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噓!”有涯走到窗邊,聽了聽外面的動靜,回到桌前,“你看出什麼了?”
“你先回答我,他在雙目復明之後,是不是又受過重傷?”汩淼見有涯支支吾吾,“你不說實話,叫我怎麼斷症?”
有涯只好將事情三兩句說明白,“當時救回來,就白了頭髮。醒來之後,我才發現他丟了那段兒記憶。思前想後,我懷疑是那個到處殺僧焚剎的傢伙,在無為身上留了什麼暗招。”
聽完緣由,汩淼嘆了口氣,“之前我就很想問,你為什麼不肯告訴他實情?現在,我已經看明白了。”他頓了頓言道,“嚴格來說,咱們身份不同,我也就不摻合你們倆之間的感情問題了。只將我剛才發現的,以及推斷的,說給你聽。”
“從脈象上看,他身體沒有任何問題,眼睛裡面也沒有餘留的燄靈。”汩淼眉頭一皺,“不過,他頭上幾處要穴,隱隱散發著異樣的溫熱,但都極其微弱。只因我功體特殊,所以能夠察覺一二,這也許便是無為滿頭白髮的主因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問題出在腦子裡?!”有涯追問一句,不待汩淼言語。他一怕腦門兒,“五根匯聚於腦識,之前無為眼中的兩隻燄靈,或許並非表面那麼簡單。”
有涯一拍桌子,“我要想辦法,把那傢伙找出來!”
“失蹤有一陣子了。”汩淼不疾不徐地飲著茶,“前天夜裡,隔壁山頭一座古剎,葬於一場無名大火。我本來是想趕去那邊,碰巧路過,感受到你的氣息,才做停留而已。”
“那你可有線索?!”有涯追問道。
“小道訊息我倒是有一點兒。不過嘛……”汩淼頓了頓,一臉為難,“你我都曾與那傢伙交手,想必知道,它身上除了有極大的火系元功之外,還有很強的鬼氣在身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有涯不滿地言道,“只問,以你的元功來說,能不能壓制住它?其他的我來負責,你無需多操心。”
汩淼撇撇嘴,“拿不住。”眼見對方甩來一道冷眼。他連忙解釋道,“我法器丟了。”
無為藉著月光,在後院兒翻找半天,一無所獲。轉而摸入客棧前廳,從櫃檯後面架子上順走一罈酒。才邁出兩步,忽地頓住,暗自腹誹,“有言,不問自取為之盜也。”他思慮一瞬,從懷中摸出一塊兒碎銀子,放在櫃檯賬本上,“掌櫃的,這壇酒我買走了。”
看一眼樓上唯一一處透亮的房間,無為放緩腳步,慢慢悠悠地走上去。一個天龍門的小護法,和一隻數千年道行的小妖?他不由得陷入沉思,有涯當初明明是被封在棺材裡,直接送到了少師府門口。之後基本上也都在自己眼前晃悠,到底是哪裡結識的汩淼?
“等等!”無為眼前一亮,一手覆在身後鎮邪捲上,暗自嘀咕,“汩淼?!那小妖也冠‘汩’字?”他不禁聯想到卷裡的三隻,“鈺鑫屬金,楀森屬木,域垚屬土,這個汩淼又是隻水系妖。雖然不知道冠得是否為同一個字,但這也未免太巧合些?”
無為越是深思,越覺得奇怪。再聯想起這隻數千年道行的小妖,看上去與有涯似乎關係非淺。但以那小子的半吊子水平,汩淼怎麼也不會是被其降住過。這倆傢伙,到底是有什麼貓膩兒呢?汩淼和卷裡三隻到底有沒有關係?
不知不覺,無為已經走到房門口,聽到裡面在聊著什麼。他抬手推門而入,只模糊聽到幾個字。
看到無為提著酒回來,汩淼猶如被針扎似地,從凳子上蹦起來,退後幾步。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,顯得十分拘謹。有涯拍拍他的肩頭,示意他別那麼緊張。
汩淼的反應無為早已看在眼裡,故作不察。大搖大擺地晃進房,把酒放在桌子上,“你們剛才聊什麼呢?我好像聽到說起‘白螺’?”
“呃……”有涯暗自斟酌片刻,按照他多年來的經驗,最完美的謊言,一定要是亦真亦假,讓對方琢磨不透。他偷偷給汩淼遞個眼色,對無為言道,“我們再說汩淼遺失的法器,乃是一隻白螺。”
無為一邊聽著,一邊往三隻茶碗裡倒酒。突然放下酒罈,“你等下!”他轉身到床前翻出小包袱,拿出一隻白螺,送到汩淼面前,“是這個嗎?前陣子收穫到的,這東西里面原來住著一隻灀,被我打死了。”
不知怎的,無為每動一下,汩淼都下意識繃緊心絃。他瞥了一眼白螺,又看看有涯,直言道,“這隻白螺平平無奇,隨處可見,並不是我的法器。”
這話倒是引起有涯疑惑,心中以為汩淼對他的暗示解讀錯誤。他故意拿在手上看了看,“怎麼可能?這白螺的上個臨時主人可是靠著它,練了一身邪力。你再看清楚一些?”
“你也說那是邪力,又怎麼會是我的法器?”汩淼指了指白螺,“明白告訴你們,我那只是極為稀有的右旋白螺。”說罷,衝著有涯點點頭,暗示對方,這隻確實不是它的。
右旋?無為心中思忖,一隻妖的法器,居然是右旋白螺?他一把抓過白螺,“不是就算了,我留作紀念。”頓了頓,好心提醒道,“這世道與你來說比較危險,法器還是儘早尋回的好。”說罷,端起一碗酒,送到對方面前,率先釋出善意。
三人相砰飲下,皆是暗中鬆了口氣。汩淼放下茶碗,“時候不早了,不再打擾二位,有線索我再來。告辭。”
“等一下。”無為問出自己的疑惑,“你也冠‘汩’字?我想知道,這是根據什麼來定的冠字?”
聞言,另外兩個同時一愣。無為不著痕跡地挪到有涯旁邊,目光緊緊盯著對方,暗自嘀咕,“我看你還怎麼使眼色。”後者一陣不自在地抓耳撓腮,“那個……你總看著我做什麼?”
此時,卻聽汩淼言道,“難得無為對我們妖界的事情好奇?難道御龍皇沒有與你說起過嗎?”
聽到汩淼提起御龍皇,無為不禁抖動一下眉頭,想起曾經鈺鑫提到那隻大妖,也是一副無所謂的口氣,彷彿哥們兒弟兄似地。他心中更加狐疑,追問道,“那你可以一解我的疑惑嗎?”
“有何不可?”汩淼完全無視掉有涯快眨抽筋兒的眼神兒,對無為言道,“據我目前所知情況來說,人間界有四名道行在數千年以上的妖。其中除了我之外,另外分別是……”他頓了頓,“一隻鈺鑫,一為楀森,一是域垚。而它們,已經被你收在了卷中。”
無為嗖地一手負於身後,“你知道?”
汩淼點點頭,“實不相瞞,同出一身,我能感受的到。不過你放心,我沒有要從你手中救出它們的意思。”
“為什麼?”無為不解地問道。他記得御龍皇曾經多次顯擺過,說它們雖然是妖類,但彼此感情深厚。還順帶鄙視三乘界規矩多,個個心腸歹毒。加之鈺鑫曾經不顧一切地援手楀森和域垚。是以,他對御龍皇所言,還是有幾分相信的。
汩淼言道:“正如你所說,世路崎嶇。它們在外亂晃,倒不如在你手上來的安全。”他說罷,瞥一眼已經氣黑了臉的有涯。話鋒一轉,對無為問道,“你還想知道什麼?”
無為搖搖頭,“多謝你的解答。”
“你不想知道御龍皇嗎?”汩淼挑了挑眉頭。
無為瞬間湊到汩淼身前,一手抓著對方衣襟,瞪著眼睛急切地問道:“你知道他在哪裡?!”
“我……”汩淼的目光對上無為身後的有涯,看到對方握緊地雙拳,看到對方黯然的眼神兒。他避開目光,暗自一咬牙,“不知道!放手,我走了。”察覺無為手上稍微鬆了力道。他趁機掙脫,縱身躍出窗外,立在半空中,“放不下他嗎?如果有訊息,我會通知你的,無為小尊者!”
待到無為發現自己被調侃了,手上化出施無畏,外面早已沒了汩淼的身影。他忿忿一甩手,坐在床邊,握緊拳頭,咬牙切齒,“小妖,你最好別落到我手裡!”冷靜下來,他發現有涯半晌沒動靜,好奇地瞧過去一眼,“喂!你的小妖老朋友走了,你不去送送?”
有涯暗自搖首苦笑,低語一句,“無妨,它還會再來。”
豈料無為猛地從床上蹦起來,“那就好!我一定要讓它嚐嚐施無畏的滋味兒!敢對我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眼前一道身影晃過,已被有涯緊緊擁在懷裡,在他耳邊輕聲言道,“知道你厲害,別和它計較了,可不可以?”
無為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說,有一腦子的問題求解。可一想起來汩淼怎麼說也是有涯的朋友,他心中一軟,將滿肚子不悅化成一個字,“嗯。”
隨著對方身形前傾,無為重心不穩,向後倒下去,被有涯壓在身下,送來一個溫柔的親吻。“這算是表達謝意?”他心中嘀咕一句,雙手環住對方。
自從無為再次提到捨身,有涯心中忐忑數日,食不知味。直至,當看到無為大白天沐浴更衣的時候。他自嘲地笑了,“該來的始終會來。罷了,捨身也好,只要能成功。”
耳聞一聲不宜察覺的嘆息,無為佯裝聽不到,抬首對有涯笑道,“在一起這麼久,我好像一直沒教你什麼,今日這招,大方傳授給你。”他見對方心不在此,故意露出幾分不滿,“喂喂喂!我只演示一次,你可看仔細咯。”
有涯明瞭無為的意思,扯出個笑容,“無為放心,這邊可是天資聰穎,過目不忘。”
心知多言無義,無為沾著茶水在桌上畫個八卦,將地元和水元放在對應的坤位和坎位。他雙手運起三乘界功法,結出一個偌大的八卦之印,翻掌覆在兩顆靈元上,一順一逆,慢慢遊弋。桌上八卦隨之緩緩轉動,繼而飛速變換著位置,又在剎那間停住。
“奇怪?”無為一手托腮,注視著桌上漸漸乾涸的水漬,以及兩顆靈元停止的位置,自言自語,“怎麼會是西南?”
有涯瞧上一眼,“有什麼問題嗎?”
“嗯。”無為擰著眉頭,一手指著桌上的結果,“西南乃是巽位,主風。依照五行相生之理,火靈元的出現,應該在正東的離位才是,怎麼會跑到巽位去?”
西南?有涯憶起,前幾日汩淼所言古剎被焚,位置似乎正是西南。莫非那個殺僧焚剎的傢伙,身上靈力來自火元?他眼珠一轉,對無為言道,“風助火漲,說不定巽位對火靈元更有利。”
無為抬首看有涯一眼,“你說的好像也有點兒道理。”他隻手一揮,收起兩顆靈元,“咱們就往西南去!”
就在當日,客棧裡的人們,閒聊著一個大訊息,朔原城外的一座寺廟,葬於一場無名之火,裡面翻出幾具燒焦的屍體。
有涯驚聞,心中自然知曉是哪個做的。沒想到那傢伙走到哪兒燒到哪兒,更沒想到訊息會傳得這麼快,而且偏巧不巧的被無為聽到。他不由得覷過一眼,好在對方面上沒什麼異樣,稍稍鬆了口氣。
殺僧焚剎嗎?無為一手扶在額頭,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模糊的影像在交錯著,撞擊地他頭痛欲裂。他另一手扔了茶盞,翻掌扣在桌沿兒,極力忍耐著。
“無為!”有涯察覺異狀,嗖地起身拉過無為,“你怎麼了?哪裡不舒服?!”
無為迷迷糊糊醒來,揉著昏沉沉地腦袋。想起自己頭痛欲裂,被有涯在眾目睽睽之下抱回房間。他兩眼一黑,差點兒又暈過去,暗自嘀咕,“沒臉見人了,明早一定要趁天沒亮就走!”忽地察覺房裡少了點兒什麼。
看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夜空,又看一眼黑燈瞎火的客棧大廳。無為心中思忖,“都快三更天了,有涯野到哪裡去了?”
正疑惑著,房門被慢慢推開,一個身影輕手輕腳地走進來。看到無為精神抖擻地坐在著邊,有涯嘿嘿一笑,“你醒啦。”後者點點頭,不言不語。他走上前,關切地問道,“頭還疼嗎?”
“我好多了。”無為回了一句,又不再言語。垂首沉思了許久,悠悠言道,“今天客棧裡,那些人談論的事情,我腦海中不知怎麼,有些模糊的影響,可我努力想要看清楚,就引得頭痛欲裂。”
有涯問道:“那你看見了什麼?”
無為皺著眉頭,“火,到處都是火,還有一個火燄形的印記。”他頓了頓,“你陪我去那個被燒燬的寺廟看看吧。”
“啊?!”有涯心中一驚,小心翼翼地問道,“你為什麼想去那兒?”
無為搖搖頭,“我也不知道,但是心裡總有種想去看一眼的念頭。”
“這樣啊。”有涯看一眼窗外,“可你之前突然暈倒,要不明天再去吧。”
“不!”無為果斷否決,並且說出自己的決定,“咱們明早天一亮就走!”
“為什麼?”有涯忽地笑了,“該不會是,因為我當眾把你抱上來的吧?”看到無為臉色一沉,面上沒來由的泛紅,答案不言而喻。
無為拉著有涯,“走走走!去城外那座寺廟看看。”
執拗不過無為,有涯只好一路陪著。出了城,走上約莫一盞茶的功夫,便見一處被大火燒燬的寺廟廢墟。無為率先進入,才發現地上橫著幾個官府衙役,仔細聽聽,還有輕微的呼嚕聲。
不遠處站著一襲黑衫的汩淼,一手泛著幽幽妖光,不知道在做什麼。
“都是你打暈的吧?”無為走進汩淼,“看得怎麼樣?是你們家哪個做的?叫它趕緊出來受死,免得被我找到,打碎它的妖身。”
汩淼面上浮現幾分不悅,冷眼看著無為,“哪個告訴你是妖類做的?拜託無為大尊者,瞪著你那水靈靈的大眼睛,檢視清楚再說話好嗎?”
有涯連忙上前打圓場,對汩淼問道,“你來的早,有什麼發現?”
此話一出,無為腦中倏然閃過一個與眼前重疊的影像。他一手抓著有涯,“你剛才說了什麼?!”
有涯被無為的反應嚇一跳,結結巴巴地言道,“我問汩淼……來的早……有什麼發……發現……”
“對!”無為抬首望著有涯,“這句話!就是這句話!你是不是之前說過?!”
另外兩個相視一眼,有涯一臉茫然,“沒有。我們這不是剛來嗎?”他不禁仔細想了想,猛然憶起,這話確實說過,不過不是他,而是無為自己!他心中暗叫糟糕,可別是想起來了。
無為擰著眉頭,慢慢鬆開手,抬眼望向四周,緩緩言道:“是不是,死了一名僧人?屍體上還有一個火燄形的印記?”他說完這話,看了看有涯和汩淼,面上寫滿疑慮。腦海中總覺得,此情此景,曾幾何時發生過。
“是死了很多名僧人!”有涯連忙言道,“寺廟大火,屍體全都燒成碳,哪裡看得出有沒有什麼印記?何況,早就被本地官府的人處理了。”
“沒有嗎?”無為暗自腹誹一句。立在原地良久,他使勁兒搖搖頭,對汩淼問道,“你說不是妖類做的,可有證據?”
汩淼目光灼灼地盯著無為,“若說,我就是證據,無為尊者信嗎?”
“如果你還有下文,我可以考慮。”無為淡淡言道。
聞言,汩淼正色看了看無為,又看了看有涯,言道:“實不相瞞,我已經跟了它有一段時間。那個縱火犯四處作案,專門殺僧人,焚佛剎,有意將諸行惡事推給妖類。我比你們更想把它揪出來,為吾界正名!”
無為不由得翻個白眼兒,毫不客氣地直戳汩淼痛處,“但你遺失了法器,打不過它。”身為一隻妖,居然能把自己法器丟了,也是罕見。見對方確實被一句話噎個臉色泛白。他心情愉悅,轉而問道,“你既然追了很久,那它是什麼?”
“鬼身!而且道行頗高。”
無為面色變了變,垂首沉思著。
汩淼繼續言道:“我曾與它交手兩次,對方身上功力太強,我必須找回法器,才能與之抗衡。”
“要我們幫你嗎?”有涯問道。
“嗯?”無為看過去一眼,本想質問,為什麼要幫忙?想了想又把話吞回肚裡,看在有涯的面子上,改口道,“即便那個東西不是妖類,咱們這邊可是三乘界出身的,小神醫需要援手嗎?”他說完,有意朝有涯挑了挑眉頭。
汩淼躊躇片刻,“能有無為尊者幫忙,自然是再好不過。那麼容我先尋回法器,你們要隨我一路嗎?”
“不去!”無為一時口快,“你有線索,隨時通知我們吧。”他頓了頓,又道,“雖然我們天一亮就離開此地,但我想,憑你一隻妖,想找到我們應該很簡單。”說著,又補充一句,“避免有差,往西南找。”
汩淼還在斟酌,要不要再多透露點兒訊息給無為。可那兩位已經走出老遠,不一會兒就沒了影兒。他突然怔住,暗自嘀咕,“西南?那不是一個方向嗎?不過,他們往西南走,是要去哪裡?”
一旦做了決定,天塌下來都不會改。儘管四更時分天就下起小雨,到了卯時沒有絲毫停止的意思。無為還是毅然決然,拖著有涯上路。無論如何,面子重要,他可不想再承受一波更難聽的流言蜚語。
兩人走得不快,每遇到一處鎮子,或者一座城池,總是會停留一天,一邊打探該地是否有什麼離奇的事情,一邊一次又一次透過測算,確定方位。
與此同時,寺廟被焚,僧人被殺的事情,在多個山頭上演。無為仔細記錄下來,發現對方的路線與他們相同,但一直在他們前面,保持隔著三四座山頭的距離。
正如汩淼所言,人們口口相傳之中,無不將此惡事指向閃精妖異所為。事情越鬧越大,民聲哀怨,官家不得不出告示,尋求能人義士。
有人言:“我看這事兒,還是要請道行高深的大師降妖。”
也有言:“大師都被燒死一波又一波了,明顯不敵妖怪。倒不如找幾個道士試試?”
“自古佛道相看兩生厭,那妖怪只針對和尚下手,哪有道士會沒事兒給自己招惹禍事?”有人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,“也許把世間和尚全殺乾淨,那妖怪就停手了。”
無為一邊聽著客棧里人們七嘴八舌,一邊手指一下下點著桌子,暗自思忖,“那個鬼身,為什麼只殺僧人,只焚寺廟呢?而且竟然沒有出來的管的?三乘界外在弟子不管也就罷了,他們鬼界自己家也不清理門戶嗎?”
“再說,這事兒也並非全無益處。”那個人繼續道,“你們看看,現在這樂施城不就看不到一個僧人了嗎?”
這話才說完,客棧裡霎時安靜下來。一名手持錫杖,身披法衣的僧人,在眾人各式各樣的眼神中,步履穩健地邁進客棧,尋一張空桌坐下。他頭戴著一頂斗笠,遮住大半面容,即使落坐,也沒有拿下來的意思。
無為從看到這名僧人開始,目光就始終落在對方身上。他直覺斗笠之下,應該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釋子。
對桌的有涯,只看僧人一眼。便將目光落在無為臉上,緊緊盯著對方面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。他此刻不知道該說自己運氣差,還是該說這僧人運氣好,居然是鬼身的一尾漏網之魚。
店老闆抬手推了推身旁夥計,“去!去招呼著!”
店小二點點頭,連忙提起一壺茶,拿過一隻碗,走到僧人桌前,一邊斟茶,一邊問道,“這位大師,您來點兒什麼?”
“阿彌陀佛。”僧人聲音聽上去年紀不大,“一份素菜,兩個饅頭。有勞了。”
客棧裡因為這和尚的來到,半晌沒了噪雜。繼而低聲竊竊私語,甚至有言,這和尚能不能活到明天?也有一臉擔憂的,會不會引來那隻妖怪?
和尚定性好,一手數著念珠,直到飯菜端上桌。眾人心道,這下總可以一睹尊容了吧?然而,和尚依然沒摘斗笠,就那麼垂首吃著饅頭素菜,過程中,頭都沒有抬一下。
這下別說是他人,無為心中也十分好奇。他想印證自己的猜測,雖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,為什麼會冒出來如此古怪的念頭。他甚至覺得,自己似乎見過這個小釋子。於是,他悄悄捏起一顆桌上的豆子。
客棧裡一陣窸窣,食客們目光始終圍繞著那個和尚。和尚只顧悶頭吃飯,一舉一動,慢條斯理。無為手上的花生米最終沒丟出去,因為他的手被有涯握住了,兩人暗自一番較勁。他感覺手掌心裡已經被擠出來花生油了,抬眼狠狠瞪著對方。
不多時,和尚面前只剩下幾個空碗碟。他放下茶盞,道一聲佛號,起身就走。
“等等!”店小二立馬追上去,攔在和尚面前,陪著笑臉兒提醒道:“大師父,您還沒給錢呢。”
和尚停住腳步,雙手合十,“阿彌陀佛。出家人身無分文,走到哪裡,吃到哪裡。”一副理所應當地語氣。
有那看熱鬧的聽到,不禁笑出聲,“你們聽聽看嘿,吃白食的和尚嘿。”他指著和尚的背影,“所以我說的沒錯吧?那妖怪專門殺僧人,不一定就是壞事,向這中吃飯不給錢的,不如死了的好。”這人嗓門兒著實不小,也有意說給和尚聽。
和尚不聾,但他沒動,只垂著首,一下下念著數珠。面前店小二撐著兩隻胳膊,擋住去路。
巧的是,這和尚正好停在無為這桌旁邊。他好奇的盯著對方頭上斗笠,身形左右搖晃,企圖看清楚和尚面容。然而對方一抬手,將斗笠又壓低幾分。
店小二收到店老闆的暗示,一手抓著和尚衣襟,狠狠地言道:“就算你是個和尚,沒給錢也不能走!”
和尚不急不惱,被店小二抓著,他也不反抗。
看了半天,也沒能瞧見這和尚到底長什麼樣子。無為不經意瞥見對方被扯開的衣襟,和尚胸前露出一抹暗紅色的印記。
“這個印記似乎在哪裡見過?”無為暗自思忖,與此同時,頭痛也跟著發作。他極力忍耐著,猛然想起來,上次頭痛欲裂的時候,腦海中,就曾浮現過這個火燄形的印記。
店小二此刻雖然鬆開手,但他仍舊站在和尚跟前,口中一陣罵罵咧咧。
和尚長袖一挽,索性直接坐在長凳上,“那就等等吧,也許有施主肯為貧僧付錢。小夥計放心就去忙吧,不放心就在這裡盯著貧僧。”
“自然是不放心!”店小二語氣充滿不屑,“無緣無故,誰會幫你付?”,才說完。眼前忽然伸過來一隻手,掌中除了幾枚銅錢之外,還有一顆被捏碎的花生米。他面上立即堆出笑容,順著看過去,原來是玉面白髮的少年郎,“喲!客官,您這是……”
“我替他付飯錢。”無為笑問道,“小二哥,你看這些夠嗎?”
店小二嘿嘿一笑,“夠了,夠了。”連忙一個個拾在自己手裡,客客氣氣讓開路,回到櫃檯。
“阿彌陀佛。”和尚稱一聲佛號,“多謝施主慷慨,貧僧告辭了。”
“慢著!”無為一抬胳膊,攔住和尚,有意壓低聲音,“我替你付飯錢,並非樂善好施,你需要還我恩情。”
和尚重新坐回長凳,雙手合十,“貧僧一心向佛,身無常物。”
“我也不問你要什麼常物。”無為言道:“我要看看你的相貌。”
聞言,有涯清了清嗓子,“你這有點兒強人所難吧?這大師父既然斗笠遮面,想必一定有其不便的原因。”
和尚緩緩道:“貧僧的臉並不好看,恐怕會嚇到施主。”
無為一擺手,“出家人不著表相,又有甚好看難看的?只問大師父,恩情是否肯還?”
“好吧。”和尚嘆息一聲,“小施主,你且坐穩了。”他說罷,慢慢抬起頭。
無為面上帶著好奇,帶著欣喜,也帶著自得。然而,當他完完全全看到和尚的面容時,他的臉上只剩下一種表情,驚,驚愕,驚嚇,大驚失色。若非有涯在他身後扶了一把,他或許直接蹦起來,躥出客棧。
和尚不說妄語。他的臉確實不好看,可以說是很難看了。面上大半部分被火燒燬,泛紅的新肉,應是才長出來沒多久。兩隻眼睛也因為周圍皮膚的毀壞,擠壓變形。但從其下半張臉的輪廓推斷,想來原本生得相當俊俏。
“施主既然已經看過,貧僧可以走了嗎?”和尚淡淡地問道。
“呃……”無為感覺自己舌頭打結,不知該說什麼,他木訥地點點頭。呆呆看著和尚離去的背影。良久,他忽地匆匆丟在桌上幾枚銅錢,一手拍拍有涯肩頭,低聲道,“去找他!”
兩人出了客棧,在人群中尋找和尚的身影,很快便發現蹤跡,暗中跟隨著。
這和尚一手持著錫杖,步履穩健。一路走過,人們都像躲瘟神似地,紛紛避讓,又在過去之後,對其指指點點,竊竊私語。
不知不覺,已然走到城外。遠遠看見一處破舊的土地廟,和尚也正是往那裡去。邁入內中,往破舊的蒲團上盤膝而坐,將錫杖橫在腿上,闔上雙目,手中一下下撥動念珠。忽而言道,“小施主,跟隨一路,可是還有什麼事情?”
無為在外把土地廟端量片刻,拽著有涯走進去,後者卻死活不肯入內。他橫了對方一眼,獨自走進去,撿個蒲團,丟在和尚對面,盤膝而坐,“大師父想必應該聽說過,最近有惡賊,專門對僧人和寺廟下手,無不是殺盡,焚燼。您還敢住這裡?為何不落腳客棧中?”
“正如小施主所言,貧僧就更不能住在客棧,避免給他人帶去無妄之災。”和尚說完,雙手合十,道一聲佛號,繼續數他的念珠。
無為面上一怔,禮貌問道,“大師父想必曾與對方正面交鋒,可否說說來龍去脈?”
此話一出。和尚動作霎時停止,嘆了口氣,“那天夜裡,也是這樣一處地方。貧僧當時正念著懺悔文,約莫三更時分,由外面走來了一個人。”他說著向門外一指。
無為順著望去,就見有涯一腳剛跨入門內,停住身形,一臉茫然。他白了一眼,抬手示意對方走開。後者撇撇嘴,在廟裡四處察看。
“那個人著一身火紅長衫,施施然走進來,非要與貧僧問道。”和尚頓了頓,又是一聲嘆息,“貧僧道行太淺,定性不足,一時迷失。待到清醒過來的時候,滿目大火。本想以身獻佛,又突然天降暴雨,貧僧得以僥倖逃生。”
無為狐疑問道:“大師父確定對方是人?”
和尚搖搖頭,“他來的時候是個人形,便當他是人吧。”他又道,“說來也是佛祖保佑,當貧僧走出寺廟廢墟,才發現,暴雨只下在了起火的地方。”說罷,他又道一聲佛號。
“啪!”一聲脆響。無為看向聲音來處。
有涯正一手拿著個泥塑童子,一手拿著童子的半截胳膊,察覺被無為發現了,衝著對方吐舌。連忙把童子重新放在土地爺旁邊,還硬是把半截胳膊塞在童子另一隻手上。他走到無為身邊嘿嘿一笑,對這和尚問道,“那個傢伙,若是知道你還活著,定然會再來找你。”
無為抬起手肘撞了有涯一下。
“該來的總會來,施主,你說對嗎?”和尚這句話是看著有涯說得。
有涯正色道:“天下這麼大,若想避,也是能夠避開的?您說對嗎?大師父。”
無為先是看看有涯,又看看和尚,“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。”
“這道火燄印記,正是那個人留在貧僧身上的。”和尚說著,拉開自己的衣襟,“小施主在客棧時就盯著它看,莫非曾經見過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無為搖搖頭,“但你這印記,我看到就會莫名頭疼,比如現在。”他說這話的時候,雙唇已經泛白。腦中努力思索,然而除了印記,就是一片火海,再無其它。
即使如此,無為也能夠從和尚的吐露的訊息,拼湊出個大概。腦海中頻繁出現的火燄印記,屬於那個四處殺僧焚剎的鬼身。但是,最初到底是在哪裡見過那道火燄印記,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,只模模糊糊覺得,是在一個人的身上。
忽地,無為對和尚問道:“大師父,我們以前見過嗎?”而就在他問出此話的同時,腦中倏然一陣電光火石。剛才這句話,怎麼好像在哪裡聽過?是誰說過?想到深處,他又開始頭痛。
眼見無為面色泛白,身形搖搖晃晃,似乎又要栽倒。有涯連忙走上前,“你又頭疼了?頭疼就別想了。”說著,也不顧有個和尚在場,把無為攔在懷裡,幫他揉著後腦勺。
無為靠在有涯身上,雙目看著眼前的和尚。漸漸的,那張斗笠不見了,漸漸的,和尚那被燒燬的臉,變成一張清俊的容貌。一個身著羅漢褂,手提羅漢棍的小釋子,衝著他露出微笑,滿眼崇敬的看著他,彬彬有禮地道一句,“師兄。”
“我又暈過去了?”無為醒來,看到旁邊坐著,一臉擔憂之色的有涯。後者點點頭,把他扶起來,靠在床邊,又遞上一杯熱茶。
無為捧著茶盞,呆呆看著裡面的倒影。無論過去多久,這一頭白髮還真是扎眼啊。他感嘆一聲,灌下茶水,對有涯言道,“我記得,好像看到了三乘界的外在弟子,還是佛乘的弟子。但是,我至今也沒正面對上過佛乘弟子,怎麼會有那種錯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