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無為安置妥當。有涯觀察著破廟的四周,回憶湧上心頭,多少年來,只有這裡,從不曾變過。他靜下心來,認真思索這一連串的事件。先是息丹城那名相士,接著是少師府外的書生,繼而是一張明顯屬於異術的黑符,以及少師府中多名被控制神識的家僕。
對方也算是費盡心機了。如今少師府二老已經知道,這個無為不是他們家的少師無為。待到無為醒來,不想捨身,也不行了。然而,無大元靈的最後一個空元,尚未任何線索。棘手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,他倚靠著主子,昂首看著夜空的月色。
忽地,有涯猛一拍腦門兒,“我怎麼把那個陰氣森森的傢伙給忘了!”
夜,雨夜,暴雨之夜。黑暗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道閃電,其後必然跟著一連串地滾滾雷聲。有涯立在破廟門口,看著傾盆大雨,看著遠處夜空,看著電閃雷鳴緩緩趕向這邊。
轟隆隆數道炸雷在耳邊響起,無為倏然睜開眼睛,猛地坐起身,一臉驚慌,在身上胡亂摸索。
“無為?!”有涯聽到動靜,連忙奔上前,俯身攬著對方,“你怎麼了?”
“我還活著?”無為長舒一口氣,倒在有涯懷裡,喃喃一句。他隻手拍在腦門兒,使勁甩甩頭,看一眼四周,“原來是這座殘破的古剎。難怪我剛才又一次看到那個場景,還以為我又死了一次呢。”
有涯狐疑問道:“你說什麼?”又道,“有我在,你絕不會死。”
無為抬首,衝著有涯笑了笑,感嘆道,“真是一處淵源頗深的地方啊。”他一邊思忖,一邊言道,“還記得,當時我來尋找記憶,偏偏遇到了你。現在想來,你是故意跟著我吧?”
“我那叫暗中保護。”有涯嘿嘿一笑,問道,“你當時在這裡找到了施無畏,莫非你……”他話沒說完。
無為已經能夠猜出有涯想問什麼。他點點頭,“昂,我就是在躲在此地自戮。”說著,又看了一圈兒,“卻不想,有一日,少師二老會來這裡躲雨,而且誕下麟兒,又無意用了我還給佛像的法衣,牽起我倆因緣。”他頓了頓問道,“如果換做你,會如何選擇?”
不必明說,有涯亦能猜到無為所指,想必是面對宿敵與救命之恩的選擇。他回道,“與君攜手,風雨同行。”
無為不屑地砸個白眼兒過去,“我以前怎麼沒發現,你這麼能說會道?”
“大概是因為,與你在一起時間久了吧。”有涯說得一本正經。
古剎沒有窗子,唯一的破門,也在上次他們束妖時候給打壞了。無為昂首看著外面瓢潑大雨,聽著忽遠忽近地雷聲。他記得,那一夜,也是雷雨交加。記得那一句“受之彼心,還諸彼身”。是還三乘界,亦是還御龍皇。可沒想到,非但沒有進入六道,亦沒有徹底擺脫御龍皇。
反倒是蒙天之意,有幸借身還魂,在人間界走上一遭。而今,卻不知道被誰,毀了這一切。害他差點兒連累無辜人命,害他不得不暫時避開鋒芒。無為忽地想起一事,“今天什麼日子?”
有涯身形一僵,垂首發現無為正凝視著他,“九月初三。”
“還有兩天,便是九月初五了。”無為不由得一聲嘆息。原本計劃著在九月初五之前,找齊五大元靈,便可以把生身還給少師無為。之後,若天可憐見,他會擁有屬於自己的生身。
“你聽我一次,別回少師府,好不好?”有涯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,眼中帶著懇求。
無為反手握著有涯的雙手,一根根手指掰開,然後把自己的手掌貼上去,一字一頓地說道,“我一定要回去!”話才說完,他便感受到,自己一隻手被攥地生疼,但這比起他給對方心上的痛,不過是小巫見大巫。
有涯眼中一片黯然之色,悶聲悶氣地言道:“可知道,你讓我很傷心?”
聞言,無為心口一滯。發現自己原來是如此自私,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說什麼能夠對得起天地良心,無非是為了他自己。若說上次自戮,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選擇。那麼這一次,他毅然決然的捨身,對有涯來說,是不是太過殘忍?
一道閃電劃亮夜空,隨之一聲雷鳴。無為回過神兒來,抬起手臂,反手扣在有涯肩頭,又一個烏龍絞柱,翻身落下的同時,手上稍微用力,將其壓倒在地。四目相對,皆在對方眼眸的一抹亮色中,看到自己。
“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夠撫平你心中傷痛的方式了。”無為暗自腹誹一句,俯首吻上有涯微涼的雙唇。後者彷彿失了神志,直到感覺到唇邊一絲疼痛,才恍然醒過神兒來。一邊回應,一邊摟上他的腰間,繼而身形一轉,便將無為壓在身下。
若我有幸再次看到這片天地,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你,與你相守;若我不幸就此死去,也只能將所有回憶留在你心裡。無為心中不禁升起一陣愧疚之感,想起有涯曾言,他的生命很長很長。假如真是那樣,希望時光會沖淡一切,對不起了。
雨,一宿未休。人,亦是同樣。日頭緩緩升起,結束最後一翻雲雨。天空霎時放晴,古剎外面薄霧騰騰,不時有鳥兒嘰嘰喳喳地忙碌著。
無為縱容了有涯,成全了自己,也明瞭對方存著怎樣的小心思。即使如此,卻低估了他的堅持,小覷了他的韌性。他躺在有涯懷中,看著外頭陽光越來越強烈,薄霧亦漸漸退去。
今天是九月初四,是最後的時間了。無為偏首凝視著有涯的睡顏,輕輕抬起手臂,劍指正欲戳中對方穴道。後者倏然睜開眼睛,抓住他的手,“你又想獨自離開?”
“我……”無為有意躲避有涯的目光,掙扎了幾下,沒能撤回手。他不再執拗,嘆道,“畢竟不是什麼美好的場面,你可以不必去。”
有涯搖搖頭,堅定言道:“我說陪在你身邊,就絕不會食言。既然最終無法改變你的決定,我也有與你一起面對的勇氣。”
五大元靈缺少一個,捨身真的會成功嗎?無為逃避這個問題,忽地想起另外一事,他對有涯問道,“我記得你說過,若想重鑄生身,除了五大元靈之外,還需其它條件,是什麼?”
有涯眼中閃過一瞬難以察覺的神色,他對無為一挑眉頭,調侃道,“你想偷師?那可是天地間唯我能夠擁有的,豈能輕易透露給你知?”
兩人出了古剎,往息丹城方向去。路過一處農舍時,本想討口水喝。可還沒等走近,便聽到院中一老一少在談話。
老者看上去約莫半百年紀,對那三十左右模樣的人言道:“兒啊,最近就別去城裡賣野味了。我聽老王頭兒說,息丹城裡兩天死了九十九口人,皆被挖走了心。”
無為和有涯同時一頓足,相視一眼,在樹後隱藏身形。
年輕人連忙答應著,又問道:“什麼人這麼兇殘?官府不抓嗎?”
老者抽兩口菸袋,“抓?抓什麼?老王頭兒說,城裡人都在傳,殺人取心這事兒,是被妖附身的少師無為做出來的。還說啊,那少師無為曾經露出妖形,一身白毛兒,眼睛跟兩個火球似地。”
乍聞此言,無為不由得倒吸一口氣,是哪個在搞鬼?這麼妖魔化他啊?!他暗自思忖,不過兩天時間,息丹城裡便死了近百人?!殺人取心?難道是墨綬?!
有涯低聲道,“你等等,我過去問問。”說罷,他踱步到農舍門口,禮貌地言道,“打擾了。”
年輕人走到門口兒,詢問道:“你是什麼人?來我們家有什麼事情?”
有涯笑答:“是這樣,這午後陽光有些毒辣,在下路徑此地,見兄臺家外牆掛著幾頂斗笠,冒昧詢問,可否賣我兩頂?”
“原來是這樣。”年輕人抬首看了看西去的日頭,笑道,“出門在外,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你等等,我去拿來送給你。”
有涯提醒道,“我需要兩頂。”見對方露出疑惑,他解釋道,“在下的娘子身體不便,在路旁歇著呢。”說完,眼角向身後不遠處瞥過,果然看到無為一張臉黑了七分。
年輕人瞭然的點點頭,將兩頂斗笠交在有涯手上,好奇問道:“兄弟,你莫不是要往息丹城去?”
有涯正在躊躇如何打聽訊息,對方倒是先提起了。他連聲稱謝,回道,“正是。”
“哎呀!”年輕人驚呼一聲,“兄弟,那可去不得啊。息丹城裡兩天死了九十九口人,皆是被挖走了心。據說,是少師府的小少爺,少師無為被妖附身了,作下的勾當。”
有涯面上故作大驚失色,追問道,“那城裡豈不是已經炸鍋了?”
此時,問院中老者言,“有什麼好炸鍋的?!仇老爺官職小,又沒有確切證據,只能派人在外監視著少師府。”
“兄弟,你聽到了。若是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情,我勸你還是不要去息丹城的好。”
有涯連忙點頭稱是,又對著一老一少連番道謝。他走到樹後,將其中一頂親自戴在無為頭上,一邊幫他繫著,一邊言道,“敵暗我明,你這頭白髮實在是太搶眼了。”
“墨綬到底想幹什麼?為什麼要這樣陷害我?”無為一手托腮,實在是想不通。不就是之前沒給過對方好臉色嗎?為了這種事情,不惜佈下連環計,又連殺近百人,就為了讓整個息丹城的人相信,他少師無為是一隻妖?
有涯思慮片刻,猶豫著言道,“也許他的目標並不是你,而是想讓少師府身敗名裂,或者說是,讓少師無為家破人亡。”
“嗯?!”無為眼神一凜,“那還不如是衝著我來的,最起碼我對這些都無所謂。但少師府不行,少師二老是息丹城人人稱讚的大好人,更不該被墨綬如此坑害。”他突然感覺一陣心緒不寧,拍了拍有涯肩頭,“快走,回少師府。”
這一日,息丹城裡可謂是人心惶惶,百姓口中談論的話題,無一不是在講少師無為變成了殺人取心的妖怪。
太陽尚未落山,少師府的大門外,不見任何一名家僕。反倒是換成幾名帶刀衙役,來來回回巡視著。凡是有那過路駐足的,或是內外進出的,全部都要上去盤問一番。看到有人從府內走出,不待對方跨出門檻,兩名衙役提刀上前,將人攔下,厲聲質問道,“幹什麼去?!”
管叔一把年紀,看到眼前兩個怒眉相向的年輕人,他一聲嘆息,賠著笑臉道,“官差小爺,我上街去買點兒食材。你們在外守了兩三天,不許任何人出入,我們府裡的人總是要吃飯的啊。”
“還想吃飯?”其中一名衙役橫了對方一眼,“等著吃斷頭飯吧!再說,現在息丹城誰人不知,你們少師府的少爺化為厲鬼妖魔,殺死近百條人命,誰還肯賣東西給你們?!”他說著,手上刀背在管叔身上拍了拍,“回去,回去!不然,別怪我手上的刀染血。”
管叔被衙役一陣推搡,腳下不穩,一個重心失衡,半身摔進府內。
那衙役不屑地瞥過一眼,見管叔雙腿還吊在門檻上,抬腿踢過去。還未等挨著人,他倒是先慘叫一聲,趴在地上,兩手丟了佩刀,緊緊捂著自己的小腿,四下張望,“有人……有人偷襲!”
其他人聞言,先後抽出佩刀,皆提高警惕,在府門外的大街上,掃過每一張路過的面孔。更有身手不錯的,躍上房頂,左右眺望。
少師老爺察覺情況有異,來到大門口,就見管叔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。他登時沉下臉,對著一班衙役怒道:“且不說他是我少師府的管家,就算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者,你們也不應該動手!”
那吃了一招的衙役一瘸一拐走上前,正待發火,卻見少師老爺身後站著位夫人。他亦聽聞這位少師夫人曾是江湖人,身手不容小覷。反正早晚會把他們鎖進牢裡,還怕沒機會出氣嗎?
他躊躇再三,吞下原本想說的話,改口道:“我們也不過是奉命辦事,若被仇老爺知道咱們監守不力,私放人出去。輕則一頓板子,重責丟了飯碗。”說著,抱拳道,“還望少師老爺莫要為難我們。”
“這幫狗仗人勢的傢伙!”無為忿忿不平地罵道。看少師二老和管叔皆回到府內,他不禁一聲長嘆,狠狠言道,“我從未像現在這樣,殷切希望他墨綬不是凡身!”
有涯看著少師府,聽著周圍人們的議論,第一次無比贊同無為的話,“但願如你所說。”
兩人本想從其它地方進入,可是沿著府外走了一圈兒,找不到能夠混入內中的隱蔽角落。除了正門之外,其它三處院牆外,亦皆有人把守。看來,事情已不是一句嚴重能夠形容的了。
兩人只好找一處沒什麼人的小茶館兒,稍作休息。即使這裡人客寥寥無幾,但他們眼下正在聊著的話題,亦是與少師府相關。
一人言道:“我聽官家的人說,頭一天夜裡死得,全都是被少師府辭退的家僕;而後兩夜裡,死得全都是平日與少師府走動頻繁的大戶人家。”
無為黑著一張臉,一碗接一碗地往肚裡灌茶,聽著旁邊幾個人的言語,他手上一用力,不慎捏碎茶盞。
聞聲,有涯連忙掃一眼四周,好在那邊聊地熱火朝天,沒人注意到。他趕緊把碎片藏在茶碗下,又重新拿個新的,擱在無為面前。
死者多數與少師府有關,更加證明了有涯的猜測。墨綬或許就是為徹底毀掉少師府,那傢伙此刻應該也在息丹城裡,到底躲藏在何處呢?一連殺了近百人,是否滿意少師府現在的水深火熱?下一步又會是什麼舉動呢?
從未注意過,黃昏是如此的漫長。在無形中一點點消磨著兩人的耐性,越等越是焦躁,不知對方還會搞出什麼動作來。
好不容易熬到夜幕降臨,兩人連忙離開客棧,直奔少師府,按照擬定的計劃,由守衛最少的西院牆外進入。有涯負責引開,無為先趁機進入。然而,當他們趕到的時候,少師府大門外的守衛全都倒在地上,內中不時傳出打鬥聲。
無為也顧不得計劃了,縱身一躍,率先翻上屋脊,尋聲瞭望。
內院中,少師老爺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,少師夫人正手持銀槍,與一身著黑衣,手持利劍的人苦苦纏鬥。他仔細看去,瞧見黑衣人竟然是十六,“夫人這是在和十六切磋嗎?”
倏然,少師夫人一招走偏,不慎露出空門。十六得到機會,單手直逼夫人身前,以閃電般的速度連續擊出三掌。少師夫人頓時口吐鮮血,踉蹌後退數步,倒落在地。
“不對!”無為大驚失色,俯身衝過去。
與此同時,十六已經腳步瞬移,對著奔向夫人的少師老爺,手起掌落。
雙方一擊掌,院中立時一聲悶響。十六撤招一個轉身,看清楚來人,面上一瞬震驚,隨之怒視眼前的人,“少師無為,又是你壞我的事!”
聽聞對方聲音,無為眼中閃過驚愕,“你是……”對方面容雖然是十六,但這個聲音,這種陰氣森森的感覺。他眼神一凜,“墨綬!”
有涯亦隨後來到,瞪著偽裝成十六模樣的墨綬,攥禁雙拳。
“你……不是十六?”少師老爺苦著老臉,“你們又回來了?”他左右看看,一甩手,“這都什麼事情啊。”說著,奔向少師夫人跟前,“夫人,夫人,你醒醒啊。”
無為猛然想起來,轉首看向奄奄一息的少師夫人,對有涯言道,“我去救人,你拿下他!”說著,奔到少師夫人身前,連忙扶著人,探了探脈息,傷得好重,“您放心,我一定會救回夫人。”他出言安撫著少師老爺,繼而盤膝坐下,將自身內元匯聚,化作真氣,一點點輸送給少師夫人,化消對方掌傷。
墨綬已然恢復成自己形貌,一雙眼睛泛著厲鬼索命般的血紅色,面上毫無正常人色,只有一臉夾帶黑青的死人白。整體看上去,比從前更為陰森。他目光灼灼瞪著三人,對少師無為狠狠言道,“你也一起去死吧!”
有涯一個轉身,足尖兒挑起地上銀槍,抓在手中,攔在三人身前,寒鋒指向墨綬,冷言道,“我們放過你一次又一次,你卻死不知悔改。看這不人不鬼的模樣,人間已不適合你,我這就送你落陰間!”
墨綬手中長劍一抖,“多管閒事!”說罷,提劍主攻,直迎對手銀槍。他沒有正面與有涯交過手,也未看過其出手。印象中,這個人總是跟在少師無為身邊,還要勞後者保護。而今他練成神功,身負異能,歸來複仇。是以,完全不把對方放在眼裡。
銀槍上挑,方一接招。有涯驚覺墨綬身上一股邪力,心知饒天澤所言,八成屬實。這傢伙不知躲在哪裡,練了什麼邪術,功力大成。眼下尚不知道,墨綬到底是不是完全非人。他暫時不敢出全力,只想先把對方擒住。
有涯暗暗催動內元,附著銀槍之上。繼而,猶如狂風掃落葉一般,使出一連串的快攻。
墨綬眼神一變,一邊接招,一邊步步後退。待到對方緩了招式,他猛然發現手中長劍生出幾道裂紋,這才注意到,有涯手中銀槍泛著微弱的光芒。他眼中閃過一瞬驚愕,一隻手慢慢摸上腰間,拿出一個黑色的小紙人兒,向上一拋,隨之一手劍尖兒劃過另一手的手指,繼而朝天一指。
紙片兒漸漸飄落,倏然一劍穿身而過。紙人兒好似被戳痛了一般,五官霎時扭曲成可怕地模樣,四肢緊緊纏在劍刃。墨綬面上劃過一個陰冷地笑,持劍攻向對手。
看到墨綬熟練地為長劍附上惡靈,有涯不由得緊鎖眉頭。眼見對方一劍刺來,他身形不向後退,反而朝著側邊一閃。劍風中夾帶著一道黑影,嗖地衝出,撞上原本立定位置那一處後方的樹身。整棵樹在一瞬間枯死,落葉紛紛。
“啊!”少師老爺不禁驚呼一聲,又連忙捂住嘴,怕惹得有涯分神,更怕打擾到正在拼力救人的無為。
墨綬面上露出得意之色,持劍連番朝有涯攻擊過去。後者手上長兵,近身不利,只能不停地左右躲閃。畢竟一不留神被那惡靈碰到,後果可不是鬧著玩兒的。
有涯正思慮著要如何制敵,眼前又一招襲來。他連忙身形一閃,險險避過。卻見墨綬臉上一副正中下懷地欠揍模樣,他轉首看過去,頓時大驚失色。
這一招本意就非是為了攻擊他,而是不知危險臨近的無為。
看出對方意圖,有涯運起身法,以極快地速度退向無為身前,橫起手上銀槍,快速武出幾個槍花。只聽“砰”地一聲,一個小黑團兒亦隨之炸開。他立即跳開些距離,手腕一翻,逼向墨綬。
後者未料到有涯身手如此迅速,一擊被識破。還未等再運起一式,銀槍已經如蛟龍出海一般,遊弋而來。他連忙反手提劍,護在胸前。銀槍勢如破竹,毫不遲疑地刺中劍刃。
一聲淒厲地慘叫之後,緊接著一聲利刃崩斷地脆響。墨綬整個人向後退了數步,他看一眼斷劍,又狠狠瞪著面前的有涯。原來一直低估了這傢伙,他才是最難對付的一個!事已至此,那便做個最後了斷吧。
院中一陣詭異地寂靜,唯有晚風陣陣吹過,捲起地上枯葉。
有涯並未乘勝追擊,他想給這個人,最後一次機會。
然而,等來的卻是,墨綬一手再次負於身後,拿出一張黑符,反手貼在身上。
有涯的眼中浮現黯然,暗自嘆息,這個人,已經無可救藥,只有超度一條路。
黑符貼在身前,墨綬面容霎時變得黑漆漆,兩隻眼睛紅得慎人。他雙手成爪狀,周圍一道道黑影,繞著手腕上下翻飛。那些小東西一個個,皆露出呲牙咧嘴地兇狠模樣,彷彿早已惡極了,叫囂著吞噬一切。
瞥一眼身後無為,見其正在緊要關頭。一抬首,墨綬已經雙掌已經功過來。有涯一聲嘆息,銀槍往地上一楚,雙手在身前合十,凝聚內元,繼而猛一開啟,迎上對方。
乍一交接,兩人掌中交匯處,金光四竄。
一陣陣刺耳地叫聲,此起彼伏。墨綬面上一陣扭曲,盡是痛苦神色,不敢置信地盯著對手。覺出雙臂骨頭在碎裂,眼中登時出現慌亂,口中一遍遍低聲重複,“不可能的!我已經完成了百人祭,你不可能化消這些惡靈?!”
“它們會帶著你一起下地獄!”有涯面無表情地言道。見對方面上黑色一點點退去,雙臂同時撤回,隨之,金光爍爍的兩掌,依次打在墨綬身前的黑符上。轉身的同時,隻手抓過一旁的銀槍,向下刺去,對其言道,“下輩子,重新做人!”
眼看即將取命,一道白影衝入內院,高聲喊道:“二哥,手下留情!”饒天澤抬手擋在兩人之間,對有涯言道,“懇請二哥把此人交我,之後定然給你們一個交代。”
“饒丫頭,你……”有涯猶豫片刻,慢慢鬆開雙手,銀槍落在地上,發出一連串由重到輕地響聲。他長嘆一聲,緩緩點頭,“你帶他走吧。”
饒天澤俯身扶起墨綬,朝著府外走去。
“等一下!”少師老爺趕上前兩步,對墨綬厲聲問道,“我的家僕十六呢?”
墨綬抬起頭,瞪了對方一眼,冷冷蹦出兩個字,“死了!”
少師老爺大為震怒,“我們少師府何處得罪過你?你為何要來殺人?!還打傷了我的夫人!”
“她咎由自取!”墨綬怒氣衝衝,咬牙怒道,“是你們兩家害得我們顛沛流離,家破人亡!我娘至死都還在唸著她的姐妹,可是誰有記得她?!我爹說,他上門來求,你們卻不念舊情,不肯施捨一絲一毫!”
聞言,少師老爺更為震驚,“你說得什麼?!”他忽地眼前一亮,“我想起來了,你的母親是瓊霄仙子。”
饒天澤聽聞此話,猛然看向墨綬,暗自腹誹,“瓊霄仙子?那豈不就是娘生前偶爾提到的結義姐妹嗎?墨綬難道是阿姨的兒子?!”
墨綬冷哼一聲,對少師老爺言辭咄咄,“你記得我們家了?!記得我的母親了?!”
少師老爺被問得身形一僵,面露疑惑之色,“你說自己是瓊霄仙子的兒子,就算此事為真。但你說的那些什麼上門來求,什麼拒之千里,老夫卻聞所未聞。”
墨綬瞪著一雙通紅的雙目,厲聲指責,“你不敢承認?!你們當初……”話未說完,已經暈了過去。
墨綬真的是瓊霄阿姨的兒子?他們不是早在多年前就沒了音訊嗎?感覺肩頭突然一沉,才發現人已經昏死過去,她看向一臉茫然的少師老爺,心知此刻也不是認親的時候,忙道一聲,“告辭。”
“這位少俠,請留步。”少師老爺把人喊住,上前幾步,盯著昏死的墨綬瞧來瞧去。
饒天澤索性實話實說,“晚輩饒天澤,見過伯父。”
少師老爺這邊還沒看明白墨綬,又聞另一個是尚未見過面的饒家丫頭,“你……他……”他面上一陣驚愕,指了指兩人,一聲嘆息,“罷了。不論是與不是,這人傷勢很重,便安置在府中吧。待到人醒過來,我有話要問他,再做確認。”說著,抬手指引,“你跟著我來吧。”
“多謝伯父。”饒天澤看一眼有涯,動了動嘴角,最終什麼都沒說,扶著墨綬,跟上少師老爺。
有涯擱下銀槍,奔向無為身邊。看著其滿頭大汗,不由得暗自嘀咕,“好不容易才給他穩住了內元,這一次又不知道要消耗下去多少。結果那邊倒是大水衝了龍王廟,認起親來了。”他越想越是煩躁,在一旁不停地走來走去。
療傷接近尾聲,無為能夠聽到身邊有人在焦躁的踱步,亦模模糊糊聽到隻言片語。眼下關鍵時刻,他不禁擰著眉頭,拉回心神,將真氣送入少師夫人最後一道經脈。
有涯等得不耐煩,已經準備挽起袖子接替。無為終於收功了,整個人好似洩了氣一般,全身無力。他連忙蹲下身,把人扶住,“怎麼樣了?”
無為虛弱地翻個白眼兒,“她沒事了。我大概需要休息一會兒。”他索性靠在有涯身上,交代道,“幫我安頓好少師夫人,我先睡一會兒。”
還沒等說話。有涯感覺到懷裡一股重力壓下,無為哪裡是睡一下,這分明是運功過度,暈過去了。他左右看了看,記起少師無為的那間房,果斷抱著人離開。
才邁出一步,注意到少師夫人還躺在地上,一時犯了難。有涯猶豫再三,正想把無為放下,身後腳步匆匆。
少師老爺去而復返,看一眼有涯,復看一眼其懷中的人,關切地問道:“無為……啊不是,是這個無為,他怎麼樣?怎麼好像昏過去了?”
有涯直言道,“是運功過度,休息一陣就沒事了。”又道,“少師夫人已經脫離危險,接下來只需要靜養。”
“哦,好好好。”少師老爺神情有些激動,對有涯言道,“哪間屋子想必你也知道,帶他去休息吧。剩下的事情,交給我處理吧。”
月光照在燈火通明,滿院狼藉的少師府。三處房間,各自有一個昏睡不醒的,亦各自有一個苦守在旁的。時間一點點推移,月亮越爬越高,不知不覺,外頭已經敲過三次二更。
有涯已經幫無為續了一部分內元,只是一部分,他就忽地收手了。暗暗想著,只要無為一直昏睡,錯過了時辰,若想捨身,就需要再等一年。心中正打著如意小算盤,可惜天不從人願。
就在又一次敲更聲響起的時候,無為嗖地睜開眼睛,猛地從床上蹦起來,“啊!現在什麼時辰了?!什麼時辰?!”
有涯不禁朝天翻個白眼兒,認命地回答道:“亥時未過,你還有很多時間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無為鬆了一口氣,重新倒回床榻,望著有涯問道,“你和墨綬較量的時候,發生了什麼?我聞到一股返魂香的味道,是他身上的嗎?”
有涯點點頭,又將之後離奇地發展,以及饒天澤的出現,少師老爺的安排一一告知無為。
然而,無為對那些似乎完全不感興趣。他滿腦子只記得返魂香,思慮片刻,一拍巴掌,言道,“墨綬能夠得到返魂香,應該是用自身的什麼東西來交換。既然他四肢健全,五官不缺,又不斷殺人取心。我推測,他應該是用自己的心做了交換,而後又仗著他早期學得把戲,加上返魂香的功效,練成了更強的邪術。”
“他還練了百人祭。”有涯不緊不慢地補充道。
此話一出,無為面上一愣,繼而與有涯相視一眼,不約而同地笑出聲。有涯又道,“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看來的,你沒看他那一副堅信自己得到不死之身的模樣,最後甚至不惜用自己獻祭。”他說著忽地沒了笑容,“可惜啊,饒丫頭插手,那小子沒死成。”
無為露出個無奈地笑容,想起那丫頭三番五次地護著墨綬,不禁一聲嘆息。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關鍵,一手抓著有涯,“墨綬既然處心積慮找上少師府,莫非之前饒家之事,他也有份兒?!”
兩人皆是一驚,將過往事情串聯起來,把疑惑部分堆到墨綬身上,霎時理清楚所有事情。他墨綬,才是饒家慘案的最大幕後黑手!
“這個畜生!”無為一拳砸在床榻,一個烏龍絞柱,推門衝出去。
有涯在身後喊道:“喂!你幹什麼去?!”
無為高聲回道:“我要將真相告知饒丫頭。”
“哦。”有涯放鬆心絃,才坐下又一蹦高站起來。不行!萬一一言不合打起來,無為失手殺了墨綬怎麼辦?!他越想越心慌,連忙跟了過去。
才一出門,已經沒了無為的蹤影。有涯暗自嘀咕,“糟了!這麼大,怎麼找啊?!”
饒天澤目送無為離開,昂首看一眼明亮的月色,轉身回到一片昏暗的房間,坐在桌前,也不點燃燭火,目光盯著燭芯兒,出言問道,“都聽到了吧,可有話說?”她語氣中毫無起伏,也不帶任何主語,不知道還當是在問自己。
片刻地寂靜,房中傳出一聲嘆息,一個陰沉地男聲,“只求一死,你可以成全我嗎?”
屋子裡又是良久的無聲。饒天澤的目光仍舊盯著桌上的燭芯兒,悠悠言道:“在我年幼時候,總在想著,孃親常常提到的阿姨,是什麼模樣?為什麼每次提起,孃親的眉宇見都透露著憂愁。當我懂事之後,喜歡跟在她身後追問。孃親只會告訴我,要學得聰明些,免得長大以後,被壞男人欺騙。”
聽到床榻傳來一絲輕微地響聲。饒天澤一動未動,目光始終落在桌上的燭芯兒,似乎就是為了對著這根蠟燭說話。她頓了頓,不緊不慢地繼續言道,“當我成人之後,鬧著要去看望兩位不曾謀面的阿姨們。孃親和我講述了一個故事,一個單純善良的江湖女子,被一個奸佞小人,欺騙半生,最終葬送了自己性命的故事。”
饒天澤的目光終於從燭芯兒離開,慢慢轉首,看向床榻上一臉驚愕地人,不疾不徐地言道,“知道嗎?你真的很有乃父之風。為了從來就不存在的仇恨,不惜自殘!”