看到的六個少年狀況很像。不過,白霜在妖封之上,兩相制衡,你那妖封變得一半紅一半白,相互吞噬對方。”有涯頓了頓,轉身去倒一杯茶,輕描淡寫地言道,“最終代表妖封的紅方獲勝。”他一個轉身,看向一臉懷疑的無為,“你現在依舊能夠活蹦亂跳,不如找個時間,對御龍皇表達一下感謝。這怎麼也算是,間接救了你吧?”
“謝?!”無為一個烏龍絞柱,利索地翻身下床,眉頭一挑,“他還受不起我的一句感謝!”
有涯聞言,在其身後偷偷做個鬼臉兒,暗自腹誹,“嘴硬。也不看看自己身上的蓋章是屬於誰的。”心裡叨咕是一會兒事兒,看到無為重新生龍活虎,他心中比本人還歡喜。
“你在傻笑些什麼?”無為一邊穿衣服,一邊斜了有涯一眼。後者突然一把將他擁在懷裡,“你沒事兒了,我開心。”
“哈?”無為面上一怔,擎起胳膊摟在有涯腰間。他忽地想起一事,略微抬首問了一句,“所以,你昨晚一直眼睜睜看著我冷熱交替?”
有涯眨巴眨巴眼睛,低聲言道,“我感同身受。”這話是真的。他俯首在無為唇邊落下一個吻。
“咳咳。”店小二站在門口,象徵性敲了敲本來就沒關的房門,“二位客官,昨日那名公子又來了,催促小的來尋你們下樓。”
兩人相視一眼,同時想起來,昨日承諾饒丫頭,今天給她答案。
饒天澤今日坐在一處臨窗的位置,百無聊賴地看著外面人來人往,時而又看看客棧裡的食客們,最多的還是注意著連線上下層的樓梯。看到無為兩人下來,她面上露出笑容,揚手打招呼,“兄長,二哥,這邊!”
察覺到有涯足下明顯亂了一步,無為不由得偷偷一樂。見饒天澤今日沒了愁雲蓋頂,欣慰不少。知道她是來聽結果的,兩人也不繞彎子。
有涯言道:“丫頭,想知道答案,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。”等到對方猶豫著點頭,他繼續言道,“日前咱們在墨綬家門外偶遇,當時你們二人到底在做什麼?”
聞言,饒天澤躊躇片刻,反問道:“這個問題與我想要的答案有關係嗎?”
“關係密切。”無為和有涯異口同聲地說道。
見兩人神情嚴肅,饒天澤又急於知曉內中乾坤,“我……我只是阻止他去做傻事。”
無為狐疑問道:“你知道他都做了什麼事情嗎?”
“果然瞞不過你們。”饒天澤一聲嘆息,“我只知道他有殺人的任務在身。”
聽她這樣說,兩人稍微放心下來。推測貴公子口中兩番殺他的,應該就是墨綬一干人,至於打死的那個?既然墨綬還好好的活著,死得一定是那名女子。有涯追問道,“死得那名女子究竟是誰?!”
“女子?”饒天澤張了張口,打消了解釋的念頭,“死得是盭綬,和他六名弟子。”
無為注意著饒天澤的表情,“就是你所說,那個捱了對手一掌,結果全身潰爛至死的人?”
饒天澤點點頭,“那晚,盭綬帶著六名弟子與墨綬一同去了文世遺家。”
“文世遺?小凌江上游那戶獨立的大宅院的主子?”看到饒天澤點頭,無為追問道,“屍體呢?你們如何處理的?”
饒天澤想起盭綬的死狀,哪裡還有屍體可言,只剩下一堆壞肉,及散了架的遺骨。她不禁長嘆一聲,“墨綬按照盭綬的心願,天葬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有涯解釋道,“我們昨夜去文世遺家,他已經派人從殯葬鋪入手,查詢數次暗殺他的人。所以,墨綬去了兩次,均未得手,又死了那麼多人,他還不肯放棄?”
饒天澤點點頭,“我不知他原本因何要殺那個人,但現在那人打死了盭綬。墨綬自從被我勸住,不吃不喝,沒日沒夜的練武。看他樣子,不殺對方,是不會罷休了。”
無為放下茶盞,身子向椅子背一靠,雙手墊在後腦勺,“你讓那黑小子死心吧,他就是再練上幾百年也殺不了文世遺。”終是刀子嘴豆腐心,瞥見饒天澤面上神情,他重新坐好,正色道,“丫頭,別讓墨綬再去了。那個文世遺功體詭異,被他打中之後會怎樣,你也看到了。”
“我……我盡力而為。”饒天澤雙手捧著茶盞,垂著首,“還有一件事情,本不想提,但或許說出來會有幫助。”她抬起頭,看著兩人,道出實情,“不久前,我也曾捱過文世遺一掌。” “什麼?!”無為登時緊張起來,關切地詢問道,“那你現在怎麼樣了?”
“我不要緊。”饒天澤輕輕搖頭,“據墨綬所說,都是相同的招式。只不過,我當時的症狀是全身結霜,被救回來了;而盭綬的症狀,卻是全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,直至死去。他的血肉就好象是被冰凍過,然後又融化了似地,一塊塊從身上掉下來,死狀極為悽慘。”
無為聽得後脊樑發毛,腦中再次閃過在黑貂嶺所見情景,暗自嘀咕,“凍過又融化?一塊塊掉下來?”他不由得搓了搓手臂,“文世遺到底練得什麼邪功?”他並不知道,自己當時差一點兒也落得相同死狀,多虧御龍皇的妖封能夠與那一掌相互剋制。
有涯心中十分清楚昨夜驚險,此刻再聞饒天澤的話。不禁沉思,連無為的功體都扛不住的招式,饒天澤既然也曾中招,卻能安然無恙,“丫頭,我能問一句,墨綬是如何救得你?”
饒天澤最終沒有說明。兩人知其八成有難言之隱,也不多做追問。
“相同招式,造成不同後果,這道不足為奇。不過,既然是邪功,墨綬區區一介凡身,又是如何救了饒天澤?”
無為看一眼有涯,“雖然丫頭不肯說,但這事兒我比你更加好奇。看來,只能從文世遺那邊著手,找尋蛛絲馬跡了。”
“又去?!”有涯一想起來無為昨夜差點兒真的送掉一條命,他仍舊心有餘悸。重要的是,兩人到現在也沒摸清,文世遺練得到底是什麼邪功。
無為一手搭在有涯肩頭,“放心,這一次我不會再中招。”他說著,另一手化出施無畏,“直接上傢伙!”
有涯連忙阻止道:“不妥不妥,萬一他是人呢?”
“沒萬一,他就是一介凡身。”無為把施無畏在手上顛倒兩下,挽出個棍花,“你昨晚踹文世遺一腳,他當時並未躲閃,也不防守,面上還帶有一絲輕蔑,似乎吃準了自己不會有事。”
有涯點頭附議,“我當時也疑惑,還以為碰上硬角兒,沒想到只是虛張聲勢,被我踹出三丈開外。正好兒得到機會,帶你溜走。”
“據饒丫頭所言,墨綬兩次去,送了多條人命,都是死在文世遺掌下。而我昨夜也同樣中了他一掌。”無為一手托腮,“文世遺在打我之前,曾對著白螺拜了又拜,並且還撫摸過白螺。”說著,他把施無畏往地上一杵,“問題八成出在他供奉的那隻白螺身上。”
有涯暗中思忖,當時一腳踹中文世遺的時候,似乎感覺到對方身體格外堅硬,像是一腳跺在岩石上。他猶豫再三,但見無為堅持再探,那是誰都阻攔不了的,也只好附和,“好好好。”
睡到三更,兩人再次翻出房間。怎料,後院有人,客棧老闆正在燒香拜著什麼。無為仔細看過去,對有涯低聲言道,“這老闆一看就是假信徒,三更半夜拜的哪門子佛?”他說罷,悄然躍上屋脊,臨走時,又瞥一眼佛像。
走至半途。無為眼前一亮,突然停步,轉身對有涯言道:“我知道白螺哪裡不對了!是螺紋!”後者一臉茫然,腦中回憶一番,也沒想起來,可以說他壓根兒不記得具體細節。
眼看前方就是文世遺的宅院,無為反手拍拍有涯胸脯,胸有成竹地言道:“等會兒看見白螺,你就知道了。”
有了前次教訓,又明瞭內中環境。兩人這次謹慎地在房頂藏了一會兒,確定整座宅院,除了幾名巡夜守衛之外,一片寂靜。正準備再去供奉白螺的那間屋子,卻聞足下房間有人交談。
“查到線索了?”文世遺照舊一襲黑羽斗篷裹在身上,一手持著書卷。
“是另一條線報。”周全立在身旁,低著頭,“據傳信言,那邊派出數人執行此任務。目前已先後趕往白石郡,是否需要安排人手,逐個擊破?”
“白石郡?”文世遺放下書卷,沉思一瞬,他又重新拿起來,淡淡地言道:“就憑綬宮那幾只閹狗,能掀起多大動靜?更何況還死了兩隻啊。”說罷,輕蔑一笑。
突然間,由屋頂傳來一聲細微的脆響。房內兩人倏然抬首,周全率先躍出房間,縱身跳上屋頂。文世遺隨後步出房外,昂首看一眼,“下來吧,人早走到沒影兒了。”
周全翻身落地,猶豫片刻,壯著膽子請命,“主子,綬宮的人三番五次趁夜來襲,簡直欺人太甚。請允許屬下帶上人馬,這就到白石郡去把他們全都揪出來。”
“綬宮啊,走狗就是走狗。”文世遺懶洋洋地言道,“看來他們拿不到我這顆人頭,是不會罷休了。”他摘下一片樹葉,將其放入口中,一陣冰涼衝上頭頂,“既然如此,傳令下去,整裝出發,殺他們個措手不及。”
“那個……那個傢伙竟然是……他……居然……”無為氣得語無倫次,心中怒火無處發洩,一拳打斷了身旁一棵百年老樹,滿腦子都是文世遺剛才的話。之前只道墨綬看上去有幾分陰氣,但未想到會是這種情況。
有涯也著實吃驚不小,還好剛才及時把人帶離。他看一眼十分無辜的斷樹,從旁勸慰,“無為,你冷靜點兒。也許文世遺說得不是墨綬,事情還沒有確認不是?”
“還要怎麼確認?扒了褲子檢視嗎?!”無為在原地來回轉悠,對著那棵剛被打斷的樹一個鞭腿過去,“不行,我要把那丫頭送回少師府!現在!立刻!”
“等!等下!”有涯一手拉住無為,斟酌著言道,“這個吧……這事兒就算是真,饒天澤應該還不知道墨綬的真是身份。你現在去了,把事情挑明,讓丫頭如何自處?”
無為重重一聲嘆息,一手拍在自己腦門兒,緩緩言道:“你說的有理。”
見無為這是徹底被氣昏頭了,什麼都不顧了。大概他自己都沒有發現,對那丫頭的上心。遇到事情,失去理智,這兄長做得也是相當稱職了。
“再者說。”有涯繼續言道,“饒丫頭這次有意來找咱們,無非是為了墨綬的事情,她又豈會跟你走?”
“我就是扛,也要把她扛到少師府去!”無為換了棵樹,又是一拳過去,“遠離那個……那個……”他忍了又忍,沒說出與文世遺同樣的稱呼來,“那個墨……”
“噓!”有涯向遠處一指,“那邊有動靜!”
兩人相視一眼,縱身上樹,躲在樹椏之間,看著文世遺那所宅院。
只見十幾號人,先後從宅院中出來,皆是矇頭蓋臉,身後揹著刀劍,站成一排。直到內中又走出兩人,一眾人沿著小凌江,向白石郡而去。
“這麼多人趁夜去白石郡,做什麼勾當?”無為拍拍有涯肩頭,“咱們去看看。”
兩人暗中跟隨了一路,發現這些人直奔墨綬家的方向。
饒天澤雙手托腮,坐在門口臺階,目光始終落在院中的人身上,呆呆出神。她腦中還清楚記得盭綬的死狀,更記得兩位兄長千叮萬囑的交代。眼前這個一套招式練了三十遍,仍舊不肯歇一口氣的人,還能忍到什麼時候,她心中完全沒底。目前看來,也許只有累到虛脫,才會停下來。
驀地,墨綬一式劍招不到位,足下踉蹌,身形一晃,單膝跪在地上。
“墨綬!”饒天澤立即起身,奔過去,心裡嘀咕一句,“終於可以停了。”
墨綬隻手杵著長劍,氣喘吁吁。眼角瞄到饒天澤過來,他頭也不抬地問道,“少師無為他們怎麼說?可有查出文世遺的功體如何解?”
饒天澤手上動作一僵,“還沒,有訊息了他們會來告訴我。先扶你起來,你該休息了。”
“你在說謊。”墨綬看著不肯抬頭的饒天澤良久,他不再堅持,任由對方扶起來,低聲言道“夜深了,你回房睡覺吧。”
“然後明早給你收屍嗎?你就那麼想知道?那麼急著報仇?那我告訴你!”饒天澤一手拉著墨綬的衣角,緩緩起身,“兄長說,你就算再練幾百年也殺不了文世遺。”
“哼!”墨綬黑著臉,咬著牙,手上緊緊攥著劍柄,一把甩開饒天澤,“狗眼看人低!我這就取了文世遺的頭,送給少師無為做球踢!”
“死到臨頭,還在大放厥詞。”話音甫落。墨綬家的大門被撞開,一群黑衣人持刀闖入,將兩人圍困起來。
未料到會突然有人來襲,墨綬站直身形,握緊劍柄,厲聲質問:“你們是什麼人!”
“到地獄問閻羅王吧!殺!”隨著一聲令下,一眾黑衣人,亂刀劈向中央的兩人。
眼看兩把片兒刀先後由身後肩頭而來,饒天澤靈巧地一個偏首,避開其中一刀,同時俯下身,一腳後蹬,踹開另一人,繼而一個瀟灑轉身,隻手扣住一人持刀的手腕,另一手以拳變掌,向下一砍。
對手慘叫一聲,丟了手上片兒刀。饒天澤抬肘撞開對方,腳尖一挑,將片兒刀抓在手上。她趁機看一眼墨綬,那邊已是雙拳難敵四手,更何況是二十隻手。
一眾黑衣人目標在墨綬,是以只勻出兩人與饒天澤纏鬥,有意將兩處戰團拉開些距離。她戰中得到機會便去注意一眼墨綬,見其雙眼泛紅,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冰冷,手中長劍招招狠戾,專往那致命之處刺去。
雖說這些人的到來算是給墨綬一個發洩的機會,但他因盭綬之死,已經摺騰了三天三夜,長時間纏鬥,定會顯露敗相。饒天澤眼角瞥見墨綬身形晃了晃,連忙縱身越過去,一刀揮出,幫其擋開三柄片兒刀。
兩人後背相抵,對峙一干黑衣人。墨綬斜視一眼自己微微發抖的手腕,低聲對饒天澤說道,“他們目標只在我,你顧好自己,得到機會就趕緊離開。”
“這話送還給你!”饒天澤眼角一瞥身後,抬頭看到又有人攻過來,毫不含糊地舉刀迎敵。
院中眾人殺的昏天暗地,屋脊上倒是躲著兩個閒閒看熱鬧的。兩人是隨著一眾黑衣人,前後腳來到墨綬家。但在有涯準備衝進去幫忙的時候,卻被無為拉著繞開院落,翻上房頂,作壁上觀。
有涯再次看一眼,懶洋洋依靠著屋脊走獸的人,“無為,打半天了。你不下去幫忙嗎?”
“一群三腳貓而已,死不了人。”無為隨意的擺擺手,“要是能順手殺了墨綬,我還要謝謝他們。”他眼角瞄一眼始終站在門外的一名黑衣人,“等帶頭的出手了再說。”
那人雖與其他人同樣著一身黑,但在最外層披了一件眼熟的黑羽斗篷。無為稍作細想,便篤定,門外唯一沒出手的人,一定是文世遺。他本欲低聲告知有涯,轉念一想,這小子又不瞎,肯定能看出來。
這會兒,門面的黑衣人卻突然有了動作。
文世遺觀戰許久,雖然另一人不明來路,但墨綬出身綬宮,經過嚴格訓練。自己這邊除了周全以外,都是些半路招來效命的。一個個被殺死,他無動於衷,但久攻不下,他心中惱火。注意到墨綬數度有意照顧戰中另一人,文世遺暗中運勁於雙掌。
饒天澤正專心迎戰,眼角瞥見身後一道黑影略過,她轉身橫刀在身前,意欲擋下對方偷襲的一掌。豈料,手上片兒刀不堪重力,應聲而斷。
與此同時,對手眼中露出驚愕之色,“原來是你?!你竟然沒死?!”
饒天澤不明所以,但見武器斷成兩截,心知對方身手不可小覷。她狠狠丟了手上片兒刀,雙掌立在身前,身形略微下沉,全神貫注。
“那就現在死吧!”對方再次一掌推出。
饒天澤同時起掌,單手平翻,以掌解招。
轟然一聲響,餘勁震地在場眾人不由得皆看向兩人。饒天澤咬牙沉腰,肩頭順勢向前一送,對手被這一股雄勁震退三步之外,黑羽斗篷緩緩飄落。
文世遺雙手負於身後,接住斗篷,重新披在肩上,瞪著饒天澤,出言問道:“你是誰?!”
“閣下矇頭蓋臉,莫非尊容見不得人?!”無為由饒天澤身後站直身形,一手將其護在自己身後,“上次的一掌,是時候還給閣下了!”說著,單掌向前一探,“請了!”
尚活著的幾名黑衣人,顧不得戰事,紛紛後腿,聚集到一處,擋在自家主子身前。見多了兩名幫手,而且明顯不是綬宮的人,文世遺對視著四人,口中蹦出一個字,“撤!”
對方識趣離開,無為反倒鬆了一口氣,要是真都衝上來,失手打死人,那問題可就大了。他轉身一把抓過饒天澤的手掌,一邊仔細翻看,一邊關切地問道:“丫頭,剛才那一掌,你有沒有受傷?”
“沒有啦。”饒天澤衝無為笑道,把手抽回來,“多謝兄長助我。不過,那個人好奇怪,手掌冰涼,剛才一掌感覺像是打在了冰塊上,好涼啊。”
無為面露疑惑之色,“冰?”他垂首思慮,文世遺到底練了什麼邪功?方才只是借饒天澤為媒介,與對方交手一掌。若想探出虛實,還是要正面較量一番才行。
墨綬立在一旁,覷了少師無為兩眼,走過去,“多謝無為少爺援手。”說著,一抱拳。
“糟了!”有涯看了看自己沒來及攔住墨綬的手,收回來,撫上自己額頭,“這回怕是不見血,不算完了。”
“二哥,你說什麼呢?”饒天澤距離有涯最近,聽他小聲嘀咕,好奇的詢問。
還沒等有涯說話,那邊無為嗖地一拳打向墨綬,後者本就坐著抱拳的姿勢,見他莫名打過來,連忙以拳變掌,雙手交疊,擋下一招。
即便如此,墨綬仍然明顯感覺到自己手掌骨頭,少說碎了兩三塊兒。
饒天澤驚叫一聲,“兄長,你做什麼?”正欲上前,才發現有涯一手按在她肩頭,“二哥,你們……”
此時,無為一步上前,一手扣住墨綬甩過來的手腕,另一手一把抓起對方的衣襟。他看向饒天澤,忍下原本要說得話,改為質問,“你可能照顧好她?!”
墨綬盯著無為,又看了看饒天澤,任由自己被抓著,不還手,也不吭聲。
見他猶猶豫豫,不肯表態,無為更添七分怒意,厲聲吼道,“回答我!不敢說嗎?!你要還是個爺們兒,就給我一句痛快話兒!能不能照顧好她?!”
一時寂靜無聲。雖然心知兄長是好意,但對著一個木頭,逼出一句話是何等困難,她早就心中有數,眼下尷尬的反而是她。饒天澤咬著嘴角,準備出聲給自己打圓場。
“能。”
終於聽到答案,無為緩緩點頭,鬆開手,“記得你的話,如果饒丫頭有個什麼損傷,天上地下再無你墨綬的容身之所!”
有涯心中暗自鬆了口氣,這黑小子要是再不肯吱聲,打起來真不知道是勸,還是幫。他拍拍饒天澤肩頭,一步竄到墨綬跟前,反手指指自己,嘿嘿一笑,“叫人。”
“什麼意思?”墨綬一臉茫然。
“饒丫頭是我倆妹子,你懂嗎?知道該怎麼叫人了吧?”有涯說著,看向另一側還在氣頭上的人,“是不是,無為?”
豈知,無為根本不買賬,“別拉上我,受不起!”他說罷,隨意踢一腳地上一具屍體,算是撒氣。
有涯衝饒天澤做個鬼臉兒,他看向墨綬,明知故問,“你們知道剛才那波是什麼人嗎?”
這一問本是為給墨綬一個臺階下,希望其能夠藉機說出實話。然而,墨綬卻是搖搖頭,“不知道。”
話音甫落。無為又飛起一腳,這次直接把一具屍體踢出院牆外。
饒天澤垂首沉思片刻,“那個領頭的黑衣人,好像認識我,看到我活著他似乎很吃驚?”她頓了頓,眼前一亮,“我記得了,我記得那件黑羽斗篷,那個人是……是……叫什麼來著?”
“文世遺。”墨綬淡淡地言道。他曾為解釋窘況,向饒天澤透露過對方姓名。以她的聰穎,怎麼會記不住名?無非是察覺到氣氛有異,故意讓他自己說出而已。墨綬心中犯嘀咕,“莫非這兩人已經知道我的身份?”
無為冷眼瞅著墨綬,反手拍了拍有涯,“殺回去!”
“我也去……咳咳……”
瞟一眼手臂尚在微微發抖的墨綬,無為毫不客氣地撂下一句,“待著吧你!”
聞言,饒天澤不由得吐舌,對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喊道:“你們小心啊!”直到少師無為兩人走地看不見人影,她覷一眼一臉頹廢的墨綬,暗自嘀咕,“看著他這模樣,兄長那句話,可以說是殺傷力很強了。”
“先坐下。”饒天澤扶著人坐在石凳,沉思半晌,問出心中的疑惑,“我知道盭綬之死,你非殺文世遺不可。但在那之前,你為何殺他?你們之間有仇?”
墨綬躊躇良久,“最初,我並非要要置他於死地,而是要帶他……”他遲疑一瞬,“帶他回去覆命。”
“覆命?!”饒天澤一臉震驚,“你是官家人?!”後者緩緩點頭。萬萬沒想到,墨綬竟然出身官家,但他作風不似一般官職在身的人,難道是身份特殊?她繼續言道,“但盭綬被文世遺打死了,你寧可抗命也要殺他?”
墨綬沒有說話,昂首望著遠方。曾經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,曾經那些刀光劍影的生死,一一在眼前浮現。天空中依次出現三道不同的光芒,皆是一閃即逝。他略作沉思,頓時大驚失色,悄然回首,看一眼等不到回答,昏昏欲睡的饒天澤,輕聲言道:“天澤,回房休息吧。”
“哦。”饒天澤迷迷糊糊站起來,才剛一轉身,又猛地回頭,“不行,我得看著你。”
墨綬心頭一滯,這丫頭真是讓人不知要怎麼辦才好啊。他一手覆在饒天澤肩頭,“我不會再去了,你忘了,我答應過少師無為,會照顧好你。”
饒天澤還是有些不放心,見墨綬一臉真誠,而且已經不知不覺把她送到房門口,順帶貼心的幫她開啟房門,隻手向前一伸。她只好邁進房,回首看著墨綬將門關閉,看著那道身影一步一步回到另一間房。
“等這事兒過去,我還是要勸丫頭回少師府。”走在路上,無為對有涯言道,“你也看到了,那傢伙,給臺階都不下,嘴裡沒一句實話。要不是顧忌饒丫頭心情,我剛才就直接扒了他,驗明正身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