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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折妖 Chapter 31 date: '2016-10-01' tags: ['ZHE-YAO'] draft: false summary:

  “算你往日功課做的足!”無為調侃一句,“我現在運功,助你消融這道掌力。”

  小和尚不願再麻煩恩人,正欲拒絕,對方已經盤膝坐下來。令他訝異的是,眼前人運起功法的手勢,乃是出自三乘界,與他同出一路。尚未來得及詢問,對方已經抓著他的雙手,向上一抬,真氣便源源不斷的輸送過來。他闔上雙目,將真氣運至中招的地方,化消身上中招的餘熱。

  “感謝施主援手。小僧道清,乃是三乘界下天龍門的一名小小釋子。見施主所用的似乎亦同為三乘界功法,不知施主如何稱呼?”

  果然是三乘界放出來的弟子。“我叫無……”無為猛然驚覺,強行一轉,“悟宗,從梵音宗出來的。”

  道清連忙起身,雙手合十,“原來是轉輪身,末學向師兄問禮。”

  無為偷偷翻個白眼兒,暗自腹誹,“呵呵,其實是更上一層。”轉念一想,好像也不對,自己目前不過是佔著別人凡身,比對方還低一層。他衝道清擺擺手,“你怎麼來到這裡?可知道方才那個是什麼?”

  “末學慚愧。”道清合十言道,“末學本是為趕去與其他同門匯合,因知悉附近有采僧大盜,殺僧焚剎,想要順路查探。可惜自己學藝不精,又起五欲。”說道最後連連搖首。

  無為猶豫再三,不知是該教導,還是安慰?他心中還惦記著傻呵呵追出去的有涯,也不知道那小子是哪根筋不對,冒冒失失追出去。正在心裡唸叨著,從外面兒翻進來一道身影。

  看到有涯迴轉,無為放下心中大石,調侃道,“沒追上是意料之中,活著回來倒是意料之外。”他對道清一抱拳,“中招雖解,還需多多休息,我們不打擾了。”

  “有勞師兄了。”道清禮貌地道謝。

  師兄?有涯聽一耳朵,才一會兒不見,這倆怎麼成師兄弟了?

  無為剛邁出步子,突然止住,轉身看了看道清,又看了看有涯,“道清你出自天龍門,那你認識這小子嗎?”說著,往身旁一指。

  天龍門?!有涯大驚失色。

  “這位施主是有幾分面善。”道清仔細端量著有涯,“不過,與小僧應是初次相見。”

  意料之中的答案,沒想到這小和尚居然出自天龍門。有涯兩眼一黑,腦中一時亂了思緒,小心翼翼地偷偷覷一眼身邊。

  無為一言不發地回到房間,徑自走到窗前,沉聲問道,“你有話對我說嗎?”良久沒有聽到回答,他回身望一眼不肯吭聲的人,縱身躍上窗稜。眼角瞥見身後的有涯向前探了一步,“別跟著我!”無為冷冷撂下一句話,翻出客棧,三兩下躥地不見人影。

  房間裡寂靜無聲。有涯一步一步走到桌前,拿起茶壺,給自己倒上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。屋內明明是一片黑暗,他卻像是不受影響一般,準確無誤地倒滿,準確無誤地端起來茶盞,緩緩送到唇邊,遲疑一瞬,又輕輕放下。反覆數次,也沒飲下一口,就如其心中躊躇再三,始終沒有作下的決定。

  月光在雲層與樹林之間若隱若現,就是不肯好好照耀大地的每一處。無為垂首漫無目的地走著,目光注視著地上一道模糊的剪影,與其主同樣孤寂。腦海中閃現著過去的時光,從借身還魂那一日開始,便有一道身影伴隨左右。

  由三番五次的拒絕,到說服自己接受;由堅持己見,到為其放棄捨身,再到對其毫無保留地信任。以為雙方坦誠相見,原來不過自身的一廂情願。

  “被三乘界那群老傢伙教導多年,小尊者居然仍有如此天真心性,是幸亦是不幸。”不知怎得,無為腦中閃過御龍皇的一句話,他自嘲地笑了,不得不說,那隻大妖還真是……

  轟然一聲巨響,眼前滿目烈焰。無為回過神兒來,方才驚覺,自己不知何時,已經一腳踏入陣中。周身火焰隨風搖曳,吞噬著地上草木。雖然時逢入伏,陣中地面焦黑一片,可見非一般明火。

  隨著一陣狂風掃過,一尾火龍,由無為腳下躥出,纏繞其身,將他舉在半空。無為本能地運功抵擋,雙眼無神地看向前方。

  一道火紅的身影倏然來到,起手就是一掌,落在無為胸前。

  “小修者,你不是愛管閒事嗎?!這會兒怎麼像個死人似地?!”對方厲聲言道,“本來這陣是準備給那個追我半天的,想不到那個沒來,倒是把你給逮到了!哈哈哈哈!”他猖狂笑著,抬手又是一掌落下,“我爅烜本來只殺僧人,但你偏要來多管閒事!”

  無為直接摔在地上,似乎忘了掙扎,忘了還手,就那樣趴在地上。他動了動嘴角,“殺了我。”

  碰上個找死的?!爅烜一瞬愕然,一手抓起半死不活的無為,仔細打量著,“我記起來了,你就是前幾日,動了我留下的屍體的那個小修者。”他說著在無為眼前晃晃手,“雖然你雙目無神,但明明是可以看得見。”

  “哼!”爅烜把無為丟在地上,“你以為殺了兩隻燄靈,重新復明就沒事了嗎?實話告訴你,它們早已滲入到你的腦子裡了!”

  “殺了我。”無為慢慢抬起頭,盯著對方,喃喃重複著,“殺了我。”他不知道眼前的是誰,也不管是誰,只求隨便來個什麼山精妖異,出手瞭解了自己。此刻,他只求一死,死透,死乾淨,死得三魂七魄盡碎,永遠無法再生,永世不得輪迴。

  爅烜見眼前的小修者方才還生龍活虎地追著他喊打喊殺,這會兒也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,鐵了心求死。“莫名其妙,找死找到我這裡來了!”他一揮手撤了陣術。

  “殺了我……殺了我……”無為爬到對方跟前,略微昂首,眼中帶著真誠地乞求,反覆唸叨,只此一句話。

  耳邊是對方不斷重複著求死,爅烜垂首望著地上的小修者,自言自語,“不知道小修者這屁大功夫是受了什麼刺激,不過看來你似乎是真的不想活了?既然如此,罷了!”他再次一手抓起無為,另一手上熊熊火焰,擊向無為。

  才至對方胸前,爅烜不禁猶豫起來,暗自嘀咕,“我這功體得來不宜,那個傢伙曾經警告我,除了報仇之外,不得殺害旁系,否則會遭到反噬。我若是一掌打死這小修者,萬一……”他思慮片刻,再一回神兒,眼神中一陣驚愕,失手把無為摔在地上,“妖?!”

  因他掌中火焰肆燎,無為身前衣服已被燒燬,身上的妖封半遮半掩。爅烜俯身,盯著黑乎乎的圖騰看了許久,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?他隻手劃過,索性把另外半截兒衣衫也燎乾淨了,徹徹底底看清楚,對方身上不但有他留下的火燄印記,還有一道妖封。

  突然間,身後一道掌風襲來。爅烜就地一個轉身,同時打出一掌。來者隻手接下,肩頭先前一送,將他震退。

  有涯衝上前,俯身把無為抱在懷裡,看也不看爅烜一眼,轉身就走。

  “站住!”爅烜揉著快折掉的手臂,端量對方背影,“原來你不是修者!”

  有涯眼角斜向身後,冷冷問道,“又如何?”

  “咱們之間向來井水不犯河水。”爅烜上前兩步,“今日你壞了規矩,準備承受後果吧!”

  “隨時恭候。”有涯撂下話兒,抱著無為,縱身離去。

  待到對方走遠,爅烜垂首沉思片刻,一拍手,“先回去將實情稟告,順便查查剛才那個是什麼來路。”

  有涯以最快的速度把無為帶回客棧,安置在床上,“無為!無為,你醒醒!”對方毫無反應。他二話不說,把人扶起來,起掌就給對方運功。可卻發現真氣受阻,無法到達無為全身主要經脈。急得他團團轉,“怎麼又不行了?!是什麼問題?!”

  忽地,有涯看到無為妖封的最上邊緣,落著一個火燄印記。只因在妖封之上,一時難以辨別。心知是剛才那隻傢伙所為,他霎時想起來,起身衝了出去。

  道清睡得迷迷糊糊,只聽“砰”地一聲,他一手才撐著床邊,還沒等完全坐起來,一道身影已衝至眼前。不由分說地一手扯開他的衣服。

  果然不見了!有涯抓著道清,厲聲問道:“怎麼解的?!無為是如何幫你療傷的?!”

  “施主你……”道清被問得摸不著頭腦,結結巴巴地反問,“你說什麼?”

  “無……”有涯意識到不太對,改口道,“就剛才救你的那個!他是如何幫你解了心口的印記?!”

  道清被搖晃的腦子越來越糊塗,木訥地言道:“悟宗師兄嗎?師兄是用了一顆黑色的珠子。”

  “黑色的珠子?”有涯眼前一亮,“是水元!”他一把甩了道清,奔出房間。

  道清撓著光溜溜的腦袋,半晌才清醒過來,“施主剛才說得是?無……無為?”他猛地一拍腦門兒,“自在天第一龍象?!”

  就在此時,有涯去而復返,一個閃身便來到道清面前,盯著對方問道,“小師父剛才說了什麼?”

  道清被嚇一哆嗦,雙手合十,“原來無為尊者還活著,活在人間界。”

  有涯冷冷盯著道清,“小師父寧死亦不肯妄語?”

  “眾生皆畏死,小僧亦不例外。”道清垂首,默唸一句佛號,抬首言道,“小僧不但知道無為尊者,亦想起來關於閣下昔日的傳奇事蹟。”

  “那我是否該讚許小師父好記性,順便成全你一顆向佛之心?!”有涯說著,抬手一掌劈下。

  道清紋絲不動,看一眼散了架的桌椅,心中默唸佛號,繼而言道,“無為尊者方才救我,除了用到黑珠,還有三乘界中唯有佛乘一系獨修的功法。”他說著對有涯雙手合十,“請成全小僧報答無為尊者救命之恩的心。”

  有涯在無為身上翻找半天,才從腰帶裡摸出一顆黑色的珠子,觸手微涼。他望著道清,把水元遞上前,“小師父功體恢復了幾成?對此可有把握?”

  “小僧以命擔保。”道清接過水元,看到無為身上的妖封,果然是自在天第一龍象。找到妖封之上的火燄印記,他翻掌將水元按在其中,另一手結出一道聖印,覆於其上。腦海中回憶著對方剛才救自己時的手法,將水元順逆各自滾動數圈兒。

  無為身上的火燄印記漸漸黯淡下去,消失不見。有涯送了一口氣,問道,“解了?!”

  “還有掌傷需化消,不然體內熱度不退,會再次引起餘火。”道清說著,隨手抹一把額上的汗水。

  “小師父,你……”有涯擔心無為傷勢,可也看得出道清明顯有些運功過度,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。他彆彆扭扭地問道,“你是否需要休息一下?”

  道清搖搖頭,將無為扶正,自己亦盤膝坐下,“有勞施主在旁留意。”說著,再次運起功法,將自身真氣送入無為體內。

  有涯見他已經開始,危急關頭,不能再做勸阻。他狠狠一甩胳膊,暗自嘀咕道:“唸佛念多了,一個個都是死腦筋。三乘界那群老傢伙,有你們這樣一群弟子,真是蒼天瞎了眼!”

  發牢騷是一回事兒。事實上,有涯更加擔心無為。按理來說,不該打不過才是,怎麼會被那隻非人傷成這樣?若非對方引動了妖封,他根本無法察覺,更不可能適時趕到。

  有涯心中懊悔,只想尊重無為,讓其自己冷靜。怎知結果會變成這樣?他已經不去想無為醒來之後,要如何面對。若對方還能耐著性子追問,還願意聽他一言的話,便將所有實情告知又何妨?至於結果,但看天意。

  榻上運功的兩人許久沒了動靜,有涯擔憂地看看無為,又看看道清,越發覺得不對勁。

  突然間,兩具身形,皆向後倒去,與此同時,一道扎眼的亮白色劃過眼前,落於枕上。有涯連忙衝上前,一把抓著無為的胳膊,探了探脈息,“脈象終於平穩了,但怎麼會變成這樣?!”他沒時間多做思量,把無為順在床裡面,安置好。

  再去看道清,見其面上已是如百歲老翁一般。才一觸手,便知結果。

  “小師父有心了,願你下個輪迴,一生無憂,別再入什麼三乘界。”有涯說罷,將道清的遺體放在地上,又從隔壁房間取來其隨身的包袱及羅漢棍,統統放在道清身旁。繼而,他手中結出一個偌大的法印,籠罩住道清的周身。

  下一瞬,地上好似突然開了個口子,裡面彷彿有什麼東西,將道清及其隨身之物,全部吞噬。

  命是救回來了,可無為睡了三天三夜都沒有醒。

  有涯思前想後,僱上一輛馬車,帶著無為離開客棧,出了定風城,一路走官道,輾轉進入百里之外的朔原城。投入一家客棧,尋一處幽靜的房間,將無為重新安置妥當。

  如是,又過去三天三夜。直到,第七日下午。

  有涯提著一壺新泡的龍井邁進房,才擱下茶壺,忽地注意到身後一道灼灼目光。他猛然轉身,對方正坐在榻上,一手撐著床沿兒,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看著他。

  “無為!”有涯衝上前,一把將無為擁在懷裡,“你醒了!太好了!”他閉上眼睛,不去看那扎眼的白色,同時心中已做好了承接一切後果的準備。只要你問,只要你肯聽,我便將一切都告訴你。

  然而,無為緩緩抬手,一巴掌按在有涯臉上,把自己從對方懷裡掙脫出來,“你搞什麼?!想憋死我啊!”說完,才驚覺自己地言語有氣無力。他不滿地甩甩頭,“我不就是睡個懶覺嗎?!怎麼你說得好像我剛從鬼門關回來似地?!”

  聞言,有涯眨巴眨巴眼睛,試探著言道,“你睡得有點兒久。”

  “怪我咯?”無為斜了有涯一眼,“昨天晚上和你大戰三百回合,體力消耗有點兒大。”見其面色一陣紅一陣白,不禁調侃一句,“哎唷,現在知道害羞了?”他伸個懶腰,“現在什麼時辰了?我怎麼感覺自己全身都提不起沒勁兒?”

  有涯恍若初醒,“申時過半。”一雙眼睛在無為身上掃來掃去,心裡直犯嘀咕,“無為為什麼會說是‘昨天’?這個‘昨天’在他意識裡,到底是哪一天?”

  “呃……頭昏沉沉的,好像確實睡得有點兒過了。”無為說著,翻身下床。豈料,兩腿無力,腳下不穩,向前栽去。好在有涯眼疾手快,把他扶住。

  沒想到自己會虛成這樣,無為不禁紅了臉,不悅地瞪了有涯一眼,“都怪你折騰一宿,害我全身都疼。”說著,推了推對方,“我去洗把臉。”

  一宿?洗臉?!“等下!”有涯面上頓時出現驚慌,嗖地將無為按回床上,解釋道,“你……你坐著,我……我幫你。”說著,還不忘叮囑對方,“坐著……坐著別亂動昂。”

  無為一邊活動著筋骨,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有涯一副事後獻殷勤的模樣。他接過對方遞上來的白色帕子,使勁兒搓了搓臉,瞬間清醒了幾分。

  眼前一縷白絲粘在臉上,無為胡亂抹一把,捏著白絲,自言自語“哪兒來的劣質品,還掉毛兒。”說著,手腕向下一沉,忽地感覺不對勁兒,用力一拽,一根白色頭髮拿在手上,“我怎麼長出白毛兒了?”他擰著眉頭看了看白髮,又特地舉到有涯面前。

  有涯扯出個笑臉兒,“那個……不過是一根而已,不要緊。”

  “廢話!”無為甩給對方一個白眼兒,故作禮貌地問道,“我現在可以下床了嗎?”

  “啊?!當然可以。”有涯側身讓開點兒地方。

  無為走到桌前,倒一杯茶,一陣咕咕碌碌。

  待到有涯反應過來,無為已經走到銅盆架跟前兒。他反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兒,低聲唸叨一句,“完了。”

  突然間,某個屋子裡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喊叫。嚇得客棧大廳的一眾食客,紛紛鑽到桌子底下,店老闆翻著眼皮,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自家房頂,萬幸,沒被掀起來。大夥兒躲了許久,再沒聽到異聲,這才敢先後爬出來,重新坐到凳子上,低聲議論,剛才是什麼情況?

  “咳咳!咳咳!”無為被嗆地一陣咳嗽,他顧不得給自己順氣,一手抓著有涯,一手指著自己頭頂,“這怎麼回事兒?!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?!為什麼會這樣?!”

  “這……”有涯心中不敢篤定無為的意識到底混亂到什麼地步,怕說錯了話,支支吾吾半晌,強硬地解釋道,“這個……你睡一覺,起來就是這樣了。”

  “我也知道!”無為氣鼓鼓地瞪著有涯,“我是問,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?!”他忽地想起來對方剛才怪異的舉動,“還有,你沒瞎吧?!應該一眼就看到了吧?!還想遮掩?這要是能遮得住,除非我瞎了!”

  原本打算在無為醒來之後,就說出所有實情,所以根本沒準備參假的說辭。可現在人雖然醒了,而且依舊生龍活虎,但似乎不記得了很多事情。有涯一手揉著額頭,開始在肚裡籌劃說辭,不是我想騙你,是老天給機會而已。

  無為一手拿著銅鏡,前前後後,左左右右,照看了半天,又拔了幾根下來,最終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:一覺醒來,滿頭白髮。他緩緩放下銅鏡,一拳砸凹了鏡面,盯著上面即使嚴重扭曲,也改變不了的真相。

  眼見對方又一次提起拳頭,有涯立即衝上前,緊緊摟著無為,“別和自己過不去,說不定過幾天就恢復了。”

  無為身形一僵,手上用力,一個背摔,將有涯按在地上,繼而欺身上前,“是不是你?!”

  有涯心中一驚,暗自嘀咕,“不會吧?!難道無為這麼快就想起來什麼了?老天真會開玩笑。”轉念一想,或許另有所指?不到最後關頭,一定要撐到底。他遲疑一瞬,故作一臉茫然,“我?我怎麼了?”

  “別裝傻!”無為厲聲質問,“是不是你沒聽我的警告,昨晚把……把那個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躊躇再三,板起一張通紅的臉,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,“渧元失守!”

  “啊?”有涯聽得明白,連忙搖頭,“沒有!絕對沒有!”他覷了無為一眼,小心翼翼地提醒道,“而且,現在一頭白髮的是你,又不是我。倘若如你所言,那渧元失守的也合該是你吧?”

  “不可能!”無為紅著臉反駁道,“我自己心中有數。”說完此話,他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,昨晚幹了什麼,腦中清楚的很。仔細想想,似乎沒什麼特別不正常的地方。他不由得抓了抓自己一頭白髮,伸手拉起來有涯,“算了。”

  有涯放鬆心絃,暗自腹誹,“這算是應付過去了?但無為這一頭白髮,到底是因為功體損傷太重,還是有其它原因?”他其實曾經在無為昏迷的時候,嘗試了各種辦法,沒能找出問題,亦沒能使其恢復如常。

 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,無為身上傳來一陣‘咕嚕’聲。他又灌下肚幾碗茶水,頹然趴在桌子上。

  “你等等,我去給你端上來。”有涯說著,轉身奔向門口。無為跟在他身後,一手覆在對方手上,“我不可能永遠躲在這間屋子裡。”說罷,就這有涯的手,一同拉開房門。

  承受著一眾食客好奇的眼神兒,無為一步一步走下樓,選了一處角落的位置,兩人圍桌而坐。第一次深刻體會到,倍受矚目也是如此讓他抓狂的一件事兒。

  若非有涯一直暗中抓著無為的手,大概早就一拳招呼到離他最近的人身上去了。

  店小二一手提著茶壺走上前,一邊斟茶,一邊禮貌地言道,“大爺,您吃點兒啥?”

  無為準備端茶的手霎時一僵,慢慢攥成拳。他緩緩抬起頭,露出一個如沐春風地笑容,語氣淡然地問道:“小二哥,你瞎嗎?!”

  “哎唷!”店小二驚呼一聲。揉揉眼睛看清楚,眼前乃是一名年紀不過弱冠的少年,一張俊秀的臉,因為方才一句話而黑了幾分。他腦筋轉得快,立即賠著笑臉兒,“爺,對不起,小的有眼無珠,您大人不計小人過。我給您二位多送一壺好酒,賠個不是。”

  “就來三素一湯,兩碗米飯,外帶小二哥送得一壺好酒。”有涯說完,衝店小二打眼色,後者答應一聲,腳底抹油似地溜了。

  無為扭動著胳膊,壓低聲音,咬牙切齒地言道,“你放手,我沒想揍他。”

  有涯哪敢放開,調侃道,“你是沒想揍他,但你眼神兒裡透露著,想殺了他。”

  不一會兒功夫,酒菜上齊了。無為看了有涯一眼,“現在可以放手了吧,或者說,你想在眾目睽睽之下餵我?”後者猶豫一瞬,鬆開手,還不忘囑咐一句,“忍住,不要與凡人一般見識。”

  無為揉著飢腸轆轆地肚子,埋頭吃飯。忽地,衣角像是被什麼拽了一下。繼而,一個軟軟喏喏地童聲,“老爺爺,老爺爺,賞一口吃的吧,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。”

  “啪”地一聲脆響。無為一隻手上的筷子應聲而斷。

  “咳咳……”有涯偷偷覷向對桌,無為臉上看不出一絲生氣的神情。他本想偷偷拉開小叫花子,可小傢伙兒一扭身兒掙脫了,拉著無為的衣角,淚眼矇矓地乞求著,“老爺爺,您行行好,賞我一口吃得吧。”

  又一聲脆響,無為另一手裡的茶盞碎了。

  再不出手,小傢伙兒怕是這輩子都不必吃飯了。有涯剛一抬手,卻被另一隻手按住。

  無為緩緩轉身,低下頭,看一眼小叫花子,“小鬼,你想吃飯是吧?”

  小叫花子乞討數年,見過人們各式各樣的眼神兒,自然看得出,眼前這個滿頭白髮,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不好惹。他被對方眼神兒嚇得坐到地上,結結巴巴地道歉,“對……對不起,原來……原來是個漂亮的大哥哥。”繼而眼珠一轉,“大哥哥,漂亮的大哥哥,您賞口吃得吧。”

  有涯瞧一眼無為,心中捏了一把冷汗,“算這小鬼頭會說話。”

  因為無為臉上不見了怒容,漸漸浮上笑臉兒。他一把抱起小叫花子,放在一旁凳子上,“隨便吃吧,不必客氣。”

  小叫花子呆呆看著面帶微笑的年輕公子,遲疑著接過對方遞上來的筷子,“謝謝大哥哥,大哥哥你長得好看,心底也善良,一定會長命百歲。”他一邊吃,一邊撿著好聽的話兒說。

  “呵呵,我少說能活到你們家繁衍百代之後。”無為暗自嘀咕一句,對有涯言道,“再點幾個菜吧。”

  兩人在朔原城駐留多日。無為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檢視自己頭髮是否恢復正常。第一天,沒變。他安慰自己,不著急才一天而已;第二天,如是。鏡中的他,臉上少了幾分耐性;第三天,依舊如是;第……

  一晃眼兒,半個多月過去了。無為每每看到鏡中的自己,都忍不住想要結一個離印,溶掉手上銅鏡,想著次日還要用,又忍了下去。他從不想出房門,到不願出客棧,再到已經能夠一臉自信的走在街上,欣賞著朔原城的風土人情。

  城中百姓最初看到一襲白衫,一頭白髮的玉面少年,眼中無不露出驚疑,目光便會不知不覺追隨過去,直至少年郎被人群淹沒。見得次數多了,也就習以為常,加之對方面上總帶著和善的笑容,任誰都願與之親近。

  這一夜,房中悶熱,無為翻來覆去睡不著。索性拿上兩壇酒,拉著有涯上房頂賞月去。兩人找個月光正好的地腳兒,時而東一句西一句地閒侃,時而有一下沒一下地飲酒。

  經過這些日子,有涯看得出,無為對滿頭白髮的事實,已經徹底釋然。其實,此刻的形貌倒是比原來更加清俊幾分,然而這話可不敢當著對方的面兒說出口,不然會死得很慘。他略微偏過頭,註釋著無為。

  月光之下,一頭扎眼的白髮,一張酒意微醺的酡顏,一雙明亮地眼睛,看著遠處的夜空,若有所思。有涯心中一動,不由得輕聲喊了一句,“無為。”後者轉首望過來。同時,他感覺到一雙溫熱的薄唇貼了上來。

  氣氛霎時凝滯。誰都沒動,耳邊能夠清晰聽到彼此的心跳。有涯心裡一陣哭笑不得,本來是想禮遇地詢問一句,能否親他一下。不過既然已經主動送上來了,禮儀就暫且拋下吧。他乾脆一手攬過無為,挑誘著吻下去。

  無為找了個舒服的姿勢,窩在有涯懷裡,沉悶良久,低聲問道,“我們什麼時候離開此地?”

  聞言,有涯一時愕然。無為會想要離開,早在他的意料之中。但不是說走就走,反而提得如此客氣?他心中不得不犯嘀咕,這是轉了性嗎?察覺對方昂首看著他,有涯遲疑著言道,“你想換地方了?想去哪裡?”

  無為有意避開有涯的視線,緩緩垂首,“去找另外三個元靈。”聲音比剛才更低了。

  即使如此,落入有涯耳中,彷彿五雷轟頂。他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擁著無為,悶聲悶氣地問道,“你不是……不是……放棄了嗎?”

  無為把頭埋在有涯懷裡,“就算我不要臉地霸佔著少師無為的生身,難道我這一輩子都不回少師府了嗎?”他頓了頓,繼續言道,“我之前想過放棄,是因為我可以借用這個身份,代替少師無為一盡孝道,也算對得起天地良心。可現在我這副樣子,要如何再回到少師府?”

  感受到有涯垂首在他肩頭,呼吸越來越重。無為回身摟著對方,索性給上最後一擊,說出自己的決定,“現在,我不但要捨身,將少師無為換回來,還要想辦法恢復這一頭白髮。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?”他溫柔地詢問著。

  “嗯。”一聲沉悶地回答。兩人相擁著,皆不再言語。

  一陣涼風撫過,月明星稀的夜空不知怎的落下雨滴。雨水落在身上,冰涼潮溼。無為抬首看一眼有涯,“回房吧。”他剛準備起身,順手去接雨水,忽地察覺有異,“妖氣!”

  不遠處一道黑色的剪影,手裡撐著一把傘,隨著它漸漸走進,妖氣越來越濃烈。

  無為大喝一聲,“何方小妖?竟敢造次!”

  “找得我好辛苦。”對方說著,一手收了紙傘,抬起頭來,倏然一臉吃驚,“怎麼……”

  汩淼話還沒來得及說,無為手上已經化出施無畏,提棍就招呼過去。它立即抬手一個化形,閃到有涯身後躲著,趁機問一句,“什麼情況?”後者給他一個同樣茫然的眼神兒。

  無為一招撲空,轉身又是一棍劈下。

  有涯連忙接住施無畏,“無為,先別動手!”心中思忖,難道無為連汩淼也不記得了?

  “放手啊!別擋著我降妖!”無為手上用勁兒一轉,奪回施無畏,起手運勁。

  “別打!這位是……是我的老朋友。”有涯語速飛快地解釋道,“汩淼雖然是妖,但它精通各種疑難雜症。我……我就擅作主張,請它來幫你看看,白髮能否恢復。”

  無為的棍子停在有涯面前,狐疑看著他,“你還有妖類的朋友?”

  “你不是也有御龍皇嗎?”有涯口快地言道,猛然驚覺說錯話,“我……我不是那個……”

  “你倆慢慢聊,我先回房了。”無為收回施無畏,轉身翻下屋頂,順著窗戶進了自己房間。

  汩淼聽得一臉迷糊,趁著無為離開,壓低聲音問道,“到底什麼情況?他怎麼白了?!”

  “來不及解釋了。”有涯謹慎看一眼下方,“總之情況很糟糕,這次要靠你了,先下去。”他思慮一瞬,補充一句,“他好像丟了一部分記憶,你千萬別亂說話,一切看我眼色形勢。”

  有妖類朋友就算了,還特地請來為他醫治?無為越想越覺得離奇,猜不透那小子在想什麼,還是說疾病亂投醫。但已經請來了,對方已經站在面前了。他還是會給有涯三分面子,不情不願地坐下來,伸出一隻胳膊。

  汩淼不緊不慢地坐下,撈過無為的胳膊,探了探脈息,垂首沉思片刻,接著翻了翻對方眼皮,仔細瞧了瞧,繼而又在對方腦袋上的幾處大穴揉按幾下。

  想不到無為從頭至尾沒表現出一絲不耐煩來,有涯心中一陣感天謝地,衝對方賠著笑臉兒。

  無為只是不想拂了有涯好意,也因為自己才告知對方最終決定,怕那小子經不起太多打擊。他瞥一眼旁邊,見汩淼一臉凝重,出言問道,“小……神醫,可看出端倪了?”

  汩淼不急著回答,起身在屋裡來回踱步,在背對無為的時候,向有涯使眼色,直到接受到對方眼中的示意。他才停步,對無為言道,“目前尚無頭緒。”

  聞言,無為一個沒忍住,翻個白眼兒。瞅著有涯和汩淼,傻子才看不出來這倆有貓膩兒。不過,他心中對有涯早已是全然信任,既然是自己在場不方便,那便識趣一點兒,“這夜深人靜的,我去客棧後院兒尋一罈酒來,不管有沒有法子醫好,就算是先答謝這位汩淼小神醫了。”

  也不待有涯同意,無為已經縱身跳上窗稜,一躍翻了出去。

  “呼!”汩淼明顯鬆了口氣,坐得也隨意了些,“啊,想不到還是那樣說打就打,真不愧是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